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鵬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疼痛,杰森醒了。他揉了幾下隱隱作痛的腦袋,扶著餐桌踉蹌起身。掛鐘的指針正指向凌晨三點二十八分,很明顯,他已經(jīng)錯過了上一次的喂奶時間,不過幸運的是,女兒似乎沒有哭鬧。
他彎腰撿起滾落在鞋架底下的奶瓶,這個動作再次讓他感到一陣眩暈。奶瓶空了,剛才沖泡好的奶粉毫無保留地灑在了地板以及他身上,干涸成了一些不規(guī)則的圓點,杰森覺得好像有一些刺在扎他的皮膚,可沒看到有傷痕。
這已經(jīng)是他近兩個月來第五次暈倒了,有時候在廁所,有時候在廚房或者陽臺,每次都是大半夜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候。他很害怕還會有第六次——如果他醒不過來,女兒就要挨一整晚的餓,直到第二天他僵硬的身體被發(fā)現(xiàn),妻子手忙腳亂地撥打了120,然后再把噩耗逐一通知給家人后,才會想起來給女兒喂一點奶——她還不到六個月,每隔兩小時就要進食一次,這種饑餓對她來說是相當難熬的。
所以他很早之前就懇求過妻子,想把里面靠陽臺的那個雜物間租出去,換點房租,這樣他就可以不用做兼職,每晚多出四個小時的睡眠,從而在根源上杜絕再次暈倒的可能。然而這一提議遭到妻子的拒絕,她的理由也很簡單:第一,房子只有四十幾平米,無法容納多一個人共同生活;第二,租房合同寫得很清楚,房東不允許二次出租;第三,沒有人會愿意住那個連窗戶都沒有的雜物間,放個屁都好幾天散不盡。
然后他想訴訴苦,說最近休息不好、睡眠不足導致頻頻暈倒,可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因為他要訴的這些苦沒什么價值,會被妻子當作懶惰無能來理解。兩年前他們就打算按揭一套小戶型的房子,但截至目前可支配的存款,距離首付金額還有很大空缺,因此他才沒日沒夜地透支自己,除了朝九晚十的工作還兼著四份兼職。他時常祈禱自己學會分身,甚至還去百度上搜索一些道術(shù)典籍,企圖通過某種非現(xiàn)實主義的手段來改變現(xiàn)狀。
姜茶涼了,你再去換一杯吧。妻子披散著頭發(fā)靠在床邊,看樣子她沒有打算起床,因為是周末,她不必送兒子去幼兒園。我來不及了,杰森單手打著領(lǐng)帶,另一只手收拾著散落在桌上的文件,略一耽擱就趕不上頭班地鐵了。他把皮包的拉鏈拉緊,又補充了一句,你自己換吧,保溫壺在餐桌上。
妻子沒作聲,沉重地翻了個身,把心里的不悅?cè)勘憩F(xiàn)于肢體。
杰森嘆了口氣,扯下領(lǐng)帶順手扔進柜子,他的領(lǐng)帶總也打不好,常在公司被人嘲笑,因而他很希望妻子能在每天出門前幫他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wù),可妻子向來無動于衷,她明明看到了,卻依然選擇轉(zhuǎn)過頭去。杰森忽然覺得還是有些刺在扎他的身體,環(huán)顧了一圈,卻依舊找不到傷痕。
對了,妻子背對著他說,下禮拜幼兒園要交學費,還有鋼琴班和奧數(shù)課的費用馬上也得交,一共是四萬六千八,你記得準備一下。
好,杰森低聲答應(yīng),然后他挎上包,抓起墻上的外套離開家門,接著開始一路狂奔。其間,他感覺那些刺在他身上越扎越深,可當他真正停下來的時候,似乎又丟失了那種疼痛。手機上的運動軟件顯示,從臥室到站臺的距離有3.92km,這段路程大約需要花費21-24分鐘,當然這需要他用盡全力去奔跑,還必須是晴朗的天氣,不能發(fā)生任何意外,基本上每次都是門合上的前一秒,杰森剛好擠進頭班地鐵。
