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一大早,天剛亮,阿蘇梅就生了氣,站院子里朝外罵。她手里的鍋是鋁質的,一抖,里面的東西碰得鋁鍋破敗地響。
她更生氣了,干脆倒了里面的東西,用手使勁拍。鋁的響聲又悶又慌張。
這是怎么啦?
一個人住,別人又不懂她的方言,不知道她是心情不好還是精神有問題。
經常?
也不經常。有時蠻高興的,還會唱戲,還會唱歌,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她翻身看他,奇怪的,不會講普通話的人唱歌時普通話還蠻準。
這不奇怪,有很多專業(yè)唱歌的,不會納波利語,能唱《我的太陽》。
起來嗎?
再瞇一會。
說罷,他伸過手臂來攬她,神情和動作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她感動了,迎了上去。
或者什么事都是這樣,一條渠道通了,就無需多言。那么晚到來,山雞都歇下了他才到,等待時的種種疑慮不待解開,見他一身的疲累,她還是忙著接下他的行李、外套,又到衛(wèi)生間去放溫水。他大約真的什么也吃不下,喝了杯氣泡水就躺下了。稀里糊涂的,一小陣風旋過山林一樣,枝枝葉葉浮皮潦草碰碰幾下就睡著了。她覺得那就還是他,無所顧忌,統(tǒng)領著她,想怎么來就怎么來。
時間遏止,像曾經的遏止。
時間突然到來,像曾經的突然到來。
他忽又說,像罵人。
嗯。她答。有些時候需要沒話找話,她知道。就在她答話時,她眼前的時空晃動起來,撞在玻璃上,然后穿窗而過,去了山上。像語言一樣,一旦道破就難能掌控,就只能承讓出去。她知道再等一會山頂就會起霧,那是太陽要出來前,蒸騰而出的淤積之氣。它們升得快去得也快,滾滾而來,滾滾而去,誰若要騰云駕霧就得騰那樣的云駕那樣的霧。然后太陽升起,霧又會散,世界清清爽爽,這才開始了新的一天。
幾時,響起音樂,樓下打太極的來了。那音樂很合適在這空山的清晨播放,軟綿而深遠。大約這時,大山已悄悄地醒來,舒展完畢,開始明亮,要把自己裸露在天空下,坦白什么一樣。對,坦白。她還在等待著。明亮的大山帶著潮濕,山林帶著柔情,她雖還沒有起身,但她看了它們無數次,知道它們此刻柔軟極了,踩在上面指定像踩上一團一團的云。若云是不可及的,那就是踩在新鮮的棉花上,能踩到底,也能回彈。像迎與合。
她先起了,去弄早餐。懶洋洋又幸福的感覺,像擁有了失而復得的東西。把食材準備好,操作時手下是輕的,刀切面包片,無聲無息。她烤了面包片,雙面焦脆。大概是食物的香氣引得他餓了,他起來去洗漱。他起了,她便安心動作起來,開油煙機,鍋上油,大火煎兩塊牛扒。她知道昨天捶打過的牛扒經得起多大的火,也知道生鐵的烤鍋燒透要多長時間。她胸有成竹。兩塊牛扒能很快煎好,八成熟就好,外脆里嫩。脆是誘惑,嫩是鮮。鮮就是味美。由于翻得勤快,兩塊扒兩邊熟,中間一層鮮紅,滲著油汁,汪著。很快所有的早餐都好了,他喜歡氣泡水,她也準備好了,朝里面又加了幾滴青梅酒上味。
這里曾是個山村,后來被房地產開發(fā)商收購,建了商品房以及開發(fā)了休閑度假園。為了滿足原住民對祖上風水的依戀,安置房建在大山的最高處,斜對面就是他們的祖墳地,本地人把墳地又稱作福地。她租住的樓房便是這里的安置房。原住民們做了太久的農民,需要翻身,于是用補償的拆遷費用進城買了房,做了城市人,所以現(xiàn)在這里的原住民很少。阿蘇梅就是其中一個,她曾隨孩子下了山進了城,老了又回到山里頭。
