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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罪

2020-11-23 01:54王建章
野草 2020年6期

王建章

王全福被槍斃那日,天降薄雪,覆在干枯河灘的卵石上淺淺一層。子彈擊碎了他的頭顱,濁紅的血濡染慘白的雪的場面,給當(dāng)時年輕的父親留下難以忘卻的記憶。時至今日,父親跟我聊起幾十年前轟動西水村的那樁大案,說到法場行刑時,眼神里仍閃露出一絲驚悸。這是我父親多年來拒食血豆腐的根結(jié)所在。父親說,王全福死在了他的名字上,人生下來就是受罪的,哪有什么??上恚€想把福享全。過于美好的名字把王全福命里瘠薄的福分吸去了,使他在剛滿二十二歲之際,就轟然倒在僵硬的大地上,成為了一具尸體。

據(jù)父親所言,王全福沒享過福,短暫的生命里充斥著苦難。他五六歲時拽著母親的衣角踏進(jìn)西水村,面對一哄而上嘻笑的人群,嚇得躲藏在母親身后,偶爾探出頭怯怯地偷望一眼,很快又縮了回去。任誰也料想不到,這個瘦弱膽怯的孩子,日后會成長為跨省通緝犯。直到東窗事發(fā),人們才想起,王全福的生父正是作為人民的罪犯被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里,于是忍不住感慨喟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當(dāng)年給王全福定罪時,這一信息成為重要參考。

父親重刑入獄,母親生計無靠,被迫遠(yuǎn)走他鄉(xiāng),換一方水土討生活。年幼的王全福被命運(yùn)的洪水裹挾前行,他不過是無情浪頭上一截隨波逐流的草梗。西水村距他的家鄉(xiāng)千里之遙,在后來的歲月里,單純的王全福憑借對故鄉(xiāng)模糊而破碎的記憶,一次次試圖用自己的雙腳走回那里。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shí)用一次次失敗回?fù)羲?,使他逐漸放棄了回家的念想。事實(shí)上,王全福不可能走回故鄉(xiāng),他根本不知道故鄉(xiāng)在何處。故鄉(xiāng)在他心中只是個模糊的概念,他只知道,那里有疼他愛他的姐姐。

母親原本想帶他和姐姐一起改嫁,但遭到了大伯的強(qiáng)烈反對。大伯決意要留下一個孩子,這于情于理都不為過。大伯只要全福的姐姐,不僅因為她已經(jīng)能操持家務(wù),而且將來出嫁還可換回一筆豐厚的彩禮。母親不忍母女分離,只好苦苦哀求。母親跪在大伯門前哭,姐弟倆抱著大伯的腿哭,傷心的眼淚不知道白流了多少。大伯的心腸仿佛鐵石做成,絲毫不為所動。母親哭夠了,知道改變不了結(jié)果,就硬心地接受了命運(yùn)的安排。她端來一盆清水,為姐弟倆洗干凈哭花的小臉,又掏出一把梳子,給姐姐梳了兩個順溜的麻花辮子。母親一使勁,把梳子掰成兩截,塞一截在姐姐手里,說:“好好聽你大伯大娘的話,媽媽會回來看你的。你要想媽了就看看這半截,媽要想你了就看看那半截?!苯憬阌挚蕹隽寺?,全福也跟著哭。母親背起包袱,拉著全福就走。姐姐在背后哭叫得歇斯底里,母親一步也沒回頭。

母親帶著全福來到了西水村。餓不死的女人旱不死的蔥,女人到哪里都能扎根開花結(jié)果。在中間人的牽引下,母親很快嫁給了村西頭的老光棍王舉河。在一個簡單而又正式的儀式后,王全福隨母親搬進(jìn)了王舉河寒酸破敗的窯洞,從此管這個陌生的男人叫爹。

王舉河其時三十五六歲,正值壯年,有著牲口般的欲望和力氣。他把無窮的精力瘋狂傾注在全福母親的身體上。折騰累了,他就看王全福不順眼,剛開始是厲聲訓(xùn)罵,后來就上了手。這一開打就收不住了,王舉河高興也打,不高興也打;王全福有錯也被打,沒錯也被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到后來就算再忙也要抽出時間打。打孩子成了王舉河如吸毒成癮般欲罷不能的一項娛樂活動。王舉河是個有儀式感的男人,悄悄動手是決計不肯的。王全??偸潜幻摴饬私壴诟G洞前的梧桐樹上,麻繩勒得他動彈不得。王舉河像戲臺上抹了臉的凈角一樣唱念做打,再加上挨了鞋底的王全福吱哇亂叫,吸引得人群如見了磁石的鐵屑般聚成了一壟。農(nóng)村的日子乏味無聊,屁大個響動都能聚起一堆人。左鄰右舍但凡走得開的,哪個不是扶老攜幼來看。我父親是這類演出最忠實(shí)的觀眾,總能占據(jù)前排最好的觀賞位置。人聚得越多,王舉河越興奮,唱念做打就越起勁兒,高門大嗓聲音豁亮,一會兒表他對這個外來種多好多好,一會兒表這個外來種多壞多壞,念白間隙就用鞋底抽得王全福的身體噼啪響,像極了鑼鼓點(diǎn)的伴奏。王全福總要背靠大樹,滋出幾股焦黃的尿液。打得乏味了,王舉河還會給王全福松綁,讓王全福像小猴一樣亂躥亂跳,他在后面追著打。從始至終,王全福的母親躲在屋里一聲不吭,無論王全福哭得多么撕心叫得多么裂肺,她都不出來。

人們散去,無不罵罵咧咧。罵王舉河是畜牲,喪盡天良不得好死,那么小個娃,即便不是自己的種,怎么忍心下此毒手;罵王全福的母親心腸狠,毫無人性,怎么有臉做母親……罵來罵去,最終還是心疼王全福。一些心軟的女人抹著眼淚感嘆,這么小的年紀(jì),若是守著親爹熱娘,哪個不是還吊在奶頭上的奶娃子,怎么從小就受如此重的罪喲。命苦喲,命苦喲。農(nóng)村人總能把一切問題歸結(jié)到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的命上。

我父親和王全福年歲相仿,常在一起干活玩耍,對王全福性格的轉(zhuǎn)變較為清楚。父親說,起初王全福的確是膽小怯弱的,小伙伴隨便喊一句“你爹來了”,都能嚇得他篩糠似的抖上半天。幾年后,這句話就不起作用了。王舉河的鞋底教育讓這個悲慘的少年快速成長,一次次的毒打逼得他不得不學(xué)會堅強(qiáng)甚至兇狠。大約十歲之后,王全福再沒有哭過。被脫光綁在樹上打,他疼得直叫喚,可就是不落淚;再后來,王全福連叫都不肯了,齜牙咧嘴怒瞪著王舉河,使王舉河的表演興致減弱了不少。沒有同齡人再敢像起初那樣欺負(fù)他了,即使是年長五六歲的孩子,也不敢招惹他了。王全福打架時像一只狼,是窮兇極惡恨不得把對手撕碎的那種,無論敵人多么強(qiáng)大,他總能贏得最后的勝利。孩子們只是為一般勝負(fù)而戰(zhàn),他卻是豁出命去拼,焉有不勝的道理。

就在十歲那年,王全福說過一句志向堅定的話,也流露出他兇殘的本性。有人問他長大后想干什么,他捏緊了小小的拳頭,眼睛里升騰起仇恨的火苗,咬牙切齒地說:“我要?dú)⒘送跖e河全家?!蹦菚r,他已經(jīng)不管王舉河叫爹了。他說的全家,肯定包括王舉河和已經(jīng)出生的兩個弟弟,但是否包括他的母親,就不得而知了。從他早就不叫媽以及在母親臨死時的表現(xiàn)來看,他對母親的憎恨,猶如蔓草在心底扎根滋長,早就蔓延得春意盎然生機(jī)勃勃了。

據(jù)說這句話對王舉河產(chǎn)生過震動,也對村里人產(chǎn)生過震動。等后來王全福犯案,人們又想起了這句鏗鏘有力的話,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你看你看,從小就想殺人,長大了能不殺人?果然是罪犯的兒子,長大了也是個罪犯呢!

