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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中人

2020-11-22 04:41
雨花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魚缸媽媽

王 銳

1

聽到門鈴響,哲珠深呼吸了一下,起身去開門。任玨站在門口,比以前更瘦更漂亮了。

她讓任玨進來。兩人坐到沙發(fā)上,面前的矮幾上有哲珠早就泡好的茶。

任玨用涂著金棕色眼影的眼睛打量著哲珠的家。哲珠不禁有些忐忑。裝潢是已經(jīng)過時的北歐風(fēng),但還湊和。最突兀的是客廳里的大魚缸,體量實在驚人,大概占地四平米。

何子圍喜歡養(yǎng)魚,哲珠解釋。

這大概是你們家最氣派的東西了,任玨說,語氣里帶著一點不屑。哲珠向來被任玨挖苦慣了。以前,任玨處處不如她的時候,就喜歡挖苦她。但那時哲珠把任玨的挖苦,理解成一個不幸的人為了保護自己而生出的攻擊性。跟從小被溺愛的哲珠相比,任玨的童年實在太不幸了——父親酗酒,母親有精神病史。但現(xiàn)在,任玨搖身一變成了著名編劇。哲珠那點氣定神閑的包容已經(jīng)不夠用了,感覺到一絲苦澀。

你現(xiàn)在收入多少?

一個月八千吧。哲珠下意識地多報了兩千。她聽說任玨現(xiàn)在年入好幾百萬。

天哪!怎么夠用?任玨驚叫了一聲。

還好吧,哲珠有些尷尬。

哲珠,我工作室缺個編劇,你愿意過去嗎?任玨握住了哲珠的手。任玨的手溫暖而干燥。

我……哲珠遲疑道。

哲珠,你比我有才華,不應(yīng)該就這樣浪費。

哲珠心中一暖。前些日子,她一直在看任玨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心中一直彌漫著微妙的妒意和酸楚。那種穿越劇是她不喜歡的類型,三觀不正,灑滿狗血。但是,任玨的小說版權(quán)賣了六百萬的事實折磨著她。

哲珠,不要糟蹋自己的才華。我就不明白了,你還在猶豫什么?你不是說天天寫公文都快把你寫吐了嗎?你不希望自己的故事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你不想連廣場舞大媽都在談?wù)撃銓懗龅膭∏??你不想活出自己?你不想為這個世界奉獻點兒什么?任玨說得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任玨還是跟從前一樣,還是那個體育考試時,硬拉著笨拙的哲珠跑進八百米及格線的姑娘,還是那個全班去春游,歸途時哲珠暈車難受要下車,她也跟著下車陪哲珠走了六個多小時走回學(xué)校的姑娘。任玨雖然咄咄逼人,但骨子里很仗義。這大概也是她們的友誼持續(xù)了二十多年的原因。

“活出自己”這四個字誘惑了哲珠。

哲珠,去吧。這是最后改變?nèi)松臋C會了?;钪?,就要像活著。任玨指著魚缸里的紅龍說,你看它眼神呆滯,顏色也紅得不自然。你看過野生的龍魚嗎?紅得像紅綢子一樣,完全是睥睨群倫的眼神。

它還小,沒有發(fā)色呢。哲珠看向那條何子圍引以為傲的紅龍。何子圍一直說這條紅龍多么美麗漂亮,將來可以參加選美。

龍魚這東西我懂,多照太陽,才容易發(fā)色。魚缸里裝倆日光管子,哪能跟太陽光比?任玨道,哲珠,你該跳出來了。才華這東西是什么?買回來的肉,不用的話,很快就會發(fā)酸發(fā)臭。

哲珠仿佛聞到了自己的身體上散發(fā)出酸臭的味道。

咦,這什么魚?任玨問道。缸底趴著的那只黑白點的皇冠忽然向上游動起來。

皇冠,哲珠說。比起龍魚,哲珠更喜歡皇冠,因為它圓圓的像個鍋蓋,黑色的身體上布滿放射狀的白點,更符合她的審美。

有句話怎么說來的,欲戴皇冠,必受其重。如果十年前的夢想還沒有熄滅,就讓它熊熊燃燒吧!任玨目光灼灼地看著哲珠說道,帶著雞湯大師般的熱情。

哲珠一向不喜歡雞湯文,也無法想象濕噠噠的皇冠魚戴在腦袋上的樣子,但還是被奇怪地感動了。何子圍也說過哲珠很奇怪。明明對韓劇的套路爛熟于心,但看的時候,依然淚流滿面。明明熟讀了《資治通鑒》,分析起權(quán)謀來頭頭是道,但到了真實的人際關(guān)系中,幼稚得近乎智障。

這種奇怪,大概就是讀書太多、經(jīng)事太少形成的吧。對,到任玨的工作室做編劇,去經(jīng)歷,去生活,去寫出真正動人的好故事,像任玨那樣活得熱烈肆意。哲珠知道,任玨勾起了她心中一直埋藏著的欲望。她感覺心跳加速,嘴唇發(fā)干,有種興奮的焦慮感。

2

每個周末,哲珠和何子圍都要回媽媽家吃飯。哲珠看著一桌子的菜,按照她的喜歡程度科學(xué)地擺放著。事實上,哲珠很長時間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件事。是何子圍提醒了她。何子圍永遠比哲珠更懂得討岳母的歡心。比起哲珠,媽媽更喜歡這個女婿。

哲珠艱難地吃著飯,她感覺難以啟齒,但還是說了去上海做編劇的事情。

媽媽瞪大眼睛,臉色驟然一變,但很快一臉溫柔地道:小珠啊,外面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你現(xiàn)在的單位,工作多輕松。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呢。

可是,我不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

工作哪有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子圍難道喜歡跑保險嗎?你去上海,想過子圍嗎?