四萬六千八,他喘著粗氣盤算,目前所有可支配積蓄加起來還不夠三萬塊,怎么辦,公司財務(wù)那邊是不可能再給他錢了,他已經(jīng)用各種借口把薪水預支到三個月之后了,可以從幾份兼職工作那里想辦法預支一點,再把家里一些舊的電子產(chǎn)品賣給回收平臺,這樣差不多應(yīng)該是夠的。
杰森被擠在車廂最角落的位置,人群的壓迫使他呼吸困難,于是他左右側(cè)身,想為自己尋找到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這一舉動引發(fā)了周圍人的不滿,不過他們也只是微微皺了下眉,或者輕輕地“嘶”一聲,每個人臉上都掛滿了疲憊和不得已,大家都心知肚明——頭班地鐵的乘客,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去為難彼此。算了吧,杰森想,難受點就難受點吧。打了一個很重的哈欠,他開始放空自己。
列車飛速馳騁,不見天日的隧道里,墻壁上那些色彩斑斕的廣告牌成為一道道流星般的光影,在黑色玻璃和他的臉上掠過。玻璃倒影里的他,身體仍然保持著令人受罪的姿勢,看起來是那么毫無生機,像是卡夫家動物園里的孔雀。
那些孔雀太遲鈍了,卡夫經(jīng)常這么抱怨,他在杰森面前毫不掩飾自己對孔雀們的嚴厲,常對籠子里的孔雀破口大罵,罵它們不爭氣,吃香的喝辣的,卻從來不干正事,讓他們開屏,簡直比叫鐵樹開花還難。杰森勸慰他說,省省吧,你這樣喊,它們又聽不懂。你不知道,卡夫氣憤地說,這群畜牲吃的飼料是新西蘭進口蝗蟲和澳洲空運來的燕麥混合而成的,偶爾還會吃一些尼加拉瓜的凍干蜥蜴,我敢說,沒有任何一間動物園里的孔雀可以吃到它們這樣高品質(zhì)的食物,可它們就他媽的不肯開屏,游客們都舉著手機在拍照了,它們還在里面睡大覺!
說著,卡夫又狠狠地朝籠子踢了一腳,幾只近前的孔雀受驚,撲棱著翅膀四散逃離。杰森在一旁苦笑,因為每次卡夫這樣罵孔雀,杰森就聯(lián)想到自己的禿頭老板,那個不到一米六的中年矮胖子——他總是對杰森和其他同事們拿出來的方案不滿意,即便不得不滿意的時候,他也還是會挑出很多莫須有的毛病來,最后再補充道,做點事情拖拖拉拉,再這么下去,績效不要發(fā)啦!還有,空調(diào)干脆也停掉,你們創(chuàng)造的效益壓根兒都不夠交電費!
杰森今天又遲到了,他剛從電梯里鉆出來,禿頭便連忙腆著肚子上前迎接,啊呀呀,杰森先生,您來啦!九點打卡,不到八點半他就搬個凳子坐在辦公室門口等,每天如此,一整張胖臉都掛著笑,抑揚頓挫,一板兒一眼兒的,誰遲到了就笑給誰看,讓人頭皮發(fā)麻。杰森只好灰頭土臉地回答些對不起對不起太堵了家里孩子太鬧騰之類的話,然后竭盡所能地給他鞠最大度數(shù)的躬。
當然,禿頭對各種借口都不買賬。好嘛,原來我開薪水給你是為了讓你在路上堵車,讓你在家里伺候老婆孩子的呀?那你還來公司做什么,指導工作來啦?
杰森抿著嘴,耷拉著眼皮,不想跟他爭辯,僅僅遲到了不足五分鐘,完全不值得他在這里尖酸刻薄、陰陽怪氣。五分鐘前他被樓下一輛特斯拉蹭到了,對方倒車的時候杰森正好路過,本來沒什么事,他想要快步離開,結(jié)果車上下來一位女司機,非要追著杰森問他眼睛有沒有瞎。杰森見她不依不饒,于是告訴她倒車時不開警示燈本身就不對。女司機則變本加厲叫囂道,用得著你教我啊?你講不講道理呀?你是不是歧視女司機?信不信我到婦聯(lián)告你?
怎么不說話啦?禿頭老板又往前湊了一步,你知道自己上個月考核又沒達標吧?我……杰森往后退一步,好讓自己的鼻孔和他的頭皮扯開距離。禿頭仰著脖子質(zhì)問道,你躲什么?杰森用半邊臉笑笑,不知道怎么開口。他身上那些神秘的痛感又在發(fā)作了,一定是哪里扎了刺,也許是后背,也許是心口。
問你呢,你躲什么?
沒什么,杰森又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好幾天沒洗頭了?