她住的樓房朝山,樓下有個山澗聚集的水域,后來被開發(fā)成水庫。明明是水庫,偏又叫它湖,取名翠鵝湖。怎么又是翠又是鵝的?這座山叫翠山,“翠”來自山名,而“鵝”字的來歷據說是以前這里有天鵝,冬夏不走,兩廂一合計,故名翠鵝湖。這當然是開發(fā)商玩的概念,給業(yè)主畫的浪漫主義大餅,還順便安慰了拆遷戶,意思是看吧,我們記得這里的過去。叫湖就叫湖吧,管它是不是湖。叫翠鵝湖就叫翠鵝湖吧,雖然她在這里住了兩個冬天一個夏天了,也沒有看見天鵝。倒是見了不少白鷺,清晨從山嵐飛出,傍晚飛入樹林,因為它們飛來飛去的,倒是有些湖的意境了。湖美,湖邊的步道上就常常有人活動。
應該是湖邊來了人,阿蘇梅哇哇地跟人家說著話。可惜沒人懂她的意思。她進了屋,又拿出那個鋁鍋來拍,鍋又破聲地響。湖邊的人悄悄地說話,本是來散步的,如今加急了步子走。
跟鍋有關系。
可能里面有東西被偷吃了。
有可能。
但對著湖對著山罵有什么用?
所以不是見到人了又跟人說嘛。
她說,嗯,可能是這個意思。
他們開飯。她并沒有鋪陳沒有必要的裝飾,木桌上就是一塊藍格的桌布,上面斜對著放兩杯氣泡水,兩個食盤,兩副餐具。
你平時也喝這個?你可以喝牛奶,不用跟著我喝。
她心緊一下,那就是說他還記得她愛喝牛奶,某個品牌的鮮奶,濃稠掛碗,奶香也沁人心扉。但她很快擰了一下眉,想說“我偶爾也喝”,又不想這么說,那像告訴他她在留戀從前。她覺得此刻應該說“沒關系,就是隨手多弄一杯”。但隔了一會才這么說,她又不滿意自己反應慢了。就不吭聲了。
又隔了一會,她才說,解膩是真的。時間真是有意思,沒能及時回答的話有可能不對,但時間隔久了再拾起來作答又是對的。
記得是你發(fā)明的吧。他還是用發(fā)明。
不算,是去韓國那年,房東這么喝。記得吧,那個老太太,她有時還加檸檬。但你可能不記得她了。
啊,那個老太太!我就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就早餐見了她一面。你說像你的英語老師什么的。
對,像我的英語老師,很親切的老太太,但對人又很嚴厲。
不算老太太吧,好像那時五十多歲的樣子。
現(xiàn)在看她那時是不能算老太太。但十幾年前,我還是學生,她比我媽媽可是大多了,可不就覺得像個老太太。
十幾年了?
十五年?
這么長時間?
她想說什么,又沒說。
他倒大方,說是啊,后來我們在一起都五六年,這……
這又七八年沒見了。她把話接了過來。
沒有八年。他伸手壓住她的手。他側了身看外面的大山。似乎是傷感從眉眼間蠕行到面頰上了,他面頰微微顫抖。他轉過來問,這又說的什么話?
白話。她會說白話,就是通常說的粵語??赡芸匆娬J識的人了,在用白話跟人說話。
說什么?
說有個釣魚的死鬼進了她的家里。
死鬼?聽著怪嚇人的。
死鬼應該是用來罵人的。但會有釣魚的人上來才嚇人。山崖那么高,十幾米,不可信。除非攀巖高手。
喔。他松了她的手。本該在分開之前還有句什么話的,很重要的話,不是閑言碎語,卻就這樣岔過去了。
安心吃飯。安心吃飯的情景還是美的,餐具脆響,咀嚼聲有律,節(jié)奏追逐節(jié)奏,呼吸都聽得見。她想起曾經的你儂我儂,她想知道他是否也想起了,就停了咀嚼,又是裝作要喝水,伸手拿了杯子。他也拿了杯子,跟她碰一下。怎樣的準確尺度,怎樣的輕才能剛剛好碰上又沒有響起玻璃聲!他們又一次做到了。
她收掉餐具,碼進小型洗碗機里。桌布沒換,又在上面覆了一層白棉布,白棉布上擺了茶盤。
他高興地看著她弄這些。我看你有咖啡,給我來個咖啡。又像有歉意似的說,麻煩吧?