王全福的母親叫瓊珍,是一個苦命的女人。首任丈夫鋃鐺入獄,她像失根的蒲公英被風(fēng)吹到了西水村。嫁給王舉河后,她小心翼翼伺候著這個犟驢一樣的男人,始終低眉順眼輕聲細(xì)氣的,生怕哪不注意又觸引火藥桶爆炸。瓊珍的肚子很爭氣,沒辜負(fù)王舉河不分日夜的耕作,進(jìn)門四五年就收獲了兩個兒子。然而這并沒讓瓊珍的地位改善多少,反讓王全福的生存處境越發(fā)艱難。人口的增多,使本就貧窮的日子更加拮據(jù)。王舉河為全家的吃穿發(fā)愁,脾氣也就陰晴不定,揍起王全福來更加隨心所欲。對于王舉河的施暴,瓊珍從不阻攔,或許是不敢,或許是知道攔也沒用。她對全福的愛,僅僅體現(xiàn)在設(shè)法讓他多吃點(diǎn)。背過王舉河偷偷塞給他一塊煮地瓜,就是這個母親能給予他的最大恩惠了。

王全福偷跑過很多次,他想跑回故鄉(xiāng)找姐姐——姐姐是世上唯一讓他想起來能感到溫暖的人。他最近跑到二十里外的安定鎮(zhèn),最遠(yuǎn)到過一百六十里外的省城,短則跑出去三五天,長則跑出去一年多,最終都會像只扔出去的回旋鏢,兜轉(zhuǎn)一圈又回到西水村——不是被人送回來,就是被王舉河找回來,回來后例行要挨頓揍。他最后一次逃跑是在十二歲的時候,這也是他跑得最遠(yuǎn)最久的一次。關(guān)于這次逃跑,我父親印象深刻。那是一個美好的黃昏,紅彤彤的夕陽懸掛在西山頂上,溫馨的陽光穿透云層,播灑在生機(jī)盎然的大地上。我父親站在村外的田里,聞著野花野草散發(fā)出的濃濃的甜香氣息,望著西水村上空升騰起的裊裊炊煙,內(nèi)心充滿了歡樂。我父親和小伙伴在構(gòu)造陷阱,他們在一個流水形成的深坑上虛搭了些枝葉,再鋪上一層偽裝的青草。陷阱剛做好,王全福抱著三弟王全順過來了,身后還跟著二弟王全安。我父親和伙伴們在陷阱上跑來跳去,誘惑著王全福兄弟。王全福顯然看出了端倪,這算不上太難識破的把戲。五歲的王全安就很難識破了,他一腳踩在陷阱上,像只追逐落石的蝙蝠墜了下去。陷阱里很快響起王全安嘹亮而絕望的哭聲。王全福冷冷站在一旁,作壁上觀。我父親和伙伴們自然要為心機(jī)得逞而高興一番,他們都欣喜地看著王全安哭,沒有人去援救。按照我父親的設(shè)想,王全安應(yīng)該越哭越無助,把求救的好聽話說上千百遍,直到我父親聽得不耐煩,體會不到歡娛了,才肯救他。可是事與愿違,還沒等到我父親施救,王全安已經(jīng)奇跡般地從深坑里爬了出來。他不恨我父親,只恨王全福。他認(rèn)定王全福是害他的同謀,可能還是主謀。他指著王全福說,我要回家告訴爹,讓爹打死你。王全福這就來了氣,他扔下懷里的王全順,一把揪住王全安的脖領(lǐng)子,左右開弓抽了兩個耳光。王全安哭得更響亮了。王全福說,在你爹打死我之前,我先打死你!王全福提起王全安懸置在陷阱上空,說信不信我再把你扔進(jìn)去?王全安緊緊抓住王全福的胳膊,蹬腿求饒,尿水順著褲管飛流而下。王全福把王全安扔在地上,王全安打了一個滾兒爬起,哭著往家跑了。王全福對我父親說,家不敢回了,我要跑了。在我父親的記憶里,王全福逃走時天邊正盛開著絢麗的晚霞,他在我父親等人驚訝的注目下,向著落日的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暮靄斜暉中。

王全福這一去,有一年多沒回來。村里人都以為他死在了外面。我父親為此內(nèi)疚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年后的冬天,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軋著凍僵的馬路駛?cè)肓宋魉?。在那個年代,汽車是非常稀罕的物件。這個會移動的綠殼子引起了村民的極大興趣。汽車徑直停在村委會門口。車上下來兩個警察,押解著王全福進(jìn)了村委會。警察和村長進(jìn)了屋,人們就圍著汽車看。大約過了一刻鐘,村長又送警察出來。村長吆喝開人群,目送警察開車而去,然后朝愛管閑事的王二狗瞪眼,說:“看什么看,趕緊去找王舉河,讓這個狗日的過來領(lǐng)人!”

王舉河把王全福領(lǐng)回了家。似乎又不能說領(lǐng),王全福梗著脖子走在前頭,王舉河在后面邊走邊罵。王舉河不僅演戲有天賦,罵人水平也高,罵了一路,言詞都不帶重復(fù)的,讓觀者聽得津津有味?;氐礁G洞后,王舉河抖擻著一條手腕粗的繩索,要把王全福捆起來。王全福奔向廚房抄起切菜刀,一刀砍在捆了他多年的梧桐樹上。無辜的樹滲透出墨綠色的汁液,順著樹干流下。王舉河見子忤逆,罵得越發(fā)響亮。可就連我父親這樣的孩子都瞧得出,王舉河完全是裝腔作勢,內(nèi)心早已怯了。具體表現(xiàn)為:罵聲調(diào)門雖高,但底氣不足。拿繩索的手抖得厲害,只敢站在原地罵,不小心還后退了半步。寒冷的天氣,他額頭上沁出了分明的汗。王全福倚著流血的樹看王舉河罵,臉上掛著些許比天氣還冷的笑。王舉河越罵越心虛,越罵越氣短,任他再努力裝腔作勢,也明顯是強(qiáng)弩之末了。王全福看夠了,緩緩擼起左袖,右手拔刀,一刀拉傷左臂,殷紅的血汩汩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王舉河迅疾像入冬的蟬噤了聲。王全福拿著刀慢慢逼近王舉河,血紅的胳膊嚇得吊著鼻涕的王全安王全順放聲大哭。王舉河慌亂地護(hù)住兩個兒子,此時此刻,他一定想起了王全福曾說過的“殺了他全家”的誓言。在場的人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可誰也不敢出頭勸阻。王全福把王舉河父子逼在了墻角,一場悲劇似乎不可避免。窯洞里突然爆發(fā)出瓊珍的哭聲。我父親說,這是他聽過的最為震撼的哭聲。據(jù)他的描述,當(dāng)時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樹動風(fēng)搖,樹梢上停歇著一群麻雀,愣是憑空震落一只,小東西摔落在地,又驚慌地拍翅高飛。父親的描述或許過多是他作為孩童天真虛幻的想象。王全福聽到哭聲后果真放棄了行兇,也可能他起初就沒想殺人。他把菜刀架在王舉河顫巍巍的脖子上,惡狠狠地說:“有種再惹我試試!”王舉河勉強(qiáng)站立著,既不反抗,也不求饒。此后很多年,王舉河始終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以致于王全福被槍斃后,無論村長還是李月容勸說,他都不肯去給王全福收尸。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后,王全福再沒挨過打。這一年,他十四歲。

