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鄰
1
路邊是散亂的殘雪,路基下面結(jié)了冰的河面上,那邊山坡上,也是。
枯草瑟瑟抖著,野地的風(fēng),貼著地面倏地過去,一陣又一陣,一陣比一陣?yán)?。走著,掖緊棉衣,縮著脖子,只能低頭走,稍一抬頭,風(fēng)就忽地灌進(jìn)脖子里,渾身一凜。那些雪,殘雪,比初下時候的雪緊實(shí),踩上去“吱呀”作響。一路走過去,往山上去,到了山頂,回頭望,滿目荒涼。一時靜下來,那滿目荒涼卻叫人安穩(wěn),叫人感到草木堅韌,不過是褪去萬物表象,顯露了歲月本真。
山頂寒風(fēng),呼呼吹著,碎石一邊,細(xì)細(xì)枯草抖得厲害,看著倒下了,卻又不倒,復(fù)又起來,有幾分不屈,不肯死去。
山上下來,結(jié)了冰的小河,拐彎處本來水流湍急,冰凌卻是起伏的,似乎是河水剛剛涌到那兒,為阻滯而濺起,瞬間給凍住。半透明的結(jié)冰河面,因有殘雪覆蓋,是白色的,朦朧若夢,不過夢是寒冷的。小心翼翼踏上去,雖然知道已凍了很久,河面是結(jié)實(shí)的,可心里還是忐忑。腳踩上去,稍一滑,殘雪蹭去,能看見冰層的下面是透明的,冰稍稍薄一些的地方還能看見下面流淌的河水,那河水本是清澈且急匆匆的,卻因寒冷似乎黏稠了,慢慢流淌著。
冰下面,似乎是另一個世界,永遠(yuǎn)不可觸及。偶爾見一條魚,又一條魚,順著水流,疾疾過去,追趕一樣。
天上沒有鳥,野地里也沒有牛,沒有羊,也沒有人。天寒,人都待在家里,圍著爐子煮罐罐茶,烤饃饃吃。二十幾年前去岷縣,問起一個人,說是在家烤火??净??什么也不做?是的,就是披著棉衣,圍著爐子烤火。
去了,那人果然在爐邊,搓著手悠閑地烤火,喝著爐子上煮的茯茶。粗梗大葉的茯茶,不過三兩的小陶罐熬煮,近乎一半茶葉,煮得苦煞,倒在酒盅大小的瓷杯子里,就著干面鍋盔,小口啜著。苦茶,干面鍋盔,似乎也真是不宜說話,就是那樣啜著、咀嚼著,最是好。
窗玻璃上,蒙一層水蒸氣。喝幾口茶,那人用手指悄悄抹一下,從玻璃上透明的那一塊,瞄一眼外面匆匆而過的行人。
這天氣也去過臨洮,是閑逛,在這邊友人家里喝茶,翻書,看看畫。夏天也去過,在洮河邊的茶園里賞花、喝茶,半山的寺院里走走,看著河水閑散無聊地流淌。
這一次,是有事,一個友人的老母親去世了。
2
去的村子叫下街村,應(yīng)該還有上街村的。巷子半截處,一棵老柳樹下,已停著一口壽材。這里習(xí)俗,壽材是要早早備好的,寬裕人家,六十歲一過,兒子就置辦了,尋一間空閑的屋子安放,也不上油漆。說是壽材,也還是有意遮掩,用一塊布嚴(yán)實(shí)苫著,要到了那人七八十歲,算是高壽了,壽材才約略有一些喜氣。高壽,似乎就壓住了某種氣息,糧食打得多了,也有就堆在壽材里的,不再忌諱了。孫輩們也偶爾可以圍著玩耍一回,拍拍打打,胡亂說些什么,也無所謂的。人老了,也偶爾去看看,人健康的時候,自然不會想到要離開,會笑瞇瞇地摸摸、拍拍,那意思是你還奈何不了我,還早著呢;生病的時候,自然遠(yuǎn)離著,除了身心痛楚不已,實(shí)在熬不下去,才想著快快走了的好,走了,就不受罪了。
