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
1
齊嶺山是我們春谷最高的地方,站在山頂俯瞰,密密匝匝的灰色建筑群,像遵從了某種看不見的指令,排列組合成一幕嚴絲合縫的微縮圖景,籠罩在薄薄霧霾之下。
一條綢緞般清澈河流從西向東蜿蜒穿過城區(qū),小城因此而靈動起來。
城關(guān)境內(nèi)東南西北幾條主干道,沿路分叉延衍生出許多小街巷、胡同串子。小時候我家住在東河大街,這條街蠻長,與穿城而過的桃溪河平行,里面縱橫交織,住著許多戶人家。那時鄰里碰見,都會親親熱熱地點頭打招呼,有時干脆停下來,拉著對方衣襟,家長里短地一聊老半天。小孩子們也成群結(jié)隊地玩耍,逛別人家門子如同逛自家菜園。彼此間幾乎沒什么秘密和界限,一家發(fā)生什么事,一條街很快也就知道了。
獨一人例外,就是許若存,他這人古怪,年紀比我們也長不了幾歲,卻自視甚高,從不與鄰居伙伴打成一片,也不去別人家串門,只偶爾和幾個與他一樣怪異的朋友從大街上呼嘯而過,招搖得很。
倒也稀奇,這么個目中無人的家伙,卻是我們這條街姑娘們心目中的美男子。我由衷地對她們的眼光表示納悶,他到底美在哪里呢?扳指頭數(shù)數(shù),唯一可看的優(yōu)點大概也就是個頭了,看他時我脖子得朝后多仰點。姐說男生一高遮百丑,許若存不僅高還直,“挺拔,你知道嗎?這叫挺拔!”這個詞來自瓊瑤阿姨——那時正風靡。在我們這座江南小城,大個子的確鮮見。偶爾冒出個出類拔萃點的,大多像秋天成熟的麥穗,謙虛含著胸。許若存“挺拔”得有點過了,看上去忒驕傲。當他經(jīng)過的時候,姑娘們的眼睛像追光燈一樣或大膽或羞怯打在他身上。除了身高,我看不出許若存有什么額外的長處,臉型偏?。ǚ艅e人身上也許不顯小——但他太高了,就不大合適)——當然了,擱現(xiàn)在倒也拉風,如今影視里的小鮮肉個個巴掌大小臉。可在崇尚高倉健式那種正大陽剛之美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許若存能得到追捧,也是我們街姑娘們眼光超前了。提到高倉健來,還別說,仔細看,許若存跟他略有一點點相像。臉朝內(nèi)凹,單眼皮,眼風掃人,帶點冷意。雖沒高氏那樣剛硬方正,但散發(fā)出的冷峻氣息,倒也讓他顯出了些許與眾不同。
在那個男孩子普遍都比較糙的年紀里,許若存脫穎而出,勝在氣質(zhì)。因為身材好,衣服到他身上就像模特穿的,發(fā)型也講究,在額頭黃金分割線處分開,梳得一絲不亂。
這種文藝范兒或許是從他家的小書店帶來的。
那個暑假,長得有點無聊,姐又去書店借書,和齊筱冬一起。齊筱冬是她鐵姐們,我跟屁蟲一樣尾隨其后。
晌午時分,太陽炙烤著大地,人都要熱昏了。有一截柏油馬路曬得瀝青融化,許若存家是臨著大街的那棟墻壁上爬著青藤的平房,門口平整的泥巴地有灑過水的痕跡,這是夏天人們常用的降溫手段。進到書店,頓有陰涼之感,書籍特有的墨香撲面而來。店面不大,是許若存家客廳堂屋改造的,除了四周墻壁的書櫥,另有幾排木頭書柜立在其中,靠門邊的墻上貼著“書海無涯”草體書法,半舊的吊扇在天花板上慢慢地旋轉(zhuǎn)著。
許若存的姐姐在店里,坐在門邊藤椅上懨懨欲睡地剝著毛豆,平時書店由她照看。
我們打了招呼就直奔港臺流行文學區(qū),一溜兒的瓊瑤小說密密地在那排著隊,還有嚴沁、岑凱倫、亦舒等人的書,另一邊是金庸、古龍。這些書由于使用率高,好多封皮都磨爛了,被店主用糨糊加白紙加塑料薄膜重新修補好了。修補得極其認真,這使得借書人不由不小心對待了。說起來,我們縣租書攤子也不少,那年代,似乎人人都是文學愛好者,姐就愛去許若存家,一來因為離得近,二來他家書多,新書比別人家進的都快,再一個原因,她一定是不承認的,就是希望能遇到美男子許若存。
這次還終于給她遇見了,我在童話書區(qū)域找讀物,一個高高的身影從里屋閃出來,站在了兩個在瓊瑤專柜的女孩背后。兩個女孩立即接收到信號,手停止了找書的動作。姐扭過腦袋,一眼瞥見許若存手里正拿著幾本簇新的書,那本畫著憂郁長發(fā)女孩的花花綠綠封面,一看就是她們最喜歡的瓊瑤書。
“哇,新到的!”姐姐眼里閃爍出渴求的光。
許若存“嗯”了一聲。
“可以借不?”姐惴惴地問。
“還沒登記、編號?!痹S若存姐插話道。
“你們借也無妨,只別弄壞,別折痕?!痹S若存慷慨地說,又問了句,“你是不是住東河大街?”
“對的,2棟206,就是我家。有空來我家玩哦?!苯銦崆械卣f道。我替姐害臊,這表現(xiàn)也太殷勤了吧。
“你不住這邊吧?”他瞅了一眼齊筱冬。
“她家在城南。”姐快言快語。
“??匆娔銈z走一起?!?/p>
“我們是好朋友,她天天來我家玩?!苯銥榫尤荒鼙贿@個目中無人的人“看到”感到驚喜。
許若存將其中的一本《彩霞滿天》遞給姐姐,余下的幾本新書交給他姐編號、上架?!翱赐暝賮頁Q,給你們留著?!?/p>
姐姐沒想到這第一次碰面,就能獲得這么好的優(yōu)待。原來這么個驕傲的人,也并非外表看上去得那樣高不可攀。
租書店的書,借一本書一塊錢,過了租期,超一天罰一角。為了多看書少花錢,姐平常總是和齊筱冬一起來借,回來倆人再交換著看。
這次不僅看到新書,還和美男子搭上了訕,姐甚為開心。
后來,我們還書的時候又巧不巧遇著了許若存。自那以后,我們遇見他的概率多了起來,大家也就漸漸熟了。
許若存第一次登門造訪我家,帶了兩本新書來。那天,齊筱冬也在。整個夏天,齊筱冬幾乎天天歪在我們家玩。
如果說姐和我是血緣關(guān)系的姐妹,那和齊筱冬就是非血緣關(guān)系的姐妹,她倆在一起的時候,我這個親妹子都得靠邊站。當然,我不嫉妒,我也把齊筱冬當姐姐待的,她甚至比姐姐更像姐姐,脾氣超好,人又漂亮。當時有一部很火的日本電視連續(xù)劇《血凝》,齊筱冬長得像里面的女主角幸子,溫柔恬靜,話不多,素常喜歡勾著頭,含羞草一樣,跟那個趾高氣揚的許若存正相反。姐有一次念到徐志摩的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然后眨著眼笑問,像不像形容齊筱冬?對閨蜜,姐不吝贊美。這在姐很難得,她性子驕,說話經(jīng)常不過腦,容易得罪人,一般人受不了她,她也受不了一般人,唯獨和齊筱冬關(guān)系融洽,對齊筱冬從沒一句不是。她倆小學就是同學,一路同到初中,形影不離。有時齊筱冬在我家玩晚了,就留下來吃飯、睡覺。那時候父母都不大管孩子,我媽燒飯不過多添一雙筷子。齊筱冬懂事能干,我父母不在家時,她就和姐一起做飯,我父母也都挺喜歡她。
那年夏天,她倆初三畢業(yè),假期漫長,沒啥作業(yè),天熱,又不能出去哪里,要是其他季節(jié),還可以去爬爬齊嶺山。倆人就成天黏在家里,看小說,聊天,一起下下五子棋、打打撲克牌什么的。
許若存造訪我們家那天,家里就我們仨。爸爸出差去了,媽媽上晚班,我們剛吃過午飯。這頓飯是我們自己做的,主要功勞是齊筱冬,姐指揮打下手。吃完飯,齊筱冬洗碗,姐抹桌子、掃地,我坐門口看小人書。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邊,叫了聲我姐名字。
姐一抬頭,放下掃把,一副貴客來臨、蓬蓽生輝的驚喜表情。
“給你們帶了本新書,《在水一方》?!贝髠€子頂天立地杵那兒,房間頓時有壓抑的感覺。
“噢,太好了!”
