◎李業(yè)成
1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山西頭村的光棍們說不上媳婦的原因是因?yàn)楦F。而王清澡是因?yàn)槎嘧x了幾年書。王清澡是個回鄉(xiāng)知識青年,“老三屆”因?yàn)楦阄幕蟾锩?,三屆初中生三屆高中生同一年畢業(yè),連城里的知青都要下鄉(xiāng),王清澡不回鄉(xiāng)能去哪。王清澡回到村,文化高是一宗罪,出身不好(上中農(nóng))又是一宗罪,雖然沒揪去批斗,可村里沒少畫他的漫畫。漫畫貼在大街的墻上,整整占了一面墻,沒有實(shí)際罪行,那些漫畫多是捏造和謾罵,如果都是真的,坐牢槍斃都夠好幾回啦。但其中有幅漫畫是真實(shí)的,漫畫上畫了一個張牙舞爪的人,這人就是王清澡,頭上戴一個耳機(jī),一根電線從頭掛到脖子扯在一個像收音機(jī)的東西上,下面有一行字:“王賊清澡本事大,造收音機(jī)造喇叭。”這漫畫的效果讓王清澡臭得說不上媳婦。人一臭,連婦女兒童都對他不恭,因?yàn)槿碎L得黑,婦女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黑驢屌”,編了一個順口溜:
王清澡,黑驢屌;
拾石頭,打野鵲;
弄個野鵲打飛了,
把個驢屌累龜了。
這個順口溜沒有什么實(shí)意,就是把王清澡的諢名編進(jìn)去便于傳唱。那些嫂子輩的,平時不叫其名,都叫他諢名,叫起來順口押韻,連孩子也跟著叫。大街上王清澡來了,一群孩子便跟在屁股后面大呼小叫:“王清澡,黑驢屌!”本來說媳婦就難,這么一個外號叫出去,說媳婦就更難了。眼看往三十歲上數(shù)了,怎么辦,學(xué)手藝!那年代農(nóng)村匠人還算一條出路。王清澡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學(xué)成了木匠,可這個年齡的木匠說媳婦也難。逼上梁山闖關(guān)東!王清澡闖了關(guān)東。當(dāng)年凡說不上媳婦的光棍都往關(guān)東跑,有人闖幾年關(guān)東回來便說上了媳婦,吹噓關(guān)東怎么好,把大閨女們哄暈了。王清澡背上自己的大鋸條闖關(guān)東,到了關(guān)東舉目無親,大鋸條用不上,白扔了路費(fèi)回來了,回來死心塌地扛鋤頭打光棍。
王清澡總歸是個有知識的人,好文娛,村里的青年男女開始接近他。他能組裝礦石收音機(jī),收音機(jī)是個可望不可及的東西,村里人根本買不起,人人見了這“戲匣子”都眼饞,小伙子們更喜歡。王清澡讀高中學(xué)物理,會組裝礦石收音機(jī),花很小的成本,一個線圈加一堆零件組裝在一個小木盒里就能收聽外面的聲音。這讓很多小青年都圍著他轉(zhuǎn),一些大閨女也開始圍著他轉(zhuǎn),但大閨女們圍著他轉(zhuǎn)都是空轉(zhuǎn),沒有誰打算嫁給他。這一年村里大辦文藝宣傳,需要這方面的人才,王清澡就派上了用場,領(lǐng)著生產(chǎn)隊(duì)里的年輕人排節(jié)目,白天地頭休息時教唱歌,晚上排練,全村十三個生產(chǎn)隊(duì),他在的第十二生產(chǎn)隊(duì)一舉奪得了紅旗。這一下有臉啦,生產(chǎn)隊(duì)里男女老少開始尊重他。這個尊重很珍貴,表面上還叫他黑驢屌,但這三個字變得親切友好了。