西水村北靠大山,南依小河,風(fēng)水料是不錯。村名應(yīng)與這條夏豐冬枯的河流有關(guān),河水由東往西流,總讓我聯(lián)想起蘇東坡的詩句: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不知老祖宗為村子起名時是否想到了這句詩。西水村地處偏僻,人員較少,土地貧瘠,人多窮困。好在民風(fēng)淳樸,村人憨厚,幾十年來鮮有案件。王全福案是該村首屈一指且空前絕后的大案。時至今日,村里老者提到王全福時,還要難過似的沉默一番,而后搖頭嘆道:可惜!可惜!

我父親說,講王全福案,不得不提王孟秋和李月容。王孟秋我是記得的,面容極其丑陋,半邊臉凹陷成坑,總讓兒時的我聯(lián)想到坍塌的菜窖。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斜吊著,慣于陰森森地看人;身體常年佝僂著,走路總是跛著一條腿。童年的我最害怕見到他,怕他遠(yuǎn)遠(yuǎn)勝過怕鬼。每次看見搖搖晃晃的他和一條老得搖搖晃晃的狗走來,我們都要飛也似地逃走,站在遠(yuǎn)處向他唱侮辱性的歌謠:死瘸子,丑瞎子,臉上是個爛攤子。我們還向他投擲土塊。通常老狗會象征性地吠叫幾聲表示抗議,王孟秋則毫無反應(yīng),照常一瘸一拐走他的路。王孟秋常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把我活活嚇醒,很久不敢合眼。

我父親說,年輕時的王孟秋英俊帥氣,喜歡他的姑娘為數(shù)不少。當(dāng)年,王孟秋在安定鎮(zhèn)上開了一家肉鋪。王全福常去店里幫忙干活,不要報酬,給碗飯吃即可。一來二去,兩人混得熱熟。王全福心狠手辣,殺豬是把好手,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干凈利落。有一次,幾個小混混上門鬧事,多虧了王全福橫刀立馬,才保得肉店平安。王孟秋心生感激,也想仰仗王全福蔭蔽,便提出與他拜把子。王全福本就是無家可歸之人,倒也心甘情愿。王孟秋選定吉日良辰,又請一位老人主持,二人便在關(guān)公像前焚香磕頭,歃血盟誓,從此稱兄道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王全福索性搬起鋪蓋卷住進(jìn)了王孟秋的肉鋪,從此懶怠回王舉河的窯洞。王舉河也不過問,眼前少了煞神晃悠,他正落個安心自在。王孟秋與王全福同吃同宿,一起殺豬賣肉,王孟秋時常給王全福幾個零花錢,兩人相處融洽、情同手足。

如果不是王全福沾染上李月容,或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悲劇。王孟秋發(fā)現(xiàn)王全福溜進(jìn)李月容家時,曾極力勸阻他。王孟秋說李月容紅顏禍水,避之唯恐不及,怎么還主動往里跳呢。王全福容不得王孟秋說李月容壞話,為此爆發(fā)了兄弟結(jié)義來的第一次爭吵。后來,王全福去李月容家越來越多,回肉鋪越來越少,兄弟情分漸漸生疏起來。

李月容算不得正經(jīng)女人,即使她最正經(jīng)的時候,村人也說她不正經(jīng)。原因無外是她長得太漂亮了,是異于農(nóng)村人的漂亮。農(nóng)村人誰不是皮糙肉厚、滿面塵霜,唯獨(dú)她身上白嫩白嫩的,日頭再毒也曬不黑,農(nóng)活再重也磨不糙。李月容不是本地人,當(dāng)初是騎在王二驢的牛背上進(jìn)的西水村。王二驢是個牛馬販子,走南闖北販賣牲口,有次販回個女人,就是李月容。李月容的出現(xiàn)引起了男男女女的議論,男人們咋舌艷羨,多好一塊肉愣是落進(jìn)了狗嘴里,王二驢艷福不淺哦。有的男人還替王二驢擔(dān)憂,守著這樣的女人還不得夜夜摟火,金剛身子也受不了,王二驢怕是命不長嘍。女人們嚼舌詆毀,這女人一看就不正經(jīng),笑起來含苞花妖妖嬈嬈的,走起來風(fēng)擺柳招招搖搖的,里里外外透著風(fēng)騷,八成是個操皮肉生意的窯姐。有的女人還要啐上兩口,怕是要污了西水村這塊風(fēng)水寶地。

父親說,直到李月容淹死在王全福墳前那口井里,村人也不知道她的底細(xì)。王二驢嘴嚴(yán)實(shí)得很,從不提李月容的過去。李月容也守著王二驢規(guī)規(guī)矩矩過日子。盡管男羨女憎,李月容這湖水全不在意外人的撩撥,始終平靜得像面鏡子。讓李月容起了波瀾的是王二驢,他的意外死亡像一塊石頭咣當(dāng)扔進(jìn)了平靜的湖水里。喝醉酒的王二驢慘死在尥蹶子的馬蹄下,結(jié)束了他不長的壽命。

多虧大伯王大驢幫忙,李月容才度過埋葬王二驢的難關(guān)。對于一個守了寡又外鄉(xiāng)來的孤苦伶仃的女人,難關(guān)就像搓衣板上的凸棱一道緊挨一道哩。眼瞅滾熱的夏風(fēng)吹黃了麥芒,收麥的重?fù)?dān)又沉甸甸壓在了李月容的肩頭。李月容去找王大驢,王大驢說不急不急。等全村人開鐮割麥了,王大驢還說不急。王大驢不急,可李月容急。李月容再急也是干著急。她就不是塊兒干農(nóng)活的料,手捏著鐮刀像捏根棒槌,揮舞起來險些砍傷自己的腿。忙活一上午割不了一壟麥,割下的麥也只能堆在地里,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無法把麥子運(yùn)回家。在農(nóng)村沒有男人的日子沒法過哩。收麥?zhǔn)寝r(nóng)村最累最緊急的活,伏天隨便一場雨就能把一年的收成泡個稀爛。四周的地里全成了腳踝高的麥茬,只有李月容家地里還聳著密匝匝的麥稈兒。李月容舉目四望,山坳里獨(dú)剩自己還在割麥。人都在打麥場忙著脫麥了,自己還在為割麥著急。李月容又找王大驢,說:“哥啊哥,你再不幫我麥就全爛地里了?!蓖醮篌H說:“你莫急莫急么,再急也要容我把自家麥割完嘛!”李月容說:“我等得起怕是天等不起,來一場雨麥子就全糟了。你家的麥子割差不多了,你緩一兩天脫粒,先幫我把麥子收回來吧?!贝篌H這才不情愿地答應(yīng)了。