不麻煩,比喝茶簡單。
那行,那來咖啡。
咖啡是手沖。大約他平時都喝成品,沒見過怎么做。他見她收了茶具擺上手沖的一套工具,驚慌地說,這么麻煩,那還是來茶吧。
不,比茶簡單。說著,她已在食品秤上稱了咖啡豆,倒到咖啡打碎機里,又順手把燒水壺保溫鍵停了。一個旅行款的咖啡打碎機,5秒就弄好了。她倒出咖啡碎,很滿意如小米一樣的顆粒細碎程度。他說真香。她說香吧,平時要不是自己親自打粉,親自沖,你是聞不到整個過程中不同程度的香的。他說確實,和咖啡香還真不一樣。她知道他這是指可以飲用的咖啡。她說這其實和茶藝中的聞香有點像,不到那個程序那種香就出不來。她順著話說,你后來還去那家茶藝館嗎?哪家?山崖邊的那家,以前是個家祠。喔,那家。喔,那家。他重復。他說后來再也沒去了。他又說,張瓊,小瓊,委屈你了。本來咱們說好了,查到你了,辭退后送你去國外讀研,你也選了學校,但你就不見人了,這讓我沒法釋懷。她拿輕松的口氣說,那就不去那家茶藝館了啊,那可是你最喜歡的一家茶館,我還學了人家的茶藝,臺灣老板親自教的,這個不外傳的東西手把手教,不是讓哪個茶藝師隨便一教,你得跟他們的關系多不一般,得多喜歡他們家的茶道才行。
這時她手上忙起來,話就停下了。濕過濾紙,咖啡粉倒上,濕粉。咖啡粉迅速發(fā)酵,鼓成了小饅頭一樣。靜默一會,這個時間的長短完全憑沖咖啡的人對咖啡發(fā)酵程度的判斷來定。然后她檢查了熱水的溫度,倒入手沖壺里,握起手沖壺的壺柄,把細長如眉月的壺嘴對準濾杯,先點滴落水,然后讓水成為一條直線逆時針地轉動。水柱像一根棍子馴服著咖啡粉和水的流動速度與方向。下面,濾出的咖啡珠簾一樣出來了。其實也可以順時針轉,但她不想順時針,為什么要順時針呢,她剛學手沖咖啡時老師叫她順時針,她說她喜歡逆時針。不管順還是逆吧,手沖壺的水流要控制得當,當水流能完全帶動咖啡粉旋轉,沖下的水流就要減速。這也是停下的時候了。
水量她沒有上秤稱,她心里有底,知道比例,知道這款豆子的烘焙程度,粉質軟硬度,應該配多少的水。
一個人的量夠了,她停下來。她拿出一個水晶玻璃杯放到他面前倒上咖啡。
你不喝?