反正是跑保險,子圍也可以去上海。哲珠已經(jīng)問過何子圍了,何子圍說哲珠去哪兒,他就去哪兒。哲珠羨慕何子圍,他好像怎么樣都行,怎么都不會跟人發(fā)生沖突。

不行,做編劇這事不靠譜。

我這次非去不可。哲珠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倔強地發(fā)出了聲音。

媽媽像不認識哲珠似的,用大得驚人的眼睛瞪著哲珠。家里的氣氛安靜得要命。

哲珠的心怦怦地跳著。這么多年來,她沒有頂撞過媽媽,在任何事情上。媽媽也無數(shù)次在別人面前夸贊她是天底下最省心的孩子。哲珠對媽媽是百依百順的,除非媽媽主動買東西給她,哲珠從來沒有任何要求。這并非壓抑,而是哲珠從來就沒有過想要什么的欲望。通常她還沒想到要,媽媽已經(jīng)給她買好了。在她的日記本里,寫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世上只有媽媽好”,這幾乎成了一句咒語,伴隨著她的人生。媽媽那么愛她,媽媽都是為了她好,媽媽為她犧牲了一切,媽媽太不容易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違背媽媽,不能傷害媽媽。

哲珠,你又天真了。當(dāng)初你要去雜志社,還不是幸虧我攔著你?媽媽說,那家雜志社已經(jīng)倒閉了。媽媽很開心,是她的英明幫助哲珠規(guī)避了人生的不幸。

這兩年才倒閉的。那時,我已經(jīng)有在雜志社工作的資歷,再找工作也不難的。而且,我現(xiàn)在去工作室,有任玨帶著我。哲珠說。

哲珠啊,你別聽任玨忽悠。你現(xiàn)在家庭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出去干什么呢?媽媽現(xiàn)在年紀也大了。你知道我這個人是個愛操心的命。你在我眼面前,我還放心不下,你要去了上?!瓔寢尩穆曇魪牧鑵枬u漸變?yōu)槠嗤?,而且眼眶充血,泫然欲泣?/p>

心像被揪住了似的痛,但是她抿緊了嘴唇,攥緊了拳頭。以前只要媽媽一生氣,她就妥協(xié)。媽媽永遠是勝利的一方,哪怕有時是以弱者的姿態(tài)。她特別害怕媽媽生氣,她一直覺得自己欠媽媽的??墒呛髞恚蝗桓杏X媽媽也虧欠自己。因為自己付出的是最珍貴的東西,卻一直沒察覺。從穿什么樣的衣服、用什么牌子的化妝品到找什么樣的工作、嫁什么樣的老公,都是媽媽決定的。在這份愛里,她獻祭的是自我。

哲珠,你知不知道我四處求人才幫你求來了這份工作,你說不要就不要?你有沒有為我想過?媽媽的聲音陡然高起來,臉部的肌肉劇烈地顫抖著。媽媽生起氣來總是很夸張,有種歇斯底里的氣質(zhì)。

我想過,我就是為你想得太多了。每做一件事,都會先去想媽媽允不允許,媽媽喜不喜歡。想到最后,我都忘了自己喜歡什么了。你什么都替我作主,什么都替我安排得好好的,但是我感覺不到幸福,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活著。哲珠說的時候,幾乎感覺像是得到了自己渴慕已久的角色,念著自己最想說的臺詞。那些話在心里實在是盤旋得太久了,反復(fù)醞釀,反復(fù)發(fā)酵。

哲珠……何子圍拉了拉哲珠的衣袖。

哲珠看了一眼何子圍,突然有些不忍心,于是笨笨地補了一句:跟你沒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何子圍說。

哲珠,你一個人在上??稍趺瓷畎??適應(yīng)不了的。你連條毛巾都擰不干。你這么大,都沒有自己洗過襪子。

媽,你又來了。你以為你是擔(dān)心我,是愛我。不,你是把你對這個世界的焦慮和恐懼投射在我的身上。這句話是在書上看到的,像顆子彈一樣擊中了她。她想到了媽媽,想到了到現(xiàn)在都不放心她一個人過馬路的媽媽。媽媽用多得像汪洋大海一樣浩瀚的愛,向她暗示這個世界多么恐怖可怕,而她是個什么也不會的廢柴。

你說什么?媽媽的嘴唇顫抖著,胸脯起伏著,臉色發(fā)白,連嘴唇都變得烏青。何子圍過去扶住了氣得渾身都在抖的岳母,看著哲珠想說什么,但在喉嚨里滾了一下,又咽了回去。

