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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走過北大川

2020-11-23 01:54葛文芬
海燕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姐姐母親

葛文芬

遼河平原肥沃的大地上,到處是大片棉田。那年,我家在北大川十幾畝地上,全部種了棉花。北大川,肥沃的平川地,那是我家的地眼。棉棵枝繁葉茂,肥碩的棉桃累累,綴滿枝頭。進入秋天,棉桃咧開嘴綻放,吐出絨絨潔白的棉團,如同茫茫瑞雪,白花花一片??墒牵@豐收喜人景象,卻愁煞了我的父母親。因為母親身患瘧疾天天發(fā)作,發(fā)作時哆嗦成一團。頭疼得像裂開似的,然后喝下一大瓢涼水。母親的臉色如同黃表紙,沒一點血色,身子孱弱無力,走路打晃,棉田的事情無力光顧。我家原來唯一的長工,方叔叔回老家照顧他有病的老母親去了。父親一個人忙著大田里高粱苞米大豆收割的事情,顧不了棉田。父親暫時不讓我跟姐姐去私塾上學,讓我們兩個下棉田撿棉花。我們只好聽從父命,腰上捆著圍裙,下棉田撿棉花。撿一朵是一朵,不然,下一場雨,潔白的棉花拍在地上,一年的勞動成果可就全完了。

棉田的地壟很長,南頭有白沙河流淌,北頭與大草原接壤,一眼望不到頭。我跟姐姐各自把著兩條壟,低頭哈腰,把一朵朵棉花撿下來,塞進圍裙兜里。那邊剛撿干凈,沒過幾天,又是白花花的一片。棉田,好似茫茫無邊的苦海,望不見彼岸盡頭。我們倆就像浩瀚大海里兩葉孤舟,單調(diào)枯燥,孤獨寂寞,心里還有點害怕。累得腰酸腿疼,可又無可奈何。我心里抱怨父親,為啥要種這么多棉花,而不種大豆玉米高粱!撿到了地壟中間,我站起身來直直腰,舉目遠望,目光投向北面的大草原。突然發(fā)現(xiàn)草原深處走來兩個影子,好像兩只灰褐的小鹿,敏捷地鉆進我家棉田里。我仔細地盯著,兩個身影時隱時現(xiàn),偶爾露出腦袋和臉,原來是兩個人!

“姐姐,不好,有人偷棉花啦!”我倆大步走過去。

那兩個從草原深處來的不速之客,進了我家棉田,不聲不響,便開始低頭哈腰撿棉花。然后,向我和姐姐走來,將大把潔白松軟的棉花,塞進我和姐姐的圍裙兜里。她們是兩個女孩子,一高一矮。我跟姐姐詢問之后才知道,高的是姐姐,十五歲,叫香子;矮的是妹妹,十一歲,叫小臭。姐姐圓臉大眼睛,一條腿走路有點瘸;妹妹瓜子臉,尖尖的下頦,一只眼有玻璃花。她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香子的布衫裸著胳膊肘,小臭的褲子露出了膝蓋。

到了中午,父親給我們送飯來了。棉田離家很遠,天天中午母親帶病打點好飯菜,父親給送過來吃。今天送來的是,黏黃豆包,流油的咸鴨蛋,黃豆芽菜,鮮黃瓜,還有一罐小米湯。我告訴父親,她倆來幫我們撿棉花了。父親招呼她倆過來一起吃飯,她倆來到父親面前,面帶懼色,低頭站在那里,很膽怯的樣子。

那天的午飯,我跟姐姐只吃了一個黏豆包,喝一小碗米湯,其余的她倆嘰里咕嚕全吃光了??礃幼铀齻z很餓。

父親把小臭拉到跟前,拍著她的頭說,跟你姐姐就在這兒撿棉花吧,我給你們工錢。父親臨走時對姐姐說,晚上把她倆領(lǐng)回家來吧。

下午,我們一邊撿棉花,一邊聊天。才知道小姊妹倆從長白山農(nóng)村逃荒過來的。她倆跟我們的年齡差不多,她們是那么可憐!

傍晚,我們四個人一起回到家。母親的病好多了,做好了晚飯,母親看著我們領(lǐng)回來的兩個陌生可憐的小丫頭,滿臉憐憫之色。吃過晚飯,母親翻箱倒柜,找出我和姐姐的舊衣服給她倆穿上。然后,父親送她倆去了河北沿的簡易房。

河北沿的簡易房,是我家給以前的長工老方叔叔一家建的。后來老方叔叔回老家照顧他老母親,簡易房就閑了下來。簡易房兩間,泥打墻,草平房,獨門獨院。里邊有炕和灶臺,鍋碗瓢盆齊全,還有簡單的被褥。父親為她們帶去了柴米油鹽,進去入住就是個家。香子跟小臭就在簡易房里安了家。

從那時起,我們四個女孩兒天天起早貪黑長在棉田里。香子撿棉花手頭快,棉花還撿得干凈利索,不帶棉花葉子,她一個人頂我們?nèi)齻€。兩個姐姐都跨著兩條壟,而我跟小臭各把著一條壟,我們四個齊頭并進。在棉桃綻放的高峰時期,父親雇了幾個臨時工,把大批的棉花撿回了家。剩下的,全部是我們四個女孩兒收秋。母親天天中午給我們做好吃的送過來。香子講故事,小臭唱著歌,歡歡樂樂。香子和小臭,好像過路飛來的兩只候鳥。她倆的到來,棉田里有了歌聲和說笑聲。

秋后棉花收獲歸倉,院子里鋪著席子攤開晾曬,遍地厚厚的瑞雪。堆起來像一座銀山,滿院子銀光閃爍。房頂上曬著霜打的棉桃。進入貓冬季節(jié),我們卻一點也不能閑下來。白天紡線,晚上還要帶燈扒開霜打的棉花桃子,收一點霜后花。