這是一個人的量。我喝另一款豆子。他沒有再說話,端起嘗一口。他似乎知道剛沖的咖啡是燙人的,像以前試茶一樣淺嘗一口。好喝。他說。然后喝一大口。
她用同樣的方法沖另一款豆子。他依舊看著她做。
她知道他在看著她。以前是沖茶,他看著她沖。只是沒想,在后來各自的時光里,她學了做咖啡他也喝起了咖啡。學茶是他讓她學的,她是為他學的,咖啡不是,學咖啡她是為自己學的。她心里嘆,今夕是何年。
她一甩頭,甩掉雜念,用心沖咖啡。注入的水量也是剛剛夠一個人的量。
她坐下來,他還是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她坐下來后,時間靜止了,兩個人都一動不動。她覺得太靜了,灰塵落下來的聲響都能聽見。
她說,要不你嘗一下我這個?我還沒喝。
他一愣,說,喔,好,嘗嘗你的。
她又找出一個空杯,分了自己的一半給他。
我喝過了,要不然也給你嘗嘗,味道很不錯。但你可能常喝,知道這個味。他為自己找臺階。
這是一個很為難的時刻,怎么接都不好。只有一個辦法,像原來一樣,她拿起他的杯就喝上一大口,萬事大吉。
可是她現(xiàn)在有顧忌了,不能那樣了。她想,有時候需要果斷。于是她說,不用,我自己常喝。你兩個都嘗嘗,看更喜歡哪個口味。
他尷尬了一下,說,好,我都嘗嘗。
她就覺得心疼了,他何時需要這樣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啊,他那時只發(fā)號令,從不聽回答,也就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有人投訴了阿蘇梅一大早這樣吵,物業(yè)管理處來了人看看是什么情況。因為阿蘇梅不是第一次一大早這樣吵嚷了,她已經被投訴過幾次了。
物管也講粵語,好在她都聽得懂。她同步翻譯給他聽。
阿蘇梅覺得是釣魚的人上來偷了她鍋里的東西。物管說不會的,山崖這么高,人是上不來的。就是能上來也不會偷你的東西,誰會偷半只生的水腌雞。
阿蘇梅堅持說就是那個人,他從前就愛偷東西,什么都偷,還偷過她家的一把鐵鍬。
物管不說話。阿蘇梅說起客家話,物管用白話勸,不會不會。不知道物管是不是聽得懂客家話。
又爭執(zhí)一會。
阿蘇梅說那就是蛇,是蛇進來了。這地方沒法住了,她怕蛇,得有人管管。
物管說,這還是春天,蛇還沒有出來,不可能是蛇,蛇也不吃死的東西。
阿蘇梅說怎么不可能是蛇,她昨天就看見四腳蛇了,爬啊爬啊爬啊要進她的院子里,要進她的屋子里,她好害怕。
物管說也不可能是四腳蛇,四腳蛇也沒出來呢。
阿蘇梅說,怎么沒出來,我就看見了它爬啊爬啊爬。
他問四腳蛇是什么?
她說她也不確定,大約是青蛙吧。
物管說給你的大兒子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好不好?
阿蘇梅說不要不要,我能回我老家。
他問她老家是哪的?
她說她就是這里的,老家在下面一點,早些年就拆了,建成了度假酒店。
物管又說給你的二兒子打電話叫他們過來好不好?
阿蘇梅又拒絕,物管可能已經撥通了誰的電話,聊起電話來。
物管忙了一陣,打了好幾個電話,然后告訴阿蘇梅她大兒子和三女兒會來看看她。
阿蘇梅態(tài)度轉變得快,聽說有人來看她高興了。啊,要來啊要來啊,唉呀唉呀要來啊,要來看我老太婆了,好啊好啊好?。∷邶X不清,聽著聲音能知道她激動的樣子,把自己說得口沫飛濺。她本是什么都緩慢了,只有此刻的口沫飛濺得快。她能想像得出來,因為她有次下去讓阿蘇梅不要太早唱戲,被她罵了一頓,她罵她你個外來的,多嘴,死八婆,嫁不著好老公,沒得好前途。她把僅會的幾句普通話都用在她身上了。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說什么了,但阿蘇梅一被投訴引來物管,就朝樓上罵她,以為是她投訴的,當然不是她。