大驢割麥?zhǔn)莻€好把式,鐮刀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飛舞得活潑而流暢。刀頭好似一張伶俐的嘴,眨眼間就啃光了大片麥子。大驢脫個光脊梁,露著結(jié)實(shí)有力的臂膀,摟、割、勾、放,動作輕快嫻熟,汗水小溪一樣順著油光光的后背流進(jìn)褲襠里。李月容也被汗水浸濕了衣衫,累得呼呼直喘。黑夜像頂帳篷,悄悄罩住了這片山坳。山坳太靜了,反聽得刀頭啃麥子的聲音咯嚓嚓響得夸張。東天升騰起一輪圓月,清亮的月色倒為割麥提供了便利。李月容想連夜割完,就對大驢說:“哥,咱們就著月光干吧。”大驢喘著粗氣說,干,干。李月容又說,歇歇再干吧。大驢噴著熱氣說,歇,歇。李月容走到地頭,舉起水壺喝水,高聳的胸脯上下起伏著。王大驢從身后抱住了她,兩只手箍得死死的。李月容一慌,水壺掉了地,干凈的水淌在土地上成了泥。李月容死命掙脫,可掙脫不開。王大驢一用勁就把她撂翻,又把蓬勃的身體頂了上去。李月容說哥呀哥,你快起開,你可不能把我毀了。王大驢急嗷嗷地說,麥子,麥子金貴,可不敢把麥子毀了……

王二驢家的窯洞成了窯子,這成為后來西水村公開的秘密。李月容稱了女人們的心愿,果然成為了破鞋。女人們都為當(dāng)初準(zhǔn)確的判斷洋洋得意,此后更加問心無愧“破鞋”“賤貨”地啐。男人們躁動不已,破鞋總是讓男人又愛又恨。李月容完全勝任了破鞋的角色,一旦邁過了羞恥心這道坎兒,后面的路似乎就沒那么艱難。李月容可不是一般的破鞋,至少是個驕傲的破鞋。你說你睡她,她偏說她睡你。李月容看不上的男人,就是搬了金山銀山來,也別想爬上她的炕頭。她要是發(fā)起狠來,天王老子也敢拉來睡。破鞋誰不是悄聲蔫氣的,躲人還躲不及;她偏要光天化日下在外走,哪兒人多去哪兒,把俊秀的臉抹得白白的,把傲嬌的胸脯挺得高高的。女人要對她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三道四,她愣是迎著目光走過來,非讓你主動噤了口不可。

李月容承認(rèn)自己賤,賤貨就賤貨吧,誰又不是賤貨呢。那些道貌岸然的女人背地里就沒干過犯賤的事?那些男人呢,爬上她的炕時誰不是一臉賤相。

窗外飄起了雪花。天氣就是天意,說下雪真就下起了雪。夜有些涼了,父親起身往爐子里續(xù)些煤塊兒,又重新坐下。我遞給父親一杯熱水,請他潤一潤喉嚨。父親與我坐在爐邊,繼續(xù)講王全福的故事。

王全福是在安定鎮(zhèn)的肉鋪里得知母親快死的消息的。王舉河不敢來報信,便派了王全安來。王全安見了王全福,戰(zhàn)兢兢叫了聲“哥”。王全福正在剁肉,冷冷瞪他一眼,不言聲,把砍刀和攮子磨得嚓啦響。王全安的聲音更怯了,說:“媽要死了,她想見你?!蓖跞U缛獾氖滞诎肟?,愣怔了一下,又繼續(xù)揮刀剁在肉案上,把肉剁得支離破碎。王全安又說:“媽硬撐著不肯咽氣,就是等你回去呢。”王全福還是不言聲。王全安又說:“爹讓我問你,你要是不回,能不能拿點(diǎn)錢給我?爹還說了,沒有錢拿點(diǎn)肉也行?!蓖跞0训逗莺菘吃谌獍干希b獰著臉咆哮道:“滾!”

瓊珍是瞪著一雙大眼走的,村里人說,這叫死不瞑目。她在彌留之際,一直在等王全福??勺蟮扔业龋傄驳炔粊?。她手里緊緊攥著半截莫名其妙的斷梳子,誰也取不下來,也沒人明白是何意。最后關(guān)頭,瓊珍像哀嘆似的長出了幾口氣,便永久停止了呼吸。

王全福又在肉店里看到了王全安。王全安臂帶黑紗,面容憔悴。王全福就知道母親已經(jīng)死了。王全安把半截梳子遞給了王全福,說:“媽到死都攥著這截梳子,并讓把梳子交給你,這是她的遺愿。三天后下葬,回不回來,你自己決定?!蓖跞J治罩嶙哟翥读税肷?。

瓊珍的尸體在門板上停了三天,王全福還是沒回來。村里人都認(rèn)為他不會回來了。畢竟他媽彌留之際他都不肯回來見最后一面,如今人都死了,更沒回來的必要了。第三天正午,出喪炮一響,披素戴白的人們推著載有棺材的車子出了門。王全安扛著引魂幡走在棺材后頭,王全順又在王全安后頭。兩個孩子哭得淚流滿面??礋狒[的人群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送葬的隊伍拐過一道彎,一旁的高坡上突然響起了嗩吶聲。嗩吶聲嗚嗚咽咽,顫顫悠悠,時而哀戚低沉,時而悲憤高亢,婉轉(zhuǎn)糾結(jié),直戳人心,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吹嗩吶的就是王全福?;蛟S是他覺得對母親無話可說,便把心事吹成了曲子。嗩吶是王全福喜愛的器件,吹得也像模像樣。他最終還是趕來送母親最后一程。他不穿孝,不磕頭,不祭拜,也不流淚,像是與葬禮毫不相干,只站在高坡上使勁地吹。瓊珍在她早已聽不到的嗩吶聲里,被人們送進(jìn)了溫暖平整的墓穴。西水村人管死也叫安生。瓊珍這個苦命的女人,歷盡苦難來到西水村,為王舉河留下兩條根后,終于躺在異鄉(xiāng)的黃土包下,安生了。

按照王舉河的說法,王全福就是在葬禮上看到了李月容,然后起了壞心。可我父親說,這種說法不大可信,王全福站立的高坡離送葬的人群不近,盡管李月容很醒目,但要看清也并不容易??赏跞r}擾李月容確又是發(fā)生在葬禮后不久。接連幾天晚上,李月容屋里的燈一滅,王全福就在窯洞外吹嗩吶,吹的曲子跟葬禮上的差不多,悲慘得瘆人。李月容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房中嬌客的身子早也軟塌塌的,行不得事。客人懊惱一番,咒罵幾句,提起褲子走了。沒有人敢去跟王全福這個愣頭青較勁,誰都知道他除了嗩吶不離身,殺豬刀也不離身。這種生死不懼鬼神不怕的主,真敢在你身上扎幾個咕嘟嘟的血窟窿。王全福不避風(fēng)雨,每晚必至,只要有男人進(jìn)窯,他就可勁吹曲。后來,再沒男人敢光顧這方樂土了??梢韵胂螅卸嗌偃撕尥跞:薜醚腊W癢。父親說,這也是為何很多人愿意在那份置王全福于死地的請愿書上簽字的原因。

