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蘇
父親有文化,也前瞻,第一個孩子出生后,他取名雨赤;第二個孩子出生,取名雨橙。如果說前面兩個孩子的名字是父親一時興起,隨口而起的話,那么后面兩個孩子的名字就是有意為之了。赤、橙、黃、綠,4個孩子同一性別,都是丫頭。4個丫頭皮白膚嫩,口小眼大,全是雙眼皮,一順兒睡在床上,放眼一看如俄羅斯套娃,并排站立像一級級臺階。如果不是母親就此打住,每逢白班,夜晚上床時悄悄吞一粒避孕藥,肚子里又該有了。父親想再生三個,名字也已起好,孩子出生就送給他們。父親很有野心,他想擁有人間七色。母親是布廠一線工人,上的三班倒,8小時在叫聲聒耳的機器前累計行走幾十里,做的是牛馬活,掙的是辛苦錢,沒有一天腰不酸,也沒有一天腳不痛,捶腰揉腳是母親的習(xí)慣動作。雨赤是長女,有時會幫母親捶捶腰揉揉背,力道沒有母親大,感覺像撓癢癢,但心里很受用。每當(dāng)雨赤為母親捶腰揉背,母親就會發(fā)出舒服的哼哼聲,父親在邊上看了羨慕不已,對雨赤謊報軍情,說他的腰也疼,雨赤的小手就轉(zhuǎn)了方向。這個福父親沒享幾次,一天上班,車間的航車像往日一樣在空中嗡嗡行走,為幾臺車床吊運鐵件。離奇的是,這天的航車出了故障,工作時一個鐵件從空中脫落,鐵件墜落到水泥地坪上,然后彈起,劃一道弧線,再次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到雨赤父親的腳下,“咚”的一聲巨響,雨赤父親的身子晃了晃,像中了槍彈,人軟軟地癱坐在機器旁。眾人聞聲過去,想把雨赤的父親扶起,伸出的手又縮回來。此刻雨赤父親的腦門像長了泉眼似的汩汩出血,再一看他的額頭少去一塊,人們知道他是被鐵件傷著了。十萬火急,趕緊送醫(yī)院!眾人七手八腳地往外抬人,沒到醫(yī)院人就沒氣了。雨赤父親的年齡永遠定格在30歲上。那一年,雨赤8歲,雨橙6歲,雨黃4歲,雨綠2歲。孤兒寡母,日子艱難。雨赤的父親是工傷,當(dāng)時的政策可以照顧一個子女進廠當(dāng)工人,雨赤是長女,只有8歲,沒法照顧。廠方擔(dān)心雨赤的母親經(jīng)受不住二次打擊,安慰說,這個名額給你留著,等雨赤年滿18歲就進廠。這個答復(fù),雨赤的母親是滿意的,但是要等10年,要熬走3650個白天和3650個黑夜,時間真的很長,長得不見盡頭。心急喝不了熱粥,時間再長也要等,只能等。母親年輕,曾動過改嫁的念頭,遺憾的是媒婆不肯多嘴,男人也不敢拉她這輛重車。
雨赤8歲,與她同齡的孩子已上二年級。雨赤想上學(xué),母親對她講道理,說上學(xué)是認字算賬,認字算賬為的是進廠當(dāng)工人。你父親的工廠已答應(yīng)收你,這是木板上釘釘子,工作是跑不了的,你猴急什么?母親這么說,雨赤就不再提上學(xué)的事,整天在家?guī)妹?。三個妹妹,纏人的是雨綠,她才2 歲,寸步不能離,幫她穿衣,喂她吃飯;腳下走不穩(wěn),要時時提醒。雨橙雨黃可以自理,但不能離開視線,心里的弦緊緊繃著,稍不留神就闖禍。那天可能是嘴饞想吃東西,也可能是出于好奇,兩個人溜進廚房,雨赤找到她倆時,發(fā)現(xiàn)雨黃拿著鍋蓋,雨橙用火剪在鍋里倒騰,嘴里說下湯圓下湯圓。雨赤伸頭一看,一鍋黑水,問了才知雨橙把煤球當(dāng)湯圓了。雨赤又好氣又好笑,丟下雨綠開始收拾。事后回想,幸好是熱水,若是開水,燙傷事就大了;若把鍋攪翻,后果更是不堪設(shè)想。雨赤越想越怕,虎起臉兇她倆,說錯誤只能犯一次,類似的事情再發(fā)生,她就用火剪打屁股,打手掌。見雨赤說狠話,雨橙哭著說,再也不敢了。雨黃看雨橙哭,也撇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沒干,是姐姐干的。
帶孩子身子累,心也累,不比母親上班輕松。雨赤才8歲,一天下來腰也疼了,她學(xué)母親反手捶腰。母親見了問,捶腰干什么,學(xué)我嗎?雨赤說,腰疼。母親說,小孩子沒有腰,哪來的腰疼?雨赤不知道怎么回答,但確確實實,她腰疼。其實雨赤是有話想說的,她在權(quán)衡是說好還是不說好之后,選擇了不說。雨赤想她要是說了,母親上班一定分心。分心了做事就會出差錯,甚至出事故。父親歿了,據(jù)母親說,是那個航車師傅分心出的問題,雖說廠里沒有追究那個師傅的責(zé)任,但是被口頭批評了,工資也降了一級。母親說批評有屁用,降級有屁用,人死不能復(fù)生。雨赤為了不讓母親出差錯、出事故,所以選擇不說。其實說了也于事無補,母親也不會放下工作來幫她。不工作一家人吃什么,總不能喝西北風(fēng)吧?