她能感到阿蘇梅的眼睛里是一片茫然,似空洞無物,看著她像看著空氣。她知道那是個很老很老的老人了,連自己多大都說不準的一個老人了,她每天對著湖對著大山一坐就是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她因為老而蜷縮的身子從上往下看只是一個圓圓的影子,像一塊石頭。她并非是理解了她那樣的無依孤獨,而是那個蜷縮的圓圓的影子觸動了她,讓她明白自己的身體有一天也會變形,向內卷曲,像刺猬一樣要護著自己最柔軟的部分。所以后來,阿蘇梅做什么她都不抵觸了,她唱戲她看她唱戲,她罵人她猜她罵什么,她朝著山朝著湖說話,她聽山和湖回響。她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人與人要有事發(fā)生才能構成關系,好的關系是關系,壞的關系也是關系,她吵著她了,她不能安心做事,她為她分了心,就是與她產生了關系。即便就是這不好的關系,也能讓她知道她在這世界不是一個人,因為她常常有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的錯覺。
后來還有一些動靜,她不翻譯了,喝完咖啡,把濾紙連著咖啡渣一起卷起來收入垃圾桶。
她去清理廚房。告訴他要是想走動一下,可以下樓轉轉,也可以去陽臺上看看。他說不下樓了,昨晚來的時候出租車一直爬坡,這里是山頂,下去還不如在樓上的視線好。她同意,小區(qū)建得早,配套設施很不好,能有可看的點也就是山景了,但若看山景,永遠都是高處比低處精彩。他走去了陽臺。大約天氣還有點涼,他抱了一下胳膊,隨即搓了搓手。然后他坦然了,放下了胳膊,把手揣在褲兜里,泰山一樣站著。
她思索著要不要問他計劃什么時候走,要不要備午餐,這里若是自己不煮飯,是沒有外賣可叫的。這里太偏遠了,快遞和外賣都不上來。
她又思索起他為什么來。
她想起從實習到被他留下來做柜員,然后很快提拔她做信貸。他們第一次單獨相處,是他帶團去韓國考察,他們都走了,因為她想在韓國多玩幾天,她提前一天脫離了考察團,住進了一家民宿??疾靾F離開的當天,他去找她。回國后,他們就一直相處著。他也不聲張,在單位里對她也沒有明面上的優(yōu)待,但他會悄悄地把好的業(yè)務給她。所以作為信貸員的她業(yè)績一直不錯,不是支行里最拔尖的,卻也沒有一次是倒數。她升了主任,升了經理,當時行里要提拔年輕干部,她是備選人之一,一個支行就提了她一個人。于是她趕在儲蓄所合并之前做了一年儲蓄所所長,后來在合并儲蓄所成立大支行時她成了副行長,那一年她二十七歲,才工作了五年半的人。兩個人在各自的支行里一切順順當當,他的支行一直是業(yè)績最好的支行,他要提到分行去了,有一筆壞賬還卡著他,對他是個羈絆,她分幾次挪用了自己支行的現(xiàn)金為他填補了那筆壞賬。她很清楚隨便其中的哪一次數額都足夠她坐一輩子牢的,但她還是那么做了。
他順利去了分行,分管信貸業(yè)務,也分管她所在的支行。他把那筆壞賬的企業(yè)的大宗業(yè)務轉到了她的支行,使她挪動過的賬目順利做平??墒菍徲嫴渴潞筮€是查出來她所在支行的賬目有一段收支不平衡,然后查到了她。她承認她挪動過現(xiàn)金流,是為一家企業(yè)急用,而那家企業(yè)正是在他當時所在行有壞賬的企業(yè)。她不認是幫他,他只說是為爭取那家企業(yè)將來成為她的客戶而做的公關,雖然這有點像挖墻腳,有失職業(yè)操守,可是哪里的生存不是這樣,明知有失,仍是要為。她被停職,即便賬目已經做平,可追究的既可以是賬目問題,也可以是其他問題,可大可小,可公可私,私了是開除,公辦是去坐牢。她走了,她知道他能擺平后面的事,說到底這種事在業(yè)內不是個事,不就是收支平衡術嘛,是巧手人玩的魔術,好不好看、高不高級是平衡術玩得如何的問題,能緩,賬目在細水長流中珠圓玉潤,急了,賬目就難看點疙疙瘩瘩。她相信他可以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擺平,說到底他分管著她所在的支行。