哲珠想,自己當(dāng)時的樣子也許比媽媽更可怕、更猙獰。

3

哲珠決定去上海了,但心里卻總有種焦慮不安的感覺。也許因為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做過不被媽媽允許的事情。事情也遠比她想象中的復(fù)雜、繁瑣。從單位辭職,跟任玨談去工作室做編劇的工作待遇和種種細節(jié),包括整理行李,都讓哲珠筋疲力盡。雖然哲珠不愿承認,但一直以來媽媽都是她的信仰、她的寄托。這次因為鬧僵了,哲珠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而且,何子圍對她去上海的事,也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冷漠。她一開始不理解,后來才明白,從一開始,何子圍就不愿意她去上海。所謂的她去哪兒,就跟著去哪兒,只是哄她的甜言蜜語。因為何子圍一直以為,媽媽一定能夠攔住她去上海。這是何子圍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下的判斷。

去上海的前一天,哲珠把衣服塞進箱子里,又拿出來。行李箱就那么大,但是哲珠想把她的整個世界裝進去。吹風(fēng)機、洗臉儀、卷發(fā)器、蒸汽美容機……都帶上不可能,但缺了哪個,都感覺生活習(xí)慣會被打破。她連自己的枕頭都想帶走。如果可以,她還想帶走何子圍的肩膀。每天晚上依偎在何子圍的肩膀上看韓劇,是哲珠最幸福的時光。

哲珠心里忽然難受得要命。她忽然意識到她一直不滿意、不得勁的生活,她是那么的舍不得。媽媽從前說過的話忽然蹦到哲珠的腦袋里,讓她心中一痛——你這個人啊,太習(xí)慣于得到了,永遠對失去比得到敏感,永遠以為沒有的才是最好的。你這個性格不好,不容易快樂。

不容易快樂。哲珠看著滿房間亂七八糟的東西,忽然感到特別焦躁,渾身緊繃繃的,怎么也放松不下來。

“啪”的一聲,把哲珠嚇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好像是從客廳傳來的,她跑出房間,看見紅色的龍魚在地上,不停地用頭尾拍打地面,身體不時彎成弓形,一下又一下。

龍魚跳缸了!哲珠趕緊打電話給何子圍。

你快把它扔回魚缸里啊!

我怕,你快回來啊。哲珠不敢碰任何葷腥的東西。她從來沒有在菜市場買過魚和肉。

盡管她吃魚,也吃肉,但沒有煮過魚和肉,那讓她感到惡心。

龍魚是從缸里跳出來的,摔得很重,鱗片掉了十幾片,腹鰭也折斷了。龍魚掙扎著在米白色的地磚上刮蹭出一道道濃淡不一的血痕,看著很瘆人。哲珠知道正確的做法是把那條魚抱回魚缸,但她就是不敢碰它。她伸出手,還沒碰到魚,魚掙扎著撞到她的手,她像被火燙到似的,本能地縮了回去。

漸漸地,龍魚沒有先前在地上掙扎得厲害了。圓圓的、可以旋轉(zhuǎn)的眼睛仿佛在瞪著她,瞪得哲珠心里發(fā)毛,感覺自己好像是兇手。

何子圍還沒有回來。每一秒都是煎熬,哲珠受不了那眼神了,強忍著惡心和恐懼,伸出兩只手去抓住龍魚。龍魚掙扎著,哲珠死命地抓住,但魚身實在太滑了,抓不牢。剛到半空,龍魚又從她手里掙了出去,又一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哲珠意識到,憑自己,絕對沒有可能把已經(jīng)長到一尺多長的龍魚弄進魚缸。她去拿了一個大浴盆,放了點自來水,把龍魚放進了盆里。龍魚還想往外蹦,哲珠死死地按住它,徒勞地呢喃著:我都是為你好,我都是為你好,我都是為你好。

龍魚的尾巴在水里撲騰著,濺起一股腥氣,刺激得哲珠胃里一陣陣泛惡心。

直到何子圍滿頭大汗地回來,才把龍魚送回了魚缸。受傷的龍魚已經(jīng)不能保持平衡,直直地躺在缸里,看起來奄奄一息。

它會不會死?哲珠緊張極了,她害怕龍魚死掉。

不知道。何子圍說,你這么大個人連個魚也拿不起來?也不怪你爸媽不讓你出去。你這么出去,讓人怎么放心?