人,熬不住,走了,壽材抬出去,找一塊清閑地,請鄉(xiāng)間的油漆匠人來彩繪,請了好些人,亂哄哄忙起來。村里人時常穿的衣著多是黑藍(lán)灰,尤其是男人,女人稍好,也不過是黑藍(lán)灰之外,偶爾一兩件紅綠鮮亮的。人走了,卻著實(shí)要趕著耀眼,要大紅大綠的,反著來,要沖一沖那壓抑的氣氛一樣。
我去的時候,壽材已經(jīng)漆好了,紅黃藍(lán)綠金色都有,幾乎所有鮮亮、熱鬧的顏色都用上了。有些花朵云彩圖案,匠人還用大白粉和膠水調(diào)和了膩?zhàn)?,精心堆塑了,做成了浮雕那樣,再用油漆涂飾。壽材上還鑲了幾枚辟邪的鏡子,兩側(cè)還按照古老的圖案描繪了《二十四孝》里的“臥冰求鯉”“刻木事親”。可不管怎么弄,畢竟是牽連到亡人,再熱鬧明麗的色彩也都有著無奈的沉重。外人呢,譬如我,自然是不能說出來,這熱鬧明麗有些滑稽,不可笑的喜劇。
漆匠這一行,該是沒有多少后人接著了。農(nóng)事劬勞,年輕人都外出,無人愿意下地,這油漆壽材的事,還能傳幾代人呢?問主家,這油漆匠人也已經(jīng)七十多了,再過些年,自然要走。他走了,誰來做呢?這漆匠百年之后,誰來給他漆飾這壽材呢?他也曾帶過幾個徒弟,鄉(xiāng)間百里,一年不過十件八件事,沒多少收入,年輕力壯,誰肯待在這兒呢?
這漆匠老了,兼之近日咳嗽氣喘,聞不得油漆,戴著口罩,整整兩天,幾乎熬不住了,才勉強(qiáng)漆好了這具壽材。
老柳樹旁邊,還有一棵,這兩棵老柳樹,真高,也真壯,有的枝條枯死了,可還有新的枝條發(fā)出來,衰老和新生奇異地混合在一起。這兩棵樹,是村子里最老的樹了。它們在這里多少年了?七八十年?一百多年?它們的樹蔭下,多少老人離去了,可它們不說,只是在這里站著,看著,想些什么,有時候也不看,不想,叫人覺得它們會一直活下去,一直活到這村子里最后一個人老了,離去了,院墻頹倒,房屋坍塌,田野里重新生滿了荒草,鳥獸再次繁盛,它們也還在這里。
巷子拐彎的地方,是主家請的僧人,正安置了供桌,點(diǎn)了火堆,超度亡人。僧人的聲音是吟唱那樣,加之濃重的臨洮口音,即便不是,那唱詞也很難聽清。不知僧人吟唱些什么,也許是《地藏經(jīng)》,也許是《往生咒》。僧人的吟唱,并無悲哀,也無肅穆,他們的表情和動作,請恕我不敬,甚至有些油滑,太過隨意。也許是僧人們經(jīng)歷多了,也許是慈悲心不夠,修持欠佳,他們才會如此的吧。
佛教的說法,亡故之后,人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機(jī)緣,所以要超度。頭七到七七的七次祭奠,即是這個意思。這祭奠,也是對親人的不舍,一次次的臨別,送別,永別。七七之后,是百天,周年,三年,親人就遠(yuǎn)遠(yuǎn)送走了。遠(yuǎn)了,也就沒辦法再挽留,人家要走,橫了心的。這邊的心里不過是念著念著,可又不知在“生住壞滅”中,親人往生何方?生為何物?時日既過,即便陌路相遇,親人也是不相識的。也許會眼熟,卻終是想不起來,是在哪兒依稀見過。
3
主家院門口,吹鼓喧鬧,五六個吹鼓手賣力吹打著。一個吹嗩吶的中年人,使勁吹的時候,腮幫子似氣球那樣變形地鼓起來,薄薄的,讓人看著害怕,擔(dān)心要爆了,也擔(dān)心那反復(fù)鼓起來的腮幫子,在不吹的時候,那臉皮會因?yàn)榉磸?fù)的使勁鼓吹,變得松弛,似癟了的氣球那樣不堪看吧。