這天晚上,王全福又在窯洞外晃悠,李月容隔著花格子窗戶喚他:“王全福,你進(jìn)來?!蓖跞2豢线M(jìn),杵在那里像根棒槌。李月容又喚。李月容喚了六七聲,王全福才扭扭捏捏進(jìn)了窯洞的門。王全??匆娎钤氯菪币兄欢猓W發(fā)蓬松,身上隨便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褂子,露出一鉤月牙兒般的肩。李月容見王全福站住了腳,就奚落他說:“你還是個毛孩子呢就想弄這號事。不是我瞧不上你,我怕把你這個嫩瓜撅折了?!蓖跞5椭^不說話。李月容說:“脫衣服上來吧,完事后趕緊滾蛋,以后少在外面吹喪氣的曲子,老娘還沒死呢!”王全福不動彈。李月容說:“你夜夜瞎吹,斷了老娘的生路,都沒男人敢來了。你以后想來也不能空手,少說要拿二斤豬肉?!蓖跞_€是不動彈。李月容說:“傻站著干什么,脫衣服啊。你看看,我說你是個毛孩子吧,這號事還得我教你。”王全福小聲地說:“我來……不是為弄那號事的。”李月容咯咯咯咯笑得輕賤,又說:“你是第一個進(jìn)窯不為弄那號事的男人。既不為此,那是為什么?我料是沒得罪過你,你為什么三番兩次跟我過不去?”王全福囁嚅著說:“我……不想……讓他們……欺負(fù)你。”李月容正色道:“沒有人欺負(fù)我,陪男人睡覺是我的命,你要睡就上來,不睡就滾蛋!”王全福說:“我不睡,也不讓那幫男人睡,他們睡完你就糟踐你是破鞋是賤貨……”李月容的火像被風(fēng)鼓了一下忽地躥上來,她從炕上跳起,指著王全福罵:“我就是破鞋就是賤貨,與你什么相干!我就愛和男人睡,關(guān)你什么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個什么東西,你是外鄉(xiāng)來的罪犯的壞種!你是你媽死了都不肯回來看一眼的禽獸!全村人瞧你連陰溝里的狗尿苔都不如,你還有臉褒貶我,滾蛋!趕緊從我屋里滾蛋!”

李月容痛痛快快罵了一陣。王全福始終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李月容罵累了,凌人的氣勢像息了風(fēng)的帆松弛下來。李月容說:“你怎么不反抗?人都說你是兇殘沒人性的狼崽子,怎么今天成了小綿羊。來來來,拔出你腰里的刀,照我身上捅幾下子?!蓖跞=K于抬起了頭,迎著李月容的目光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這樣,若不是沒有辦法,誰肯輕賤自己?”一句話說得李月容的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李月容伸過胳膊把王全福的頭攬在了懷里。這個兇狠的男人被李月容的懷抱融化了,他聲音嗚咽地說:“我以后能不能叫你姐,你真的太像我姐了?!?h3>五

王全福光明正大地住進(jìn)了李月容的窯洞。全村人以為他倆搞到了一起。不怪村人的思想邪惡,再正經(jīng)的人也會這樣認(rèn)為。如此一來,王大驢的臉上掛不住了。之前都是夜里的事,夜里的事沒人看見,就約等于沒有發(fā)生。如今李月容光天化日之下把野男人招進(jìn)了家,就是往他老王家的牌位上潑糞哩。二驢不在了,他作為二驢的親哥不能不管。王大驢之所以要管,也是私心不忿,自從麥地得手后,他就再沒沾過李月容的身子。盡管他急得抓心撓肝,恨不得像狗一樣搖晃起尾巴求歡,可李月容就是不正眼瞧他。王大驢漸漸才體悟到,李月容是恨著他哩。

王大驢壯膽走進(jìn)好久沒來的院子,看見王全福正揮著斧頭劈柴,明晃晃的斧刃發(fā)射出刺眼的光芒,王大驢費(fèi)勁鼓舞起的氣勢頓時又虛了幾分。他站住腳朝窯里喊,他嬸子,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李月容在屋里答,有話進(jìn)來說吧。王大驢說,進(jìn)去不便,還是你出來說吧。李月容就從屋里出來了。王大驢故意躲開王全福,這才和李月容說話。王大驢說,他嬸子,不是我當(dāng)哥的說你,你得檢點(diǎn)一些,村里人都在嚼你的舌根子。青天白日的招個野男人在家里,成何體統(tǒng)?別人說你,你可以不管,人家還指指點(diǎn)點(diǎn)戳我王大驢的脊梁骨哩,我王大驢可受不了!咱家祖祖輩輩都是正經(jīng)人,你可不能污了咱家的門風(fēng),可不能往我那短命的兄弟臉上抹黑啊。李月容冷笑了兩聲,說你祖上正不正經(jīng)我不知道,你正不正經(jīng)我是知道的,現(xiàn)在想起二驢是你兄弟了?王大驢咳嗽兩聲,顏色稍變,說以前的事提它干嘛,現(xiàn)在你還是顧及一下你我的臉面吧。李月容說自從割完那季麥子,我的臉就不要了。你想要臉是你的事,我?guī)筒涣四?。王大驢的臉就板了起來,嚴(yán)肅地說,既然這樣,這幾間窯洞我要收回。你是二驢的老婆,你可以住,但你帶著野男人就不能住,你們趁早搬走。李月容說,我能住他就能住,他是我新認(rèn)的干弟弟。弟弟住在姐姐家,有何不可。王大驢說簡直笑話,你弄二兩棉花去村里紡(訪)一紡(訪),看誰不說你倆是奸夫淫婦。李月容反問道,奸夫淫婦?你看見了?他們誰看見了?我自己什么樣兒我心里清楚,用不著聽別人胡說!王大驢還要再說,李月容卻喊起了全福,全福你快點(diǎn)劈,劈完把院子掃一下。王全福丟下斧子,抄起掃帚,瞪著一雙兇眼走過來。王大驢自討沒趣,灰溜溜地走了。

父親說,全村確實(shí)沒人肯信他倆是清白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猶如干柴烈火,一點(diǎn)就著。男人又不是柳下惠,而是一個雄性激素分泌旺盛的潛在罪犯;女人又不是貞節(jié)烈女,而是一個墮入風(fēng)塵經(jīng)營皮肉的賤貨破鞋。他倆在一起能清白?說破了大天也沒人信。直到王全福尸橫灘頭,李月容抱著他破碎的頭顱放聲哭喊,人們才終于肯相信他倆是清白的。誰也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撒謊。父親說,有時我們認(rèn)為別人污濁,真可能是我們的心污濁了。