每天晚上入睡前清理自己的身體,這是人作為高等生物而必須遵循的基本禮儀,杰森忘了在哪里看到過這句話。所以盡管現(xiàn)在的他是一個睡眠極度缺乏者,但還是會堅持每晚拿出至少半個小時來洗澡、洗頭、剃須、排便,有時還會喝一杯熱牛奶,再做幾個俯臥撐和仰臥起坐,因為前不久吃晚飯的時候,他覺得天氣悶熱,所以脫掉了背心,兒子把啃了一半的鹵雞腿扔到地上,并發(fā)出一句驚呼,不吃了,爸爸的肚子好惡心!那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原本若隱若現(xiàn)的腹肌不知何時銷聲匿跡了,被一塊肥膩松垂的肉取而代之,而他才三十歲。三十歲,想來是一個比較尷尬的年紀,腹肌可有可無,它并不是把生活過好的必備品,但從某些方面來說,腹肌又具有跟錢相同的性質(zhì),它們都有衣物遮擋,外人不太能夠輕易分辨你到底有沒有,但擁有與否還是有很大差別,它們都是決定一個人狀態(tài)好壞的關(guān)鍵。
這天晚上洗完澡,杰森又光著身子在客廳做俯臥撐,目標數(shù)量是一百個,不過到三十幾個的時候他就感覺油盡燈枯了,但他不想太快放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或許咬著牙堅持一下,就會有轉(zhuǎn)機——十年前他熬了無數(shù)個夜,因此最后讀了一所名牌大學;后來他鍥而不舍地給心儀的女孩買花、送早餐,所以她成為了他的妻子。很多事情倘若沒有當初的堅持,哪怕中途多松了一口氣,都不會是如今這個結(jié)局?,F(xiàn)在也是一樣,他憑借一點破釜沉舟的信念,不惜代價都要在這座城市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多打幾份工,少睡幾個小時,吃喝粗糙一點,老板刻薄一點,這些都是可以忍的,何況幾個俯臥撐。
最后,手臂和腰腹無法再拿出任何力量的時候,他的身體沉重地向著地板砸去。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用一種詭異的節(jié)奏跳動著,仿佛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掙脫胸腔。之后他聽到雜物間里傳來一些響動,本以為是疲勞帶來的錯覺,可當他靜下呼吸后,響動依然存在。屋子只有40多平,家里是斷然不會養(yǎng)寵物的,況且妻子還對毛發(fā)過敏。這么大的動靜,只有一種可能——那間屋子里有人。
杰森小心翼翼地起身,一陣熟悉的眩暈襲來,眼前盡是黑暗。他扶著墻,等眩暈過去,然后晃了晃腦袋穩(wěn)定心神,想著要怎么對付那間屋子里的人——小偷,或者強盜,無論如何,他要拼死保護妻兒周全。聲音一定要小一點,他想,女兒剛剛才喝過奶,兒子明天要去20公里外的少年宮學習跆拳道,妻子約了隔壁王太太去南城的水族市場買金魚,不應(yīng)該吵醒他們。所以動作要麻利,不給對方還手的機會,出其不意,一招制勝。
他踮著腳去廚房取了把菜刀,左手拎起角落里的一根鋁制棒球棍,小心翼翼地朝著雜物間逼近。他越靠近那里,響動就越清晰,它們穿過杰森的耳膜,甚至有一瞬間的摩擦和痛感,真實而強烈,仿佛竹子拔節(jié)、小麥抽穗,又仿佛華燈初上時,嘈雜而喧鬧的萬家燈火。直到杰森來到門前,他才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的,里面竟然有光。
雜物間僅有幾平米,向來只堆放一些廢棄的文件資料,和孩子們玩剩下的玩具,以及一輛斷了鏈條的山地車,至于燈,早就不亮了??涩F(xiàn)在里面不僅點著燈,似乎還播放著音樂,聲音低緩,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杰森把耳朵貼到門縫兒上,好像是柴可夫斯基的《圓舞曲》。
有什么事嗎?屋門突然打開,一個高大挺拔的少年站在眼前。杰森倉皇地看了看他,本能地往后退去——他不像壞人。你是?杰森問道。
你好,我是新搬來的租客。少年回答。
租客?杰森赤身裸體,一手菜刀,一手棒球棍。
嗯,租客。
原來妻子已經(jīng)把這間屋子租出去了,杰森欣慰地想,雖然她嘴上沒說什么,心里肯定還是在意的,她不忍心自己的丈夫連個好覺都睡不上。
有什么事嗎?少年問。
沒事。杰森尷尬地咧咧嘴,看著自己手里派不上用場的武器,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來搪塞。你也喜歡柴可夫斯基嗎?杰森問他。嗯,少年點頭,準確地說,我喜歡柴可夫斯基的壓抑和想象。
壓抑,想象……杰森突然感受到一股虛無縹緲的震顫,好像一顆石子投入深井,只聽見了聲音,卻沒看見漣漪。他原以為,柴可夫斯基的壓抑和想象,全世界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得到,那是一種不束縛于物態(tài)的絕對自由,是秋涼之夜里最后一只吵鬧的蟬,或者絲綢里的塵土開出一朵花,就像光沒有顏色,但卻擁有所有的顏色,它們并非一種生物性的本能,而是源于壓抑的一種負生長——沒有感受過壓抑的窒息與疼痛,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想象。
最初,杰森是從孔雀那里學到了這個道理。那時候卡夫已經(jīng)找到了讓孔雀們開屏的好辦法,他興高采烈地邀請杰森前去觀看。杰森來到動物園時,果然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的孔雀已經(jīng)張開了尾巴,萬羽流金,好像姹紫嫣紅的春花開了一大片,在固若金湯的鐵籠里異彩紛呈。天呢卡夫,你是怎么做到的?杰森忙不迭地感嘆道,太美麗,太壯觀了!