院子里,滿是嘈雜的人。正是臘月,幾株梨樹下亦是殘雪,有點(diǎn)溫?zé)岬氖?,并不寬敞的地方,支著三口大灶,大鍋熱氣騰騰。圍著爐灶的是系著白圍裙的男人和不時散開又隨時聚攏的幾個年輕女人。冒著熱氣的大鍋里煮著羊肉和豬排骨,結(jié)了薄冰的地上是幾只酒店里才使用的大號不銹鋼桶,里面是切好的白蘿卜絲和泡軟了的洋芋粉條。男人們不時用鐵勺在大鍋里攪和幾下,也用勺子舀出一點(diǎn),蹙著眉避著鍋里的熱氣,嘗嘗甜咸。年輕女人的打雜,是另一種忙,好看的忙,輕巧均勻的忙。一個用手從大桶里順出一把泡軟的粉條,兩只手抻著,另一個用剪子,一截一截剪短,放在另一個桶里。邊上,臨時支起的折疊圓桌上,是幾個大盆,堆滿了丸子、酥肉、排骨。
巷子里早已經(jīng)支起了十幾張待客的桌子。不時來人,燒了紙,磕了頭,就有人安排出去坐下,幫廚的女人從冒著熱氣的大桶里舀出幾勺帶著肉湯的已經(jīng)煮得很軟的蘿卜絲和粉條,另一個女人抓一些丸子、酥肉和熟了的排骨,碼在蘿卜絲和粉條上面。幾碗盛好了,放在托盤里,另一個就端了出去。外面的桌子上有切好的一牙一牙的大餅,剛剛出去的人坐下來,埋頭呼啦呼啦吃起來。
顧不上打掃,亡人未送走,亦不能動掃帚,滿是鞭炮碎屑的地上,到處是吃剩下丟棄的骨頭,這些牙齒啃噬過的骨頭,大小不一,七零八落,更添了這里的幾分狼藉。人的離去,是靜,死靜,與這亂,反差太大了,也因這亂,顯出死亡之外的塵世,其實(shí)是紛亂無章、躁亂不堪的。
靈堂是見慣了的樣子,自然是設(shè)在正房屋,不過稍顯布置的忙亂,甚至是慌亂。人老了,近乎衰竭,雖是有準(zhǔn)備的,但死亡來臨時,人還是慌的,不知所措。靈堂里,左邊本先就是床,床上,棉被胡亂堆著,不知道是誰的衣服,也亂扔著。床上,還有一個小炕桌,我曾在這兒喝過茶,現(xiàn)在堆著用過的茶杯,還有一把茶壺。老人生前是常在這兒喝茶的。靈堂右邊也是,臨時安頓的桌子,幾個人在那兒坐著,一次性紙杯、暖瓶、油餅、拆開的紙煙,亂七八糟。似乎家里有了亡故,整潔了,是對亡人的不敬,甚至厭棄。按舊日規(guī)矩,家里人,包括女人,未出嫁的黃花閨女,這幾天也是不能洗臉梳頭的,要蓬頭垢面,越難看越是孝順的。
靈堂對著門的靠墻位置,是主客寒暄茶敘的方桌,兩邊是椅子,現(xiàn)在騰開了,放著租來的塑化玻璃的冰棺。冰棺前面是亡人的黑白照片,兩邊金山銀山,童男童女。亡人照片黑白,棺木卻要五彩,其間人的心理,該是微妙復(fù)雜的。金山銀山,人去了,何用?童男童女,是更古老的殉葬,可即便現(xiàn)在是紙糊的,無所謂了,心底里還是叫人不舒服。雖然那男女是生硬的紙臉,抹著夸張的腮紅,可畢竟還是人形。
看到來人,主家的晚輩再次從倦怠中起身,跪下,陪著燒紙、上香、叩拜?,F(xiàn)時的人已經(jīng)很少跪拜,膝蓋承受不起,早早就放置了很厚的棉墊。棉墊是舊被褥改的,針腳粗糙,且有幾分臟,細(xì)究起來有著隨意打發(fā)的意思,人卻不管了。幾天過后,這些,連同亡人的遺物,就一把火焚凈,垃圾一般棄置了。老人生前,我見過,丈夫早亡,沒有改嫁。臨洮古老,舊習(xí)是苛刻的。老人良善,亦是堅忍,一個人不知靠著什么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
友人陪著跪下,燒紙,上香,叩別。跪下的時候,心里突地難過,眼眶濕潤,可很快就過去了?!叭硕际菫樽约憾奁??!毕肫疬@句話,卻記不得是誰說的。心里真的哀傷么?不,畢竟是跟自己沒關(guān)系的人。又想,人為何要跪下?這跪下,也許不僅是為了祭別老人,可能更是為了敬畏、順從、無奈于死亡。