在家?guī)妹?,雨赤最怕母親上夜班。母親上早班、上二班,走前把飯做好焐在鍋里,吃時雨赤一人一碗地盛給她們,冷熱剛好,不擔(dān)心燙傷。母親上夜班,雨赤要擔(dān)起母親的責(zé)任,照料好三個妹妹。母親走前加重語氣說,不能著涼?!安荒苤鴽觥?,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雨橙雨黃雨綠睡著了,雨赤輕手輕腳地下床關(guān)燈,回到床上卻不敢睡,困急了也只能閉一閉眼,耳朵豎著,頭腦醒著,誰滾出被外要及時抱回,哪個蹬掉被子要及時蓋上,萬萬不能大意。夜真長啊,夜真黑啊,夜真靜啊……雨赤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眼皮有千斤重,但她就是不能睡……
雨橙到上學(xué)年齡,母親為她報了名;雨黃到上學(xué)年齡,母親也為她報了名,上的都是人民小學(xué)。雨赤心里有氣,氣母親偏心,就因為她工作有著落,才把她留在家里,為她分擔(dān)家事。不上學(xué)就不識字,不識字就是文盲,就是睜眼瞎,是終生彌補不了的缺憾。雨赤擔(dān)心,父親的工廠要是變卦,以她是文盲為借口,拒絕她進廠,到那時后悔都來不及。雨赤想找機會把自己的想法跟母親說,遺憾的是一直沒找到。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眼下不僅僅是腰疼腳疼,好像渾身沒一處不疼,陰雨天更厲害,下班回來不吃飯,直接上床睡覺。脾氣也愈來愈大,常發(fā)無名火,講話像吼,弄得四姐妹無所適從。每當(dāng)母親發(fā)無名火,四姐妹就像走鋼絲,走路提著腳,做事輕拿輕放。一天起夜,雨赤無意中聽到母親在抽泣。抽泣聲是壓抑的,嘴巴被手或是被子捂著,聲音悶在嗓子里,不能痛痛快快地釋放出來。雨赤也這樣哭過,那是她遭到母親無辜打罵,心里憋屈,想放聲大哭,顧忌母親在家,怕哭了遭到新一輪打罵,強忍著,把大哭變成抽泣。抽泣是一件窩憋事,哭過了心里像堵一團棉絮,呼吸不暢快。母親有憋屈嗎?她的憋屈因何而起?是工資少了還是被同事欺負了?一個個問號像洗衣盆里的肥皂泡在雨赤的腦子里浮起。雨赤躡手躡腳地回到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夜里靜,耳朵比貓耳朵還尖,母親那邊有個風(fēng)吹草動她都聽到。母親把手或是被子拿開,用手帕擦淚水,擦過淚水又擦鼻涕。淚水是擦不完的,擦完舊淚新淚又出來。母親清一下嗓子,把手帕捂在嘴上,頭蒙進被子,往下雨赤就聽不到了。天光從窗外爬進來,在地上爬,在床上爬,最后往角角落落里爬,爬完了天就亮了。母親起床,雨赤也起床,她偷眼看,母親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眼皮紅腫,嗓子沙啞,像感冒。母親上早班,雨赤做好飯,她一口沒吃就走了。雨橙雨黃雨綠還在睡,雨赤看鬧鐘,到每天起床的時間,就把她倆叫醒,吃過飯兩個人一道上學(xué)去。雨綠醒了。雨綠5歲,很多事都會做,雨赤也不像前幾年那么累。
這天無風(fēng),太陽特別好,陽光清澈透明,照在身上有絲線纏繞之感。這樣的好天氣應(yīng)該曬被子。雨赤先把母親的被子晾到外面,整理床單時,又將枕頭、枕巾拿出去。雨赤發(fā)現(xiàn)枕下的手帕,拿起看是濕的,擰一下往下滴水。水是淚,母親夜里流的。雨赤的腳像生了根,在床邊久久沒動??磥砟赣H遇到大事了,要不也不會流這么多的淚。雨赤把手帕放到鼻下,用舌頭舔一下,苦,跟藥水一樣。
又過兩年,雨綠到了入學(xué)的年齡。母親對雨赤說,你也上學(xué)去。雨赤說,我不上,過齡了。母親說,報過名了,學(xué)校沒說你過齡。雨赤說,報過也不上。母親問,為什么?雨赤說,我怕人家笑話。母親生氣了,板臉說,照你這么說,我們還不過日子了?