她大學畢業(yè)于計算機編程專業(yè),實習也是在分行的電子部。那時的電子業(yè)務還未盛行,電子部門還是一個雞肋部門,她三個月的實習期無所事事,跟著幾個將退休的老干部混日子,在這樣清閑的部門留下來是很難的。所以他要了她去支行做柜臺是拯救她,她為他墊背是應該的,她并未懊悔。但她有不解的部分。她沒有聽他的去國外進修,她消失了。她坐了五年牢獄,在獄中她能修習的知識有限,但她還是購進了一些材料學習。出來后的兩年,她悄悄地做著時下最熱門的電子支付的開發(fā)和測試工作。工作有一陣沒一陣,但她很自由,沒有負累感。后來她跟的一個團隊接了他們分行開發(fā)的一款電子支付系統(tǒng)的測試項目,她并不是主要的負責人,但她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赡苁欠中薪邮猪椖恳度肷a了,他發(fā)現(xiàn)了她。他發(fā)給她信息,你在哪個城市?她猶疑半天,復,是你?他復,是。她告訴他,她不在那個城市了,她在嶺南山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上。他說那他要來看一看她。
她懷疑過他,為何不悄悄地把事情掩蓋過去,非要審查組把事情揭露出來?
她也懷疑過他不想經這一手,不想留了一道把柄給別人。
她更懷疑她后來進了監(jiān)獄他為什么沒有給她傳遞過一次信息。
他要來看一看她,為何一直沒有尋找她?也不可能是那件事查到他了,時效早已過了。那為什么他現(xiàn)在才來找她?
她很快收拾好廚房,時間才八點許,太陽才剛剛爬出山頭,大山才剛剛舒展開來,風才起,山林才開始一陣一陣地搖擺。
他還在陽臺上,自顧自坐在椅子上抽著煙。陽臺不大,桌椅小,都是她為自己準備的,他坐在那里像大人進了兒童游樂場。
只有一把椅子,她買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要買兩把。
她沖了一杯檸檬水端過去,他說你別忙了,歇會。他抬了抬手,不是請的手勢,大約是想拉一下她的手,像以前一樣。但他沒拉,畢竟中間隔了七年,他又收回了。剛剛收回,發(fā)現(xiàn)這只手是可以拿一下杯子的,他拿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口檸檬水。
急風過去,微風還在,輕輕地吹拂著山林的樹梢,向東的葉子明亮,向西的葉子幽暗,微風一陣一陣地吹,明暗就一陣一陣地顛倒。山林不太動的時候,湖水也不太動,一小片一小片地泛著波紋,瑩瑩閃閃,像許多鉆石。不動的水面倒映著岸上的樹木,筆直地往水底生長,仿佛水下有另一個世界,豐富而歡樂。
她放下杯子,從屋里拿了個矮些的凳子,把自己的那杯檸檬水也擺到小桌子上人才坐下來。
物管走了,阿蘇梅送客人一樣看著人家的背影。她有些激動地拽自己的衣角,或者她感激物管即將送來她的兒女。阿蘇梅往回走的時候用客家話唱起了歌,阿梅或阿妹打頭的句子,尾句哎喲哎喲不停。
她問他什么時候的飛機。他說十二點的。她說那你得走了。他說不急。她說那也得準備一下了,這里不好叫車。他說不急。她坐了一會,起身幫他去收拾東西。他只提了一個文件包來,沒什么好收拾的,一會她又回來了。她說你要準備走了,我給你叫車。他說不急。她看著他。他說真不急。她說機票不是十二點的?這里到機場要兩個小時,你還得安檢。他說不管它了。她說那你改簽一下。他說不改,讓它飛。
她笑了,說是,該飛回去的還是要飛。那你看著時間,什么時間合適,提前訂。
棄職曾守拙,玩幽遂忘喧。山澗依磽瘠,竹樹蔭清源。
他讀書一樣念出。