4
祭奠畢,主家忙,也幫不上什么,遂出去走走,沿著巷子拐過去,不遠(yuǎn)就是莊稼地了。莊稼地一邊,是人家的門口,堆得很高的麥秸垛,走近了卻發(fā)現(xiàn)堆的是包谷稈,枯黃的包谷稈和葉子上還有前一晚的殘雪。看著包谷稈垛,形容的相似卻讓人想起莫奈筆下的三十四幅干草垛。莫奈也畫過覆蓋了冬雪的干草垛。包谷的垛子,不似干草垛那樣細(xì)碎、順從,雖有雪的覆蓋,還是四處支棱著稈子,不馴服的樣子。莫奈若是畫這樣的包谷稈垛,也許會是另外的風(fēng)景。
臨洮也有熟識的畫家,多畫鄉(xiāng)野,也畫冬天的蕭瑟,可從未畫過這包谷稈的垛子。這邊的畫家,也許某一天會畫起來。臨洮下街村的田野、光線、空氣,自是與法國鄉(xiāng)村的不同,盡可以畫出新意,而臨洮的村民也自是與法國的村民不同。
地里,收拾干凈了,前一天落下的雪,靜靜覆蓋著,凸起的地垅,靜靜框著,又靜又冷。對面山坡上,有廟宇一樣的建筑,也許是祠堂。一些樹,很高大,似乎那樣有著古意的建筑,一定要配幾棵高大的老樹。
我沒時間,也不想上去。
天寒,久站了,有些凍腳。臘月,是人們說的“老天爺收人的時候”。冷,也不過是外面,現(xiàn)時的鄉(xiāng)村,屋里的冬天也不甚冷了,火炕也不再燒了,是土暖氣,除了做飯,還有專門烤火的爐子,不再難以忍受。已經(jīng)是臘月初十了,再有十來天就該祭灶了,祭了灶再有幾天就是除夕了。本想,該是能挺到的,老人卻不等了。老人已經(jīng)過了八十六個年了,不想再過了。也許,她心里想,即便是堅持,過了這個年,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的事情,也似乎都忙完了,可以走了,走了,親人們就可以安心過這個年了。
野外,空氣真好,生乍乍的新鮮空氣忽地進(jìn)入鼻腔、胸腔,進(jìn)入了肺里,空氣讓人的肺有點(diǎn)微微的生疼。
有點(diǎn)內(nèi)急,隨意就路邊的田里撒一把,真是舒爽。撒了,也都是微微冷風(fēng)的味兒,雪的凜冽味兒,沒有一絲污濁氣。
轉(zhuǎn)而心想,若自己是這里的人,雪后的日子,燒開了水,沏好了茶,安坐窗前,看幾頁書,倦了,看著窗子外面,外面是院墻,院墻里是幾棵樹,會想些什么呢?院子里,棚子下,是幾樣農(nóng)具靜靜歇著。
桌子上的書,也許是別的,也許,就是一本新年的《農(nóng)歷》。
女人在灶房里忙著,準(zhǔn)備著過年的事,煮肉、炸丸子、蒸饃饃,騰騰熱氣大冒著。忽而,女人叫,孩子應(yīng)著“來了,來了”跑了進(jìn)去。孩子的新鞋、新衣服早已經(jīng)置備好了,鞭炮也準(zhǔn)備好了,就等著年三十。
該回去了,再次走過那條小巷,看見外面斷續(xù)來人,有人從里面端出來一碗一碗的燴菜,桌子上又堆滿了新切好的大餅。也許是自己吃飽了,我覺得大多數(shù)人的吃相那么不堪,尤其是年長的人,令人厭惡,小孩子的吃相卻不管怎樣都是好看的。也許,幼小的生命在成長,怎么都是好看的,而衰老的,似乎是該離去的,就怎么也是難看的。尤其是年邁的人吃肉,就像是衰老瀕臨死亡的肉咀嚼著已經(jīng)死去了的肉,更因?yàn)榫捉赖钠D難,怎么會不難看呢?