這新增進的關(guān)系讓姐過去簡直不敢想象,現(xiàn)在,她們不僅借書享受特權(quán),店主還親自送來。齊筱冬洗了碗,從廚房進來,許若存眼里閃出一道光芒,高大的身軀朝前傾了傾,望著齊筱冬,“你也在這?”
明知故問,廚房就與大門對著,他分明是看到的。而且,他知道她倆總形影不離。齊筱冬沖客人點頭羞澀一笑,這是她慣常的微笑。許若存表情也有些不自然,與我平常見到的那個眼睛朝天的家伙判若兩人,他如今的樣子不僅不高傲,甚至可以說是謙卑的。
收拾好飯桌,姐將他們帶進里屋,我也跟進去了。這是我和姐共同的臥室,一張很寬的可以睡好幾人的大繃子床,兩張我爸爸單位淘汰下來的掉了色的辦公桌,分別作我和姐的書桌。旁邊有一個放著落滿灰塵的馬恩列斯毛著作和我們學習參考書的竹書架,另外一面墻放著一張竹篾子做的涼床,涼床上有我們看的小說書、五子棋、撲克之類的東西,墻上貼著一張林青霞的電影海報。
許若存環(huán)視一周,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的一摞高中課本,那是我表哥前幾天帶過來,讓我姐預習的,他今年剛高三畢業(yè)。
許若存認識表哥,他們同一級。我吃了一驚,許若存看上去時尚成熟,和我表哥完全不是一個類型。
“你表哥厲害,總考前幾名,大學生胚子?!痹S若存褒獎道。
“他就會學習,書呆子一個,害得我媽老拿他比我?!苯惆胫t虛、半不滿道。
許若存坐在涼床上,隨手翻了翻身邊的一本田字格草稿本,那是我的練畫本,上面畫了許多小人頭。
“喜歡畫畫,下次給你帶點白紙來?!?/p>
許若存爸爸是印刷廠職工,爺爺是文化館退休館長,筆墨紙張比旁人家多。再次過來的時候,他果真帶了素描紙,還有一些作廢的日歷稿紙,說可以打草稿用。
許若存挺會畫的,白紙上隨手給我勾勒了個看小人書的素描。我姐看了,讓他給自己也畫一幅。他畫我姐用心多了,畫的時間比我長,不過,都沒給齊筱冬作畫的時間長。
我們窗外有一棵無患子樹,樹冠齊到陽臺,他讓齊筱冬坐在陽臺藤椅上,背景是枝葉繁密的無患子樹,這棵看慣了的老樹突然間變得美極了。畫畫給了許若存很好的端詳理由,他平常看齊筱冬,眼神一閃即過,這回可有理由看了個夠,一筆一筆地描摹著,仿佛在細細地品味咂摸。由于盯的時間過長,齊筱冬臉都羞紅了,微微垂著頭,我不由想起姐姐吟誦的那句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諝饫镉幸环N甜膩躁動的氣味,好像花兒在無聲綻放似的。
許若存對齊筱冬表現(xiàn)出了遮掩不住的熱情,對齊筱冬表現(xiàn)出特殊熱情的,還有我那學霸表哥。他過去一心學習,從不串門,自從上次給我姐送高中學習資料,遇見齊筱冬后,也來勤了。但他不像許若存會畫畫,會吹口琴,會打牌,會下棋,表哥只一本正經(jīng)干坐著,和我們談如何學好數(shù)理化。
不久,高考放榜,滿街沸騰,紅榜上的莘莘學子成為人們熱議的對象,我表哥是其中之一。
我暗自希望表哥和齊筱冬郎才女貌,能發(fā)展出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來。肥水不流外人田,表哥再等三年,等齊筱冬長大,高中畢業(yè)……
但我如意算盤落空了,許若存捷足先登。
一天,許若存心血來潮,約我們仨去文化館玩,說那兒有節(jié)目表演。他有事就先不過來我家了,讓大家直接去那里找他。
文化館就是他爺爺過去上班的地方,在小城西頭。平常老年人在那里讀書看報,隔三岔五、周末假期,會有些群眾性演出或猜燈謎活動。
那天晚上的表演者,原來是許若存和他的一幫朋友。不知他們從哪里弄來的道具,一把吉他,一個架子鼓,還有手風琴,幾個戴著墨鏡的小伙子很酷地站在臺上。
觀眾還不少,都是年輕人。
許若存穿著牛仔褲、黑色短T恤,配著墨鏡,站在臺中央,手握吉他,一邊彈一邊唱,旁邊幾個人跟著配合打鼓、伴唱。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zhuǎn)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讓昨日臉上的淚痕隨記憶風干了
……
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
讓我擁抱著你的夢
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
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
讓我們期待明天會更好
底下的年輕人也跟著一起唱起來,現(xiàn)場像一片青春歡樂的海洋,姐姐和齊筱冬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舞臺上許若存光芒四射,那天他們唱了許多流行歌曲。什么:大約在冬季、一無所有、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許若存唱北方的狼時,樣子真的很像荒原里咆哮的狼呢。這些好聽的歌,帶著新鮮的異質(zhì)氣息,深深打動了我。
明天會更好,沒考上大學有什么。許若存說他的理想是做個設(shè)計師,準備補習一年,參加藝術(shù)系的招考。
姐姐和齊筱冬都以崇拜的眼睛看著他,仿佛一個虛擬中的藝術(shù)生比我那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生表哥強一百倍。
那年暑假在我的記憶中很特別,仿佛發(fā)生了許多事,它的結(jié)束是以一個不幸的消息收梢的,齊筱冬的媽媽查出了肺癌。
2
秋天,開學了。為了給齊筱冬散散心,大家提議一起去爬齊嶺山。天已經(jīng)不熱了,我家陽臺后面的無患子樹葉已開始發(fā)黃。
金色染遍山林,齊嶺山流光滴彩,隨便拍一幅都是畫。許若存嘆息道,應該帶個畫架來才好。他帶著我們沿著山路小徑往深里走,樹聲、蟲鳴、鳥叫聲、泉水淙淙,秋天山野的氣息真是好聞。過去,我們來齊嶺山玩,也就在前山走一走,齊嶺山很大,除了豐富的花草樹木,還有一多,就是墳墓多。走著走著就會碰到。我們膽子小,平時不太敢往深里走。
許若存帶我們見識了不同的風景,我們找到了傳說中的仙人洞,還有翠竹林,他用竹子葉打卷,吹出動聽的曲子來。又用柳條、野花編了花環(huán)給我們戴頭上。
許若存說,翻過齊嶺山,后面有一個桃花谷,春天可以去那里看桃花,開得可盛大了。
我們聽了都特別向往。
“要不要聽自己名字的回音?對著桃花谷喊,聽到了運氣就會好哦?!痹S若存說。
我們于是對著山谷興奮地呼喊著自己的名字,齊筱冬放不開,只心事重重地凝眉望著深沉的山野?!澳阈正R,齊嶺山是你家的,桃花谷也是你的……”許若存想方設(shè)法逗齊筱冬開心,手握著嘴巴,用力呼喊起來,山谷里傳來不絕如縷的回音“齊——筱——冬——筱——冬——”
聲音穿透了整個山谷,響徹漫山遍野,齊筱冬終于露出了笑容。
第二年春天,我們并沒有去成約定好的桃花谷,齊筱冬媽媽去世了。
隔了些天,聽說齊筱冬不念書了,頂了母親的職,要在百貨公司上班。
才16歲,就不上學了?