2
王清澡娘一次又一次找瞎子給他算命,瞎子問了八字,扳著指頭,念念叨叨,說:“百干百能,窮得生疼?!蓖跚逶枘飮@口氣,是這個理。鄰居?jì)鹱哟竽锫犃?,都說瞎子真靈。王清澡確實(shí)百干百能,讀書能考上縣城的高中,那時的高中生比現(xiàn)在的博士生還缺稀。學(xué)木匠,造收音機(jī),簡譜教唱,文武全能。最出名的一件事公社給每個生產(chǎn)隊(duì)發(fā)送了兩壇子氨水,別的生產(chǎn)隊(duì)一打開壇蓋,把人熏仰狗了,“仰狗”就是四爪朝天,沒死人萬幸,嚇得把兩壇子氨水倒溝里了,一條溝的草全死了,唯有第十二生產(chǎn)隊(duì),壇子蓋是王清澡打開的,沒熏著他,他指導(dǎo)社員用在了五畝玉米地里,這五畝玉米,秋天棒子比牛蛋子還粗,比牛角還長,全公社的人都來參觀,從此才知道化肥是好東西,化肥被社員視為神肥,施了神肥,莊稼神長。
這么能的人,卻連個媳婦說不上。
那些嫂嫂輩的,人前人后“黑驢屌”不忌口。其中一位靦腆婦女有一次也跟著別人叫,只叫了“黑驢——”后面那個字沒吐出來,臉騰地紅了,卡住了。入鄉(xiāng)隨俗,王清澡接著婦女前面的兩個字補(bǔ)了個“屌!”全生產(chǎn)隊(duì)干活的人都笑了,有幾位婦女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轉(zhuǎn)磨。靦腆婦女羞得跑到地頭半天沒緩過來。生產(chǎn)隊(duì)里勞動,沒有婦女沒氣氛,沒有王清澡也沒有氣氛。婦女們把逗生產(chǎn)隊(duì)里的光棍漢當(dāng)作樂趣,王清澡有知識,能講出很多讓社員們開心的話,別的光棍說不上媳婦成天愁眉苦臉,樂也是苦中作樂,王清澡不這樣,他幽默詼諧,樂觀開懷。有些婦女開始口羞,后來習(xí)慣了,“黑驢屌”三個字叫得臉不紅心不跳。
夏天男人們沒啥衣服可穿,大多穿一條白褲衩,白褲衩有個好處,比黑色吸收陽光差,穿著涼爽。但白褲衩不經(jīng)抹,沾土就臟,加上夏天淌汗多,白褲衩一沾汗一黏土很快就變成了土黃色,再也洗不白了。男人大都穿一條土黃色褲衩,上身光著,曬出一層黑皮,這層黑皮是一種大醬色,每一個田里勞動的男人,都像從醬缸里撈出來的。三十歲的男人還愛護(hù)自己的皮膚,不想把皮肉全部交給毒日頭,便扯二尺披布披在背上,披布是白顏色的紗布,紗布也叫蚊帳布,既護(hù)膚又可以擦汗用。二十來歲的小青年,雖然也是白褲衩子,但上身都有一件藍(lán)背心,背心也叫兩根筋,兩根布筋掛在肩上,露著長脖子,肩膀頭兩邊兩塊大肉錘都露著,脖子露著還不算,脖子下胸口又被挖去了半個圓,一條背心看上去越省布越好。洗澡脫了這條背心,上身便顯出背心的白印子來,像烙在身上的一樣。
王清澡自然也有一條白褲衩子,他雖然快三十了,但還和二十來歲的小伙子一樣上身穿條藍(lán)背心,只是下身穿得不尋常,不是國產(chǎn),也不是土產(chǎn),是國外進(jìn)口的??h里有一家工廠支農(nóng),給第十二生產(chǎn)隊(duì)送了一袋日本產(chǎn)的化肥。對化肥社員沒想頭,都關(guān)心那條化肥袋子,摸一摸比布料還好。最后社員們一致認(rèn)為,王清澡為生產(chǎn)隊(duì)施氨水有功,應(yīng)當(dāng)把這條化肥袋子獎給他。