想想,我也會老去,待老了,還是絕不在生人面前吃東西,尤其是吃肉,而即便是素菜,那癟了的嘴巴蠕動著,也是丑陋的。想起川端康成的話——“老丑”,心里為老了的人悲哀。
因這些宰殺的豬羊,忽然想到,人們是來祭奠亡故的老人,一個即將消失、入土為安的現(xiàn)世的肉身,卻要為了這,宰殺好幾只羊,還有一頭豬。而幾個時辰以前,它們還活生生的,四處歡喜地跑著。嗷嗷貪吃的豬不說,至少羊是溫順好看的,靦腆地細(xì)細(xì)咀嚼著幾根干草,似乎一邊慢慢咀嚼,一邊思索著什么。
人在地上,若能升騰到天空,居高下望,人一定也像是動物一樣,在地上跑來跑去。人宰殺那些豬羊,跟強(qiáng)悍的動物殘忍地捕獵,咬住弱小動物的脖頸,撕咬吃掉它們,有什么不同的呢?
屠夫牽著羊,羊是不作聲的,即便眼睛里有淚水,即便是知道,也不會作聲。羊是啞巴么?不。
豬呢?鬧騰,豬不甘心。豬全力表現(xiàn)出它的不甘心,表現(xiàn)對于“豬生”的留戀,它抗?fàn)帯_突、嚎叫、四蹄亂蹬,但到底沒學(xué)會咬人。我見過殺豬,“嗷嗷嗷”,亂叫不停,聲嘶力竭,一直叫到人們厭惡。似乎豬的嚎叫,也成了人們要趕緊殺了它叫它閉嘴的理由。人們笑著、殺著、說著,把殺豬弄成了一場喜劇。
豬羊,為人吃了,消化,排泄,轉(zhuǎn)換成別的什么。人呢?據(jù)說,三年左右,人的肉身就消解在泥土里了,雖然骨骼還在,而靈魂是隨著肉身轉(zhuǎn)化,飄飛,成為了別的什么,不隨著骨骼的。而亡故的生命在此消解的過程中早已經(jīng)悄然再次開始了。
生命和生命的歸宿,竟然是這樣的不同。
5
要第二天才出殯,四天,一般是三天,單數(shù),主家請風(fēng)水先生看了的。晚飯后,搭車去縣城住下。下街村距縣城二十里地。
天亮了,不待起床,友人電話,讓過去吃早飯,但同行的人熟知縣城,說是有熱拌面,且知道縣城最好的一家。
縣城過年是要熱鬧的,滿街邊擺著各樣炸好的油果子、大餅、粉條,宰好了洗得干干凈凈的雞,本地的蘋果、梨,南方運(yùn)來的橘子、橙子,甚至是波羅蜜、榴蓮。也到處是賣春聯(lián)的,要什么,現(xiàn)寫。還有各樣的鞭炮、花炮,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喜氣洋洋。大城里是沒有的。
滿城是熙熙攘攘的人,來來往往,擠擠挨挨,大包小包買這買那。人人見了,熱熱鬧鬧說話,一年了,要過年了?。《锿?,那戶人家的老人走了,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走了,有誰會注意到?不會。滿城的人都在忙著,忙著過年。
一個人走了,太輕微了。大地真大,大到那么多的人,相互之間毫無關(guān)系,可以毫不關(guān)心其他人的生死、離去。
路上,汽車也蜂擁著,只有路邊停著的汽車,靜靜的,像是冬眠的動物,也有的似醒非醒。
熱拌面在一家簡陋的市場里,一大盤拉面,配著切得極薄的鹵肉和鹵蛋,蒜汁和醋、油潑辣椒調(diào)了,果然好。
起靈說是要下午兩點(diǎn)半。陰陽也已經(jīng)算過了。陰陽先生究竟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呢?他們懷揣著、秉持著什么?他們究竟知道生死之間的什么?這秘密的一行,還能流傳多久?