卡夫不以為意地笑兩聲,這算什么,好日子還長著呢,總有一天這個籠子里的孔雀會一直開屏,無論是冬天夏天,無論它們吃飯睡覺,我要讓它們時時刻刻都露出漂亮尾巴,吸引全世界的人來觀看,我要讓我的動物園成為天下第一動物園。
你真厲害!杰森半張著嘴羨慕道。他從沒想過在學校里那么不會讀書的卡夫,居然是這么有頭腦有抱負的人??墒?,杰森追問,你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讓孔雀開屏的?難道,不是只有雄性孔雀才會開屏嗎,因為性激素的刺激,它們才會展示自己的漂亮尾巴,以便于吸引異性交配?
你說得很對,卡夫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贊許,所以你看到的這個籠子里,全部都是雄性孔雀,但我不需要它們吸引異性。
嗯?
換個說法吧,卡夫沉思了一會兒,你去上班是為了生存,對吧?你只要把領(lǐng)導交代給你的工作按時完成即可。
對。
孔雀也是一樣,它們在我的籠子里也是為了生存,本來偶爾開一下屏就可以了,但,現(xiàn)在規(guī)則變了,我不再給他們提供食物,什么進口蝗蟲、進口燕麥、凍干蜥蜴,這些都拿掉,它們只能吃青草。一旦誰開了屏,它才會得到固定份額的高品質(zhì)食物賞賜,久而久之,這個條件反射不斷在孔雀群體之間得到強化,它們就習慣了開屏。你明白了嗎?
哦……原來如此。杰森點點頭,他覺得身上某些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那萬一,有的孔雀就是不愿意開屏,就是喜歡吃草,那怎么辦?
好!卡夫翹起大拇指,表示這個問題非常棒??吹礁舯诨\子里的獅子了嗎?
看到了。
那些在規(guī)定時限內(nèi)從不開屏的孔雀,會被丟到獅子籠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批不開屏的孔雀被丟進去,而剩下的這些孔雀會親眼見證它們不開屏的下場,所以你覺得,還有誰敢不開屏嗎?
啊,原來是這樣。杰森想繼續(xù)稱贊點什么,但身上的那些刺扎得他疼痛難忍。他抬起頭,想深呼吸幾口,卻發(fā)現(xiàn)籠壁的高處還有一只孔雀,通體雪白,目光炯炯,羽翼飽滿而豐盈。
它為什么在那里?杰森問卡夫,它在干什么?
管它呢,卡夫鄙夷地瞄它一眼,或許,是想逃跑吧。
逃跑?杰森不可思議道,那你就眼睜睜地讓它逃跑?說完這句話,他又后悔了,不知道為何,杰森的心底最深處,好像對上面那只白孔雀懷有一些敬意與同情,仿佛他和它一樣,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壓抑、剝削,而他,本不應(yīng)該嫉妒它有一顆飛出牢籠的心。
放心吧,卡夫說,它們最多只能飛十幾米高,而這只籠子有二十五米高,它永遠都逃不掉的。
是啊,它肯定逃不掉,杰森和卡夫一起嘲笑它,聲音卻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白孔雀永遠都不會明白,這些拔地而起的銅墻鐵壁,便是它最后的墳墓,哪怕它的靈魂里住著柴可夫斯基,哪怕它能在壓抑中擁有絕對自由的想象,但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
比如幼兒園里的“Cupcake·創(chuàng)意手工蛋糕”大賽,就讓杰森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他甚至在夜深人靜的廚房里向灶王爺祈禱這只是一場夢,畢竟這個夜晚還有好幾個方案等待他修改,還有兒子的幾套臟衣服和女兒的尿布需要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會能睡上一覺。他用眼神向妻子求助,說到底,女性應(yīng)該比男性更心靈手巧,更適合在一堆混亂的食材上發(fā)揮創(chuàng)意,況且,她本來也沒什么事做。
可妻子絲毫沒有施以援手的打算,她捏著一個瓶子對鏡子里的杰森說,我剛涂的這只護手霜多少錢你知道嗎?杰森不說話了,他放棄這種奢侈的念頭——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勉強妻子做她不想做的事,早在談戀愛的時候他就發(fā)下這種毒誓。這些年他也從未對妻子有任何忤逆,生怕哪一天他們吵起來,妻子會像其他女人一樣把從前的舊賬翻出來——當年排著隊追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是瞎了眼才挑中了你,錢賺不到,房子買不起,連幫兒子做個家庭作業(yè)都要我來動手啦?