齊筱冬成績很好,人冰雪聰明,我有不會做的題目,問她比問我姐還管用。高中分好壞班,她進的是尖子班。若一直用功讀上去,考大學沒問題,我姐后來都上了師專。
齊筱冬爸并沒有太過逼她,只說兩個弟弟還小,要供養(yǎng),媽媽去世,少了一份收入。百貨公司是國營單位,許多人想進還進不去。就算讀了大學,出來還不就是找一份工作嗎?國家政策,也會有變化,頂職的事今年有,難保明年一定有。
這樣一權(quán)衡,齊筱冬小小年紀就輟學了。
百貨公司在十字街頭,那是小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地帶。我媽所在的人民飯店就在對面,一到飯點,人滿為患,飄出來肉香、菜肴味,讓路過的行人都絆住了腳步。
斜對面是照相館,姐姐和齊筱冬的一張合影曾在櫥窗里擺過很長一段時間,令我羨慕不已。兩個人好到要花錢照一張照片,也是當時風尚,大約有立此存照之意吧。照相館,一樓是營業(yè)廳,柜臺后面是暗房,二樓是照相場所,推車式照相機,上面蒙著一塊布,鏡頭又黑又深,看上去很神秘。三樓是布景照相區(qū),人沒錢去旅游,在貼著北京長城、西湖三潭印月的畫面前照張相,也算到此一游了。
到齊筱冬上班的那當兒,無論是人民飯店還是百貨公司,生意都沒有過去那么好了。一些個體戶、私營商業(yè)逐漸興起。小飯館、小發(fā)廊、小超市零零星星冒出來。
十字街口是我上小學必經(jīng)之路。
齊筱冬上班后,我和姐上學都會從店里過一下。去中學其實可以不經(jīng)過這里,從東河大街,穿過一條小巷子,抄近道就可以了。姐特地這么繞一下并不是為了陪我,而是為了和閨蜜碰一下頭,說上幾句話而已。
不外乎這些:
“下午語文兩節(jié)連堂,楊猴子肯定又要布置作文。”
“煩死人,馬上又要考試。天天印一堆試卷,各科老師還都說自己作業(yè)不多。你看我,黑眼圈都出來了,熬到12點,作業(yè)都沒寫完。”高中壓力大,姐對不用再點燈熬油學習的齊筱冬好生羨慕。
“我得上課去了,時間要到了。”姐抬手看看手腕上的一只小機械表——上高中媽媽給買的。
“去吧,別遲到了。”
我和姐便忙忙地告辭而去,回頭的時候,我看見齊筱冬眼里竟有一絲羨慕的表情。
有幾次,我看見柜臺外邊站著年輕的男子,不像買東西的。齊筱冬年紀小,分在文具組柜臺??瓷先?,那男子過了買鉛筆的年齡。
逢到這種情況,姐便把我支走,她倆要說悄悄話。
“是筱冬姐的追求者吧?”我回家問。
“人小鬼大?!苯阈χ檬种更c一下我的頭。
她藏不住秘密,告訴我那小伙子是政府的,給她寫了許多求愛信。齊筱冬沒答應,那人經(jīng)常過來磨。
齊筱冬追求者著實多,膽大的在柜臺邊徘徊,膽小的遞求愛信。
有的年輕人不買東西也要過來瞅一瞅,齊筱冬提升了日漸冷清的百貨公司的人氣。
追求者有政府官員、教師、企事業(yè)單位職員、軍人……就連我那去遠方念大學的表哥也給她寫過信。
“表哥也給她寫過信?”
“你千萬別說,齊筱冬不讓我講?!?/p>
我打心眼里希望表哥能成功。
可是,齊筱冬終究和許若存好上了。
3
大概是齊筱冬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吧,我去南門外公家送媽媽包的餃子,看見齊筱冬和許若存走在桃溪河金橋上。正是傍晚日落時分,夕陽西墜,金橋下的河水倒映著霞光波光粼粼,倆人似乎被美景吸引,駐足斜依在欄桿上極目遠望。
很美的一幅剪影,我想象著自己將來要是談戀愛,一定得來個這樣的造型才好。
齊筱冬樣子完全變了,穿著藍色百褶連衣裙,兩根齊肩麻花小辮不見了,剪了短發(fā),劉海像一片烏云樣,飄向一側(cè),短發(fā)尾也是微微翻卷。在小城,我找不到第二個這種發(fā)型。不用說,一定是許若存給設(shè)計的。
即便在背后也能感覺到她臉上的微笑,那種溢出來的滿滿的幸福感,他倆斜靠在橋欄上都沒看見我。
齊筱冬戀愛之后,就不怎么來我家了,那也是姐姐沖擊高考最忙的時候。
姐姐有小小的失落,覺得自己在齊筱冬心中的地位被許若存取代了,又有點生許若存的氣。原來,自己僅僅充當了一回橋梁,她對自己曾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的殷勤感到羞愧。好在高考在即,高考,把她的幽怨稀釋了。
姐姐收到師專錄取通知書后,齊筱冬趕來祝賀,送了一件白底黃花雪紡綢連衣裙,說,款式是許若存設(shè)計的,她找裁縫做了兩條,自己留了一條,齊筱冬和姐姐身材差不多。
姐故意酸溜溜地說,和你的一樣,許若存怕不高興吧,你可是他的獨一無二。
瞧你說的,我倆有什么好計較,何況你在大學里穿,不會撞衫。
提到“大學”兩個字,齊筱冬嘆了口氣,姐姐終于揚眉吐氣一回了。
錄取通知書被齊筱冬拿在手里撫摸了好一會兒。
姐軟下口氣真心實意地說,你成績比我好,要是你考,肯定會比我考得好。
齊筱冬說,我倒沒什么,就是希望許若存能拿到這個。
那會兒許若存已經(jīng)補習了三年,年年落榜,總差那么一點分。曾經(jīng)多才多藝的光輝形象在我心目中也黯淡了不少。
“再補一年,明年還不行的話,就不考了。”齊筱冬說。
要是別人,姐姐大約會勸分手得了。但對齊筱冬,這話是不能說的。齊筱冬對許若存一心一意,連她這鐵姐們都靠了邊。何必自討沒趣,更要命的是,她已經(jīng)為許若存打過一胎了。
這個秘密我也知道,那是他們好起來不久之后的一個冬天,姐姐和媽媽在廚房里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后來,姐還把家里煨的老母雞湯,用保溫鍋送了去。
“這丫頭也忒不注意了,可憐沒個娘在跟前照應。”我聽到媽媽說了這么一句。
未婚先孕在當時是很大的事,等于自己就是他的人了。打過胎的女人大大貶值,不和許若存好又能和誰好呢?