入冬時節(jié),香子和小臭召回我家來了。我們四個女孩兒睡在一鋪大炕上。原本我跟姐姐一鋪大炕的二人世界,被她倆占去了一半,我的心里很是煩惱。我很煩小臭,煩她埋汰不講衛(wèi)生,頭發(fā)上有虱子,掛滿白花花的蟣子。棉田廣闊,離得遠沒覺得太煩惱,可近距離接觸,睡在一鋪炕上,我感覺渾身都發(fā)癢。我煩香子話多,她的嘴老不閑著,說話高聲大氣,婆婆媽媽的,講起話來沒完沒了,我真想把耳朵捂起來。我這人從小有兩個毛病,一是潔癖愛干凈,二是孤僻喜歡清靜。這兩個女孩子的到來,完全觸犯了我的個性,打破了我的生活習慣。心里像扎了刺添了堵,特不舒服。我老是噘著嘴生氣,沒好心情。摔摔打打,不給她倆好臉色??墒牵屗齻z住進我家里來是父母的決定,我又不敢違抗。

我家廚房后面有一間小房子。小房子里面有兩個大木桶,專供洗澡用。那天,我母親燒了一大鍋熱水,讓她姊妹倆進去洗澡。香子跟小臭進去,一人一個大木桶,像鴨子見了池水一樣歡喜,洗頭發(fā)洗身子,洗個痛快。我母親找出篦子,把她倆拉到身邊,頭上白花花的蟣子刮得干干凈凈,臉上擦了雪花膏,然后從里到外換上了干凈衣服。從那以后,虱子在她倆身上絕跡了。收拾打扮一番,兩個女孩兒像兩顆水靈靈的大水蔥,挺可愛的。這兩只過路的候鳥,變成了留鳥。香子像屋檐下的家雀,整天嘰嘰喳喳;小臭像樹上的喜鵲,蹦蹦跳跳,放聲歌唱。我們的家,成了快樂幸福的安樂窩。

“南北大炕,書桌擺上,五經(jīng)四書,連說帶唱?!笨墒且坏胶竟?jié),私塾學堂的南北大炕沒有柴火燒,墻壁上掛滿雪霜,只能放寒假。放寒假,父母親也不讓我們閑著,讓我倆跟香子小臭一起紡線。請木匠來家里,專門為我們打制了四架紡車。原來西屋兩間房中間的隔板吊了起來,這一下子,連二的大炕一通天下,上面擺放上四臺紡車。紡車嚶嚶不停地轉(zhuǎn),像一座棉紡工廠,熱鬧非凡。多了伙伴,不寂寞。我們四個女孩兒,比賽競爭,你追我趕,誰都不肯落后。潔白松軟的一攤棉花,變成一錘錘光滑的線穗。

我的心情卻很糟糕,因為我紡花的技能和速度總是落后,趕不上比我小一歲的小臭。香子紡的線質(zhì)量好,速度快。她紡的線條均勻勁兒大,大線穗溜光水滑。小臭雖然紡得慢一點,但是她紡的質(zhì)量也很好。姐姐干活兒仔細認真,僅次于香子。這樣一來,我是最差勁兒的一個。母親天天夸獎香子,表揚小臭,借此貶低我,說我趕不上小一歲的小臭,我心里很不服氣。香子和小臭衣食住行無憂,還得到父母親的關(guān)心夸獎,她倆開心得意,兩張笑臉很像臘梅花,在寒冬里綻放,光彩俊俏。

到了晚上,我們躺在被窩里,聽香子講故事。香子肚子里有講不完的故事,聽香子講故事,驅(qū)走了北方漆黑長夜的寂寞。

香子講北大荒驚心動魄的故事,她講起父親帶她倆到野外雪地里攆兔子,講著講著,香子將被子蒙在頭上大哭了起來,小臭也跟著嗚咽痛哭。香子的故事是一條逆流急喘的河流,香子掙扎在洶涌的激流里難以自拔,父母親慘死的不幸遭遇,永遠銘刻在她幼年記憶的深處。

香子說,她們老家在長白山下的農(nóng)村,那里是日本鬼子禍害中國人的重災區(qū)。那里傷寒,霍亂,痢疾,結(jié)核,小兒天花,麻疹等傳染病流行。到了春夏季泛濫成災,奪去很多人的性命。

霍亂奪去了她們爹娘的性命。香子十一歲,小臭七歲那年夏天,她們的父母親都患上了霍亂病。當時漢奸狗腿子帶著日本鬼子,手里拿體溫計,挨家挨戶給人們測體溫。一旦發(fā)現(xiàn)發(fā)高燒的病人,不問青紅皂白,拉出去就活埋。香子說,那一天,父親得了霍亂,高燒昏迷不省,狗漢奸帶著日本鬼子闖進門來,強行把父親抬上拉死人的大板車。父親高燒昏迷,但是他一下子清醒過來,胳膊舉了起來,使勁兒搖晃,不舍得扔下家人。父親生生地被拉走,再也沒有回來!