不準說。哲珠很焦躁。

哪里來的焦味?何子圍說。

天哪!鍋上的東西。哲珠驚呼著奔向廚房。她煮的玉米已經(jīng)焦了。

你怎么能出去???像你這樣,出去還不把房子點了?何子圍道。

哲珠第一次看到何子圍暴跳如雷?;蛟S這還混雜著對她沒有能夠及時把龍魚弄回魚缸的憤怒。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哲珠的眼淚掉下來。

這是喜歡不喜歡的事兒嗎?何子圍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哲珠,忽然伸手把哭著的哲珠攬進了懷里道:傻瓜,我是擔(dān)心你啊。

我也擔(dān)心我自己,哲珠在心里說。對她來說,去上海好像是一場冒險之旅。就像動物世界里面,小袋鼠跳出了媽媽的口袋,要去面對叢林法則的殘酷和兇險。

何子圍善良、溫和、包容。老公好像找對了,但從某種意義上,不是她的選擇。她愛上的是一個鰥夫。在媽媽強烈的反對下,那段感情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

結(jié)婚的時候,哲珠還是迷迷糊糊的,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何子圍。結(jié)婚以后,她越來越喜歡何子圍,是那種奇怪的契合。在看書、看電影、吃東西的品味上,何子圍毫無疑問是最適合她的人。

那個男人再婚了,恰好娶的是她也認識的女人。女人前不久被她的老公打掉了門牙。

她的選擇從來不對。何子圍要買房的時候,她反對,說看了經(jīng)濟學(xué)的書,房價要崩。何子圍聽了她的,結(jié)果房價躥得比火箭還快。她連個K 線都看不懂,不顧何子圍的反對去炒股,結(jié)果虧得一塌糊涂。她把陽臺改裝成了玻璃花房,但買回來的昂貴花草,很快都養(yǎng)死掉了。何子圍養(yǎng)魚,起先她是不同意的。可是,現(xiàn)在躺在沙發(fā)上跟何子圍一起看魚,成了她的快樂源泉。

聽別人的,永遠都是對的。聽自己的,好像永遠都錯。

龍魚跳缸是不是不吉利?哲珠內(nèi)心升騰起一種無法扼制的恐懼,她總覺得龍魚跳缸暗示著她的上海之行。這么想著的時候,哲珠忽然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眼前一黑……

4

哲珠已經(jīng)躺在床上十七天了,連大小便都在床上解決,媽媽把白色的、淺淺的塑料便盆塞到她的身子底下。從小到大從未生過病的她,第一次體會到了病人的感覺,身體軟得像泥一樣,很容易泛惡心,難受極了。她小聲地說話,小心地咳嗽,連大便也不敢用力。仿佛她的身體里面住了一個小惡魔,一點點動靜就會喚醒沉睡的小惡魔。

媽媽坐在床邊的藤椅上睡著了,膝蓋上放著正在織的毛線衣。這些天來,都是媽媽在照顧她,照顧得筋疲力盡。哲珠喜歡睡著了的媽媽。媽媽是個美人,但是喉嚨沙啞,說話急促,而且非常絮叨,像《大話西游》里的唐僧,能把妖精都說得煩躁想去自殺。

哲珠悄悄地從抽屜里取出草綠色的日程本,在4月3日,她用紅色的筆寫著“我應(yīng)該高興!??!”現(xiàn)在看來,三個紅色的感嘆號有點觸目驚心。

她高興不起來。為了去上海買的那只粉色的圓角行李箱擱在角落里。一切都在阻礙我。一切都在粉碎我。一切都在敗壞我。哲珠感覺糟透了。

哲珠睡在客廳里,這是她得到允許的任性。因為房間里實在待膩了。

在客廳里,至少,可以看看魚缸里的魚。至少,它們是活物。

何子圍這些天勤快地換水、給藥。那條龍魚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衡,但是得了腸炎,大便像條灰色的線拖在尾巴下面。何子圍為了避免龍魚再跳缸,特地請人改造了魚缸?,F(xiàn)在魚缸的頂蓋材質(zhì)極為結(jié)實,而且可以用遙控器從里面徹底鎖死。龍魚仍然時不時地撞擊一下魚缸的頂蓋,撞掉幾片魚鱗。自然是跳不出去的,但是每天都跳。有時幾天不跳,又冷不丁來一下。何子圍用一個胡桃木的盒子收藏著龍魚撞下的魚鱗。

躺在床上的寂寞,把時間抻得無比漫長。哲珠時常想,自己怎么就躺在了這兒呢?沒有誰捆著,自己卻動彈不得。她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她從來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她成績優(yōu)秀,聽話懂事,甚至連那張臉都像是從年畫上拓下來的,團團圓圓,白里透紅,誰都忍不住想捏捏她的小臉蛋兒。

人們常常贊美她的媽媽,的確,一個急診病房工作繁重的護士,一個單親媽媽,能把孩子照料得那么好,培養(yǎng)得這么優(yōu)秀,實屬不易。她的媽媽甚至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孩子的奇跡。哲珠從未生過病,從未吃過藥,甚至,從未摔過跟頭。她體質(zhì)并不是天生優(yōu)異,而是源于媽媽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你們要相信一個優(yōu)秀的護士傾注全部身心照顧她的孩子,可以照料得多么無微不至。盡管她上夜班的時候,為了防止意外,會將哲珠捆在床上。但是,她捆孩子的方法也是所有媽媽中最杰出的。哲珠甚至覺得那些繩索溫柔得像媽媽的手臂,都忘記了掙扎。