說句實話,得知齊筱冬這么冰清玉潔的人未婚先孕,就和我第一次看到我最欽佩的數(shù)學老師拿著一塊油糍粑吃一樣深感震驚。
在我眼里,這樣的情形是不該發(fā)生在他們這樣的人身上的,心里莫名不舒服良久。
4
在齊嶺山上眺望全城,灰褐色密集建筑,給人一種蒼茫之感。和中國其他許多地方一樣,春谷在崛起變遷,不斷地朝城市化邁進。過去的老房子漸漸地被新樓盤取代包圍,道路也拓寬衍生了許多。
大山可以挪開,小山可以遷移,但我的慈愛必不離開你,我平安的約也不遷移,這是憐惜你的耶和華說的。
我想起圣經(jīng)里的話,最近一直在看這個。
齊嶺山?jīng)]有挪開,卻也變化了許多。過去的齊嶺山春天開遍映山紅,秋天盛產(chǎn)毛栗子。每到清明時節(jié),齊嶺山尤其熱鬧,絡(luò)繹不絕的人進山。白色紙錢掛在墳頭,一排排在風中飄蕩,風里散發(fā)著初春草木的清香,和燃放鞭炮的硫黃味。山下有農(nóng)田村舍,孩子們在山間小道追逐,逝者的祭奠和生者的踏青同時進行,中國人的生死觀透過清明這個節(jié)日可以展現(xiàn)。
如今這些墳塋連同映山紅、毛栗子都不復存在,大筆款項打來,山體鑿通,許多地方夷為平地。
好在齊嶺山主體還在,我甚至在山下看到久違的油菜花、水塘和一小片菜地,路邊有一處處燃燒后的白色灰燼。這是清明祭奠的一個簡化方式,不能直接去墓地的,找個地方,化點紙錢,算盡了心意。
姐指著西邊很遠的一片鏡子一樣的湖區(qū)說,“下次帶你去那里玩一玩,有個農(nóng)莊,可以吃土家菜、摘葡萄。你知道誰開的嗎?”
我搖頭。
“許若存過去搞樂隊的一個朋友,可賺錢了。那人你應該見過?!?/p>
許若存年輕時的那幫朋友我沒什么印象了,回憶起來費勁,只感覺那些文藝范和農(nóng)莊老板怎么也搭不上界。
“人是會變的,現(xiàn)在不是文藝范年代了,識時務者為俊杰?!?/p>
可惜,許若存做不了這樣的俊杰。我注視著山腳下不遠的地方,那原是印刷廠,現(xiàn)在都鏟平了,擴建了醫(yī)院、學校。
許若存補習了三年,到底沒考上,頂職進了父親的印刷廠。很快,就和齊筱冬結(jié)婚了,在印刷廠要到了一間宿舍。一張連著衣柜和書架的櫥子把房間隔成了一臥一廳,臥室墻壁,蛋青色組合家具錯落有致,床邊是帶著菱花鏡的梳妝臺,床頭懸掛著倆人的黑白結(jié)婚照。照片里,齊筱冬美得一塵不染,許若存也神采奕奕。床正對著的梅花圖是許若存自己的畫作,書架旁斜掛著一把吉他,小家被他們布置得很有藝術(shù)格調(diào)。
衣柜隔斷出來的客廳放著一張小餐桌,和四張凳子。
沒有廚房,鐵皮煤爐子就擱在外面,那一排宿舍還住了其他成了家的年輕工人。
鬧洞房的那天,我在場,得了許多糖果,還有喜帕。齊筱冬穿著大紅的婚禮服,發(fā)髻插著粉色玫瑰花,美若天仙。酒喝多了的朋友們開著新郎官、新娘的玩笑,許若存酒不醉人人自醉,順應著大家的要求當眾親了齊筱冬。齊筱冬忸怩著推不過,羞得滿臉通紅。
大家鬧翻了天,甚至把撒滿了花生、紅棗的婚床的一根木頭都壓折了。
在以后的人生中,我參加過不少婚禮,唯這個小屋子里溢滿的幸福感給我印象殊深。
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世間四大喜事,許若存好歹占了一樣,抱得了美人歸。
凝視著那如今被湮沒的地方,我仿佛覺得像穿越了一個世紀。
姐姐師專畢業(yè)時,齊筱冬女兒平安呱呱墜地了。
姐姐分配進了郊外的梅山中學,比較遠,一周回家一次。在那所學校,她結(jié)識了我姐夫,同校的數(shù)學老師。
那會兒我也念高中了,心無旁騖地沖擊高考。偶爾看見許若存出現(xiàn)在我們街上。他家小書店早關(guān)閉了,她姐嫁到了外縣,家里就剩老夫妻一對。
不知是因結(jié)婚塵埃落定,還是別的什么緣故,曾經(jīng)籠罩在許若存頭上的明星光環(huán)漸漸消散。姑娘們突然覺醒了似的,把曾經(jīng)投向他的崇拜目光轉(zhuǎn)向了另外的人物。我們街那會兒出了個年輕的萬元戶,做煤礦生意,幾年工夫發(fā)了起來,人長得不咋樣,卻取代了昔日許若存的地位,成為小街傳奇。這人后來結(jié)了三次婚,還有不少情人。這是后話了。
婚后的許若存身材依舊,不像有的男人一結(jié)婚就走樣發(fā)福。頭發(fā)照舊三七分,一絲不亂。在大街上行走依舊昂首挺胸很傲的樣子。
只不過如今的驕傲倒像是一種孤高的抗議。
有人替齊筱冬不值,憑她的長相和條件,完全可以嫁個有錢、有地位、起碼有好工作的人。唉,這就叫“好漢無好妻,懶漢娶花枝?!比藗兏袊@。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姐帶我去舞廳見識。那會兒交誼舞在小城盛行,舞廳如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坊間流行一句順口溜:十億人民八億賭,還有一億在跳舞,不跳不賭二百五。姐告訴我,大學里舞會也比較火,跳舞是一種社交工具,你可以學一學,不要到時顯得太笨,沒男孩子追。
“不過,舞會上結(jié)識的男孩子不一定可靠。太會跳的,你也要小心提防?!彼纸o我打預防針。
我們?nèi)サ氖菈糁嘉鑿d,這里環(huán)境不錯,門票稍微貴點。
一進舞廳,燈光便夢幻起來,舞曲升起,一對對人馬在池中搖曳。
姐拉我去舞池里學步。
突然,她眼珠不動了,說,你看。
我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望過去,原來是許若存正摟著一個窈窕女人在跳舞。這女的我認識,叫小鳳仙,也住我們東河大街,從外縣嫁來的,老公喝酒犯急病死了,有個女兒,交給老人帶,自己去廈門打了兩年工,回來也沒個正經(jīng)職業(yè),抽煙、喝酒、畫眉、熏眼,據(jù)說沒斷過男人。
舞池里的小鳳仙濃妝艷抹,腦后盤著發(fā)髻,額頭兩旁掛著一縷卷曲的發(fā)絲,襯著銀閃閃的耳墜,端的風情萬種。她看許若存的眼神堪比我們街曾經(jīng)追慕過他的姑娘們。
姐陡然變色,“他怎么跟小鳳仙搞在一起?”