上午十點(diǎn)多過去,巷子口上祭奠的人卻換了,是禳災(zāi)驅(qū)邪的幾個道士。村里人不管,反正,僧人道士都可以祈福。
道士們也念著什么,我依舊是不懂。關(guān)于這一行,《太霄瑯書經(jīng)》稱:“人行大道,號為道士。身心順理,唯道是從,從道為事,故稱道士?!薄拔ǖ朗菑模瑥牡罏槭隆?,生死亦道,他們該是這“順理”者。無奈的是,這幾個道士的來歷我自然不清楚,但面為心聲,這幾個道士,依舊是沒有瘦骨清像可言,衣衫更是不知穿了多少日,未曾洗滌的。
主家門口,還是那樣,但人似乎更多了。午后要出殯,按照這兒的習(xí)俗,主家的人一早起來,要一一上門,邀請鄉(xiāng)鄰來家吃午飯,之后一起送亡靈安走。
巷子里人多,幾乎走不過去,剛剛安坐下的、吃飯的、離席的、張羅問候的、端飯的、收拾碗筷的、擦桌子的,如同趕集。
門口的吹鼓手也換了,有西式的鼓號,吹打著不知其名的曲子,一會,那曲子亦有時興的《世上只有媽媽好》。鼓號的不齊整,演奏的低劣,使我聽不出那曲子究竟是悲哀還是歡愉,倒不如先前的嗩吶,總有幾分凄厲。
“死亡是一種職業(yè)。”我忽然想起一個句子。這是一個斷句,殘缺,旨意不明,可我覺得挺好,比“死亡造就了一些人的職業(yè)”隱晦,耐咂摸。
走到門口,剛想進(jìn)去,忽地感到屋頂上有人影,仰臉,卻是有人在側(cè)房的屋頂上整理垂掛下來的幡。因?yàn)轱L(fēng),幾丈長的幡纏繞在一起。那人收拾一下,順勢將長長的幡再次垂了下來,長長的幡,忽地下來,白煞煞的,叫人的心忽地一顫。
屋頂上有鴿子棚,一只灰色的鴿子,記得這個品種是叫瓦灰的,很干凈的灰色,有一點(diǎn)黑白,輕巧地走著。這只鴿子,繞過系著幡的桿子,女人那樣聳著胸,昂昂走幾步,停下,往下看看嘈雜的人群,它知道什么是死亡么?