禍不單行,沒過幾天,母親發(fā)起了高燒。漢奸帶日本鬼子闖進來,將體溫計插進母親的腋窩里,母親的體溫超過了三十九度。當時母親特別清醒,苦苦央求,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放過她,自己會好起來的。然而,漢奸走狗和日本鬼子毫不留情,強行就把母親抬上了拉死人的板車。母親睜大血紅的眼睛,大聲喊著“香子!小臭!”她的兩個幼小的女兒跑上去,拽住她的手哭喊媽媽。媽媽的手緊緊拽住孩子的手不放松。香子說,感覺到媽媽的手滾燙,很熱很熱,拽得很緊很緊不放松。母女的手被漢奸給強行掰開,兩個女孩兒被推倒在地上。母親兩只胳膊不停地使勁兒搖晃。母親還沒來得及穿上鞋子,光著的兩只腳,不停地擺動著。兩個女孩兒喊著媽媽,不顧一切地在后面跑著攆著,最后摔倒在路旁溝里。她們的媽媽,大活人,活活地給埋掉了。說到這里,香子和小臭嗚咽痛哭。我跟姐姐止不住眼淚,跟她們一起大哭起來。我父母親聽見我們哭成一團,過來問個究竟。

香子還說,那年霍亂病,村子里被活埋的人很多,留下很多沒爹娘的孩子。到了晚上,一群沒爹娘的孩子,坐在村頭一棵大柳樹下,一起放開悲聲大哭,哭喊著爹娘。孩子朝著爹娘,抬上大板車被拉走的方向,望眼欲穿。盼著爹媽能從那個方向回來??墒堑镆呀?jīng)被活活地埋進萬人坑里,爹娘永遠也不能回來了。

香子和小臭幼小的生命闖過了霍亂病的鬼門關(guān),安然無恙??墒莾蓚€女孩子度日艱難。香子回憶,她家原來家境不壞,有房子四間,土地十來晌,父母自己耕耘不過來,還將一部分租給別人耕種。打的糧食除了交出荷糧之外,自己吃不完,年年有余糧??墒歉改溉ナ乐?,土地被遠房的大伯父張魁代耕,每年給她倆一點口糧。一來二去,土地和房屋都變成了張魁的了。喪盡天良的大伯,將小姊妹倆出賣。香子和小臭被惡人欺負,實在過不下去,逃難出來。我問香子,惡人怎么欺負你倆啦?香子閉口不談,只是傷心地流眼淚。

我好奇地問她們,為啥叫香子和小臭???香子說,小臭出生不久,母親得了一場傷寒,當時姐姐還小,爸爸在外面干活兒,沒人照顧她,孩子勉強活了過來??墒菦]人給她洗澡換尿布,渾身發(fā)臭。后來起名叫小臭。小臭三歲的時候,生天花,死里逃生,差點造成雙目失明,一只眼落下玻璃花。姐姐香子從小被父母嬌生慣養(yǎng),長得白嫩水靈。每次洗完澡,媽媽都給她擦香粉,渾身散發(fā)著香氣,父親給她起名叫香子。父母去世后,香子帶妹妹出去討飯,腿被狗咬傷了,沒及時治療,感染化膿了,差點爛掉,落下殘疾,走路有點瘸。

聽了香子的敘述,我跟姐姐哭得不行。從心底里痛恨日本鬼子跟漢奸狗腿子,恨不得把他們?nèi)細⒐?!拿刀剁成肉泥,喂狗!從那時起,我們四人成了好姐妹。

香子跟小臭來到我家四個多月,她倆衣食無憂,吃得飽睡得暖,身體大變了樣,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尤其是香子,明顯胖了許多。她越變越丑,臉上長了很多雀斑,眉毛禿了不說,稀稀拉拉的還變成雙道杠。香子的一條腿本來有毛病,她身子沉重走路很吃力,左右搖晃,像肥胖的鴨子。我跟姐姐看著她好笑。小臭正相反,她的個頭兒猛勁兒往上躥,好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身材麻桿似的細高挑。她皮膚細嫩潔白,小臉蛋紅撲撲的,玻璃花的一只眼,寶石一樣閃著光亮,卻是瑕不掩瑜,晶瑩剔透。我跟姐姐絲毫沒發(fā)現(xiàn)她們姊妹倆巨變的秘密。

漫長的寒冬日,在家里貓冬寂寞無聊。紡線累了,我們四個女孩兒跑到院子里踢毽子。父親用雞毛翎給我們扎成五顏六色的毽子。踢毽子是小臭強項。她像一只燕子,身姿輕盈,前傾,后仰,蹦跳很高。毽子像有磁性似的,不離開她的腳。我們?nèi)齻€誰都比不上她。一陣工夫,小臭累得大汗淋漓。玩完了,我們趕緊進屋坐下來紡線。可小臭卻站在外面吹冷風消汗,結(jié)果她感冒了。

到了第二天,小臭發(fā)起了高燒,燒得昏昏沉沉,一勁兒說胡話。滾下炕來摔倒,然后渾身抽搐起來。香子抱住妹妹大哭:“臭兒呀,你要是死了,姐姐也不活啦!”這時候,我母親過來抱起了小臭,父親趕忙出去套車。母親用大被包著小臭抱上了車。父親急忙趕車上了路。我們?nèi)齻€女孩子放心不下小臭,在后面追趕。車跑出去老遠,母親回頭看見三個丫頭在后面拼命地追趕,她讓父親停下車。我們追趕上去,我第一個跳上車前右車耳板子上,姐姐跟香子坐在了后面左右車耳板子上。父親一路快馬加鞭十幾里路,來到了鎮(zhèn)上一家衛(wèi)生所。

這家衛(wèi)生所就在鄉(xiāng)公所的隔壁,是日本人開辦的。有日本大夫和護士。小臭病得很厲害,渾身疼痛,她大聲哭叫,叫聲驚動了隔壁鄉(xiāng)公所。真不湊巧,那一天縣城里的日本鬼子來這里查戶口。聽見這邊大呼小叫,鄉(xiāng)里的保安和一個日本鬼子過來了。