這條化肥袋子就到了王清澡的手里。用這條化肥袋子做件什么衣服好呢,做褂子料子不夠,做條褲子也不夠,就做了一條褲衩子?;蚀邮前椎祝厦嬗腥齻€紅色黑體大字:日本產(chǎn)。這樣沒法穿,只能染死才能穿,別的色染不死紅色,只能染黑色,黑色不適合夏天穿,便染了個藍(lán)色,但藍(lán)色染不掉“日本產(chǎn)”三個紅色大字,即使這樣,這條藍(lán)褲衩依然是驕人的進(jìn)口貨,王清澡便做了一條藍(lán)褲衩子穿在下身??汕伞叭毡井a(chǎn)”三個字正好出現(xiàn)的前襠位置,沒染死,隱約可見,穿出來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了,在這個位置上,光棍們立刻想到了操“日本”,一口便呼出來了,全生產(chǎn)隊(duì)干活的男女都發(fā)現(xiàn)了,是這回事。電影《地雷戰(zhàn)》看了不下二十遍,地雷能炸鬼子,王清澡能操鬼子,就看誰的火力大,小光棍們裂著嘴樂。
王清澡沒啥火力,要是別的光棍早就蔫了,三十了說上媳婦,這輩子就是光棍命了。父親早逝,母親老了,一個干巴老嬤嬤,一把子白頭發(fā),王清澡一肚子愁腸還要裝樂呵。
生產(chǎn)隊(duì)夏天也有午睡,王清澡舍不得睡到河里割草,割草漚肥加工分,割完草離上工還有點(diǎn)時間,累了,便在地頭睡午覺,找了一個玉米蔭,躺下便睡著了。社員們出工下田時他還沒有睡醒。王清澡正睡得香,可能做夢娶媳婦了,頭枕著腳上脫下的一雙草鞋,草鞋不是草打的,是到集市上找皮匠用膠皮釘?shù)?,非常耐穿,號稱“日照涼鞋”,是日照縣特有,涼鞋是貴族玩兒,農(nóng)民穿不起。懷里摟著鋤杠,嘴角流著涎水,一條腿伸得像死尸一樣直,另一條腿蜷著,全身上下一樣的醬缸色,那條“日本產(chǎn)”大褲衩,因?yàn)榱腺|(zhì)硬挺,露著大褲襠,褲襠里一條黑家伙爬出半截,粗黑偉長,和全身的皮膚一個顏色,不,是更黑。幾個婦女先到了地頭,便退到了一邊,推推搡搡笑成一塊,一個小伙子走過來,“嗷”了一聲,像腳底踩了一條長蟲(蛇),王清澡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問:“什么?什么?”小伙子說:“長蟲,鉆到褲襠里去啦?!蓖跚逶鑳墒秩ッ澮d,那邊的婦女們笑成一團(tuán)。
3
婦女們一個下午都忍不住笑,你瞅我,我瞅你,忽然就暴發(fā)出一陣大笑,笑得捧著肚子。有人知道為什么笑,有人不知道,王清澡也不知道。休息的時候,王清澡找了一個地頭坐下,幾個婦女也湊過來答訕。王清澡一向喜歡玩笑,這次也不例外,出謎語讓婦女們猜,謎語道:
從南來個大嫂,
穿著灰色大襖,
又胖又浪,
腚溝里夾根草棒。
婦女們都喊臭嘴該打。王清澡哈哈大笑,說是蟬?。”娙硕疾恍α?,一想是那么回事,蟬就是這樣子的。婦女們喜歡逗光棍是習(xí)以為常的事,別的光棍大概都沒有王清澡那么開心。一位婦女比王清澡大兩歲,鄉(xiāng)間倫理叫嫂嫂。這位嫂嫂有個小姑子叫月月,月月嫂有個外號叫“大奶子”,一對大奶像南瓜,夏天當(dāng)街解開懷奶孩子,光棍們一個個賊眼翻天。她開始給王清澡講故事,其實(shí)也是講給所有在場的光棍聽,這故事也包含了一個謎底,讓王清澡猜。
