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娜
張建英打耳洞,光是心理建設(shè)就花了三年。她站在廁所那面濺滿牙膏沫的鏡子面前,左顧右盼,把耳垂上兩顆人造珍珠抖出了雙影,覺得簡直太值了。可惜沒有早點打!
“我早就跟你講了嘛,一點都不麻煩?!彪娫捘穷^,她的女不以為然地說。
“就是,她早就跟你講了。”沙發(fā)腳上,她老公笑嘻嘻地附和。
張建英對父女倆各啐一口,臉卻都笑爛了。她清清嗓子,又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美甲沙龍那個女的,是如何拿著一只訂書機般的東西,在她兩瓣耳朵上咔咔各夾一下,然后就好了,就像被螞蟻叮了一下,一點都不痛!
痛是不痛,但耳洞發(fā)了炎,老是出血,六周才愈合。也罷,張建英正好可以在網(wǎng)上慢慢淘耳環(huán)。玉的、珍珠的、假水鉆,每樣都來一點。站在五十歲的尾巴上,張建英重新迸發(fā)出對美的追求。等第一批耳環(huán)寄到了,她已經(jīng)決定再給頭發(fā)換個顏色。這個烏鴉黑,她從三十歲起染到現(xiàn)在,確實是有點膩了。她決定換個棕黃色,顯年輕,免得街上那些人,動不動就喊她太婆。
為了這次聚會,張建英選了一對瑪瑙墜子,呼應(yīng)那條瑪瑙葉子的項鏈。那片葉子,還是她從一根老項鏈上回收的。她剛分配到青江鎮(zhèn)的頭一年,不習(xí)慣,每周都往城頭跑,項鏈就是那會兒跟鄭潔和廖梅一起逛夜市的時候買的。她戴上這個,算是向往日致敬,也不知道她們兩個看不看得懂。張建英一面自我欣賞,一面想象,她們到時會怎么亮相。
過去三十年,三個好朋友漸行漸遠(yuǎn)。剛工作那會兒,還會互相參觀單位、單身宿舍,鄭潔和廖梅還會幫張建英出謀劃策,怎么從青江鎮(zhèn)調(diào)回城——那個鬼地方,只有一條路,一頭通往鋼鐵廠,一頭通往化工廠,中間那條河又臭又臟。到后來,只有張建英一個人往城頭跑了:一到周五,她就跳上進(jìn)城的大巴,在鄭潔或者廖梅家住到周天,再趕晚上六點的末班車回到鎮(zhèn)上。
可是日子久了,再鳥不拉屎的地方,都會顯出一點好來。比如周末的馬克思文藝沙龍,比如工人詩歌俱樂部的公園野餐,再比如紅玫瑰舞廳和郁金香舞廳,適齡工人和適齡教師翩翩起舞,眉目傳情。等鄭潔和廖梅再收到張建英的音訊,已經(jīng)好幾年過去,建英來市里頭參加教師培訓(xùn),吃飯就不必了,她要早點回去,她娃娃在家頭等她。
聊天群里,三個老朋友龍門陣擺得熱火朝天。
“建英,你的女今年好大了?”鄭潔問。正是她從六百人的大學(xué)校友群里撈出了張建英。
“二十七嘛。今年年底就二十八了。”張建英說。
“時間過得快?。〗Y(jié)婚沒有嘛?!?/p>
“三年多了。”
“安逸。你也到了抱孫的年紀(jì)了。”
張建英很了解自己的女,對此不予置評。她說,“我看到你兒的婚禮照片了。兒媳很洋氣啊,長得舒舒展展的?!?/p>
“我跟你講——全靠化妝。不化妝,平淡得很。還狡猾。簽個婚前公證還要我催幾次。”
這句話意味就很深長了,另外兩個人想細(xì)問,又都忍住了。廖梅發(fā)來一張照片,一筐筐草莓和圣女果,又結(jié)實又水潤,太陽底下亮閃閃的。
“甜得出水??!”張建英點評道。“老廖你這是在哪里?”