“什么的干活計?”日本鬼子問道?!翱床 !备赣H回答。小臭敏感地睜大了眼睛,她一眼看見日本人和保安,驚懼萬分。她的父母親發(fā)高燒,被日本人拉出去活埋,可怕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拔覜]有病!我要回家!”小臭拼命掙扎,大聲呼喊。

“回家!我們回家吧!小臭沒有??!”香子上前來抱起妹妹往外闖。這時候,日本人上前攔住?!澳愕?,測體溫的有!”一個女護士將體溫計插進小臭的腋窩里?!昂⒆硬慌?!沒事的!”母親緊緊抱住小臭安慰說??墒切〕舾芋@懼不安,她拼命掙扎哭喊,“我不要測體溫!我沒有?。〉?,媽,救救我吧!我要回家!”小臭面對插進腋窩的體溫計,驚恐萬狀,她感覺體溫計一拔出來,就是她被拉出去活埋的時刻。她掙扎激動,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汗珠子往下淌。當十幾分鐘之后,護士過來,將體溫計從她的腋窩里拔出來的時候,顯示出三十六度五的數(shù)字。

“發(fā)燒的,沒有!”護士報告說。可是日本鬼子鬣狗一樣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香子和小臭,好像認識她們倆。盯住了香子有毛病的一條腿,再盯住小臭臉上玻璃花的一只眼,我看見小臭眼睛緊緊閉上,香子蹲在父親身后,哆嗦成一團。日本鬼子鬣狗一樣的兇光,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后背冒涼風。

“我要回家!”小臭緊緊抱住母親的脖子大聲呼喊。

母親抱起小臭出門。父親拉起香子,我們跟在后面,我們都跳上了車,日本鬼子追了出來。這時候,父親揚起鞭子催趕馬兒,車離開衛(wèi)生所院子,快馬加鞭往前奔跑,一路繞道趕回了家。

小臭嚇出了一身大汗,我母親又給她熬了紅糖生姜水喝下去,繼續(xù)出透了汗,高燒退下,好了起來。香子卻沖著小臭大發(fā)脾氣:“你個混蛋!你沒病裝病!你沒事兒找事兒!你非惹出大禍來不可!我掐死你算了!”香子上前捶打小臭,再掐她的臉,香子無比氣憤。

香子進了里屋,一個人低頭沉思,平時好像沒心沒肺的香子心事沉重,神情驚懼不安。到了晚上,外面狗叫,或者有一點動靜,香子心驚肉跳,往炕沿底下鉆。夜里做惡夢,喊著“救救我!”第二天,香子把小臭領(lǐng)到外面說悄悄話。然后她回到自己屋里悶頭忙活。而小臭跑到廚房的套間里偷偷哭泣。母親發(fā)現(xiàn),問她怎么啦?小臭撲通給母親跪下,央求說:“姐姐要帶我走,媽,別讓我姐帶我走。我舍不得你們!舍不得家!” 她還說姐姐看見鬼了!不走會給家?guī)頌碾y!

父母親過去問香子為啥要走?香子說,我見過那個日本鬼子。父親說,見過他也沒關(guān)系。不會有事的??上阕訁s說,有事??!犯大事啦!父親問她犯了什么大事?香子閉口不講。父親聽了很是不安,預感到有災禍降臨。但是父親安慰香子說:“不怕!你現(xiàn)在是有爹媽的孩子。爹媽會保護好你的?!币患胰颂嵝牡跄?,心懸在半空??墒沁^了些日子,風平浪靜,沒有風波。一家人的心也就平靜下來。

香子會講故事,小臭愛唱歌。小臭不管走路還是干活兒,總是哼著家鄉(xiāng)的小曲,還挺好聽。這一天是小年,媽媽給我們放一天假,紡車停擺在地上,我們四個幫媽包餃子。包完餃子,就躺在炕上打著滾說笑??山裉?,香子跟小臭好像高興不起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過小年,她倆可能想家,想爹媽了。我姐姐讓小臭唱一支歌解悶,小臭開口唱了《小白菜》,香子也跟著唱起來,唱著唱著變成了哭聲,姊妹倆抱在一起大哭起來。我跟姐姐忍不住也哭起來,四個女孩兒哭成一團。

媽媽在廚房聽見我們都在哭,跑了過來。媽媽也止不住流眼淚,媽媽撫摸著香子和小臭的頭說,孩子,我是你們四個閨女的媽媽。從今往后,這里就是你們的家。從那時起,香子和小臭管我父母叫爹媽。我們四個女孩兒排行論姐妹,香子十五歲為大姐,我姐姐十四歲排行老二,我十二歲排在老三,小臭十一歲,她排在最后,成了老疙瘩。我心里有些嫉妒,老疙瘩最受家人嬌慣寵愛。我原來老嘎達的位置被她給侵占了,可我沒有一點辦法。

“都快過來吃餃子!吃完餃子,送灶王老爺上西天!”父親在外屋喊我們。

一家人圍著鍋臺,陪著灶王老爺吃送行的餃子。然后我們四個女孩兒一起跪在灶門前,父親把灶王老爺從龕上請下來,點著焚燒。

快過大年了,父親交上了出荷糧、出荷棉。剩下的一部分棉花和糧食,父親拿去賣了一些。換了點錢,辦了點年貨,買回來一捆花洋布?;ㄑ蟛继焖{色的底兒,水紅色小梅花,很好看的。那時候很多東西都是洋貨。比如,洋煙,洋火,羊油,洋蠟,洋蔥,洋柿子,洋蘿卜等等,我們自己沒有?;ㄑ蟛急茸约业拇植技氈鹿饣y好看。母親用花洋布給我們做布衫。用自家的粗布做褲子。自家的白茬粗布,用父親種的藍靛染成深藍色。父母親的粗布衣裳,還有被褥,都是用藍靛的果和楷棵染成藍色的。母親給我們四個女孩子挨個量身材,然后裁剪,做過大年的新衣裳。我跟姐姐以及小臭歡天喜地,蹦蹦跳跳。