“跳個舞,沒啥吧?!蔽矣X得她大驚小怪。
“別人沒問題,和小鳳仙跳就難保。”
“她長得不如筱冬姐?!?/p>
“哼,你沒看她那樣子多勾人,你是不知道男人?!?/p>
“齊筱冬怎么不跳,她應該過來和老公一起跳,管管啊。”
“她不喜歡跳舞,再說,都來跳,誰照顧孩子。”
我于是也有點替齊筱冬不值起來。
不知道姐姐后來有沒有透露給齊筱冬,也不知許若存和小鳳仙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隔了一年,倒傳來一個頗令人意外的消息,小鳳仙的腿被人打斷,是公安局局長老婆干的,說勾引她丈夫,帶人堵到了,關(guān)著門痛打了一頓。
這么說來,許若存和小鳳仙是清白的。不過,每每回想起倆人在池中跳舞的畫面,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鄙視和憤慨,好像他背叛了什么。
5
我大學畢業(yè)后沒有回家鄉(xiāng),先在省城待了兩年,后又跟男朋友下海,去深圳謀生。
“下?!?,是當時的時髦詞兒。商業(yè)大潮滾滾而來,好男兒勇立潮頭。發(fā)展是硬道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一句句振奮人心的標語,人人懷揣發(fā)財夢,準備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一時蝦兵蟹將各顯神通。
和下海相媲美的另一個詞是“下崗”,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如同驚蟄過后,大地震動,一切開始蘇醒,一切開始顛覆。過去令人羨慕的國營單位、國有企業(yè),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洗禮。
我們春谷,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工業(yè)門類還挺多,有造船廠、水泥廠、鋼鐵廠、橡膠廠、軸承廠、大修廠……20世紀八九十年代曾集中招過一批高中畢業(yè)生,被招工的那份喜悅不亞于上大學,那也是鐵飯碗。然而,也就不到幾年的工夫,這些曾經(jīng)令人羨慕的企業(yè)紛紛消散倒閉合并收購了。
某年我回家探親,突然發(fā)現(xiàn)大街上呼啦啦地興起了一批人力車隊,原來全是下崗工人組成,十分壯觀。
我媽所在的國營飯店越發(fā)不景氣了,先是承包柜臺收點租金,后來干脆就關(guān)門大吉。當初那最繁華的十字街頭的其他幾家國營單位也難逃這樣的命運。照相館、勞動旅社也都關(guān)閉了。新的商場、酒樓、飯肆、桑拿中心、美甲店、連鎖賓館應運而生。
時代發(fā)展迅速,猝不及防就變了樣。
百貨大樓還在茍延殘喘,城西開了一家超市了,人可以隨便挑選商品,私人老板經(jīng)營的。
“老板”成為一個新鮮熱詞。
那年冬天,我回小城。姐說,走,帶你去“冬不拉”看看。
什么“冬不拉”?
新開的音樂舞廳,你去去就知道了。
那會兒,我們小城洋名兒突然多了起來,什么“奧斯卡”“拜占庭”“歐羅巴”“威尼斯”……感覺一下子都沖出亞洲,走向國際了。
“冬不拉”帶有蘇俄色彩,有著與眾不同的懷舊之風。原來是許若存經(jīng)營的音樂舞廳,名字是由齊筱冬的“冬”字而產(chǎn)生的靈感,他終于也當“老板”了。
我們是晚飯后去的,天已經(jīng)黑了,一些商店都關(guān)門打烊了,到底是小縣城,夜生活還是跟不上。
過了城中心朝西走一點點,遠遠看見霓虹閃爍的三個藝術(shù)大字“冬不拉”。
音樂廳地方不大,但布置得與任何一個舞廳都不一樣。幾張低矮的仿皮沙發(fā)茶幾,幾張火車卡座式的小包廂,色澤果綠加橙黃。別的舞廳連塑料凳子都沒幾張,就是一曲一曲地放,大家純跳,遠不及這里舒適浪漫。音樂廳最前方的主唱臺,有電視、投影、立體音響環(huán)繞,許若存有一雙挑剔的耳朵,對器物要求很高。我們?nèi)サ臅r候,許若存正專心在調(diào)試音響,剛試營業(yè)不久。我們?nèi)チ?,他也沒客氣打招呼,他這人向來如此,不大和人寒暄,慣有的冷傲。
齊筱冬彌補了丈夫的簡慢,熱情地給我倒來橙子味的汽水,端了小碟花生米和腰果,然后問我在外面的情況。廳里還有兩個朋友,我仔細看了一下,就是以前和他一起在文化宮唱歌的人。齊筱冬說,他們幾個幫襯,會在這里組一個樂隊,招徠顧客。
有人走上來與齊筱冬說話,喊她“老板娘”。
齊筱冬笑得很開心,生了孩子,她身材保持得還很好。黑色長褲,碎花點黑白短袖衫,頭發(fā)很順,隨意扎起挽在后面,清秀脫俗,是老板娘的款兒。
她讓我點首歌唱,試試音響效果,廳里人不多,人多我就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唱了《女人花》。
投屏上放著梅艷芳各種倩影,原唱消掉,我一開口,竟如同梅艷芳附體,聲音讓我自己都驚訝了,得承認是這音響效果讓我找到了感覺。
我有花一朵 種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與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來入夢
女人花 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 隨風輕輕擺動
只盼望 有一雙溫暖手 能撫慰 我內(nèi)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滿枝頭 誰來真心尋芳蹤
……
我奇怪,那天為什么偏偏就選了梅艷芳的這首歌,這首歌就像是唱給齊筱冬的一樣。幾年后,如花美艷的梅艷芳患宮頸癌去世。又過了幾年,齊筱冬也患了乳癌。當日唱歌的情形常常浮現(xiàn)腦海,不由感慨萬千,真是女人如花花似夢。
6
在深圳,有次和幾個女朋友們一起議論起婚姻家庭之事,其中一個女人說,沒有得乳癌、宮頸癌的女人們,最要感謝的人是老公,因為他們沒有給你氣受。據(jù)說,百分之八九的女人長這些瘤子與此有關(guān)。
也許有點道理。
我查閱了一下,在醫(yī)學上,乳癌確實和人情緒有很大關(guān)系。姐姐也說,齊筱冬那些年過得很不容易。
“冬不拉”經(jīng)營沒兩年便倒閉了。成本過高,客源少,冬不拉曲高和寡。春谷熱愛跳舞的一般都去那種最便宜的舞廳,或者干脆移師不收錢的露天廣場,錢那么難掙,窮有窮的玩法,誰有閑錢去“冬不拉”消磨時光呢?