“朋友在城郊的一個小別墅?!?/p>
“還是老廖會享受。我啊,只有跟我的司機耍!小鮮肉,你懂的?!编崫嵳f。
張建英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三人里面,只有她婚姻完整,家庭美滿。鄭潔早把她那個糖尿病老公給離了,廖梅還是個老姑娘。對比之下,張建英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結(jié)出的碩果:一個老公,一個乖女,兩套房子,還是可以!她張建英事業(yè)上沒啥成就(為了娃娃,放棄了不少機會),也沒有大富大貴(老公做啥事都畏手畏腳),但起碼得了個家庭和睦。單憑這一點,她在聚會時就抬得起頭,挺得起腰桿。
“你們時間地點沒問題嗎?清水茶樓,下午三點?”鄭潔問。
“建英你到時候回去晚不晚哦?”廖梅問。
張建英抓緊機會向朋友匯報:她搬家了,搬回城里了!茶樓離她家就五站路。
“建英你藏得深哦!都不發(fā)點照片過來!”
“好了好了,今天太晚了。見面再聊?!编崫嵳f。
清水茶樓,三姐妹順利相認(rèn)。哎呀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她們又是拍巴巴掌,又是高聲武氣地笑,又是催服務(wù)員,快點加杯子,加碟子,倒水!
“姐妹們隨便選哈。今天我請了?!编崫嵳f。
免不了一番客氣推讓。胳膊拗不過大腿,張建英終于把蓋在杯口的手移開。枸杞菊花茶,少糖,謝謝。那倒茶的把銅水壺舉得老高,壺口傾出一道白晃晃的開水,準(zhǔn)確無誤地分配到三只玻璃杯里。張建英怔怔地看著,突然想起自己帶的零食。她側(cè)身往包里探,抓出一大把小包裝:棗夾核桃,巧克力餅干,少鹽的烤開心果。像松鼠一樣,她平時總會儲備一些小零嘴,低血糖或者嘴饞的時候嚼上一點,嘴巴里有點鹽味。
“哎呀建英,你咋曉得我最喜歡吃這個?”廖梅的手直勾勾地伸向開心果,又端起一杯免費茶。三人里面,她的變化最小。張建英忍不住掃她兩眼:雞蛋白一樣的皮膚,勻勻稱稱的身材,到底是沒結(jié)婚生子的人。鄭潔雖然是她們中最有錢的,但她的膚色也和張建英的更接近,像塊用了三十年的洗碗布,一開始再白,最后都變得烏糟糟的。
“建英你咋沒把你老公帶上哪?”鄭潔問。
“帶他來做啥?他可以在旁邊坐一天都不說一句話,看得人比他還惱火?!?/p>
“哎呀,等他來了,我們可以整一桌麻將?!?/p>
“老鄭你是老手了哇?”
“他們天天喊我,不打不行啊?!?/p>
鄭潔在政府上班,頭銜不低。升官之路想必很艱辛,不然也不得三句話離不了它。張建英把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鄭潔風(fēng)衣上大大的奢侈品牌商標(biāo),她和服務(wù)員打情罵俏的樣子,還有她從開始到現(xiàn)在,沾都不沾桌上鋪的零食?!班崫?,你兇哦,我的零食還配不上你了?”張建英一面想,一面又撕開一袋棗夾核桃。
聊來聊去還是那些話題。鄭潔和張建英聊娃娃,廖梅和鄭潔聊男人,鄭潔說話時,廖梅跟張建英遞個眼色,或者廖梅去上廁所時,鄭潔跟張建英說個悄悄話。張建英很是享受這種被信任的感覺。她知道鄭潔和廖梅這些年一直有聯(lián)系,但是關(guān)系磕磕碰碰,所以她們需要她的加入,構(gòu)成一個更穩(wěn)固的形狀。
于是張建英縱身躍入,把女兒叮囑她小心謹(jǐn)慎的話忘得一干二凈。張建英啥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這張嘴巴。
“你現(xiàn)在住哪兒哪,建英?”鄭潔問。
“金牛區(qū)嘛。西門車站附近?!?/p>
鄭潔皺起眉頭?!澳莾焊浇行聵菃??我開車路過好幾次,都沒有印象?!?/p>
“不是新樓,是二手房。本來是單身公寓。”
“有好大?”