唯有香子愁眉苦臉,悶悶不樂。母親要給她量身體,她卻躲進茅房里不出來。在里面偷偷地哭泣,出來時兩只眼睛通紅。母親發(fā)現(xiàn)香子不對勁兒,給她量身材,仔細地打量,原來,香子的肚子大了!我母親十分驚恐不安。香子她虛歲才十五歲,還是未成年的女孩子,啥都不懂?。”粣喝似圬摰氖聦嵑徒?jīng)過,她閉口不談,只是傷心流淚。她不肯說出來,母親也不便多問。小孩子啥都不懂,她說不出口,強逼她說出來,等于往孩子的傷口上捅刀子撒鹽,她會更加疼痛。

那天晚上,母親把這事告訴了父親,我的父母親對坐在炕桌兩旁,面對一盞灰黯的油燈,父親的眼眉頭扭成大疙瘩,低頭抽煙不說話。我父親遇到鬧心事的時候,總是眉頭扭成大疙瘩,低頭抽煙不說話;母親唉聲嘆氣,滿臉愁容。他們沉默良久,運籌對策。當時我發(fā)現(xiàn)父母的情緒不對勁兒,便把耳朵貼近門縫,聽他們說話。父親說:“這兩個孩子的背景不簡單。惡人的黑手已經(jīng)伸到了孩子身上。惡人不會善罷干休的!”“那可咋辦?”母親十分驚懼?!耙蛔屗齻冸x開這里,把她們送走吧?”“往那里送?。堪昕拷?,冰天雪地,離開了家,必死無疑?!蹦赣H長出一口氣,說:“可憐的孩子呀!我們收留了她,就得把她安排好,我豁出去了!”父親說:“一切只能順水推舟!走一步看一步吧?!蔽倚睦锖苁羌{悶,不知香子和小臭身上有什么天大的秘密?

母親給香子做了肥大的布衫,還做了圍裙,香子穿著肥大的布衫,整天把圍裙捆在身上。香子留在我媽身邊幫著干活兒,刷碗掃地洗衣服,晚上還跟媽做一會兒針線活兒。她白天干活兒有點累,一躺下來就入睡,打著鼾聲進入夢鄉(xiāng)。小臭很淘氣,她晚上一時半會兒不睡覺,翻來覆去。鉆進香子的被窩里,手腳不老實。

“不好了!姐姐肚子里有小兔子,直蹦跶,還拿腳蹬我!”小臭突然驚叫起來。我跟姐姐嚇得坐了起來。香子醒來了,“死丫頭,胡鬧!”她罵了一句,很生氣地翻身掉過頭去。媽媽聽見趕忙過來,說香子今晚吃了蘿卜,肚子在鼓氣。都快睡覺吧。這場風波才平息下去。

年底,大人們忙個不停。深更半夜,我家的碾房磨房里還點著小油燈。馬推碾子驢推著磨,吱吱嘎嘎地響。父母親偷偷地把稻子碾成大米,把麥子磨成白面。準備過大年一家人吃上一頓白米飯,包上一頓白面餃子。過小年吃的餃子是蕎麥面的。因為大米白面豬肉都犯私,日本人不準老百姓吃。要是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把東西全沒收,還把當家的綁起來,壓到憲兵隊去過堂。坐老虎凳子,灌辣椒水,皮鞭子抽打,不死也得扒一層皮,誰都不敢違抗。水稻,麥子,都是自己流血汗種出來的,豬是自己一瓢泔水一瓢糠喂肥的。日本鬼子卻不讓自己吃,必須交給這些狗強盜。那些狗強盜天天大米白面豬肉的享受,我心里不服氣,恨死了日本鬼子和狗漢奸。

今年過年我父母的情緒格外高漲。是因為家里多了兩個飽受苦難的閨女,多了她倆,紅火歡樂,人丁興旺。父親和四戶鄰居殺了一頭豬。是在山后面地窨子里偷著喂養(yǎng)了一年的一頭肥豬。在野外把豬殺了,四家各分了一個大豬肘子,豬下水一分為四。我父親在后院搭了個草廈子,里面盤了鍋灶。在那里烀豬肉,炸油丸子,悶大米干飯,煮餃子。年三十晚上,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美味佳肴。一家人歡天喜地,準備坐下來吃年夜飯。父母和兩個姐姐里外忙乎著,一時半會兒不上桌來動筷子。我跟小臭饞得口水直流。實在忍不住,我倆抄起筷子,先夾個油丸兒吃下,再夾塊紅燒肉,放進嘴里。那香勁兒,順嘴角流油。

正在這時候,大門被敲響,啪!啪!啪!聲音急促劇烈,父母驚慌失措。趕緊把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到后院,閃電似的,桌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再擺上提前準備好的東西??墒歉赣H回過頭,一眼看見我跟小臭兩個嘴唇锃亮,滿嘴流油,父親二話沒說,打開后門,一把將我倆推了出去。“進廈子躲起來,不許出聲!”父親回手把后門咔嚓關(guān)嚴實。

果然是漢奸狗腿子帶著日本鬼來搜查。他們翻箱倒柜,犄角旮旯,鍋碗瓢盆,搜查個遍。只見餐桌上擺滿著大餅子,高粱米飯,一大鍋酸菜,沒一點肉星。他們野狗一樣豎著鼻子到處聞,好像聞到了什么味道。不相信沒做好吃的,細細地盤問。日本鬼子突然把后門打開,一股強勁的寒風猛吹了進來,后院里一片漆黑,啥都看不見。狗漢奸再查戶口,屋子里的父母和兩個女孩兒,與戶口本上準確無誤。沒露出破綻,狗強盜們才悻悻離去。