對了,妻子換了一罐什么東西正往臉上涂,四萬六千八,你準備好了嗎?
啊,還沒有,杰森掰著手指頭比劃了幾下,應(yīng)該快了。
什么叫應(yīng)該快了?妻子剜他一眼,學費不能耽誤的,還有鋼琴和奧數(shù),幼兒園的小朋友都在學,我們也不能落后。
放心,不會耽誤的,杰森起身離開臥室,我先去弄蛋糕了。
卡夫那里肯定是有錢的,杰森來到廚房,對著一堆令人心煩的面粉、雞蛋和白砂糖想??伤麑嵲诓缓靡馑荚購埧诮桢X了,他已經(jīng)欠了卡夫一大筆債,況且最近,卡夫的動物園正投入一筆資金購買新孔雀,來代替那些不開屏的舊孔雀。
你在干什么?房客小李突然出現(xiàn)在身后,愁眉苦臉的杰森來不及防備,嚇了一跳。
小李住進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杰森白天不在家,只有半夜才會跟他打幾個照面。他曾鄭重其事地向杰森介紹過自己,杰森只記得他姓李,叫什么已經(jīng)忘了,反正無所謂,名字對于普通人來說沒那么重要,年輕的時候可以叫小李,老了可以叫老李,至于死后,更不會有人對你的名字念念不忘。
看著案板上那些亂七八糟的食材,小李驚嘆道,大半夜搞這么多東西,你是準備祭祀嗎?
杰森搖搖頭,懶得跟他解釋。巨大的工作壓力和長時間的缺乏睡眠,讓他沒有力氣多說一句廢話。
或許,我可以幫你。小李熱情地說。
謝了,杰森打了幾個雞蛋開始攪拌,你可能幫不了我。
你不說我怎么幫你。
做幾個紙杯蛋糕,你可以嗎?
可以。
真的?杰森興奮地轉(zhuǎn)過身,你確定你會做?他從沒想過一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子能做這種事,也許,他的精力放在打游戲或者其他什么上更合適。
會做,我特別喜歡烹飪,小李說,我前幾天還特意去報了一個烹飪培訓班。
那太棒了!杰森喜出望外,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小李有很多相似,他們都喜歡聽柴可夫斯基,杰森也曾在讀大學的時候去報名學過烹飪,雖然現(xiàn)在忙碌的生活里已經(jīng)容納不下他這件耗時又費力的愛好,但當他聽到小李說他也喜歡烹飪時,還是能找到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切感。
小李每晚都去夜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剛回來,藍牙耳機掛在耳朵上還沒來得及摘,額頭上有星星點點的汗珠,兩只胳膊看起來健壯有力,腹肌應(yīng)該也會有一點吧,杰森羨慕地想,他正處在他一生中最好的年紀,無憂無慮,精力旺盛,熬一整夜也不會累,可以放肆地去愛去恨,在任何時候做想做的事,看喜歡的書和電影,聽各種有意思的音樂,不必憂心房貸車貸,不用被尖酸刻薄的老板瘋狂壓榨,也不用一天二十四小時面對孩子們無休止的吵鬧,這一切都是他極度渴望而回不去的過往。
為了表示親近和感激,他想用秘密拉近自己和對方的距離,于是杰森停下手里的動作,鄭重其事地對小李說,你知道嗎,動物園里有一只白孔雀,它聽得懂柴可夫斯基。
哇,那它肯定是一只很棒的孔雀,小李一絲不茍地感嘆道。
前幾天杰森去動物園,孔雀籠子里又換了一批新面孔,而隔壁籠子里的獅子們卻越來越肥。慶幸的是,那只白孔雀還在,它仍然站在籠壁上,孤傲地看著遠方,站的位置似乎比上次更高了一點。杰森沖它招手,白孔雀好像也注意到了,并略微俯首,跟杰森進行了短暫的眼神交流。
你要加油啊!杰森壓著聲音低喊道,你一定可以的!