哲珠上初中的時候,仍然無法自己穿衣服、吃飯。對她來說,把手臂弄進衣袖,就像讓面條穿過吸管一樣困難。在她十四歲那年評市三好學(xué)生的關(guān)鍵時刻,她的同學(xué)兼鄰居把她每天吃飯都要媽媽喂的事情向?qū)W校舉報了。她沮喪地回到家后,懊惱地對媽媽說:我不要你喂我吃飯了。媽媽說,以后喂的時候,我們把門窗關(guān)好。她欣然同意。

哲珠的童年堪稱幸福,如果有什么遺憾,就是她雖然是全校成績最優(yōu)秀的孩子,而且長相討喜,性情溫和,但是沒有人愿意帶她跳橡皮筋。每到體育比賽時,老師會委婉地暗示她請病假。因為不管怎么努力,集體做廣播操的時候,她的動作永遠跟別人不同步。

但直到工作以后,哲珠才感覺到真切的痛苦。她可以寫出漂亮的公文,但是她沒有辦法熟練地使用訂書針。而且她常常被自己的鞋帶絆倒——解決方法是,她的媽媽在網(wǎng)上學(xué)會了一種永遠不會散開的系鞋帶手法。缺點是,一次參加單位體檢,她怎么也無法脫下自己的鞋躺到檢測身體的儀器上去。周圍的人看著她,像看一個怪物。身為護士的媽媽,永遠過于心靈手巧。她哭了,她的人生到底還是被鞋帶絆倒了。媽媽剝奪了她的成長。她從來優(yōu)柔寡斷,但很快在心里給媽媽定了罪。因為必須有人來為她的失敗買單。

媽媽安排她去相親,為了逃離媽媽,她很快跟相親對象結(jié)了婚。但在媽媽眼中,哲珠太聽話了,一點不像那些腦子進水的姑娘,要求戀愛自由,然后把日子過得一團糟。媽媽堅信她為哲珠抓住了幸福。媽媽這個人是出了名的挑剔,何子圍是她用堪比醫(yī)用顯微鏡的眼睛挑選出來的人。何子圍的原生家庭關(guān)系和睦,而且本人眼距正常,眼神柔和,人中清晰,沒有突起的顴骨,沒有尖尖的下巴,總之一看就是個好人,絕沒有一點犯罪分子的長相特征。這樣的男人絕不會家暴、出軌。而且,何子圍跟岳母一樣是聰明細膩、溫柔能干的處女座,甚至跟岳母一樣——手腕處有一塊紅色的胎記。

哲珠看得出來,媽媽非常滿意何子圍這個女婿,甚至比對自己這個女兒還滿意,因為何子圍太像她了。哲珠是何子圍的新娘,可哲珠覺得何子圍才是新娘——媽媽給她找了個新的娘。

哲珠永遠忘不了談戀愛的時候,有一回在餐廳吃飯,她點了個冰淇淋。何子圍溫柔地笑著說,你今天好像不能吃冰淇淋。糊涂的哲珠才想起自己大姨媽來了。那一刻,哲珠是感動的。

看見新開的燒烤店想去吃,何子圍說這是垃圾食品,帶她去吃了鯛魚刺身。她吃刺身的時候,就想起了媽媽。何子圍跟媽媽一樣愛著她,把自己認為好的都給她??墒牵@樣的被愛非常辛苦。因為已經(jīng)被那樣愛著了,所以無法開口拒絕那些好意。他們比你想得還周到,而且全都是為了你好。刺身比燒烤昂貴,而且比燒烤健康,沒有拒絕的理由。我不應(yīng)該覺得刺身太冷,而且腥氣。哲珠想著想著,就忘了自己對刺身的真實感受。

刺身很好吃,哲珠說。何子圍開心地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也像媽媽。

只要哲珠跟閨蜜傾訴,別人都會說身在福中不知福。哲珠沒有辦法向別人傾訴自己的痛苦。擁有一個你來了大姨媽,他就不去上班,成天在家守著你的老公,在別的女人看來,是一種幸福。雖然,那是另外一種痛苦,但是因為大多數(shù)的人沒有體會過,會以為是幸福。哲珠的痛苦總被認為微不足道,也就失去了傾訴的意義。盡管她的痛苦是真的痛苦,卻不被承認,而被認為是矯情。

哲珠感到痛苦,然后又為自己根本不應(yīng)該覺得痛苦而痛苦。

太過強烈的愛像濃硫酸一樣腐蝕掉了我自己。哲珠在日記里寫下了這句話。她寫得太用力了,筆尖生生地戳破了牛皮紙。哲珠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把墨水都洇開了。哲珠的心里痛極了。媽媽太可憐了。何子圍太可憐了。那么傾盡心血的愛,竟然被形容成了濃硫酸。自己是全宇宙最壞的那只白眼狼。

你看它一點都不快樂,你要真喜歡龍魚,就應(yīng)該放生,哲珠對何子圍說。

你不懂,像這種從小在魚缸里長大的魚,放生就等于讓它死。何子圍說。

它就只能在魚缸里活一輩子?