也許,知道。
進(jìn)靈堂看看,里面也有幾個人,是道士,吟誦,擊鼓,嗩吶,嘈雜的聲音,似乎是要用這種嘈雜沖去什么,越是嘈雜、亂、高聲,越好。
出來,見幫廚的幾個年輕女人,這會閑著,對面站著,說些什么,說個沒完。過半天,她們還在說著。女人們真喜歡說話?。?/p>
一會,有人進(jìn)來,祭奠了出去,她們散開,接著一碗一碗盛著燴菜,一碗一碗端出去,過一會再把空碗一碗一碗端回來。
6
時間還早,再次出去走走。村道,多是水泥的。人家的門楣處,貼著瓷磚,是“耕讀人家”“積善人家”,也有“家和萬事興”“風(fēng)和日麗”。
畢竟是村子,雖然距城里不遠(yuǎn),也偶爾有汽車從狹窄的村路上過去,可還是鄉(xiāng)村的感覺。大多的門口,兩邊空地上,用樹枝圍著,欄桿一樣。春夏時候,這里該是種了茄子、辣椒、蔥蒜。這會兒,是殘雪,靜悄悄的。也有的宅子邊上,是柳樹、榆樹、白楊。
再次回來,女人們已經(jīng)收起了那幾張臨時的桌子,洗干凈了碗。一個男人,正將一摞一摞的碗,長長的龍蛇那樣,一圈圈轉(zhuǎn)著碼在不銹鋼的大桶里,手法的嫻熟,叫人驚訝。我再次想那個句子——“死亡是一種職業(yè)”。真的。
很快,有人從外面進(jìn)來,好幾個人,穿著正經(jīng),不緊不慢的,是主事的人。我知道是快要斂棺了,想進(jìn)去看看,卻有人攔著,那人且將原本掀起來的棉門簾“唰”地放下。
靈堂外面,正對著門口,另支了一張小桌,供了牌位香火。一個穿著紅衣的人正襟危坐,鼓聲起來,嗩吶也再次吹起來。紅衣人口中念誦著什么,不時伴以有力的奇怪手勢,他念誦的,我依舊是聽不懂,亦是聽不清,但是節(jié)奏分明,音調(diào)抑揚(yáng)。
無疑,里面的斂棺儀式已開始了。我站在外面看著,等著。隨著念誦的加快,那紅衣人的手勢也越來越快,甚至是凌亂了一樣,似乎是在壓抑不斷起伏的什么生靈,神色也由尋常轉(zhuǎn)而嚴(yán)肅,繼而嚴(yán)峻,以至近乎害怕、驚恐。但他的手勢卻愈是堅決,甚至是決絕、無情。
一會,那人,一額的汗,面色也蒼白,失神,有如魂魄不在。
靈堂,有人出來,斂棺完畢,一會該出殯了。這家人的墳塋地,說是在不遠(yuǎn)處的田里,想趁著還沒有出殯,人還沒出來,墳地人少,先去看看。出巷子不遠(yuǎn),看見有人往田地那邊走,順著一條田埂走了進(jìn)去。田埂兩邊,許多雜樹,遮擋了視線。但田埂上有泥濘腳印,隨著腳印往前走,樹木稀疏的地方,一小塊空地,就是這家的墳地了。
墓穴已經(jīng)挖好。我俯身看看,問一邊田埂上坐著的人,說是穴深八尺。為何?不為何,就是依著靈柩的大小。這家的老人身軀矮小,八尺就好。因著墓穴,遂想起另一處鄉(xiāng)下,墓穴是根據(jù)亡人而定,有重孫的和有功名的,可以比尋常的更深二尺;夭亡的,不能入葬祖墳地,只能尋覓荒地隨便埋了。
挖墓的幾個人,一個,滿臉通紅,喝了不少酒。地埂邊上,有幾個酒瓶。一個問,還有酒嗎?一個說,沒了。有吧?那個人起身拿起一個酒瓶,搖搖,還有哩!笑著把酒瓶裝進(jìn)一個兜子里。
一個,站著,抽煙。
還有一個,圪蹴著,用兩根截斷的小樹枝,在膝蓋上鼓一樣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
三個人都習(xí)慣了。
墓穴,挖得很是方正,墓壁也非常平整,似乎是比著尺子一樣,齊整地拿出了一整塊泥土。墓里是新鮮的土,潮潤的生土,見不到植物的根須,似乎從沒生長過什么。雜樹林那邊,有鞭炮聲,邊響邊近了。
靈柩過來了,放在一個鐵制的架子上,八個男人抬著。這重量其實(shí)更多的是鐵架子和棺木的重量,老人身軀矮小,熬到最后,肉身也不過四十斤吧。
到了墓穴旁邊,八個人將靈柩連同鐵架子放下。有人用木杠從靈柩一頭輕輕翹起,隨即有人熟練地將一根繩子兜在靈柩下面,靈柩的另一頭,也是一樣。兩根粗壯的繩子,纏繞在靈柩上,繩子的粗壯,似乎比靈柩更沉。
老人的孫子過來,蹲在墓穴邊上,將幾疊嶄新的紙鈔撒了下去,墓穴里滿是簇新的紙鈔。另一個世界,真的需要錢么?