然后他掏出手機舉過頭頂,播放了一首柴可夫斯基給它聽。有一位游客路過,驚詫地問杰森,你在干什么?杰森聳聳肩膀,對這個問題也很驚詫,他說我在給它聽歌。給誰?上面那只白孔雀??!神經(jīng)病,游客嘀咕道。
清晨,一個劇烈的抖動使杰森從睡夢中驚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也就意味著昨天下半夜,女兒要喝的奶,他一次都沒喂。他趕忙跑進屋里,想看看女兒狀況如何。
你干什么瘋瘋癲癲的?妻子瞟了他一眼。她已經(jīng)醒了,正靠在床頭看手機直播軟件上的美妝直播。
我……昨晚太累,睡著了,所以就……忘了給女兒喂奶……
妻子又瞟了他一眼,不是喂過了嘛。
嗯?
果然,嬰兒床邊的奶瓶里還有未喝完的奶,杰森拿起來用臉試探了一下,還有點余溫。
你喂的?杰森不可思議地問道。
不是。
那怎么會?
好了我看視頻呢,你別打擾我。妻子沖他擺手,示意要中止這場啰嗦的談話。
杰森退出房間,習慣性地揉著自己的身體,每當這時,他就會覺得身上有刺,然而今天,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刺好像不存在了。之后他突然看到,小李已經(jīng)幫他把紙杯蛋糕做好了,端端正正地擺在桌子上,并且還用透明盒子裝了起來,系著漂亮的蝴蝶結(jié)。不僅如此,尿布也已經(jīng)洗好掛在陽臺晾曬,還有他沒來得及完成的幾個方案,也都改正校對并謄抄整齊了。難不成,奶瓶里的奶也是他幫忙喂的?
他走到小李的房間門口,想去跟他道謝,還沒敲門,又想到他正處于喜歡晚睡晚起的年紀,于是歇手作罷。能夠晚睡又晚起,是匆忙的生活給一個人的最大恩賜,盡管再過幾年,他可能也會過上杰森這種手忙腳亂、慌張無奈的日子,至少現(xiàn)在,他不應(yīng)該去打攪他的這份幸福。就像那些孔雀,無論它們最后要面臨什么命運——成為獅子們的餐點,或者日復一日地撅著屁股取悅觀眾,但起碼,它們會擁有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權(quán)利。
卡夫的動物園因為孔雀開屏一事而名聲大噪,世界各地的游客紛紛慕名前來觀賞,票價比原來翻了好幾番,卡夫也因此大賺一筆。他跟杰森說,準備再拿出部分資金聘請專家和學者,成立“孔雀心理和行為研究中心”,進行基因篩選,制造一批生下來就只會開屏的孔雀。當然了,他說,也不能虧待這些孔雀們,目前已經(jīng)對孔雀的飼料進行改良升級,在原有的高品質(zhì)配方基礎(chǔ)上,又添加了挪威生蠔粉和北海道深海鱈魚,保證每一只勤奮優(yōu)秀的孔雀都能在這間優(yōu)越的動物園里獲得健康、幸福的生活。
杰森聽完他的遠大宏圖,不禁拍手叫絕,然后又問他,你是怎么想出這么多策略的?卡夫淡淡一笑說,這是一名優(yōu)秀管理者的基本素養(yǎng)。哦,杰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覺得杰森剛才那番話有點熟悉,好像在哪兒聽到過,之后他終于想起來了,這和禿頭老板的那套新說辭如出一轍。
那天晚上大家悶頭加班的時候,禿頭突然拍著巴掌出現(xiàn),家人們!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他佝著腰,咧著嘴,神神秘秘。什么好消息?大家饒有興致地問道。他粲然一笑,換了副器宇軒昂的站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耶和華在進行末日審判。從今天開始,辦公室的空調(diào)可以延時開放至晚上24點!你們說,是不是好消息?不僅如此,每天晚上21點后,公司會無償提供加班宵夜,有大碗面、咖啡、面包、餅干、話梅糖等十多種名貴零食,你們說,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大部分人把腦袋縮回電腦屏幕上,雙手繼續(xù)敲打鍵盤。另一小部分人則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不太情愿地向他表示,這消息的確挺好。禿頭則雙目微垂,向大家莞爾致意,然后奮力高呼,我親愛的家人們,向著我們共同的美好生活,努力吧!好,那些鼓掌的人也應(yīng)和道,努力!