說有一個夏天,天氣特別熱,晚上在屋內(nèi)睡不下,一躺下身上就冒汗,便只好在院子里打鋪睡。在院子里打鋪睡還是太熱,必須脫光了睡。有一個年輕寡婦,晚上在室內(nèi)睡不下,便摘下兩扇門板在院子里搭了一個鋪睡,鋪搭得高高的,睡在上面,非常舒服。這天晚上,年輕寡婦脫光了,沖了個澡,然后就到鋪上躺下了。寡婦有個習(xí)慣,晚上一個人躺在自己搭的鋪上,觀會兒天上的星星,搖會兒手里的蒲扇,把蒲扇蓋在下身就睡了。有一天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蓋在下部的蒲扇沒了。嚇了一跳,一眨眼想起什么,于是破口大罵:
誰做賊誰心驚,
不是墻西是墻東。
墻西住著一個光棍,墻東也住著一個光棍。這個年輕寡婦接著又罵:
橫豎選不外來的,
外來的,不知道俺蒲扇底下——
蓋著好東西……
王清澡第一個笑暴了,一群光棍都跟著笑。月月嫂子說,別笑,謎底你們還沒有猜呢,蒲扇到底哪去了,是被老貓叼走了還是自己長翅膀飛啦?或是被墻西墻東的光棍偷啦?直到隊(duì)長喊干活啦,也沒有一個光棍能猜出這個謎底。王清澡在收工的路上還在想,想蒲扇哪去了。
晚飯后一個人在院子里鋪了件草簾子躺下乘涼,天上眨著星星,月亮已升到楊樹頂,比一面銅鑼還大,清輝灑到墻頭上,灑到墻頭的葫蘆秧上,滿墻頭的白葫蘆花,白葫蘆花上蛾子亂飛,有一種蛾兒叫天蛾,俗稱葫蘆蟈,比蟬稍小一些,全身像葫蘆花一樣潔白,最喜歡圍著煙草花和葫蘆花采粉。隔墻是月月家,月月家院里有一棵大水杏,杏子多半在麥口成熟,月月家的這棵水杏品種懶,直到入伏才熟,半邊紅半邊黃,半邊枝子伸過墻來,吸一口真香。月光灑到院子里,地上落了一團(tuán)團(tuán)樹影,樹影在地上晃動。偶爾來一陣小風(fēng),吹得特舒服,特撩人,讓人老是期待著再來一陣。王清澡還在想白天的那個謎底,費(fèi)盡腦子猜,是老貓叼走了嗎,不可能,是風(fēng)刮走了嗎,也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那兩個光棍干的,可光棍偷個蒲扇不等于空手而歸嗎?王清澡學(xué)過數(shù)理化,卻怎么也解不開這個問題,他忽然覺得自己可笑,咋當(dāng)真了呢,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不想,偏想,他忽然樂了,樂得兩只光腳踢打著地上的草簾子,哪有什么謎底,分明是那個娘們拿光棍們開心,他嘲笑自己被耍了。
忽然隔墻有聲。隔墻傳來女人的聲音。隔墻是下午田里出謎語他猜的那位月月嫂,和她說話的聽聲音是她小姑子。姑嫂在院子里洗澡。聽到笑,吃吃地笑。是月月。
“往哪兒摸?剁手?!笔巧┥┑穆曇?。又是吃吃地笑。接著聽到一瓢水從上到下嘩地澆下來。好像是從頭上,從長長的黑瀑布一樣的頭發(fā)上澆下來,從眉毛眼睛,從鼻梁上,從嘴唇上,跌落到圓潤的肩上,滑過胸,滑過腰,滑過腹,滑過臀,從兩條光滑有大腿間流到腳底,砰的一聲,水瓢掉進(jìn)木桶里。靜,什么聲音也沒了。一會兒又聽到水聲,憋不住了,啊地叫了出來,是月月的聲音,是涼水流在身體上太舒服了。王清澡知道,村里家家水缸旁都有一扇廢舊的石磨,用來放木筲,夏天晚上,人站在這扇石磨上沖澡。
嫂嫂,問你個問題。
說。
我可不可嫁給王清澡?