我跟小臭在草廈子里差點凍死。北風呼嘯,冰天凍地。我倆腳上沒穿棉鞋,身上沒穿厚棉襖,腳凍得麻木,貓咬似的疼痛,渾身哆嗦。當時我真后悔,不該嘴饞,搶先吃了紅燒肉。父親怕被狗子們聞出味來犯事兒,才把我倆給推出來。我跟小臭回到屋里,哭了起來。小臭咬牙切齒地罵道:“這些狗強盜,等我長大,非把鬼子殺干凈,剁成肉餡,喂狗。”

鬼子漢奸沒搜出任何犯私的東西來,滾蛋了。父親把大門關(guān)嚴實,家里恢復了平靜歡樂。各個屋子都點著紅蠟燭,通明锃亮。一家人坐下來,吃豐盛的年夜飯,吃完年夜飯,我們四個女孩兒回到西屋,猜燈謎,看紙牌,玩得火熱開心。香子說,爹媽去世這么多年,今年過年最幸福!

“都過來,給你們發(fā)紅包,給壓歲錢啦!”母親在門口喊我們。我們一起蹦蹦跳跳串進東屋。

東屋,父親坐在炕桌前,炕桌上點著紅蠟燭,把父親的臉照得紅光滿面。我一眼看見炕桌子上擺著四個紅紙包。父親見我們進來,臉上堆滿笑容,他指著眼前的四個紅包說:“給你們的壓歲錢,自己拿自己的,別拿錯了哈!”我們四個上前去,看見紅包上面用毛筆分別寫著各自的名字,非常顯眼。我們拿起自己的紅包,然后一起給父母親鞠躬拜年。父母親看著我們歡天喜地的樣子,滿足地呵呵笑著。

我們一起跑回西屋,急不可耐地打開紅包,紅包是用紅紙包起來的,疊得方方正正。我們各自把里面的錢拿出來,互相顯擺。里面都是暫新的票子,票面都是一元??墒?,香子的里面是五張,小臭的是三張。而我跟姐姐的只有一張。我看見姐姐臉色陰沉,但她一聲不吭。我的心胸一下子膨脹了,氣不打一處來。拿起紅包奔向東屋把它拍到父親面前的桌子上。

“這個,我不要啦!”然后大步邁過門檻,趴在門框上,淚水像下雨似的往下流淌。我的胸膛被委屈和抱怨?jié)q破。我抱怨父母不公平,委屈自己所吃的苦不比香子和小臭少,吃苦的情景一股腦兒涌上心頭:每一天大清早頂著涼露進到棉田里就開始撿棉花,我沒比她倆晚到過一分鐘。棉桃硬尖把手劃破,滿手大口子,我流的血不比她倆少。到了傍晚北風下來,凍得渾身哆嗦,手都凍僵,還堅持把一朵朵棉花摘下來塞進圍裙兜里,我沒有早走過一步。哈腰撅腚,腰疼得像斷了一樣,我沒叫一聲苦。紡棉花、紡穗簽子把手指肚穿透流很多血,我沒掉一滴眼淚。我做的哪點比她們倆個差?憑什么只給我一張票子?我趴在門框上抽抽搭搭地哭泣。

母親過來勸我說,你們的父親很難,糧食棉花大部分都交了出荷。賣了一點錢,一大家子人還得年吃年用過日子??!我反問道:那為啥給她倆那么多?

就在這時候,香子和小臭從西屋出來,從我身邊過去,直奔東屋,來到父親的炕桌前,她倆把票子放在炕桌上,香子說:“我倆也只要一張!”轉(zhuǎn)身要離去。

父親叫住她倆:“這是我給你們的工錢。為啥不要?”香子轉(zhuǎn)過臉,對父母親說:“我倆也是爹媽的孩子,我們不要工錢。只要爹媽!要家!我們四個都是爹媽的閨女,爹媽不能偏向!”“是的,爹媽不能偏向!”小臭大聲應和著。

父親從炕上下來。父親撫摸著小臭的頭發(fā)和臉蛋,母親上前抱住她倆,香子和小臭的嘴唇親了母親的左右臉腮,她倆掙脫了母親的懷抱,朝西屋跑去,臉上盡是幸福的憨笑。

這時候,我心胸里鼓脹的委屈和抱怨渾然消失,渾身松弛下來。慚愧和懊悔占據(jù)了主導。我扯起袖子擦干眼淚。邁步進屋,一把抓起桌子上我的紅包,朝門外走去。父親叫住我,大聲問道:“你不嫌少啦?”我回過頭來,伸舌頭羞澀地一笑,大步出門去。

過完大年,出了正月,送走了二月二龍?zhí)ь^,私塾學堂應該開學上課了??伤桔拥奈合壬鷧s沒露面。我跟姐姐天天去看,私塾一直關(guān)閉門戶。父親聽人說,魏先生不會再來了,日本人正在到處抓他。因為他只教學生漢語,不教學生日本語,不說日本話。當時無論公私學堂,不許讀中國的國文漢語課本。一律學日本語,上課必須說日本話。可魏先生從來不教我們?nèi)毡菊Z。私塾關(guān)閉了,我跟姐姐再也不能上學念書,每天在書房里自學一會兒,練字寫寫仿影,背一會兒古詩詞。

小臭這小丫頭特聰明,我跟姐姐練習寫字,小臭在一旁,邊替我們研墨,邊歪著頭看,跟著學。很多字她都認識,還學著寫。

父親說過,等私塾開學,也讓小臭去上學讀書。再給她另起個好聽的新名字。我跟姐姐好奇地追問父親,起個啥名字呀?父親說,叫小芳吧,跟你們一樣,名字里都散發(fā)著芳香氣息。