他又拿出一疊冥鈔,為了散開,用力地甩了下去。鈔票,“唰”地散在了墓穴里。嶄新的紙鈔,似乎遇到水土,會發(fā)芽那樣。
繩子系好了,稍稍一緊,有人喊:起!
兩邊的人抓著粗壯的繩子,提起來,將靈柩兜了起來。靈柩似乎是很輕。
慢慢往下放,靈柩須臾就落在了墓穴里。
挖墓的人熟稔地?fù)沃贡谔讼氯?,站在靈柩上,瞄一眼靈柩和墓壁的距離,用鐵锨稍稍削一下墓壁上的泥土。
風(fēng)水先生,蹲在墓穴一頭,看著羅盤,指點(diǎn)著。下面的人用杠子輕輕別著,校正著靈柩,直到跟地面上墓穴兩頭的桃木楔子對齊。
待風(fēng)水先生站起來,說,好了,并讓在一邊,招招手,主家的親人就一一過來。每個人都抓一把墓穴里起出來的土,撒進(jìn)墓穴里。送行的人也過來,圍繞著墓穴,一把一把往下撒土。我在一邊的田埂上站著、看著,不想過去撒那一把土。那一把土,真的很沉。
老人的女兒最哀傷,她走到墓穴邊上,“咚”地跪下,看著下面已然撒了一些土的老人的靈柩,雙手拍著墓穴的邊,又捶著胸口,哭叫著。我遠(yuǎn)遠(yuǎn)躲開,不忍聽那聲音。
開始填土了,先是挖墓穴的人,然后是送行的村民。這些習(xí)慣了種地的人,使用鐵锨是熟練的。鏟起來撂下去的土,有些是新土,從墓穴里挖出來的,也有些,跟地面上的土,摻雜著殘雪的,混在一起。
摻雜了殘雪的土,落在靈柩上,老人不冷么?
很快,墓穴填平了。余下的一些土,堆起來,將好是墳。
幾年后,老人就將是白骨,生前支撐了她的肉身的,就是這些,歷歷可數(shù)的白骨,二百零六塊。最小的幾塊,是聽小骨,左右耳各三塊,它們小小的,幾乎看不到,而這看不到的,那會兒,還在聽嗎?
老人的墓穴一邊,兩三丈外,還有別的墓穴。我忽然想,老人為何一個人獨(dú)葬了?老人的男人呢?不是正該兩個人合葬么?
想想,我還是不問的好。
這世界上有許多的事情,不問,最好。
7
該回去了,回到我來時的那個熙熙攘攘的城。
回到院子里告辭,卻看見花壇邊上的一把斧子,用白棉紙包裹了幾層,還纏了細(xì)細(xì)的幾道麻。適才的斂棺,灰釘封棺,用的就是這把斧子。
生冷的斧子,包裹了白棉紙,纏了細(xì)細(xì)的麻,似乎變了,也沒變。
我俯下身子,摸摸,隔著幾層綿紙,斧子似乎不再生冷了,但依舊沉甸甸的。因包裹了白棉紙,斧子的順長樣子,也似穿著孝衣、腰間束麻的人,不過有些奇怪、木訥罷了。
回到城里,天已黑了,進(jìn)屋的時候,摸了摸下巴,想起胡子已經(jīng)幾天沒刮了,亂糟糟的,人因著胡子似乎忽然就老了幾歲。
家里的小狗毛利歡跳著迎接我,遂又想起,下街村那家人院子門口的狗窩里,有一只半大的狗。臨走的時候,我蹲下,盯著狗的眼睛,也有些孤哀哀的。狗是聰明的,老人已經(jīng)幾天不見了,它能嗅到死亡的氣息。
抱著毛利,想那只狗,它再也見不到那個矮小的老人了。
這會兒,那只狗在做什么呢?放開籠子,它會順著老人留下的氣息,一徑追到墳地里么?它會知道,八尺深的地下,埋著那個良善的給它喂食的老人么?
也許,它只是奇怪,那個老人為什么要去了那里?在那么深的地方做什么呢?
又想起一個句子:那些種地的人,也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