母親這樣說,雨赤就不能不上了。學(xué)校看雨赤年齡大,跳一級,上二年級。開始跟不上班,一學(xué)期下來,成績上去了。老師讓雨赤做班長,她管紀律,管學(xué)習(xí),順手把班級的衛(wèi)生也做了。值日的同學(xué)沒事做,同學(xué)的家長知道這事,對雨赤挺感激,順口說,哪天把她請到家里玩。家長的話孩子們當(dāng)大事辦,那些天雨赤受到多名同學(xué)邀請。雨赤沒有串門習(xí)慣,但是副班長邀請,抹不過情面。那天放學(xué),恰巧沒有作業(yè),雨赤去了副班長家。副班長的父母沒有下班,雨赤還是能感覺出副班長的家與自己家的不一樣來。進門有一雙大號皮鞋,不用說是副班長的父親的;客廳的氣味很好聞,這氣味雨赤從沒聞過,她四處打量,發(fā)現(xiàn)茶幾上有一只煙灰缸,煙缸里有幾根煙頭,不用說也是副班長的父親留下的;看窗外,晾衣繩上掛著幾件大號的深色衣裳,不用說還是副班長的父親的;去副班長臥室,路過一個房間,看到床頭并排放著兩個枕頭,其中一個肯定是副班長的父親的……副班長領(lǐng)著雨赤一處處參觀,雨赤不想再看,也不想待下去,扯個謊就回家了。自去了副班長的家,往后任誰邀請雨赤再沒答應(yīng)過。
雨赤讀五年級時,被學(xué)校處分了。處分下來那天,雨赤拿起書包走出教室,從此不再上學(xué)。母親叫她去,雨赤第一次沒聽話,她對母親說,上到五年級,能寫會算,夠用了。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課外活動,雨赤在操場上和副班長玩,忽然聽到雨綠的哭聲。說來奇怪,操場上幾個年級的學(xué)生在活動,嘈雜聲勝過集市,雨赤偏能聽到雨綠的哭聲。她循聲而去,果然是雨綠。雨綠臉上掛著淚,再一看嘴角有血跡。問是怎么回事,雨綠說和一個男生迎面相撞。雨赤問男生是無意還是故意,雨綠搖頭說不知道。雨赤讓雨綠指認,她要看看這個人是誰。正巧那個男生迎面跑來,雨綠說就是他。雨赤及時伸腳,男生摔個狗吃屎,爬起身,兩顆門牙沒有了。
時間像烏龜,步履緩慢,不急不躁,磨磨蹭蹭地往前爬行。離校這幾年,雨赤每年買一本日歷,倒著數(shù)日子,18歲這一天終于到來了!生日第二天,雨赤跟母親去父親的工廠。廠長已不是原來那個廠長,但是弄清來龍去脈后,叫來人事科長,特事特辦,沒幾天雨赤就成了一名國營廠的工人。這是天大的喜事。雨赤的印象里,父親走后,母親就沒有笑過,她的笑仿佛跟隨父親一道去了天堂。雨赤擔(dān)心過,她怕母親長久不笑,面部的笑神經(jīng)萎縮、壞死,今后想笑也笑不起來。那天去父親的工廠,在傳達室登記進廠事由時,母親的臉是冷著的,好像人家欠她錢不還似的;到廠長室,臉還是冷著,一番交談后,見廠長叫來人事科長,母親看到希望,笑容像從天外飛來,一下子降落到母親的臉上。雨赤驚得張開嘴巴,眼睛也不會眨巴了,仿佛久雨不晴,家里家外陰暗潮濕,人萎靡不振地提不起精神。雨戛然停止,云層裂開一道縫,太陽從縫隙中露出臉來,陽光瀑布似地直射而下,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雨赤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趕緊調(diào)整面部表情,讓自己也笑起來。
雨赤被分進二車間,學(xué)車床技術(shù),帶她的師傅是個女的,與母親一般大。師傅還記得雨赤的父親,她說父親為人和善,工作積極,是個好人。聽師傅這么說,雨赤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師傅把雨赤當(dāng)閨女看,不順眼就說。嚴師出高徒,雨赤進步很快,不幾天就上機床,師傅在旁邊手把手地教她。