王全福要和李月容過日子,就要想法掙錢糊口。他再不肯無償給王孟秋干活了。王孟秋也是小本經(jīng)營,雇用不起他,便任他出去做事。王全福閑暇之余,常到肉店幫忙。王孟秋對他也不錯,時常送些豬肉和下水。王全福手頭緊時,常來肉鋪借錢,王孟秋也不介意,多少都給,也不催說還。兄弟間相處不錯,只是從來不提李月容。自從那次爭吵后,兩人都有意回避這個話題。王全福不懂生產(chǎn),沒心情也沒能力伺候那幾畝黃土地。村里怨恨他的人多,沒人肯拉他搭幫干活。王全福只能一個人在外面飄。他具體在做什么事,無人知曉,連王孟秋都不清楚。村里人見他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又不見王全福做具體事,就懷疑他在外面干了犯法的勾當(dāng)。要么爬梁,要么剪徑,總歸是傷天害理要遭報應(yīng)的事情。這正好符合大家對他一成不變的預(yù)期:這個罪犯的兒子,遲早要成為罪犯的。

那年秋天,全國興起嚴(yán)打之風(fēng)。村長托人給王全福帶話,說王大驢要告他,勸他快逃。王全福果真動了逃跑的心思。只因這一跑,才引發(fā)出那場牽扯西水村人神經(jīng)的驚天大案。

王孟秋的肉鋪對面是家包子鋪,老板姓胡,因經(jīng)常從王孟秋這里買肉,彼此十分熟識。這天天剛麻麻亮,胡老板就起床忙活,卻意外發(fā)現(xiàn)肉鋪的門敞開著,店里卻空無一人。這引起了他的警覺。既然開門就該有人,既然沒人就不該開門,開門不見人,這不是王孟秋的風(fēng)格。胡老板便從肉鋪進(jìn)到院子,徑直到臥室找王孟秋。見到王孟秋那一刻,真把胡老板嚇了個半死。王孟秋歪斜著倒在炕上,腦袋浸泡在一汪血泊里,半邊臉?biāo)坪醢ち酥負(fù)羲菹氯?。胡老板直唬得魂飛魄散,手腳并用從屋里滾爬出來,嘴里迭連叫娘。胡老板慌忙報了警,警察到后才發(fā)現(xiàn),王孟秋并沒有死。王孟秋在醫(yī)院昏迷了七天七夜,在醫(yī)生都想要放棄的時候,他奇跡般地醒了過來。等他意識清楚后,警察詢問他兇手是誰,他果斷而堅定地說出三個字:王全福。

據(jù)王孟秋回憶,那天夜里,王全福跑來找他借錢。王全福找他借錢是常事,他基本上有借就給,還或不還也從來不放在心上??蛇@次王孟秋猶豫了,因為王全福借的不是小數(shù)目,這筆錢沉甸甸的,他舍不得。王孟秋說,當(dāng)時柜子里確實(shí)有這么多錢,可那是他留著買豬的錢,他不可能給王全福。王孟秋思量再三,最終拒絕了王全福。王全福顯得很著急,說他真的急用錢,日后肯定奉還,看在結(jié)拜一場的情分上,無論如何幫他一把。王孟秋咬著牙堅稱沒錢,王全福一時性起,抄起院里的斧頭就要砸錢柜。王孟秋擋在錢柜前面,指著自己的頭說,來,往這里砸,你不砸了我休想碰錢柜。王全福揚(yáng)起斧頭真要砸,王孟秋昂著頭就是不退讓。兄弟兩個大吵了一場。這一點(diǎn)胡老板可以作證,他聽見兄弟倆吵架,還專程過來勸解。胡老板奪下王全福手里的斧頭,扔到了院子里。胡老板指著堂上的關(guān)公像說,你們不做兄弟了?之前發(fā)的誓都忘了?二人這才收斂了些怒氣,各在椅子上坐下來。胡老板說,這就對了嘛,兄弟兄弟,千萬不能傷了和氣。有事好商量嘛。王全福問王孟秋,當(dāng)著關(guān)老爺?shù)拿?,我再問你最后一次,到底借不借?王孟秋咬咬嘴唇說,無錢可借。王全福說既然如此,那就告辭了。王孟秋攔住了起身要走的王全福,說深更半夜的你上哪去?要走也得等天亮了再走!胡老板也在一旁勸,王全福就回了心,說留下就留下。王孟秋又對胡老板說,老胡,去弄兩屜肉包子來,這小子準(zhǔn)沒吃飯!

王孟秋說,王全福吃完包子,兩人就上炕躺了,因心里都懷著怨氣,也就懶怠說話,各自裹著被子睡了。后來,他被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舫承?,見黑暗里一個人影在砸錢柜,他剛喊了一句“全福”,頭上就挨了重重一擊,昏死了過去。

警察到西水村捉拿王全福。我父親作為民兵,帶著警察到二驢家的窯洞里搞了一番無用的搜查。一切跡象表明,王全福和李月容早就畏罪潛逃了。王全福的逃跑更加佐證了他犯下的罪行。公安局將他列為跨省通緝的要犯,四五個月后,他就在鄰縣一處小煤窯落網(wǎng)了。

面對公安的審訊,王全福鐵嘴鋼牙,拒不承認(rèn)傷害了王孟秋。李月容探監(jiān)的時候問王全福,你跟我說實(shí)話,是不是你干的?王全福這個鋼鐵一樣的男人急紅了臉,他隔著鐵柵欄抓住李月容的手說,姐,別人不信我就算了,你怎么能不信我?我王全福橫豎是條漢子,是我干的我就敢承擔(dān),可不是我干的憑什么硬栽我頭上?李月容說,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不是你干的?王全福就看著李月容的眼睛說,姐,真不是我干的。李月容用力握了握王全福的手說,好,我相信你!

按王全福所說,當(dāng)晚他確實(shí)去找王孟秋借錢,也跟王孟秋吵了一架,還吃了胡老板送來的肉包子,又躺在王孟秋的炕上睡了一小覺。但他畢竟有心事,睡得不沉,時間不長就醒了,聽著王孟秋在黑夜里發(fā)出渾厚的鼾聲。王全福有些恨王孟秋,他知道柜里有錢,王孟秋就是見死不救。曾有些瞬間,他確實(shí)有砸鎖取錢的念頭。但他最終還是顧及兄弟情義,哥哥不仁,自己不能不義。既然不肯幫忙,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王全福輕輕穿好衣褲,悄無聲息出了門。至于誰傷害了王孟秋,他一概不知。

王全福的這番話,除了李月容,又有誰肯信呢。所有證據(jù)顯示,王全福具有重大作案嫌疑。你來就是為了借錢,最后鎖頭砸壞,柜子里的錢被搶走,不是你干的還會是誰干的。如果不是你干的,既然睡下了,又為何半夜偷偷溜走?又為何潛逃外地,不是畏罪是什么?王全福百口莫辯。在公安看來,他不過是百般抵賴死不認(rèn)賬罷了。這也算正常,死不認(rèn)賬的人他們見得多了。無論王全福多么激烈地反抗,多么誠懇地辯白,在審訊人員眼里,不過是罪犯怕死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最正常的條件反射。

那份請愿書無異于在王全福后背推了一把,加速了他墜向死亡的深淵。在那樣的年月,即使沒有請愿書,王全福可能也無法逃脫被槍斃的命運(yùn)。而有了請愿書,王全福的死更如鐵板釘釘。得知王全福不肯認(rèn)罪,王孟秋的母親找人寫下請愿書,歷數(shù)王全福的種種不良,請求政府給予嚴(yán)懲。孟秋娘拿著請愿書,挨家挨戶請人簽字。李月容聽說后,也挨家挨戶走,堅稱王全福是清白的,勸大家不要簽字。李月容大聲呼喊著:人命關(guān)天吶!手下留情吶……李月容這個即使做了破鞋也高傲的女人,終于低下了她的頭顱,平靜地接受著所有的譏諷辱罵。這個很少掉淚的女人,跪在西水村每一家的門口哭泣。她從村東哭到村西,從早晨哭到黃昏,似乎想用哭泣感化西水村人的心腸,用眼淚為王全福換回一條命。這一切是徒勞的,一個破鞋為自己的野漢子求情,這卑賤的眼淚能博得多少同情呢?