她不想理會。她居住在這里不是這個意思?;蛘咚胝f出的不過是他自己心里的意思。
她想起他們曾經約定,有問題就直接解決。
你很早就計劃著我是你的一個棋子,所以把我分到其他支行,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要挪用這個棋子?還是,更早,在我實習期滿你留下我時就計劃著我這一步棋了?我們若沒有機會見面,我不會特意去問你。你來了,我覺得就還能像以前一樣談話,不必要遮攔。所以我應該問問,因為這么多年了我仍不確定一些事情。你來了你應該早就準備好了答案,所以你得回答我。不然你又為什么來呢?你想過我可能坐一輩子牢嗎?你肯定想過,知道我愿意坐一輩子牢。至少那個時候的我愿意為你去坐一輩子的牢,雖然現(xiàn)在的我說不準還愿不愿意。這點你得回答我。
我會回答你。但你也得知道那時的我也可能并沒有扭轉一切的能力,你知道的,什么事都得看著情況才能下決定,雖然我們有預備好的方案??墒怯心囊患虑樽詈笫前粗覀兊姆桨笡Q定的呢!我們能做的只能是選擇更接近我們事先預備好的某一個方案。只是接近,更接近。除此之外,我們再也不能做得更多。這些你都知道。把你留下來,要你從柜臺做起,是要你熟悉基礎業(yè)務,以后做起事來不慌,我需要一個能打硬仗的人,我的右手不能動時,我的左手要能迅速出擊,且要準、夠力。選擇你我心里沒有歉意,我總是要選人的,說好聽點要培養(yǎng)骨干,最后還是不免用上了你,對此我有歉意,因為是你。但你也知道我,如果不是你,我也會有歉意,不過是歉意多寡的問題、表面和形式的問題、深刻不深刻的問題。你還知道的,我為你準備好了退路。
你能保證我不被定罪?
能,這個我能做到。我在做最壞的打算的時候,也在為你做最好的打算。那是個最關鍵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就不可能再退縮了。他強調,我能把最壞的事情提上方案,就是因為對你有了最好的安排。但你不配合,一走了之。
我早已接受了定罪,著手做事時就已接受,因為接受了又沒等來那個罪行,我有煎熬、焦慮。我只能消失。
你以消失來引起分行注意,來接受那個罪行,你想過這不在我的策略范圍之內會出什么意外嗎?好了,我來不是質問你。但你也知道,正是因為你消失,使一部分事情不可解釋,經你手的事就非按到你頭上不可。多少也要按一點才能應付過去。
她不言語,他還是沒能理解她的意思,她不想逃,她想接受她的抉擇帶來的后果。報復或者撒嬌,嗔怪他利用了她,不配合是她在煎熬中唯一的喘息。她要自己明白這人生的一大步是怎么走的,她要清晰地從中經過,她想有個結果,讓她這人生中的第一個停頓疼痛而深刻。
你走后,行業(yè)變化很大,一直在發(fā)生著料想不到的變化。新的銀行政策,地方上可以設立城商行。但很多小地方的銀行是靠企業(yè)支撐起來的,在某種程度上企業(yè)有了一定的主導作用。企業(yè)的選擇更大。這樣一來行業(yè)競爭是前所未有的,原有銀行資金和業(yè)務流失慘重,很多銀行選擇合并支行、削減人員。曾經銀行的發(fā)展有多快,后來的合并就有多快。很多支行點改成自助銀行,全部電子化,只需要持二代身份證就能辦理所有以前在柜臺上操作的業(yè)務。電子化,一是時代進步所驅,二是生存所驅,你經歷過儲蓄所的階段,自助銀行還不及儲蓄所那么大,但它的效率更高,更節(jié)省開支。我想過去地方銀行任職,這樣能把你帶上,但你還沒出來。也并不是完全因為等不到你,也有擔心做不起來的原因。又是幾年,熬到現(xiàn)在,我也無處可去,只能在系統(tǒng)里繼續(xù)向前走。
她想了一想,問他,還是你的左手?
他好像哪里疼了一下,那只是一個修辭。左手也是手,是一體,我們說過共同體,是你敏感又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