等以后有錢買別墅,我在院子里給它砌個魚池。何子圍興抖抖地說。最近,何子圍擔(dān)心龍魚缺少運動,在魚缸里裝了個造浪的東西,好像叫沖浪器什么的。只要一按開關(guān),魚缸里就無風(fēng)起浪。就那么小小的風(fēng)浪,卻把缸里的龍魚嚇得四處亂竄。

龍魚據(jù)說在距今三億多年前就存在了,性情兇猛,有“淡水霸王”之稱。可是這樣一條魚,躍出魚缸一會兒就得了腸炎,被人造的小浪花嚇得驚恐萬分。哲珠暗想自己作為現(xiàn)存的人類,也是物競天擇,是經(jīng)過殘酷的生存斗爭留下來的一點血脈。但是,卻活得如此懦弱、恐懼、不安。

躺到第四個月,已經(jīng)沒有之前那么緊張。哲珠和媽媽一起躺在床上看電視,媽媽給哲珠墊了厚厚的靠背。

看的是一個訪談節(jié)目。教育專家的兒子考上了哈佛大學(xué)。

主持人先采訪父親。著名的教育專家戴著金絲眼鏡,薄得像刀片一樣的嘴唇靈活地吐出一堆閃閃發(fā)光的育兒金句,看得媽媽連連點頭。

過后采訪兒子。主持人問兒子為什么選擇了哈佛大學(xué)的精神病學(xué)專業(yè),兒子說,我覺得我老爸有精神病。他教育我的方式,特別病態(tài)。我想給他把病治好。

哲珠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

不能那么用力地笑,孩子會掉的。媽媽慍怒地說。

掉了才好呢。哲珠仍然在笑,故意的。

你別一天到晚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我伺候你也夠夠的了。我是上輩子作了什么孽,養(yǎng)了你這么個白眼狼?不對,你不是我的哲珠。你一定被人換掉了。媽媽使勁地揪住哲珠的臉,仿佛想把哲珠的臉皮扯下來。

哲珠一動不動,淚如雨下。媽媽的黑眼圈濃重得像熊貓。這段時間,她陪床陪苦了。

媽媽又來掀哲珠后背上的衣服,一邊掀,一邊說,我來看看那個胎記在不在,在不在?后背暴露在空氣中,涼極了。

胎記是假的,摳得掉,摳得掉!媽媽激動地叫著。劇烈的疼痛從后背傳來。

歇斯底里,山崩地裂,世界為之搖晃。這種驟然掉入深淵的感覺,哲珠并不陌生。從小到大,她反復(fù)體驗過。溫柔的媽媽,總是會在某些時刻,突然發(fā)作。當(dāng)然是有一些事情惹毛了她,但在哲珠的感覺里是毫無征兆的。比如摔破了膝蓋,有時會被摟在懷里柔聲安慰,有時卻被罵得狗血淋頭。比如有一次哲珠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喊了媽媽“老娘”,不過是跟電視劇里學(xué)著玩的,但是電光火石間,就被一個耳光扇得眼冒金星。

已經(jīng)去做過彩超,腹中的胎兒已經(jīng)成型。媽媽和何子圍對著那照片看了又看,說寶寶眼睛大,好可愛。哲珠也看過那照片了,圖片是棕褐色,顏色像尿垢一樣惡心,像蟲子一樣蜷縮著的胎兒看起來臉盤巨大,閉著眼睛,耷拉著嘴,一點都不好看。哲珠從心底升起一股厭惡。

她最近時常感到厭惡。紅龍魚屁眼下面拖著的灰色線狀大便讓她厭惡。長大了的皇冠白得惡心的腹部和吞食小魚小蝦的樣子讓她厭惡。自己日漸隆起的腹部讓她厭惡。媽媽只要一說話,就讓她感到厭惡。不管媽媽說什么,她總感覺那沙啞的聲音像鋼絲球一樣劃過她脆弱的神經(jīng)??偸顷P(guān)心著她肚子里的孩子,總是憧憬著有了孩子以后的生活的何子圍也讓她厭惡。

她可憐自己,也可憐那個孩子。她甚至想,一定是因為她在內(nèi)心深處恨這個意外降臨的孩子,才會讓這個孩子這么脆弱,流血不止。何必讓這么脆弱的孩子來到世間受苦呢?

人間不值得。

人生就是受苦。

縱然有錢,有人幫著帶孩子,有最好的條件,我也不想生孩子。電視里貌美如花的女明星說。

真是美貌又智慧的女人。

哲珠看著媽媽。她知道自己恨媽媽。但是,媽媽恨誰去呢?恨拋棄她的父母?恨拋棄她的男人?焦慮、痛苦、失眠的夜晚。努力給出愛,但同時也給出傷害的媽媽。

沒有人愛,沒有被人正確地愛過。太難了,太難了。

媽媽,我不想活了,哲珠說。

那你怎么不去死?媽媽的面孔已經(jīng)扭曲,痛苦從身體里溢了出來。

冬天的暖陽照在那把剛削過蘋果的水果刀上,刀上的水珠還折射出七彩的光,像一個誘惑。

哲珠感覺自己的血直往頭上涌。悲劇終結(jié)者。慫包的英雄時刻。

我去死,如你所愿。哲珠哆嗦著把水果刀拿在手里。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太久,手軟得如同橡皮泥,有一種不聽自己使喚、如同假肢一樣的感覺。