上班時間過得快,轉(zhuǎn)眼滿一個月。這天領(lǐng)工資,雖說只有18元,雨赤感覺不少了。她把錢用手帕包好,裝到內(nèi)衣口袋里??赡苁巧砩嫌绣X,也可能是從沒見過這么多錢,雨赤做事老是分心,師傅不時提醒才沒出差錯。終于到下班時間,回到家,見到母親,雨赤說發(fā)工資了,然后把錢完完整整地交給母親。雨赤看到,母親又笑了一下。母親打開手帕,把錢數(shù)一遍,又數(shù)一遍,從中拿出5元給雨赤,說這是你一個月的零花錢。雨赤說多了,母親說你工作了,不再是小孩子,當(dāng)花錢花錢;車間里有婚喪嫁娶的,當(dāng)出份子出份子,不能小氣。雨赤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但是真到用錢,要把這5塊錢花在自己身上,雨赤有點舍不得。眼看要到月底,5塊錢還在手帕里躺著。雨赤想起母親說的,當(dāng)花錢花錢,于是就想把5塊錢花出去。錢用了還會有,過幾天又要發(fā)工資,母親會再給她5塊錢的。有工作真好,廠里給她發(fā)工資,母親給她零花錢,月月如此,年年日此,雨赤感覺自己是個有錢人了。這天上的早班,下班時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走出廠門,雨赤沒有回家,而是繞道去了百貨公司。百貨公司的東西有一百種嗎?雨赤放眼一看,物品琳瑯滿目,柜臺內(nèi)、貨架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雨赤估算一下,應(yīng)該有,否則也不會叫百貨公司的。雨赤先看一樓,又到二樓轉(zhuǎn)悠一下,5塊錢就有了去處。她給母親買一雙軟底鞋,母親穿上腳肯定舒服一些;給雨橙雨黃雨綠各買一只書包,三個人年級不同,書包大小也不一樣。雨赤想給自己買點東西,看錢剩下不多,就沒有買。晚上,全家人圍坐在飯桌前,雨赤把東西拿出來,如她想象的一樣,全家驚喜不已。母親先是喜,后來獨自離開飯桌。雨赤跟過去,看母親肩膀一聳一聳的,她走近一點。母親知道是她,說沒事的,媽這是高興。從第二個月起,雨赤把每個月的零花錢留下2元,這2元留作人情往來,剩下的都用了。錢的去向是,要么給母親和自己買,要么給三個妹妹買,或者為家里添置一些日用品。
師傅是熱心人,她不但教雨赤技術(shù),對雨赤的終身大事也很關(guān)心。一天上夜班,是下半夜,車間里除了車床運轉(zhuǎn)聲,聽不到一個人說話。師傅打破寂寞,問雨赤今年多大了。雨赤說,師傅忘啦,我18啊。師傅笑笑說,看我,一犯困就忘事。對了,你18了。又說,18歲,不小了,我像你這么大,當(dāng)新娘子了。雨赤害羞道,師傅!師傅看雨赤臉紅脖子粗,連說不說了不說了,可過一會還是說,她問雨赤想不想談對象。又是這個話題,雨赤敢怒不敢言,于是埋頭做事,不理師傅。師傅自說自話,說鬼丫頭,你不回我話,改天找你媽去!師傅說話算話,過幾天真的去找母親了。師傅想做紅娘,她牽線的那戶人家,條件如師傅所說,方方面面都不錯,比雨赤家強。母親問那戶人家的家庭成員,師傅說,男孩的母親去年過世,他父親想讓兒子早日成親。師傅對母親說,雨赤沒罪受,嫁過去就當(dāng)家。母親聽說男孩沒母親,頭搖成撥浪鼓,說我家雨赤不想當(dāng)這個家,我也不讓她當(dāng)這個家。師傅不解,要母親說清楚。母親像說繞口令,她對師傅說,你不知歿父的家庭有多苦,但我知道歿母的家庭有多難。做母親的不能讓閨女往火坑里跳,讓她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雨赤嘴上沒說,母親想的也是她所想的。