許若存從印刷廠出來買斷工齡的錢被折騰一空,還欠了不少外債。百貨公司拖了數(shù)年,終于壽終正寢了,夫妻倆雙雙下崗失業(yè)。本來計劃著一起出去打工,把念小學的平安交給爺爺奶奶帶。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老爺子突發(fā)高血壓中風,搶救過來后,腿就不能站了,嘴歪鼻斜的,生活再不能自理。
齊筱冬只好一個人去了上海,也是家鄉(xiāng)一個在上海打工多年的遠親介紹過去的。先是在一家歌舞廳做服務員,她以為和“冬不拉”一樣,服務員端端盤子、倒倒茶水就行了。誰知道,那里的服務員還被要求會別的服務,陪喝陪唱陪玩,甚至有的時候還要出臺,那樣錢才能來得多。
齊筱冬待了半年就被辭退了,因為她就像個冰美人,木木的,不僅不會哄客人,而且,還把客人給得罪了。
幸好在歌舞廳結(jié)識的一個上海本地大姐幫忙,給她介紹了另一份工作,在一家做服裝外貿(mào)的廠打工,那家工廠效益不錯,齊筱冬工資比歌舞廳還要高很多。
齊筱冬在上海一共待了3年,為節(jié)省路費,她一年難得回來兩次,最后一年,一整年都沒有回。
“就是想女兒想的?!苯愫髞硗茰y齊筱冬的病因,這樣說道。
上海到春谷現(xiàn)在乘坐高鐵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但那會兒綠皮火車得八九個小時,來回一趟不容易。
齊筱冬委托姐時不時去照看一下平安,比如冬天里帶女兒去澡堂子里洗個澡什么的,做了好吃的,也給平安送去嘗一嘗。
那時春谷老房子紛紛在拆遷,姐出嫁后搬去了北門,買的集資房。我父母也住上了回遷房,還在原來那條街,只是房屋建筑全變了,我家屋后的老無患子樹砍掉了。許若存父母家那個布滿爬墻虎和青藤的墻壁也都沒了,他和齊筱冬結(jié)婚住的宿舍也拆了,許若存帶女兒就住回父母這邊。
姐隔三岔五過來看爸媽,也就順便去看看平安,偶爾會瞧見小鳳仙在許若存家出沒。小鳳仙從政府那里搞到了廉住房,也還在我們這條街上。她大刺刺地對姐說,瞧著一家子可憐,幫他們料理料理。姐很狐疑,一個風流寡婦倒可憐起別人來,孤男寡女的,難保不出事。姐說給我聽的時候,我心想,許若存沒錢沒權(quán)的,小鳳仙圖他什么?而且,我也不信許若存眼眶子那樣高的人,會看上小鳳仙。
她腿怎么樣?我想起小鳳仙曾經(jīng)被人打折過。
不早好了嗎,人就這樣,好了傷疤忘了疼。她離不得男人,主動貼上來,哪有不要的?
第4個年頭,齊筱冬終于回來了。
那當兒,我正好回老家探親過春節(jié),姐邀我一起去看望剛從上海回來的齊筱冬。
幾年未見,齊筱冬越發(fā)美麗端莊,依舊溫溫柔柔,只眉宇間略藏著一抹淡淡的憂郁,也許是這幾年分離的痕跡,整個人看起來比起過去更有韻味。穿著羊毛灰呢大衣,有點英倫風,很洋氣。
她應該是掙上了一些錢,替許若存還清了債,還給平安買了架電子鋼琴,平安從小喜歡音樂、繪畫,和她爸一樣,有藝術(shù)細胞。
“不走了,平安讀初中了,陪她,將來像你們姐妹一樣讀個好大學?!饼R筱冬像是下了好大決心一樣,深沉地嘆了口氣,說道。
7
回來之后的筱冬,打過幾份零工。
超市里的收銀員、棋牌室里的燒飯廚師、洗浴中心的服務員,都干過一陣子。
“我周末去棋牌室找她,大家在外面打牌,說說笑笑,煙霧繚繞,她坐在里面小鍋爐旁,看著好可憐?!苯憬悴蝗绦?,替齊筱冬在學校找了個保安的差事。
“那個活輕松點,就是時間長,但齊筱冬也不愿意,說那樣照顧不到家。”姐說,其實,如果在學校,看到曾經(jīng)比她學習好的齊筱冬做保安,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以前在上海,離家那么遠,不也過了,現(xiàn)在總不至于比那時更照顧不到家吧?何況平安也大了?!蔽壹{悶。
“那時許若存在家啊,現(xiàn)在,她回來了,也是想多為孩子盡點心吧,許若存經(jīng)常在外面跑單。”
難怪后來每次去齊筱冬家,總不見許若存,原來是在外面跑生意。這夫妻倆倒好,你來我走,錯峰掙錢。
“他跑什么生意?”
“嗨,一言難盡。”姐說,許若存不是會吹拉彈唱,還會畫點畫嘛,被人看中去了某個紅白喜事樂隊,時不時要出去。另外還有外省一個畫工坊也聯(lián)系到他,在那里專門畫出售到酒店飯館之類的裝飾畫什么的。以前走不脫,現(xiàn)在可以了,一去就好長一段時間,不怎么著家。
我啞然失笑,無法想象那個抱著吉他,曾經(jīng)在文化館唱歌的清高的人,現(xiàn)在怎么當吹鼓手,唱紅白喜事,想象不到。
“許若存既能賺錢,她就在家歇歇唄,在外面掙了幾年,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她家的債務不都是她還的嗎?”
難怪齊筱冬要出去散心。
平安高中畢業(yè),在省里上了兩年學,畢業(yè)后回春谷,自己開了個網(wǎng)店,加盟了一家服裝設(shè)計公司,一邊自己設(shè)計,一邊在網(wǎng)上推銷,這一點繼承了她爸的基因。她長得像許若存,沒她媽漂亮,但身材好,自己做品牌代言,穿著自己設(shè)計的衣服掛網(wǎng)上,生意還挺不錯。不久就結(jié)婚了,女婿是小城的一名交警。
那幾年算是齊筱冬過得挺平順的幾年,手術(shù)愈后很好。因為病,她終于不在外面找事做了,卻也閑不下來,沒事就喜歡編織毛線衣,都是給小孩織,她有一本棒針書,各種花色,看一眼就會織。平安就將媽媽織的毛衣款式也放到網(wǎng)上,居然也有不少買家。
平安兒子出世,齊筱冬才45歲。在現(xiàn)在這個普遍晚婚晚育的年代,齊筱冬算是很復古了。在深圳,不少女人40多歲才開始當媽,比如我。我表哥甚至45歲才結(jié)婚,那些年為他的婚事可沒把我姨急壞。姐私下里開齊筱冬玩笑,說就是她害的,表哥看不上別人。我也在想,若齊筱冬能嫁給我表哥,成為教授夫人,日子該比現(xiàn)在好多了吧。齊筱冬就笑說,各人有命,緣分天定,她并沒有一絲遺憾的樣子。
齊筱冬喜歡小孩子,還給我兒子打了好幾件小毛衣。有次我抱著孩子——那會兒剛好在老家休假,和姐去她家玩。
齊筱冬給我兒子試小毛衣,接手抱過去。兒子認生,哭犟著不讓抱。齊筱冬哄他,搖晃著,拿外孫的撥浪鼓逗他,小家伙就開心起來,噙著淚手舞足蹈。
“心心跟著阿姨好不好?媽媽走了?!蔽夜室庋b著要離開的樣子。
兒子信以為真,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收完,嘴巴就癟起來,可憐兮兮地扭身朝我伸出手。
我那時剛做母親,那種被需要的感覺特別特別幸福。
姐笑我得子晚,嘚瑟,把孩子慣得任何人不給抱,連大姨也不讓。
“不是我慣,是他會認人,一個月就會認,我起床忙別的,沒理他,半天沒給他喂奶,他就曉得把臉偏著我的方向哭,我換個方向,他臉也換個方向?!蔽覒阎鯙槿四傅尿湴?,絮絮叨叨地敘說著似乎只有我娃才會做的事情。
姐和齊筱冬都笑我,齊筱冬一邊笑得用手抹眼淚,一邊將兒子放回我身上。
姐也笑筱冬,平安小的時候也沒見她那樣稀罕,如今疼外孫比當初疼平安還狠,人真是越老越疼小孩。
齊筱冬其實看著一點不老,根本不像當“外婆”的人,這么多年,生活的奔波、窮困、疾病,都沒有讓她容顏有太多改變。這一點老天又對她格外眷顧,美成超長待機。
她和許若存現(xiàn)在住在父母的回遷房里,公婆都已經(jīng)不在了。
小城日新月異地變化著,每次回家都感覺到新的不同。護城河修筑了千里長堤,兩岸長出成片的高樓大廈。有次散步走到護城河南邊,沿著一個還沒改造到的老舊巷子穿過去——現(xiàn)在想發(fā)現(xiàn)舊巷子也可不容易了,我生起了探古的興致。走到頭,有一家老舊的平房,門口種著棵老烏桕樹,石頭子圍著,青苔從石縫里冒出來。關(guān)閉著的房門里傳出吟唱的聲音來,是匯合了許多人的聲音,低低的,蒼老的,聽不清唱詞。我正好奇著,發(fā)現(xiàn)小鳳仙從身后也走了來,樣子老了許多,魚尾紋十分明顯,像一朵快要凋謝的殘菊,頭發(fā)盤成一個髻,灰灰的,半白了。她好奇地瞅我一眼,認出我來,齜嘴對我笑了一下。
我也回了一個笑容。
這是什么地方?我問。
耶穌堂。她說著,對我點了下頭就推門進去了。
小鳳仙入教了?