不可以。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他怪可憐的。
那么多光棍你可憐得過來嗎?
好長時間沒了動靜。過了很長一會兒,又聽姑嫂對話。
躺下吧。嫂嫂的聲音。
我身上還沒干。月月的聲音。
王清澡聽到或者是感覺到姑嫂倆都躺下了。夏夜出奇地靜。月亮脫離了樹頂,更亮了。忽然又聽到隔墻對話。
別亂摸。嫂嫂的聲音。
月月吃吃地笑。
嫂嫂,我還有個問題。
睡覺!嫂嫂說。
隔墻再也沒有聲音了。王清澡怎么也睡不著,到了下半夜,起風(fēng)了,王清澡卷了草簾子進(jìn)屋到蚊帳里躺下。月光跟進(jìn)窗子里來,把蚊帳內(nèi)都照亮了。他睡不著。
月月的話他聽到了,心動,卻又搖頭。月月還不到二十歲。生產(chǎn)隊(duì)里無論大閨女還是小媳婦都習(xí)慣和王清澡開玩笑,沒有一個拘束。月月雖然也摻和在大閨女小媳婦當(dāng)中,但從來不敢和王清澡開玩笑,一見王清澡臉就刷地紅了。這有個緣故,有年夏天,太陽下山,社員們都收工了,月月因?yàn)橐稽c(diǎn)私活收工晚了些。她走到河上,河兩邊全是玉米地,天一晚,各種蟲兒都叫起來,蟲聲一起,四周立刻靜了,青蛙開始從河兩邊的玉米地里往外蹦,逮金龜子。金龜子天一黑就飛出來,俗稱“瞎撞子”,亂飛亂撞,常常碰在人的臉上或水桶上,撞得鐵皮水桶嘭澎地響。月月發(fā)現(xiàn)無人,便想在河里洗一洗,這是夏天大閨女小媳婦常干的事,干一天活,一身的泥,一身的汗,清亮的河水實(shí)在太誘人了。男人們夏天都很隨意,河里、大橋下、園頭上,說洗就洗,脫得赤條條的,橋上面還有婦女過,下游還有婦女洗衣裳,他們照洗不誤,這多少也給女人們一點(diǎn)啟示和攀比。月月見四處無人,便把衣服脫了,開始還想留一點(diǎn),心一橫,全脫了。衣服隨手放在水邊的沙石上。夏天雨水大,一下暴雨河里就發(fā)大水,發(fā)一場大水河床就改變一次,不是南岸推出一座新沙灘,就是北岸推起一座新沙灘。月月把衣服放在最新推起的沙灘上,離水很近,沙石非常干凈。河水并不深,她剛下水,王清澡出現(xiàn)了。
王清澡挑著兩個水桶,他剛澆完園,拐出玉米地就是河,正想到河里洗一洗,躲來不及了,不到十步遠(yuǎn)。月月想躲來不及穿衣也來不及,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王清澡退顯然沒必要了,連忙喊,沒事,沒事,我不是有意的,我什么都沒看見,扭著頭,挑著水桶快走。月月抓起水邊沙灘上的衣服,抱著衣服跑進(jìn)玉米地里去了。
4
1976年的夏天,王清澡31歲了,媳婦瞎定了。農(nóng)村小伙子說媳婦的最佳年齡是十八二十三,二十六七說媳婦就難了,31歲早已過了說媳婦的年齡。王清澡娘快八十了,病了半年了,四十大多生了王清澡,人人都說她這輩子不會結(jié)瓜了,想不到老王家有后。男人死得早,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孩子有出息,是個讀書的料,差一年就考大學(xué)了,都怪文化大革命。