雨赤的婚姻有了眉目,牽線人還是師傅。這戶人家姓郝,有兩個兒子,父母雙全。男孩是老大,23歲,師傅叫他小郝。小郝工作不錯,在政府機關(guān)管收發(fā),每天與報紙信件打交道。條件符合母親的要求,母親同意見見,雨赤也不好推辭。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師傅這樣說,母親也這樣說。母親還說,閨女大了不能留,留來留去成冤仇。話說得這樣難聽,好像雨赤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似的,一賭氣就跟著師傅去見了。印象不錯,到底在機關(guān)工作,接觸的是報紙和信件,熏陶久了,人文質(zhì)彬彬的,面帶微笑,說話輕聲慢語,不像工廠出來的人,說話高門大嗓,生怕人家聽不到。第一次見面不知說什么好,雨赤低著頭;小郝有滿肚子話,細一想都是報紙上看來的,用在這里不合適,于是也不說。師傅看差不多了,就問他們想不想繼續(xù)見面,小郝點頭,雨赤也點頭,這就是想見面。往后見面要靠他們自己,師傅讓他們互留聯(lián)系方式。小郝塞一張電影票給雨赤,騎上自行車走了。
雨赤后來計算一下,她和小郝看了沒有10場電影,約會也不到10次,小郝家就提出結(jié)婚。戀愛是結(jié)婚的前奏,結(jié)婚是戀愛的歸屬,家庭是一對新人的溫馨港灣,也是幸福殿堂。既然兩個人沒意見,結(jié)婚是遲早的事。早養(yǎng)兒子早得濟,這是小郝家的觀點。雨赤家沒有理由不同意,雖有不舍,也只能順水推舟。這一年,雨赤20歲,出師了,可以結(jié)婚。結(jié)婚那天,雨赤眼睛紅紅的,想到自己離開家,母親帶著三個妹妹過日子,心里放不下,淚水就下來了。雨赤原來的想法是,在家多陪陪母親,待三個妹妹工作了再談婚論嫁。不想小郝家等不及,小郝也推波助瀾,鼓吹結(jié)婚的好處,還上升到社會和國家的層面,擺事實舉例子,道理一套一套的,讓雨赤無言以對,只能順從,不好反對。雨赤賭氣說,我嫁過去你們郝家添人添口,是正數(shù),當(dāng)然好了;可我們雨家卻減人減口,是負數(shù)。小郝說,腳長在你的腿上,想回就回,沒有人阻攔你。雨赤像你說的比唱的好聽,結(jié)婚后事情多著呢,你不阻攔事情阻攔。老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門的水。這話的意思是,女孩子出嫁后就是別人家的人,回娘家是走親戚。親戚遠來香,頻繁走動就不香了,說不定還會有矛盾。雨赤放心不下的是母親,想到她今后的生活,一個個問號浮現(xiàn)腦際:母親夜里還會抽泣嗎?她一個人的工資供養(yǎng)三個妹妹會不會捉襟見肘?難得一見的笑容會不會因她出嫁而枯萎消失?越想事越多,越想心越亂,雨赤后淚推前淚,淚珠像新扒的毛豆米圓溜溜亮晶晶,一顆一顆往下滾。陪姑看雨赤淚流不止,用笑話逗她,說眼睛哭腫了,小郝的同事看到了準會說,小郝娶的新娘子,長一對蛤蟆眼,丑死了,不好看!陪姑說的雖是笑話,但雨赤感覺有道理,于是不再流淚。
如小郝所說,結(jié)婚后,雨赤的腳果然長在自己腿上,想回家抬腳就走,小郝不阻攔,公婆也不阻攔,不同的是母親不再要她的錢?;楹竽莻€月,雨赤領(lǐng)到工資,她像婚前一樣交給母親,母親不接。雨赤把手往前伸,母親還是不接。母親說,你有小家,自己支配吧?;氐叫〖?,雨赤把工資和小郝的工資放到一起,兩個人支配。雨赤還保留過去的習(xí)慣,留點零花錢在身上。也有不同,零花錢不花在自己身上,三個妹妹哪個要用錢,或是母親手里一時短缺,她就及時拿出來;都不要就攢著,以備不時之需。
雨赤這天休息,母親也休息,于是回家陪母親。話題說到雨橙,雨赤說她今年18,可以進廠工作,為家庭分憂了。母親說,她想讀書就讓她讀,書讀得多,將來找工作,選擇面寬一些。同樣的話小郝也說過,雨赤暗暗佩服母親,她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眼光卻和小郝不相上下。雨赤沒說雨黃雨綠,她倆一個讀初三,一個讀初一。雨赤想,只要她倆不厭學(xué),母親支持,她也支持。