看著媽媽嚇得眼珠子都快奪眶而出的臉,哲珠一咬牙對著手腕上青綠色的血管劃了下去。一種古怪的愉悅感從哲珠心頭涌出。

媽媽去奪哲珠手里的刀。

你別過來。哲珠說,你過來,我就……哲珠把刀尖對著脖子,想象血像噴泉一樣涌出。

媽媽畢竟是急診室的護士,即使在慌亂中,也保持了最基本的鎮(zhèn)定。她撥打了120。

媽媽錯了,求你原諒媽媽。

哲珠幾乎是恍惚地看著媽媽的頭頂,不太明白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一切恍若夢境。媽媽跪在她的面前。

腕間的血一點點地冒出來……疼痛是后來才感覺到的,痛極了。哲珠從來沒有想到會這么痛,冷汗不停地涌出來。她習(xí)慣性地咬緊了牙關(guān)。想著等過會兒,像書上說的那樣,休克了就不痛了。

但痛得沒完沒了。

哲珠痛得在喉嚨里悶哼著,漸漸忍不住抽泣起來。媽媽緊緊地把她摟在了懷里。哲珠已經(jīng)害怕得忘記了掙扎,還想扎進媽媽懷里深一點,再深一點。

哲珠聽見120 救護車的聲音破空而來。她忽然發(fā)現(xiàn),手腕的傷口不知何時起,已經(jīng)不再流血了。只有用力擠壓,才有血珠冒出。哲珠懷疑是不是因為躺著太久,她全身的血液都已經(jīng)凝成了固體。

5

哲珠依然躺在床上,落地窗外的天空被鐵條隔成了一條一條的。何子圍給家里所有的窗戶都裝上了鐵柵欄,說是為了防盜。哲珠家在七樓,哲珠知道何子圍害怕什么,但是也默契地心照不宣。她只是不知道何子圍為什么喜歡她,一個連自己都討厭得要死的人,怎么會有人喜歡呢?

媽媽每天都變著花樣做哲珠喜歡的食物。只要哲珠說想要什么,何子圍立刻出去買。哲珠感覺得到,媽媽和何子圍都在小心翼翼地對待她。

哲珠,你不是真的恨媽媽吧?媽媽有那么可怕?媽媽毀了你的一生?媽媽問的時候抖動著嘴唇,眼睛充了血,紅通通的。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恨你?

我——看——了——你的日記。媽媽說得很慢。哲珠相信,如果可能,媽媽情愿從未看過。

為什么要看我的日記?哲珠尖叫,渾身的汗毛都驚得豎了起來,身體一陣陣發(fā)冷。她在日記里,寫了太多陰暗的東西。她知道那些東西會戳傷媽媽,把媽媽的心戳出幾個透明窟窿。

對不起,媽媽說。

哲珠一直期待媽媽能對她說一聲“對不起”,可是媽媽說出“對不起”的時候,哲珠難受極了。是她把強勢的媽媽逼到了這一步。

哲珠,媽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媽媽痛苦地說,我小時候被你外婆罵,被摜在煤堆上,眼睛都被摜出血來。鄰居看了舍不得我,拿了一個白蘿卜給我吃。我一咬,白蘿卜一下子紅了,嘴里面都是血。我只上到初中,就被送到醫(yī)院做護工,苦得要命。認識了你爸爸,被拋棄,生下你。害怕被辭退,生下你第三天就上班,血一直流到褲腳。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死,從來沒有恨過父母。你知不知道媽媽多愛你?知不知道媽媽把你帶大多不容易?你說你討厭媽媽,你都十五歲了,還不讓你自己倒熱水,讓你獨自過馬路,讓你跟別的孩子一樣住校。那是因為,媽媽害怕失去你。

哲珠看著媽媽,媽媽似乎一瞬間老了。一向優(yōu)雅、挺拔的媽媽似乎一瞬間老了。

哲珠抱住了媽媽,肚子里的孩子動了一下。哲珠的肚子輕輕地頂著媽媽的肚子,她就是從那個肚子出來的。媽媽在產(chǎn)房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她,她生下來之后,每天夜里就沒完沒了地哭,是遠近聞名的“夜啼郎”,媽媽曾在紅紙上寫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一道,一覺困到大天光”貼在大門口,也沒止住她的哭聲,直哭到兩歲。

哲珠,你怪媽媽沒有問你要不要被生下來?可是,我怎么問???那時候,你爸跑了,那么多人要我把你打掉,說生了你,我這輩子就完了。可是,你在我肚子里動得那么厲害,我以為你是拼命地想要到這個世界上來呢,媽媽哭著說。

哲珠突然覺得媽媽也是個孩子,是個缺愛的孩子。哲珠抱緊了媽媽,眼淚汩汩地流出來。

何子圍還是跟從前一樣溫柔、安靜,業(yè)余時間就侍弄他的魚。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何子圍弄了一個橘黃色的乒乓球放在魚缸里。映著被燈光打成海水般湛藍的水,乒乓球飄浮在水面上,夢幻得像一個小月亮。

這是干嗎?