“二姐和三姐,都叫啥名字呀?”小臭揚起臉問父親。

“我叫青馨!”姐姐開口說。我姐姐小名叫小青。

“我叫青馥!”我搶著說。我的小名叫馥子。

“那我應該叫青香?!毕阕与S機應變,快言快語。

“我叫青芳!”小臭清脆的聲音超過了我們?nèi)齻€,一起大笑起來。父親和母親看著我們,得意地微笑著。四個女孩子,馨馥芳香的名字里散發(fā)著芬芳,父母親幸福得陶醉了。私塾關(guān)門,魏先生不見了蹤影,美好的夢想全都泡湯了。

過了驚蟄,快到清明時節(jié),天暖和起來。小草開始返綠,野地里陽坡的野菜出土露頭了。薺菜先發(fā)出嫩綠的葉子,香菇菜像韭菜,露出綠尖兒。那一天,春光明媚,我們四個女孩子,挎著筐,拿著鏟子,急著出門去挖野菜嘗鮮。

母親站在門口,她不讓香子跟我們出去挖野菜,可是香子執(zhí)意要去。母親嘆聲自言自語:“傻孩子呀,沒心沒肺,就像沒事兒一樣!萬一出事兒可咋辦?愁死我啦!?!薄皨寢?,香子有啥事兒??!”“有大事兒,不得了??!”母親順口說出。沒想到,我就站在母親身后。母親忙改口說:“沒有事兒!啥事兒都沒有!”

恰在此時,香子突然肚子疼得厲害,她大聲呼叫,頓時汗珠直往下淌。媽媽趕緊上前扶著她,去了爸媽東屋最里間的屋子。然后把門關(guān)緊,不讓我們進去。媽說香子得的是傳染病,必需隔離。我們在窗外聽見香子爹一聲媽一聲地呼叫,她一定疼痛得很厲害。母親緊張地忙里忙外,卻不讓我們靠近。我們?nèi)齻€心疼香子,卻幫不上忙,只在外面流眼淚。

“哎呀,我不想活啦!疼死我啦!讓我去死吧!”香子慘叫,我們?nèi)齻€拼命往屋子里闖。卻被父親攔住。小臭跺著腳:“姐姐要死啦!姐姐要是死了,我也不活啦!”小臭哭嚎著。

“我們的大姐要是死了,我們都不活啦!”我跟姐姐大聲呼喊。此時此刻,我想起大姐對我的好。我跟小臭爭東西打架,大姐從來都向著我。想著大姐的好,格外心疼她。我跟小臭抱在一起大哭。

父親上前來說:“不要嚎啦!你們的大姐不會死的。很快會好起來的?!卑盐覀償f得遠遠的,圈在西屋里不讓出來。下半晌天快黑的時候,香子不再喊叫,完全消停下來。那屋子里傳出來小貓的叫聲。這時候,媽媽端著一盆水出來,潑在院子里。那是一盆鮮紅的血水。小臭大哭了起來,她說姐姐死啦!姐姐咽氣沒聲音了!姐姐流了那么多血,姐姐死啦!小臭不顧一切往里闖,父親攔住不讓進去。

我們?nèi)齻€偷偷地溜到房后,爬上北窗戶。我姐用唾液把窗戶紙弄出個窟窿眼兒,我們輪換著一只眼睛往里瞧。我看見母親將香子抱在懷里,用濕毛巾給香子擦臉上的汗,香子頭發(fā)和衣服都濕透了。母親拿羹匙喂她紅糖水。過一會兒,阿姨端來雞蛋小米粥給香子吃。我們?nèi)齻€的心這才放下來。

就在頭兩天,從縣城來了個阿姨,說是媽媽的表姊妹。我們從來沒見過這個阿姨。住在香子現(xiàn)在的屋子里。香子病了的第二天,那個阿姨匆匆忙忙地走了。父親趕車去送她,說是害怕被傳染了。她懷里抱著個用花被包著的小東西,媽說她抱著一只小貓仔兒。

香子呆在那間屋子里,母親天天給她煮雞蛋,做好吃的。她偶爾出來去茅房,頭上包著頭巾,害怕受了風寒。香子二十天多沒出門,她再也待不住,跑了出來,她的病完全好了。一出來跟好人一樣,肚子小了,腰身變細身子苗條,臉色紅潤,比原來漂亮多了。香子從此卸下了包袱,她情緒格外高漲。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們一起去挖野菜,種棉花。我們四個女孩兒一起,日子又像以前一樣快樂了。

谷雨時節(jié),杏花開過,桃花粉紅一片。北大川田邊的柳樹毛子的柳條發(fā)出嫩芽,嫩芽上生出了嫩綠的小蟲,招引來很多候鳥。畫眉鳥,藍蛋額,紅蛋額,還有瞎牛眼,看不見它的眼睛。最小的蜂鳥,手指肚那么大。它們在柳樹毛子叢中,跳來跳去,放開喉嚨歌唱。柳樹枝條發(fā)芽,綠色的樹皮離開了木質(zhì)部。我們剪下枝條做成柳笛,吹起來,跟小鳥比賽,形成一曲大合唱。草叢中的野花開了,金黃的蒲公英花,紫色的野茄子花,紅色石竹花,五顏六色,小巧玲瓏。香子總是摘下幾朵,自己戴在頭上,然后又給姐姐往頭上戴。香子大病之后,她比誰都高興都活躍,干活兒特別起勁兒。