王舉河率先在請愿書上簽了字。王大驢也簽了。出于各種原因,簽字的人越來越多。到最后,全村只有極少數(shù)人沒簽字。這件事后來成為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每個西水村人的心上?!拔覡敔斠埠灹藛??”我問父親。我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簽了。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眼里的王全福就該是真實(shí)的王全福。請愿書是什么?是民意!民意不可違。在嚴(yán)查嚴(yán)辦、從重從快的原則下,王全福被核準(zhǔn)了死刑。據(jù)說,李月容為救王全福,做過不少努力。她在縣城找人求情,還不止一次到省城上訪??上袼@樣卑微的女子,哪有力量去挽狂瀾。堅硬的現(xiàn)實(shí)面前,她不過是處處碰壁罷了。除了痛哭流涕,她真的無能為力。

執(zhí)行死刑前,李月容最后一次探望王全福。李月容眼含熱淚,摸著王全福的臉說:“全福,我沒本事,救不了你!”

王全福用手擦去李月容臉上的淚水,說:“姐你別哭,我不怕死,死了倒也安生了,省得在這世上受罪。”

李月容拉起王全福的雙手,按在自己溫軟的乳房上,說:“全福,你摸摸我吧,我好后悔,我早該讓你做回男人,你活了一場,可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就要死了!”

王全福說:“姐你說啥呢,你是我姐,這輩子是我姐,下輩子還是我姐。”

李月容說:“你拿我當(dāng)姐,我卻沒拿你當(dāng)?shù)?。我的這顆心早就給了你,我相信早晚有一天你會娶我,可是我等不到那天了?!?/p>

王全福的眼淚刷地一下出來了。他說:“姐啊姐,你怎么那么傻呢。我看見你就想起了我的親姐。我就想保護(hù)你,像保護(hù)我的親姐一樣。我不怕死,我就怕我死了沒人保護(hù)你,西水村的人又欺負(fù)你,我不想你再受他們輕賤?!?/p>

李月容說:“你別說了,你的意思我懂。我向你保證,我再也不讓他們輕賤了。你要不信,我回去就拿刀把臉劃了。”

“姐,我相信你!”王全福緊緊攥住李月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有半截梳子你收好,我姐拿著另一半,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西水村,你把她引到我和我媽的墳前,讓我們見上一面……”

槍斃王全福是在農(nóng)歷九月的一天,我父親記得那是剛收完秋不久,村人都還沉浸在豐收的喜悅里。西水村很多人去縣城參加公審大會。那天天氣不好,陰沉沉的,刮著令人脊背發(fā)冷的風(fēng)。公審大會現(xiàn)場熱鬧非凡,墻上張掛著醒目的標(biāo)語,會場里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前面的人席地而坐,后面的人便站直了看。我父親當(dāng)時就站在后面的人群中,為了能看清楚,他不得不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像一截懸掛起來的臘腸。一輛警車囂叫著駛進(jìn)了會場,后面跟著一輛接一輛的大卡車。車頭上都豎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牌子,書寫著“刑車”兩個又黑又粗的毛筆字??ㄜ嚿吓帕兄鴥尚芯?,犯人們被五花大綁,每人脖領(lǐng)子后頭插著一塊高聳的亡命牌,牌上書寫犯人的名字和罪行,名字上又勾劃了醒目的叉。犯人們大多面色如土,唯獨(dú)王全福氣宇軒昂。他在卡車上引吭高歌,又唱又跳。我父親聽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后來聽人說,是唱的《竇娥冤》里的選段。犯人被提摟上公審臺,擺成了一溜。有幾個犯人早軟癱成一坨泥,無法站立,硬生生被兩旁的民警架著;其他人大都低著頭,身子哆嗦似篩糠。王全福精神抖擻站在臺上,在他人的映襯下,仿佛土雞群里冒出了一只高傲的仙鶴。公審公判大會開始了,人們耳朵里聽著宣判聲,眼睛都在犯人的臉上來回掃描,不想錯過他們臨死前哪怕一絲的神情變化。天空中稀稀落落灑下些鹽粒狀的東西。昂首向天的王全福最先發(fā)現(xiàn),他大喊一聲“下雪了”,緊接著又連呼冤枉。九月雪畢竟比不得六月雪,九月雖說也很少下雪,但降溫有早晚,即使落點(diǎn)雪也算不得異常。王全福的喊冤聲干擾了大會的進(jìn)行,兩旁的民警不準(zhǔn)他喊。不準(zhǔn)喊冤,王全福就罵,罵天罵地罵昏官,罵兩旁張牙舞爪的狗腿子。民警用鐵絲勒緊了他的嘴,王全福罵不成話,只能像狼一樣嚎叫。王全福在臺上又蹦又跳,又上去兩個民警才勉強(qiáng)把他摁住。王全福的身體劇烈扭曲著,撲騰得像條被兜在網(wǎng)里的魚。我父親看到,王全福的嘴角被鐵絲勒出了血。我父親還看到,王全福越抗?fàn)帲瑖^的人越興奮,越覺得沒有白來。人們都夸王全福性烈,是條好漢,言語中流露出對他的崇敬。

審判大會結(jié)束,犯人們又被押上刑車,游街示眾,最后駛向刑場。我父親沒有跟著游街,他早早趕到河灘等候。鹽粒似的雪已經(jīng)像白色床單遮蓋住了濁亂的河灘。罪犯押到后,跪倒在大大小小的卵石上。有人把屎尿拉在了褲襠里,現(xiàn)場彌漫著臊臭味兒。王全福不肯跪,也不肯背對槍口死,他站得挺挺的,瞪大眼珠子望著行刑的人。行刑的可能是個新手,他慌得手直顫悠,半天不敢開槍。一個老道的人接過他的槍,罵了聲廢物?;蛟S是嫌王全福站得太直了,第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右腿。王全?;斡埔幌?,差點(diǎn)跌倒,但他重新站穩(wěn)了。第二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腦袋,王全福仰面朝天摔倒了。子彈在王全福頭上畫了一個句號,他苦難的一生結(jié)束了。

人員散去,家屬上前收尸。李月容撫尸痛哭:“全福啊,你一回男人沒做就走了哇……”

行刑前,李月容找過王舉河,讓王舉河給王全福收尸。李月容說,你是王全福的后爹,是他的家屬,政府通知家屬收尸,就是通知你去哩。王舉河說我不管,他不是我兒子,我也不是他爹。李月容說,真的假不了,黑的白不了,是他爹就是他爹,你抵賴不掉的。王舉河說,他連他親媽都不認(rèn),還能認(rèn)我這個后爹。當(dāng)初他差點(diǎn)一刀宰了我,我還去給他收尸?李月容說,甭管之前有什么過節(jié),人都死了,還爭個什么勁兒?看在他媽的面上也該葬了他。王舉河說,要葬你葬,我管不著!李月容說,你當(dāng)我是求你呢?是政府通知你去,你愛去不去,沒有你,王全福照樣埋進(jìn)土里!