龍魚喜歡明亮的東西,這樣可以讓它的眼睛向上看,更有神。

不知是不是乒乓球的作用,龍魚的眼神漸漸變得活泛了,顏色也紅艷了許多。

哲珠的情緒一天天穩(wěn)定,媽媽放心多了。腹中的孩子已經(jīng)五個月了,大了很多。哲珠漸漸變得嘴很饞,特別喜歡吃從前不愛吃的煮爛藕。媽媽說,她懷著哲珠的時候,也最喜歡吃這個。媽媽織了好多小毛衣,媽媽用的毛線不是她自己喜歡的湖藍色,而是哲珠喜歡的粉色。

那個下午非常安靜,離預(yù)產(chǎn)期只剩下一個月了。媽媽跟往常一樣出去,給哲珠買煮爛藕。哲珠讓媽媽帶一杯珍珠奶茶給她。媽媽說是垃圾食品,但旋即笑著說,偶爾喝喝也沒關(guān)系的。哲珠也笑了。

落地窗外的夕陽很美,淺紫色的紗簾在一側(cè),也沐浴了落日的光輝。電線桿上停著兩只鳥,叫得很歡快。細看,原來是兩只白頭翁。哲珠本來對大自然不感興趣,連芋頭葉子和荷葉都分不清,能認識一些鳥,都是因為何子圍的緣故。

何子圍不打游戲,不抽煙,不喝酒,就是對各種小動物感興趣。媽媽一直認為這是何子圍有愛心的表現(xiàn)。但哲珠問過何子圍,何子圍說,因為我不喜歡人類。何子圍說的時候,語調(diào)溫柔極了,說完看著哲珠說,你不一樣,你和那些人類不一樣。

哲珠懷疑何子圍來自外星球。哲珠被自己的懷疑逗笑了。白頭翁,白頭偕老,真好。哲珠感覺是個好彩頭。孩子在肚子里又動了一下,哲珠的肚子已經(jīng)大得像十斤重的大西瓜。

“砰”的一聲,從魚缸里傳來。龍魚難受得大張著嘴巴,不停地撞擊缸壁。哲珠走過去,看見龍魚的喉嚨深處一片橙黃色——龍魚吞了乒乓球。

哲珠想打電話給何子圍,但知道來不及了。她立刻拿遙控器打開了魚缸蓋。她拿了個凳子,站上去想抓住龍魚,幫它把嘴里的乒乓球弄出來。龍魚卻躲她,不知道是下意識,還是根本不想被救。哲珠記起何子圍說過,龍魚是把魚卵含在嘴里孵化的。龍魚是不是想做媽媽了?

哲珠探出身子想努力抓住水中的龍魚。那一剎那,她突然覺得一定要救活龍魚。她拼了命地去抓龍魚,整個上半身都探進了魚缸里,圓圓的腹部半壓在魚缸的邊緣,整個手臂伸進了水里,水幾乎浸到了腋窩。

終于抓著龍魚了。她什么也不怕了,把手指頭伸進龍魚嘴里,硬是把那個乒乓球摳了出來,心里高興極了。但忽然龍魚拼命從她手中一掙,她重心失去平衡,整個人頭朝下栽進了魚缸中,又一下跌坐在缸底,把屁股摔得生疼。鼻子里也嗆了水,難受得要命。她扶著一側(cè)的魚缸壁想爬起來,但滑極了。忽然發(fā)現(xiàn)頭頂?shù)聂~缸蓋正在緩緩地閉合。沉底的那只黑白點的大皇冠正壓著從她口袋里跌落的遙控器。

她伸手想從皇冠身下抽出遙控器,被驚到的皇冠一個轉(zhuǎn)身,用黑色的長尾刺對著她扎過來,她猛地感覺手臂一陣酸麻。想起何子圍說過,皇冠的尾刺是有劇毒的,甚至可能致命,她一下子嚇壞了,好怕死在魚缸里。皇冠竟然又沖過來刺了她一下。大概是看見魚缸里進來個龐然大物,侵占了它的領(lǐng)地。

何子圍一進門,嚇得手里的文件包“啪”地掉了?;剡^神來,轉(zhuǎn)身去廚房拿了錘子,拼命地敲擊著魚缸的邊緣,那是玻璃最脆弱的地方。哲珠看著何子圍急得已經(jīng)扭曲變形的臉,心里想,子圍他愛我到底是超過愛魚的。

哲珠在水里好不容易抓到了遙控器,因為被水浸泡的關(guān)系,遙控器已經(jīng)失靈了。身體被皇冠的尾刺扎過的地方,像是被火燒著了一樣。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像潮水般涌來,漸漸整個人都被劇烈的疼痛吞沒了。痛極了,像有上萬條蟲子在啃噬自己。哲珠曾經(jīng)以為割脈是最疼的,現(xiàn)在才知道還有更恐怖、更密集的痛苦。但是,忽然成千上萬條蟲子同時都停了下來。她感覺不到疼了,意識有些模糊,卻又仿佛是清晰的,感覺好像徜徉在媽媽的子宮里,幸福極了……她一直懷念那個地方,一直不肯離開。

忽然,羊水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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