冰雪融化,土壤化透,開始種棉花了。父親趕著牲口,扶著犁杖,把地壟豁開,展現(xiàn)出濕潤的新土,黑土地散發(fā)著泥土的芳香。姐姐在前面跟犁踩格子,我和小臭挎著柳條筐,跟在犁杖后面捻種。

香子牽著毛驢,跟在后面打磙子。磙子把土壓平,保住墑情。父親揚鞭在前,我們四個女孩兒緊跟,有板有眼地種棉花。把種子播撒進土里,心情像春天一樣充滿了希望。情緒高漲,臉上汗珠往下淌,但是一點都不覺得累。

那一天中午,母親給我們送飯來了。父親把馬從犁杖上卸下來,趕進地頭的小樹林里。槽子里添上精草料,掛在樹干上,讓它們吃。我們一家人坐在地頭青草地上,圍成一圈,吃著母親做的酸菜咸肉餡包子,喝著小米粥,伴著花草的芳香,吃起來又香甜又解渴。頭上灑滿明媚的春光,暖融融的,真美??!

這時候,從大草原深處走來了一個男人。順著地壟,大步流星,直奔我們而來。來到我們跟前,一臉兇神惡煞的男人,見到香子和小臭,就像一只餓狼見到了小羊,眼睛紅了。二話沒說,伸出兩只手上去拽香子和小臭。香子和小臭看見他,驚懼萬分,先是渾身發(fā)抖。轉(zhuǎn)瞬之間,我看見她倆幼稚的目光燃燒起怒火,發(fā)出憤慨仇恨的火花。

“你倆跟我回去!”

“不!”

“決不回去!”香子和小臭激動反抗的聲音。

父親上前問他:“你是誰?平白無故來搶人?!蹦莻€男人惡狠狠地說:“我是他們的大伯。我倒要問你,你是誰?”

父親上前說:“我是他們的養(yǎng)父。我收養(yǎng)了她們,現(xiàn)在她倆是我的女兒,決不能跟你走。”

那個男人呲牙一笑說:“她倆是廟上的豬頭,早就有主啦!?!彼麑ο阕诱f:“人家村長花錢買了你,等你給生兒子呢!可你倒好,下毒藥,想把人家害死!人家朝我要人,要命!”來人正是她們的遠房大伯,喪盡天良的惡魔,名叫張魁。張魁指著小臭說:“還有你,臭丫頭,人家花錢買了你做童養(yǎng)媳,八歲的小兒子,等你去陪他玩哪!”

父親聽了義憤填膺,忍無可忍,上前,同張魁爭辯。父親說,香子還是個孩子,她才十五歲。張魁卻說,香子十五歲,可她已經(jīng)來月經(jīng)成人,是個女人,就能生孩子了。父親一聽火冒三丈,揚起鞭子抽打,他的臉上立刻出現(xiàn)兩道血印。父親再舉起鎬頭,真想劈死這個沒人性的畜生。惡人跟父親交手。這時候,香子上來狠咬他胳膊,小臭咬他的腿,扭打成一團。

我們娘三個嚇傻了,不知所措。在北大川種棉花的鄉(xiāng)親們看見了,扛著鐵锨鎬頭跑過來,將惡人按倒制服在地上。父親說:“這里不是你們那里,漢奸走狗日本鬼子的天下!我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父親再次舉起鎬頭。

鄉(xiāng)親們齊喊“滾開!滾開!”惡人站起身狼狽逃跑。他轉(zhuǎn)回身來,沖著香子惡狠狠地說,“臭丫頭,你給村長下毒藥,你欠下了人命。人家村長已經(jīng)告到日本人那里。你倆一個瘸子,一個瞎子,逃到天邊,日本人也認出你來!你倆等著,我回去帶日本人來,把你們抓回去,活活揍死!”他比兔子跑得還快,鉆進大草原不見了。

天空一下子布滿了烏云,留下了恐懼的陰影。當時我聯(lián)想起小臭發(fā)高燒去衛(wèi)生所看病那天,日本鬼子鬣狗般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香子的一條腿,再盯著小臭的一只玻璃花眼睛。香子從那里回來后,一心帶小臭出走。想到這里,我不寒而栗。

我父親坐在地上,低頭不說話,眉頭扭成大疙瘩。母親上前問他咋辦?父親站起身來,毫不猶豫地對母親說:“把她倆送走!”父親立刻牽上一匹馬,去鎮(zhèn)上給姑姑發(fā)電報。

我姑姑家在內(nèi)蒙古的東科后旗,吉爾嘎朗一個叫王福的地方,離我們這里八十多里路。去年父親趕著馬車,帶上我跟姐姐,通過一片大草原,走上一整天,去了姑姑家。姑父是教師,條件很好,膝下無兒女。多次要過繼我或者姐姐,可我的父母舍不得。姑姑來信說,如果有好的孤兒,給挑選一個也行。

回到家里,母親給找出過年的新衣裳,給香子和小臭穿在身上,連夜包了肉餡餃子給她倆吃。還烙了兩張油餅帶著路上吃。第二天大清早,父親套好馬車,親自送她倆去王福姑姑家。父親說,送走她倆,等我回來,我們也盡快搬家,搬到很遠的地方去。

大清早,我母親站在門口,望著香子跟小臭上了車,捂著臉流淚哭泣。我和姐姐跟在馬車后面奔跑,香子和小臭從車上跳下來,我們四個女孩兒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來。父親上前來,把我們分開,父親說,等把日本鬼子趕走,把漢奸走狗殺掉的那一天,我去接你們倆回來。我跟姐姐還是放開了香子和小臭的手,痛哭淚流不止,淚眼模糊。馬車朝西北方向奔跑,穿過了北大川,進了大草原,模模糊糊地遠去,消失在塵土飛揚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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