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本立
賀六毛25歲那年仍是光棍一條。他不甘心一輩子困守農(nóng)村,揣著二十元錢,扛著簡單的行囊,一路風(fēng)餐露宿,翻山越嶺闖進(jìn)了濱城。貼肉口袋里的那二十元錢都捏出水來了,也沒舍得花。
那時外來人口得辦暫住證,賀六毛辦不起暫住證,也不想辦那個證。一個證要二十元,也就是他口袋里的全部,肚子還沒有混飽,那個證又不能當(dāng)飯吃。
沒有證就有麻煩。賀六毛生的矮小,身高不足一米七,體重不到一百斤,干不了別的,再說了因?yàn)闆]有暫住證,連最苦最累的建筑工地也不敢要,工頭可不想找這個麻煩。
賀六毛不想去偷去搶,這和家風(fēng)有關(guān),人窮不能偷搶,不能干壞事。為了生存,他加入了撿破爛兒的大軍。先是在垃圾箱、垃圾場撿,繼而在剛拆遷的工地,從水泥塊里砸鋼筋。他人小機(jī)靈,一天下來也能賣個十塊八塊的,有一次竟然賣了三十多元。他買來一根小火腿腸,一個雞腿,一瓶啤酒,痛痛快快地飽餐了一頓。
半年下來,除了維持生活必需外還有了一些積蓄,賀六毛給家里寄了一百元,自己還剩三百。有一天早上,他在一個橋洞里酣睡做夢的時候,感到有人踢了他一腳,猛地爬起身來。原來是一個警察和一個聯(lián)防隊(duì)員,一下將他拎了起來。在他們面前,賀六毛太小了,簡直就像拎小雞一樣。警察盤問他有暫住證沒有?他說沒有。那就對不起了,他被送到了收容遣送站里。
被收容進(jìn)來的都是一些三無人員,有身份證沒暫住證的,只要交三百元錢就可以放出來。當(dāng)然是照了相登了記的,不怕你不說實(shí)話真名,一旦有了協(xié)查通報,犯了事的,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看你能往哪兒跑!
賀六毛就是托了那剩下的三百元錢的福,沒怎么為難他就被放了出來。后來賀六毛辦了暫住證,還租了個小屋。每天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拿著兩條蛇皮袋子,一大一小,還有一些尼龍繩索,口袋里裝了一個手提彈簧秤,一次可以稱20斤的那種,這就是賀六毛的武器,缺一不可。居民們積攢下來的破破爛爛都成了他的戰(zhàn)利品,一個易拉罐五分錢,一公斤廢報紙四毛錢,紙殼三毛錢,廢鐵五毛錢。收進(jìn)二十元的東西,賣出去就是三十元,出點(diǎn)力氣就可掙十元。在人們眼里不屑一顧的破爛兒,在他的眼里全是寶貝。誰家里有個力氣活兒也喊他去干,干完后,家里的破爛兒就都給了他算是工錢,就是什么都不給,他也不計(jì)較,力氣有得是,干累了夜里睡一覺,力氣又回來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賀六毛在濱城站穩(wěn)了腳跟。人們都知道了他叫賀六毛,一個其貌不揚(yáng),個頭不高,精瘦精瘦的小伙兒;一個不宰秤,公平交易,舍得出力,不斤斤計(jì)較的“破爛兒王”。
兩年后,賀六毛從濱城飄洋過海,然后轉(zhuǎn)乘長途客車,回到了老家。一條又寬又厚的布腰帶緊緊地束著身子,那是一萬元錢。按理說這樣很不安全,但他不敢從郵局匯款,他怕露富,還怕家里收不到匯款單,又怕郵局不能及時兌付。
回到家已是臘月二十三,正好趕上過小年,賀六毛將帶來的東西分發(fā)完后,又拿出大把的糖果分給前來看光景的小孩子,拿出帶把的香煙招待大爺大叔和年齡相仿的哥們兒。也學(xué)起城里的人們,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這讓人們贊嘆不已,賀家老六才出去兩年,回來就大變樣了,出息了,好像是從海外歸來,在城里當(dāng)官回家省親來了。
這兩年賀六毛曾往家里寄過很多次錢,但多是幾百塊的小錢,這次帶回的一萬錢他沒有告訴爹,只對娘說了,讓她給藏起來,說是要娶媳婦才用的。
娘頭一次見這么多錢,又是兒子從好遠(yuǎn)好遠(yuǎn)的地方掙回來的,她守著這些錢一夜都沒有睡得著,在炕上翻過來翻過去,老頭子說你這婆娘怎么了,沒完沒了的?她也不吱聲,心里盤算著給賀六毛娶媳婦的事。
其實(shí)賀六毛心里有個人,是鄰村的一個叫曹小運(yùn)的女孩兒,初中生,這在當(dāng)?shù)匾菜闶墙瘌P凰了。曹小運(yùn)一笑露出兩顆虎牙,白凈凈的。娘托媒人向曹家提親,曹小運(yùn)和父母滿心歡喜地同意了。兩家約定春節(jié)就辦事,正月初八那天賀六毛和曹小運(yùn),終于花好月圓。
沒有浩蕩的迎親車隊(duì),沒有紅地毯,也沒有拖地婚紗,在自家的三間土房里舉行了簡樸的婚禮。
過完年,賀六毛帶著曹小運(yùn)一起回到濱城。夫妻倆在一個叫歐洲小鎮(zhèn)的小區(qū)收廢舊,有一天在整理一位老太太送來的報紙時發(fā)現(xiàn)一個檔案袋里有東西,掏出一看,里面有兩個綠本本,還有一疊花花綠綠的票子。兩個本本上分別有一男一女兩張2寸的彩照,票子他們不認(rèn)識,但邊角上有100、1000的字樣,他們猜想這一定的外幣,加起來有兩萬元。他們聽人說過出國的護(hù)照,心想這一定的護(hù)照了。他們也沒多想,連忙去追老太太還給了她。
原來是那個老太太將兒子和兒媳婦準(zhǔn)備去美國看孫子的裝有護(hù)照和美元的檔案袋當(dāng)廢紙給賣了。兩萬美元可不是個小數(shù)。老太太的兒子事后拿了一萬元感謝賀六毛夫婦,賀六毛兩口子說什么也不要。兩萬美元都沒有要,何況人民幣一萬?
這件事還上了報紙,上面還有賀六毛和曹小運(yùn)的大照片。有人說這夫妻倆高尚,有人說這是一對傻冒兒。高尚也好,傻冒兒也罷,他們可不管這些,六毛還是六毛。
后來,賀六毛和曹小運(yùn)承包了兩座高樓的廢舊物品和泔水的收集,有了可觀的固定收入,在濱場買了房子,這個城市已經(jīng)接納了他們,不用再為不辦暫住證而東躲西藏,不再怕收容遣送罰款了。兒子海濱的名字是賀六毛給起的,他就是要讓兒子同這座城市緊密連在一起。不過,認(rèn)識他的人們可不管這些,管他叫六毛,管他的兒子叫七毛,這叫什么事兒,敢情爺倆一個輩分。
但是,不管人們叫什么,賀六毛都樂呵呵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