對門的徐老嬤嬤一天來看望三趟。徐老嬤嬤是個熱心的人,有個諢名叫“大黑碗”。還是大躍進(jìn)吃食堂那年,她年輕力壯能吃,特意找了一個大黑碗在食堂里放著,每次開飯她就山呼海叫:“我的那個大黑碗呢?我的那個大黑碗呢?”找她的大黑碗。結(jié)果大躍進(jìn)之后就落下了這么一個諢名。一個諢名全家人受用,人們管她男人也叫大黑碗,管她的兒子、女兒都叫大黑碗。大黑碗一進(jìn)門,在王清澡娘的身上摸了一把,喃喃地說:“可憐,只剩一把骨柴啦?!蓖跚逶枘锬贻p時一頓能吃八張煎餅,是個大身架大飯量的女人,田里出大力的老爺們一頓也不過五個煎餅的飯量,一個女人一頓能吃八個煎餅因此出了名,外號就叫“八個煎餅”。
病來如山倒,說倒就倒了。王清澡娘一時不見徐老嬤嬤就急,她拉著徐老嬤嬤的手說,發(fā)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給發(fā)說上個媳婦。發(fā)是王清澡的小名。徐老嬤嬤知道,這是病人說胡話,她有什么本事給發(fā)說上媳婦?再說,他們只是鄰居關(guān)系,不沾親帶故,賴也賴不到她。王清澡娘精神和體能好點(diǎn)的時候,便拉著徐老嬤嬤的手訴說兒子的婚事。
第一樁。那是八年前,媒人徐茂山家給提了一門親,前馬莊的,離山西頭村不到五里地,女方的爹來驗(yàn)的媒,對王清澡的家沒提出毛病,王清澡雖然人長得黑,個子不高,但體格很結(jié)實(shí),人又聰明能干。按習(xí)俗,如果女方看中了這門親事便會坐下來吃飯,看不中當(dāng)然不會吃飯,只要女方家人肯坐下來吃飯,男方就會歡天喜地準(zhǔn)備飯,這門親事基本大功告成,媒人自然樂得合不攏嘴。女方的爹飯吃了,茶也喝足了,又說又笑到了下午,只恨天短。日頭西斜,出門走到村西嶺,碰上一個飲牛的,西嶺有個放牛泉水庫,水庫邊有個牛棚,有個喂牛的高老六到水庫飲牛,女方的爹多事,想打聽一下王清澡,一打聽,王清澡是個“反革命”。這樁婚事就黃了。后來這事被王清澡娘知道了,罵死姓高的,說姓高的傷天理啊。在農(nóng)村這叫“戳媒”,戳媒就是對別人的婚姻使壞,戳媒被人視為最缺德的事。姓高的或許太實(shí)在,王清澡確實(shí)漫畫上墻被說成“反革命”,但那只不過是亂扣帽子。
第二樁。媒人是王清澡早年的同學(xué),說是到集上相親。這一帶有到集上相親的習(xí)慣,男女雙方以趕集為名,不聲不響地到集上相親,彼此可以答話,也可以不答話,媒人給雙方使個眼色,暗地里一指,雙方有意卻裝作無意,把對方的身高相貌看過了,最后各自把意見反饋給媒人,結(jié)果自然就有了。王清澡的這門親事是王清澡的同學(xué)介紹的,介紹的是姑家表妹,表兄給表妹做媒,十有八成。沒想到的是,王清澡找了本村一個最要好的朋友陪他去,這個朋友叫杜為江,壞事就壞在這個杜為江,杜為江的個頭有多高?王清澡家的大門高近兩米,杜為江每次進(jìn)門都要低一下頭,否則就要碰腦袋,王清澡有多高?用王清澡娘的話說,杜為江像高射炮,俺兒像炮彈。差距可想而知。帶這么一個大個子去相親,哪會有好果子吃。事后王清澡的同學(xué)找王清澡直抱怨,王清澡娘直罵王清澡,發(fā)呀,你缺心眼呀。罵完王清澡又罵杜為江,杜為江呀,你傻呀,坑害了你朋友啊。
第三樁。媒人徐茂山家領(lǐng)來一個寡婦,比王清澡還小三歲,帶一個四歲男孩。王清澡的娘滿心歡喜,就等著王清澡回家相親。王清澡在坡里干活,差了三班人馬去叫,叫不回。寡婦開始還坐得住,后來坐不住了,要走,媒人留不住,只好把寡婦送出門。剛出門,被對門的二蛋瞅上了,二蛋還不到二十五歲,對媒人徐茂山家說,王哥不要我要,得,成了。寡婦進(jìn)門為二蛋接連生了兩個兒子,王清澡娘為這事悔青了腸子。