時間說慢不慢,雨赤做母親了。雨橙高中畢業(yè),一天和同學(xué)在馬路上閑逛,逛到煙廠門口,見一群人圍著招工簡章看,和同學(xué)擠進去,看后到人事科報名,不幾天張榜公布,她和同學(xué)名列其中。煙廠不溫不火,不如糖煙酒公司、華聯(lián)商廈、交電公司炙手可熱。雨橙高中畢業(yè),有這文化找工作不難。有關(guān)系可以進機關(guān),全家人拿不定主意。小郝說看事物不能看眼前,要立足長遠。別看那些單位門庭若市一貨難求,說不定某一天就門可羅雀無人問津了。聽小郝這樣說,母親改變看法,說小郝在機關(guān)工作,接觸的是大領(lǐng)導(dǎo),照他說的做,不會錯。
事實證明,小郝的眼光是獨特的,這是后話。
小郝見丈母娘夸自己,心里熱乎乎的,于是自由發(fā)揮,把煙廠的前景描繪一番。他說,雖說吸煙有害健康,但據(jù)我觀察,大街上好多小青年都會抽煙,有的看還是學(xué)生,這些小煙民就是未來的大煙民,有他們,煙廠何愁生存?要我說是前景看好。雨橙也想早點工作,聽小郝這么說,就到煙廠報到去了。小郝很想為雨橙做點什么,翻看機關(guān)通訊錄,弄清煙廠歸誰管,第二天利用送報紙送信件的機會,和分管領(lǐng)導(dǎo)套近乎。恰巧分管領(lǐng)導(dǎo)那天心情好,和小郝多說了幾句話。小郝告訴領(lǐng)導(dǎo),說自己的小姨子剛到煙廠上班,領(lǐng)導(dǎo)今后去煙廠檢查工作,請打聲招呼,讓他們關(guān)照一下。領(lǐng)導(dǎo)笑說你小小年紀就有小姨子了,不會騙我吧?小郝說哪能呢?說著拿筆把雨橙的名字寫給領(lǐng)導(dǎo)。不想領(lǐng)導(dǎo)記住這個名字,一天去煙廠檢查,談完工作,突然想起收發(fā)室小郝說的事,順口問了。廠長說有這個人,還在培訓(xùn),要不要把她叫過來?領(lǐng)導(dǎo)擺手說,不用了。輕描淡寫一句話,卻改變了雨橙的命運。雨橙本來進包裝車間的,廠長特批去了辦公室。一批新工人都去了車間,只雨橙一人進科室,大家把目光聚焦到雨橙身上。眾人的目光勝過顯微鏡,不幾天根底就大白天下:雨橙的姐夫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有門路。哦,哦,原來如此!
小郝的能力他原本不知道,是雨橙的工作,他自己把自己的潛能開發(fā)出來了。那幾天小郝感覺自己像換了一個人,走路腳底咚咚響,人感覺比往日高,來雨赤家,沒注意頭撞在門框上。雨赤的母親見了,忙過來為他揉。母親的一個舉動,凸顯的是小郝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在自己家,小郝的父母也為有這樣的兒子而自豪。小郝的弟弟見哥哥為他小姨子換工作,也想動一動。他文化沒有雨橙高,不奢望進科室,憑哥哥的能力,調(diào)個輕快工種應(yīng)該沒問題,再不行提個班組長當(dāng)當(dāng)也可以。小郝見弟弟要求不高,說你耐心等待,找到機會為你調(diào)一下。什么找到機會?找不到就不調(diào)啦?見哥哥說話不痛快,弟弟半是激將半是奉承地說,哥啊,我的事比雨橙的簡單,你只要出面肯定手到擒來。弟弟話里暗藏玄機,不注意聽不出來。小郝晚上和雨赤說這事。雨赤沒有直接阻止,但她說的話是,你剛找過領(lǐng)導(dǎo),轉(zhuǎn)臉又找,領(lǐng)導(dǎo)會說你哪來的這么多事?鬧不好人家就不見你了。小郝一聽是這個理,就把弟弟的事情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