對了,最后禿頭指著杰森旁邊兩個還在鼓掌的人說,按照我們的考核規(guī)則,您二位上個月摘得了倒數(shù)一、二名的桂冠,明天起,可以不用來上班了,別忘了去財務(wù)結(jié)算工資。接著,他便拂袖離去,并留下一句山高路遠,江湖再見!
辦公室一下子安靜下來,掌聲和敲擊鍵盤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腦袋重新從顯示器上方探出,并把目光投向即將江湖再見的那兩位。這段沉默極其漫長,沒有人發(fā)出聲音,空調(diào)的水滴在窗外吧嗒作響,樓下的汽笛聲干燥而苦悶。杰森想去安慰被淘汰的兩位同事時,感覺身上的那些捉摸不到的刺痛又發(fā)作了,毫不留情地往他身體更深處戳去。隨即時鐘指向二十一點整,大門敞開,幾個人搬著泡面、糖果和零食走了進來,世界忽然又開始喧鬧,談笑聲、爭搶聲、電話鈴聲,猶如一頭頭兇猛的野獸,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回家路上,他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要把這個造孽的消息告訴妻子,好讓她有些心理準備——她老公的業(yè)績在全公司倒數(shù)第三,隨時都有可能丟掉飯碗——兒子不能再去學鋼琴和奧數(shù),女兒也不能再喝昂貴的進口奶粉,她自己也只能涂一些廉價的打折護膚品。他思索著要怎么開口,才能把對妻子的傷害減到最小,平日只需要20多分鐘的路程,這次花掉整整一小時。剛踏進家門還沒來得及開燈,杰森就嗅出了空氣中不一樣的繾綣和旖旎。
回來啦?妻子從餐桌前起身。都一點多了,你怎么還沒睡,杰森吃驚地問道。她笑笑,不搭腔,接過杰森的皮包,并為他脫下外套。累了吧?她的食指細嫩修長,從杰森的胸口滑到后背,然后踮起腳尖,輕輕地吻在杰森的嘴巴上。我……杰森想開口說點什么,妻子的手立刻堵住他嘴巴,噓……她魅惑地眨了下眼睛,指著臥室低聲說,孩子們睡了,只剩咱倆了。
她牽著杰森那條打得亂七八糟的領(lǐng)帶走到餐桌前,然后把他摁倒在椅子上。柔情蜜意來得太突然,杰森毫無準備,因而看起來手足無措,滿臉惶恐。你呀你,妻子的手劃過他臉龐,一股淡淡的清香竄入鼻息,然后進入肺腑,令人心曠神怡,杰森想,也許,這就是那只非常名貴的護手霜的味道吧,要起很多次早熬很多個夜才能換回來的味道。來,陪我喝一點,妻子遞給他一杯紅酒,我們很久沒享受過這么私密的二人世界了。杰森接過酒杯,仰頭灌下去一大口,內(nèi)心燃起的火熱與沖動難以自持。對,很久了。
我今天美嗎,妻子跨坐到他叉開的雙腿上,柔軟的腰肢肆意扭動起來,棕色長卷發(fā)垂落在他的面龐,撩人的香氣好似利爪在撓他的心門。美,杰森喘著粗氣,特別美?;鸺t的緊身旗袍,黑色長筒漁網(wǎng)襪,這是最能夠讓杰森銷魂的裝扮,他如饑似渴地用嘴巴在她耳后吮吸,然后兩只手抓住旗袍的下擺,殘暴地擼到她胸口的位置,豐腴而精致的曲線就暴露在他眼前。她昂著頭,雙眼迷離,兩條腿緊緊勾住杰森的身體,輕輕地呻吟著,杰森扶著她柔軟的臀部將她抱上餐桌,開始進行熟悉又陌生的探索。
忙亂中,杰森隨手擱在鞋架的皮包被碰落在地,這間屋子太過狹窄,一旦有什么響動,任何一件家具都無法獨善其身。妻子低頭看了一眼,然后在呻吟中抽出空隙問了一句,四萬六千八湊齊了嗎。
湊齊了嗎?杰森記不清楚了,于是便努力地去想,那筆錢到底有沒有湊齊。似乎是一場暴風雨澆透了他的身體,他原本的節(jié)奏被打亂了,接著他身上的那些不可名狀的刺開始向著體內(nèi)野蠻地生長,疼痛逐漸從身體中流淌出來,他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盡管他不想停下來,可是心里的那股沖動卻朝著四面八方散去了,從前那種如火如荼的碰撞和激烈,在這一刻,變得索然無味。
你怎么了,妻子停下晃動與呻吟,不可思議地盯著他。杰森提上褲子,系好腰帶,癱坐到椅子上,他想解釋說一個缺乏休息與營養(yǎng)的三十歲男人,已經(jīng)不再具備二十歲時生龍活虎的特性,不能在性生活中交出令人滿意的答卷,請你諒解??伤钟X得難以啟齒,就像禿頭老板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遲到一樣,他覺得沒什么好說的,難不成還要細致地向?qū)Ψ饺ソ忉屪约旱腻e誤嗎,這對于已經(jīng)犯下的過錯是于事無補的。