姐笑道,是啊,小鳳仙現(xiàn)在神叨叨的,還拉她入教,說世人皆有罪,信耶穌得永生。
她是在為自己贖罪嗎?她和許若存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誰知道,也許沒有吧。姐說,“有次她發(fā)高燒在家,打我電話——她不知怎么有我電話——大概是許若存給的,讓我替她買點藥,我瞧著也可憐,一個人發(fā)高燒也沒人問信。她那天大概有點神志不清,主動說起許若存來,她說,她是不指望他的,盡管她替他們家做過很多事……你們以為我和他有關(guān)系,我是不在乎人們怎么說的,但其實,我和誰有關(guān)系,也不會和他有,他心里只有老婆……你們知道我曾經(jīng)嫁的那個人是個酒徒濫料,而我喜歡的就是他那樣的斯文人??墒?,他來我這里,除了抽煙……沒別的……”
姐說給我聽。
我不由感慨,原來是小鳳仙和我們那街原先的姑娘們一樣癡迷那個倒運的過時人,也是稀奇。
如今她老了,不再執(zhí)著。無法解脫的欲念,在宗教里得以平息。在小城,犄角旮旯里還藏有這樣隱秘的地方,來安放或寄托著世人們的信仰。
姐說,齊筱冬父親也信耶穌,你去她家看看門對子就知道。
“忍耐謙卑喜樂足,寬容饒恕平安多”。
果然是基督教對聯(lián)。齊筱冬父親篤信基督教,受他再婚妻子影響,過年的時候總給女兒拿來這樣的對聯(lián),省得她花錢再去買。
看到“謙卑”二字,覺得對齊筱冬來說,倒是貼切。
與她那總昂著高高頭顱的丈夫不同,齊筱冬頷首低眉,像是低到塵埃里的花。每次回家,我都會和姐一道去看看她。
我們坐著聊天。我喜歡她身上那股安靜的力量,一只新增加的黃毛小土狗依偎在她腳邊。這只流浪狗,不知怎么走丟了,一路跟著從外面買菜回來的齊筱冬,怎么攆也攆不走,就收留了它,還給它取名貝貝。
除了貝貝,她身邊慣常地會放著一個音箱——那是“冬不拉”的遺跡,她一邊低頭織小毛衣,一邊聽著音樂,樣子專注溫柔。
有一首曲子我很難忘,后來下載到手機上了。就是在齊筱冬那里首先聽到的,是一首古琴曲《太極》,琴聲悠揚空靈,如靜水流深,齊筱冬頷首低眉,不知為什么,讓我有一種欲哭的感動。睜眼看世界,閉目觀自在,她端坐在那里,像一朵蓮花。音樂中,有很大的慈悲彌漫開來。
姐說,這也是齊筱冬最愛聽的一首曲子。
9
是在前年,傳出齊筱冬乳癌復發(fā)的消息。
“全都擴散了,不能治了?!苯汶娫捓锉吹貙ξ艺f,本以為愈后10年不復發(fā),就沒事了,誰知道竟然這樣。
我最后一次見到齊筱冬是年初二。在她家里,她已經(jīng)不能動彈了,躺在床上,但頭腦還很清楚。
這些年,我目睹了不少熟識人的離去,心中的悲憫與日俱增,活著是一件頗不容易的事。
我們好好地來,從來沒有學會好好地走。
在重癥監(jiān)護室,我看見曾經(jīng)的一位威風凜凜的老領(lǐng)導,渾身插滿管子,整個臉看不出原樣;我看見我一位同樣患癌的年輕同事,臉浮腫得無法辨認。他們并沒有想到,醫(yī)院是最后的歸屬地。大城市的步驟似乎就是這樣。自己的意志完全做不了主,非得到醫(yī)院遭完那一套罪才走。
醫(yī)院是個令人不愉快的地方。
齊筱冬還好,躺在自己家里。
姐說,還以為你看不到了,臘月里昏厥了一次,送到醫(yī)院,神志不清,都說胡話了,平安哭得要死。也是命大,搶救過來了。這不過年了嗎?她要回家。
說不定會有奇跡。我暗自祈禱。
大門上貼著嶄新的對聯(lián)?!疤鞚啥饔隄櫸骞?,主賜福音救萬民”。年前昏厥,齊筱冬繼母過來給她祈禱。老夫妻倆認為神愛世人,會保佑女兒。
齊筱冬躺在床上,蓋著薄被,房里開著空調(diào)。她的臉很瘦,比以前瘦多了,但還端正清秀,不像我見過的那些重癥監(jiān)護室的人。她一直都還保持著很好的儀表,不過,臉色終究沉暗,是那種病入膏肓的顏色。露在外面的胳膊枯得像根柴棍。貝貝蹲在她身邊,機警地望著大家。
“妹妹回來了,過來看你。”姐在床邊坐下。
齊筱冬眼皮微微睜了一下,“來了。”她輕聲應了一聲。
我不知該說什么,心里只是難過。
“好好養(yǎng)著,會好起來的?!苯阄罩氖帧?/p>
齊筱冬搖搖頭,輕聲說,“不會好的,沒多少日子了,我知道。”
“現(xiàn)在醫(yī)學發(fā)達,你放心。能把年關(guān)闖過來,一定會好的?!苯銓⑺氖直鄯胚M被子里。
姐回憶起小時候的事——齊筱冬喜歡聽,兩人一起躺床上看書,一個看正面一個看反面。都是借的許若存家的書,一切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齊筱冬又微微笑了一下。
平安帶著兒子過來了,她每天要過來看媽媽。小外孫看家里來了人,挺開心,拿了一個汽車玩具跑過來跑過去給我們看。姐姐給小外孫封了個紅包。
平安說,阿姨,你一來,我媽就很開心。
“我們這樣說話,吵不吵到你?”姐問齊筱冬。
齊筱冬搖搖頭,“聽你們說話,高興。”
許若存在廚房忙,晚上女婿要過來吃飯。
許若存老了不少,三七分的頭發(fā),灰了一層。他過去是染的,現(xiàn)在不染了,原本筆挺的身材終于佝僂下來,像是在生活中敗下陣來。他給我們開的門,依舊沒有笑臉,仿佛我們的到來是一種打擾。姐說,他這人就這樣子,你別介意。
10
繞過齊嶺山,就到了桃花谷。
如今路好走很多,齊嶺山開辟了一條通往后山的道,一直通到桃花谷,我們來到了面前。一樹一樹的桃花,鋪天蓋地,如錦似霞,讓人如置夢幻。這是我們很多年前一直想過來玩的地方,沒想到,再來的時候,隔了這么久的歲月。
齊筱冬如今住在了這里。
小城最大的公墓在很遠的北郊,齊嶺山改造,許多墳地都或遷走或鏟平。桃花谷只保留了少許墓地,葬在這里花的錢要多一點。
這大概算是許若存為妻子做的最后的好事吧。他曾說過,桃花谷是她的。
“有什么用,壽衣都沒給她穿?”姐一說起來,心里就難過。
“怎么了呢?”