王清澡娘病情日益加重,無力訴說了,否則還有第四樁,第五樁。人現(xiàn)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柴了。眼看著就要咽氣了,可就是不咽氣,世上有什么留戀的,還沒窮夠?不如早去早托生。大黑碗在床前勸。
人到了臨咽氣時,都要從炕上抬下來,在堂屋明間搭一個靈床,把要死的人放在上面,活人開始準(zhǔn)備后事。王清澡娘頭三個月就從炕上抬到靈床上了,就等著咽氣,可她就是不咽氣,還留戀啥,大黑碗天天在靈床前勸,可這老嬤嬤就是不走,嘴里總有一口氣抽著,人除了眼睛還睜著,其余部分都死了。一只夜貓子天不黑就圍著房子叫,整夜不去,叫得怪瘆人的。趕走了一只,又飛來一只,越聚越多,三只、五只,笑得“哈哈哈……”像鬼哭。三伏天,不穿衣服都流汗,王清澡娘身上穿著棉褲棉襖,兩條褲腿都扎著扎腿帶子,壽衣都穿好了,頭梳過好幾次了,等著她走她不走。穿這么多也無汗,躺著就是個死人。可兩個眼球瞪著,有時還動一動,證明沒死,生怕別人誤認(rèn)為她死了。那眼珠子越瞪越大,看著瘆人。大黑碗一遍遍念叨:“嫂子,你走吧,早點(diǎn)上路吧,別折騰我們啦,你看你身上的衣服都是三表新的,有啥不放心的?”那死眼珠子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
大黑碗是村里的能女人,會送終也會接生,她不僅會接生,還會治小兒落地風(fēng)。治小兒落地風(fēng)尤其拿手,用艾子灸,用針挑,治一個好一個,一個新生兒從接生到灸風(fēng)要過二道關(guān),大黑碗能讓山西頭村的孩子平安來到這個世上。王清澡娘就這么躺在靈床上不死不活地熬著,大黑碗心里急,找了好幾個老嬤嬤幫著,靈床前堆滿艾子和熏蚊草,點(diǎn)上火熏,艾子和熏蚊草都能驅(qū)邪。一邊熏一邊禱告:“嫂子,早點(diǎn)上路吧,別再耽擱啦!”她想讓王清澡娘早點(diǎn)走。滿屋煙熏火燎,活人熏得喘不動氣了,死人卻還活著。
忽然,大黑碗像明白了什么,喊王清澡,說:“我想起來了,你娘有個大心事,我不說你也知道,你快想辦法去!”王清澡好像心里早明白,反身往外跑,跑到隔墻月月家,什么也不說,拉著月月的手去見他娘。月月也不掙脫,隨他拉著手跑,一氣跑到王清澡娘的靈床前,大黑碗眼快手快,一把拉過月月,說:“嫂子,你看,這是你兒媳婦,你閉眼吧?!崩蠇邒哐圻蓢}閉上了。王清澡撲通跪倒,號啕大哭,大黑碗喝止:“不準(zhǔn)哭,不準(zhǔn)哭。眼淚掉在老人身上會兇尸?!庇址愿溃骸翱煺夷腥藖砣霘殻 蔽葑永飦y成了團(tuán),王清澡哪管大黑碗的禁忌,哭得一塌糊涂。月月沒有離去,站在王清澡身后,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么做,反正不能走。
5
1977年,國家恢復(fù)了高考。王清澡考前兩個月沒有參加生產(chǎn)隊(duì)里的勞動,請假在家復(fù)習(xí)。想當(dāng)年,“文革”要是晚來一年,或者他早下生一年,考了大學(xué),那就不是今天的他今天的光棍王清澡了。這么一想,又激動又慌恐,難道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真的來啦?頭十幾天里,怎么也復(fù)習(xí)不進(jìn)去,心里老是被亂七八糟的事填得滿滿的。他想起他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步行四十多路到縣城上學(xué),每次捎一星期的煎餅,可這一星期的煎餅不夠吃,吃到星期三就吃沒了,所以只能省著吃,每頓吃個半飽。星期六步行回家,有一次走到半路上餓得走不動了,同學(xué)到田里扒了一個生地瓜給他啃上,這才能走得動路了。