一陣窸窸窣窣的開門聲,房客小李推門而入。抱歉,我好像不該這個時候回來?他耳朵上掛著藍牙耳機,汗水吧嗒吧嗒地從額頭和身上滴落,應(yīng)該是剛完成夜跑。杰森抿了抿嘴,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尷尬到無法言喻的場面。妻子回身望一眼小李,然后又轉(zhuǎn)回來,她的旗袍仍然掛在胸口,絲毫沒有要拽下來的意思,肆無忌憚地裸露著還未盡興的下半身。她岔開手指,把散落的頭發(fā)綰到耳后,再次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一眼,然后她的眼睛變得柔軟起來,有微微的亮光在閃爍。
小李只穿了一條短褲,濕透的T恤被他脫下來捏在手里,麥色肌膚在昏黃的燭光里呈現(xiàn)出一種古銅色雕塑的質(zhì)感。杰森下意識地朝他的腹部望了一眼,果然是有腹肌的,輪廓整齊,健壯而神圣。他想起那幾個漂亮的紙杯蛋糕,小李簡直幫了大忙,他還年輕,很多事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或許他能再幫自己一次。于是杰森從椅子上站起來,磕磕巴巴地說,我想出去透透氣。三個人互相對望,沒有人打破沉默,杰森便推門離去。路過小李身旁的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伏在小李耳邊說了句謝謝。
半夜的城市清澈而空曠,月明星稀,夜風四起,真是個好天氣啊,杰森想,可盛夏季節(jié)里,為什么卻感覺到一陣陣寒意呢。他沿著馬路,昏昏沉沉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發(fā)現(xiàn)前面就是卡夫家的動物園了,這個時間,園子里卻依然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他走進人群,各種各樣的人帶著笑臉和他擦肩而過,忽然,遠處某個地方鑼鼓喧囂,人流瘋狂地向著那個方向涌去。發(fā)生什么了?他抓著一個陌生人的肩膀問道。你不知道嗎,對方急匆匆地回答,最后兩只不開屏的孔雀要被處決了,趕緊去看看吧。然后杰森便被擁擠的人群裹挾著帶到籠子跟前?;\子里的孔雀已然是些全新的面孔,它們?nèi)奸_著屏,神情呆滯,像一些漂亮的雕塑。工作人員抓住不肯開屏的那兩只,捏著它們的脖子,繞著圍觀的人群展示了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觀眾們發(fā)出震耳欲聾的驚呼和贊嘆,他們高舉著手機準備記錄下這激動人心的一幕。
杰森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感覺悲愴不已,他想撥開人群,想要喚醒那群麻木冷漠的人。可這時,籠壁上的那只白孔雀卻轉(zhuǎn)過頭來,遠遠地盯著杰森,它好像站得比上次更高了一點,眼睛清澈而明亮,里面倒映著山河湖海、日月星辰,接著它便騰空而起,消失在無人注意到的夜空。
杰森,杰森,你怎么了?妻子的臉龐逐漸清晰起來。原來,他又暈倒了,已經(jīng)第六次了。沒事,杰森晃了晃腦袋,我只是有點困。困也不能睡在地上啊,妻子小心翼翼地把他攙扶起來。
小李呢?他問妻子,回屋了嗎?
哪個小李?
就是新來的那個房客啊,住在雜物間的那個。
你是不是做夢了,妻子皺著眉頭說,雜物間怎么可能住人。
他甩開妻子的手,跑過去用力地把門推開,生銹的螺絲釘發(fā)出一陣咯吱咯吱的怪響。雜物間里橫七豎八地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文件資料和孩子們玩剩下的玩具,杰森伸手摁下開關(guān),燈沒有亮。
看吧,妻子也跟過來,哪里有人?
不可能啊,杰森揉著自己的腦袋,明明前兩天搬進來一個年輕人,他跟我說他姓李,名字叫……名字叫……杰森?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