“他在外面沙發(fā)上睡著了,貝貝叫得異樣,還是平安發(fā)現(xiàn)了,過去給媽媽喂藥,喂不進去,一摸鼻子已經(jīng)沒氣了,也不知什么時候走的?!?/p>
姐是當天晚上10點接到許若存電話的。
“我過來的時候,她的手還有點熱度,我拉著她,跟她說話,她沒反應。”
姐姐一說起最后的情形就忍不住掉眼淚,身上還是舊睡衣,下面墊著成人尿不濕。就這樣直接運到了殯儀館,眼睜睜看著她被推進一個凍柜子里。
“雖說早預料到這一天,可真來了,平日的心理準備完全不頂用?!苯阏f。
出殯的那天,許若存剃干凈了胡子,撒了頭油,換了整潔筆挺的衣服,打扮得像青水鳥。
旁邊人議論,不出兩年,許若存大概就會再娶的。
是啊,男人50幾歲,還不算老。
太陽照常升起,大街依舊熱鬧,菜市場依舊那么喧囂,活人的世界熱氣騰騰。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陶淵明的挽歌說得真貼切。
世界就這樣迎來送往,有它恒定的鐵律。
人世間的故事卻還沒有完。
齊筱冬有個兒子,在上海,已經(jīng)19歲了。
是平安告訴姐的,母親去世后,她就管姐姐叫媽,什么事都跟姐商量。
平安在母親去世不久收到一個微信,是一個上海客戶,那人經(jīng)常買她的衣服。他告訴平安,她有個弟弟,他想帶這個弟弟一起回來送一送齊筱冬,請平安帶個路,也和弟弟相認一下。那人還說,那天弟弟身體不舒服,從學校請假回家,早早就睡了,半夜夢里叫了聲“媽媽”,他長那么大,從沒有叫過這兩個字,除了在嬰兒期(他吃了他母親10個月的奶水),發(fā)出過“M”的音。他便知道不好了,然后果然在平安的微信里看到了訃告。他想,齊筱冬應該是愿意看弟弟一眼的。
平安對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弟弟不知該怎么辦,對媽媽這一段過往,完全不知情,她以為姐姐知道。
姐說不出話來,震驚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還有傷心,甚至幻滅。她們親密無間一輩子,她以為自己了解她的一切。
原來這世上,我們看到的僅僅只是一層表象?
但是,許若存知道,他一直知道的。
平安說,爸和媽都不認這孩子,他爸不允許那男人帶孩子過來祭奠。
平安給姐看了那孩子的照片,和齊筱冬非常非常相像。
真是難以置信啊。我唏噓不已。
往事漸漸浮現(xiàn)出來,一切都對了起來。
19歲,這個年紀對得上。那一年,她在上海一整年沒有回來,原來是身子不便。她回來的那段時間,經(jīng)常發(fā)生恍惚,看到人家抱著襁褓中的娃娃,總要跑上去摸一摸,還會忍不住掉眼淚。她昏厥的時候說胡話,凄慘地喊著“小寶,小寶貝……別哭,別哭啊……”大家都以為喊的是平安。
她手術(shù)后,曾去過一趟上海,呆了近兩個月。還說過,如果不是平安就不回來了。她患病放療化療的費用一直有那個大姐支持——不,沒有什么大姐。其實就是那個和她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的男人。
齊筱冬瞞過了女兒,瞞過了最好的朋友,瞞過了一切人。難怪,她在最后的日子,跟姐說,這輩子,她是個罪人,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她不怕疼,不怕死。
我聽了心里五味雜陳,身為母親的我,想象著襁褓中的嬰兒醒來失去母親,不由心如刀割。孩子多么無辜,他憑什么一來到人世間就要承受這樣巨大的缺失?齊筱冬說得沒錯,她的確有罪。原來最堅貞卻是最出格,最圣潔也是最污穢,最善良也是最殘忍。
我更恨許若存,他不讓他們母子相認,憑什么?他占據(jù)了她一生,卻沒有給她帶來幸福。齊筱冬還是不夠狠,許多女人,搭上大款就蹬了原配。她要是足夠狠,是可以在上海重新過日子的,跟一個大老板,不是比許若存要好很多?她到底放不下他。而他,竟不讓他們母子相認,他甚至都沒給妻子換上干凈的衣服走,他在羞辱她,報復她,可難道不是羞辱自己嗎?
11
我?guī)Я艘慌觞S菊。
桃林深處,新鮮的墓碑。那個從小的玩伴,那個美麗的姐姐,就在下面了。一陣風吹過,四周桃瓣落了一地,像一場盛大的花祭。
墓碑前有一束白菊,看樣子,還很新鮮。
我們默立哀悼了一會兒,出了桃林。
桃花谷邊有一座小小的外墻生著青苔的庵廟,我們順便進去了。一只小狗出來迎接我們,仔細一看,竟是曾經(jīng)齊筱冬收養(yǎng)的那只。貝貝很有情義,下葬的那天,它不愿離開,庵廟就收留了這只小狗。
貝貝認出我們,表現(xiàn)出很大的興奮。門口的老尼拍拍它,讓它安靜下來。
“它今天很開心,來了兩撥熟人。”
我們在觀音塑像前拜了拜,上了香,案前供著香油鮮果。
出來的時候,老尼問我們要不要在這里吃個齋飯。
我們說好。
貝貝搖著尾巴,黑漆漆的眼睛充滿感情地望著我們。
“您說今天來了兩撥人,它都認得?”
是啊,在你們之前,來了三個男的。
長什么樣子?
兩個中年人、一個小伙子。那倆上了年紀的,一胖一瘦,小伙子像個大學生,很斯文。小狗認識那個瘦子,也喜歡那小伙子,圍著他,嗅來嗅去,現(xiàn)在年輕人都愛動物,跟小狗自然就熟了。瘦子在這里坐了一會兒,那倆人往墓園去了。他說,那倆人不認路,他帶他們過來的。后來,那倆人走了,他一個人又去了桃林。
我心里激蕩起來。
不由想要飛奔出去,不由想對著如云似霞的桃花谷吶喊。
我相信,地底下的齊筱冬,她一定感知到了,那紛紛揚揚飄灑下來的桃花瓣,是她欣慰的笑聲和熱淚。雖然陰陽兩隔,她和她的兒,終于完成了團聚。
12
我又回到了深圳,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坐在陽臺白色的藤椅上,大地那么靜謐,籠罩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天空下,萬物沉寂,不發(fā)一言,不作抗辯。突然間,一點曦光掙脫出來,漸漸衍成一片,山巒河流沐浴在朝霞里了,大地開始醒過來,人間又開始熱鬧起來。
我在遙遠的異鄉(xiāng),聽著空靈的《太極》古曲,想著地圖上那個找不到的地方。此刻,小城的人也都醒來了吧,那個人煙阜盛的小城,悲歡離合的故事從來沒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