回到家一進(jìn)門,發(fā)現(xiàn)他娘抱著一個大黑碗往嘴里扒地瓜秧,原來他娘把煎餅省下來給他吃,自己只能吃糠咽菜。王清澡向前奪下娘的碗,說:“娘,我不上學(xué)啦,煎餅省下來給你吃。”娘隨手抄起一根磨棍,一棍打在王清澡的頭上,頓時血流不止。他想起他高中時的同學(xué),男生女生都喜歡他,他熱情開朗喜歡開玩笑,好學(xué)上進(jìn),各門功課都好,老師也喜歡他。
文化大革命來了,停課鬧革命,接著又是大串聯(lián),他和同學(xué)們步行去北京,要見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走得雙腳磨出了泡,便拄著拐走,路上有卡車司機(jī)主動停下車,熱情招呼:“紅衛(wèi)兵同志,請上車!”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謝謝,我們不累。”紅軍長征能走兩萬五千里,我們說什么也要走兩千五百……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轉(zhuǎn)身就是命運(yùn)的萬丈深淵,他也從未預(yù)想到,世界上還有一種動物叫光棍!
高考發(fā)榜那天,王清澡到公社去看榜了,他考上了??忌狭舜髮W(xué)。山西頭村一下子轟動了,王清澡考上大學(xué)啦!王清澡要吃國庫糧啦!村里人無人不羨慕國庫糧,恨不得對國庫糧喊親爹。有些事后諸葛亮發(fā)話啦,我早就說嘛王清澡不是吃莊戶飯的人,也不是山西頭的人,他是北京上海最差也是濟(jì)南府的人,難怪說不成媳婦,人家的媳婦在大城市里等著他。
第一個感到王清澡不再是光棍的人是月月嫂,月月嫂立馬找月月,一把拉住月月的手:“你以前的話還算數(shù)吧?”月月不明白,問:“什么話?”“要嫁王清澡的話。”月月沒吱聲。她認(rèn)為現(xiàn)在晚了,是不可能的事。
王清澡以前的老同學(xué)多無音信,現(xiàn)在忽然冒出一大堆。有些高中的同學(xué),家庭出身好的,在城里有了工作安了家。有位叫辛公利的同學(xué),全家城里人,騎自行車六十里路從石臼所跑來,看望老同學(xué),順便要把妹妹說給他。
這天,同學(xué)朋友聚了一屋子。同學(xué)辛公利知道他是個老光棍,特意提起他妹妹,他妹妹今年26歲,在城里一家門市部站柜臺,是最吃香的職業(yè),挑了很多對象都看不上,大學(xué)生自然是最搶手的。和辛公利一起來的還有另幾位高中同學(xué),他們事先約好的,是來幫媒的。
“我有媳婦了?!蓖跚逶枵f。
“你個老光棍開什么玩笑?!崩贤瑢W(xué)說。
“我娘臨終時定的。”王清澡說。
老同學(xué)辛公利嚇了一跳,他不知道有這事,他只知道王清澡的娘臨死在靈床上挺了三個月的尸不瞑目。
老同學(xué)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很沒面子,說走就走。王清澡只得出門相送。一出門,冷不防門外站著兩個人,月月和月月嫂。
月月嫂兩眼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