李月容用一輛平板車,把裹著草席的王全福拉回了西水村。村里人大為驚嘆,這個柔弱的女人,究竟哪里來的力氣,能拉著一具尸體,越過路上的溝溝坎坎。王舉河不讓王全福進(jìn)祖墳,李月容就在一塊荒坡上刨了坑,把王全福埋進(jìn)去,墳前還立了一塊碑,用朱漆寫了大大的兩個字:冤枉。李月容坐在墳前說,全福啊,你說你怕靜,害怕一個人在地下冷清,我給你吹嗩吶,嗩吶一吹就有響動了,你就不怕了。李月容死命吹,吹得嗩吶震天響。李月容吹不成曲調(diào),吹得死難聽。

每天清晨,村外的荒坡上都會響起刺耳的嗩吶聲。清晨的寂靜凸顯得嗩吶聲更加嘹亮。村里人都知道李月容又在墳上吹嗩吶呢,又在給怕靜的王全福鬧響動呢。后來,人們像習(xí)慣了廟里的晨鐘一樣習(xí)慣了嗩吶聲,雖說有點(diǎn)刺耳,但有個響動也好。

不得不說,李月容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很多人認(rèn)為,這個習(xí)慣了操持風(fēng)月的女人,早晚會頂不住生活的艱辛而重操舊業(yè)。一些色心不死的男人,企圖在夜里抹黑爬上李月容的炕,但都被明晃晃的殺豬刀嚇了回來。據(jù)說李月容不是裝樣兒,是真砍人。人們不禁又感慨,這個騷狐貍,跟狼住了一段時間,也變成狼了。

李月容的日子過不下去,開始了乞討生涯。淪落為乞丐的李月容死要面子,不吃西水村一粒糧食。她拉著棍子在附近村鎮(zhèn)走街串巷,有時也有人雇她干一些零碎活。日子就這樣馬馬虎虎往前過。在風(fēng)霜雨雪的無情侵蝕下,李月容老得特別快。幾年的光陰,她像是老了幾十歲。當(dāng)初那個嬌滴滴的美人,成了令人嘆惋的老太婆。頭發(fā)花白了,臉上皺紋也布滿了,當(dāng)年勾魂的水蛇腰也佝僂了。她頑強(qiáng)地活著,仿佛有一股強(qiáng)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著。每日清晨,凌亂的音符隨著清冽的晨風(fēng)撲向村莊,流淌到大街小巷,流淌到每家每戶,流淌到每個人的耳朵里,人們就意識到:李月容,那個不肯吃西水村糧食的倔強(qiáng)女人,還活著呢。

幾年后,一輛警車駛進(jìn)了西水村。村長在高音喇叭里播報召開村民大會的通知。在破舊的戲臺中央,臨時擺起了三張桌子,村長和兩位警察坐在桌子后頭。戲臺下全是或站或蹲的村民,稀稀拉拉約有百十來個。村長對著話筒重重咳嗽一嗓子,喇叭里傳出濃重而悠長的余音。村長說,村民們,讓我們歡迎縣公安局陳局長講話。村民有的鼓掌,有的傻笑,嘻嘻哈哈的。陳局長接過話筒說:“西水村的村民們,大家好!今天我們專門過來,就是給王全福同志平反來了,還王全福同志以清白……”陳局長感情真摯地講了一大段話,講清了案件始末。原來,公安在審訊新落網(wǎng)的犯人時,有一人供認(rèn)了殺害王孟秋的案子。當(dāng)然,他并不知道王孟秋沒有死。那天凌晨他路過安定鎮(zhèn),見肉鋪的門開著,便起了圖財?shù)男?。門之所以開著,是因為王全福剛從肉鋪離開,忘了把門關(guān)死。歹徒進(jìn)入肉店,東翻西找,也沒找到錢,就摸向了后院。進(jìn)入臥室前,他特意揀起院子里的斧頭壯膽。他躡手躡腳進(jìn)了屋,聽見一個男人強(qiáng)勁的打鼾聲。在他找鑰匙開鎖的時候,驚醒了炕上的男人,男人支起頭喊了一聲,他一斧背砸在主人的頭上。主人頭破血流昏死了過去。意識到殺了人的歹徒不敢久留,慌忙用斧頭砸開了柜上的鎖,把里面的錢款悉數(shù)卷走。歹徒供述的情況與王孟秋所講高度吻合,王孟秋受的也是鈍器傷。更關(guān)鍵的,歹徒供述出埋斧之處,公安干警按照地點(diǎn)去挖,真就挖出一柄帶有干涸血漬的斧頭。

陳局長講完話,對著臺下的村民深深鞠了一躬,為他們犯下的錯誤懺悔。陳局長直起腰,又講:“車子往前走,人也得往前看,人死不能復(fù)生,無論我們怎樣后悔怎樣彌補(bǔ),也不能挽回王全福同志的生命。我在這里給大家道歉,給王全福的親屬道歉,一會兒我還要到墳上給王全福同志道歉,我們再不會讓這樣的悲劇重演。我們愿意對王全福的親屬進(jìn)行適當(dāng)經(jīng)濟(jì)補(bǔ)償,也算告慰王全福同志在天之靈?!?/p>

圪蹴在后排的王舉河哭嚎起來,一邊嚎一邊往臺上撲,口里聲聲喚著:我那冤死的兒啊……

村長在前帶路,村民在后跟隨,陳局長和同事來到王全福的墳前。碑上血紅的“冤枉”二字,刺得在場人的眼睛很不舒服。村長說趕緊把碑刨倒,冤屈都昭雪了還立什么碑。陳局長說既然立了就留著吧,也是個警醒。陳局長在墳前燒了一包黃紙,敬了三根煙,奠了三杯酒,又讓人在墳前燃起一掛鞭。鞭炮被炸得粉身碎骨,燃起的硝煙慢慢聚集糾結(jié),形成一團(tuán)陰沉的云氣,籠罩在墳頭上空。陳局長對著墳堆朗聲說道:“王全福同志,你是冤枉的,讓你受委屈了,我們來給你道歉了?!闭f罷規(guī)規(guī)矩矩鞠了四個躬。有清風(fēng)徐徐吹來,墳頂上凝聚的煙霧漸漸消散不見了。王舉河跪在墳前,抱著鮮紅的墓碑放聲哭喊。

據(jù)說,得知王全福被冤枉的消息時,王孟秋正靠著石頭壘砌的院墻曬太陽。他抱緊相依為命的拐杖,合上了那只孤獨(dú)的眼睛,把殘缺的頭顱抵在凸起的石頭上。許久,臉上流下一行清晰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