張建英鼓起勇氣,往上多說了十來平方米?!拔迨?。”
鄭潔睜大眼睛?!澳愫湍憷瞎“。亢脭D哦!”
“其實還可以。人老了嘛,用不著住那么大。”
“亂說。我住兩百平都嫌不夠?!?/p>
再說下去就有點傷人了,廖梅及時轉(zhuǎn)移話題:“建英,那個包包,是你自己做的嗎?”
張建英轉(zhuǎn)過身,看見椅背上掛的她的牛仔布包。
“啊,就是!我都做了好幾個了。退休了嘛,找點愛好。”
那個布包繞著桌子展示了一圈,姐妹們撫摸它的布料,欣賞它的繡工。
“雨打荷葉尖。很有詩意啊,建英?!绷蚊氛f。
張建英一高興,就拿出手機,給她們看其他包包的照片。有鳥立新枝,有梅開二度,還有一個,單單繡了一個“靜”字。兩個朋友贊不絕口。
“我喜歡那個帶木頭扣子的,”廖梅說,“你接不接受定做啊,建英?”
“我直接送你嘛!下次帶來?!?/p>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你花了這么多精力!”
“不得事不得事,”張建英連連擺手,喜笑顏開,“我做一個快得很!”
晚上回到家,張建英迫不及待地把包包們在床上攤開,左看右看。老公坐在沙發(fā)上刷手機,突然哦了一聲。青江鎮(zhèn)的婦保所,聽說要拆了,蓋百貨商場。張建英拋下包包,走過去跟他一起看那條新聞?!霸缇驮撽P(guān)了,”她邊看邊說,“現(xiàn)在哪個生娃娃還敢跑到它那兒去哦,環(huán)境又簡陋,態(tài)度又差。簡直不曉得當(dāng)初我們哪兒來的膽子!”
于是二十八年前那個夜晚又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張建英眼前了:半夜的時候她開始陣痛,于是趕緊喊老公去找隔壁開小賣部的借三輪車。那開小賣部的小氣,怕見血,給了輛舊車,輪胎里一點氣都沒有,老公完全是蹬著鋼圈前進(jìn),她裹了被子坐在后面,滿心想的都是:咋個還沒到???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天上一輪月亮,跟著他們走,既不靠近,也不遠(yuǎn)離,他們在婦保所門口停下來,它也跟著停下來。月光下他們把鐵門搖得山響,張建英扯起嗓子吼,“再不開門就要死人了!”終于,一樓的燈亮了,慢吞吞走出來一個老門衛(wèi),邊走邊打哈欠。他們進(jìn)去了,月亮在外面繼續(xù)等。但它沒等到娃娃出生就只好走了,已經(jīng)早上八點了。
醫(yī)生把娃娃從她身體里扯出來時,張建英整個人泡在疲倦里,連痛的力氣都沒有了。下一秒,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她整個人一下子空了,感覺能飄起來。她看見護士手上抱的那個紅通通、皺巴巴的小娃娃,問,她咋個不哭哪?結(jié)果沒人理她,因為她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了。護士一掌拍在娃娃背上。娃娃一聲大哭,張建英感到身下一股熱流。
“產(chǎn)婦出血了!”張建英暈了過去。
后來張建英最喜歡跟她女講那天的故事,講她生完之后精神亢奮,逮到個人就要把生娃娃的經(jīng)歷復(fù)述一遍,講她的女一生下來就滿頭烏發(fā),像頭小獅子,講她的同事都說張建英帶了女之后整個人都變了,收心了,再也不往外面瘋跑了。她的女關(guān)心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暗降淄床煌茨模坑泻猛??”張建英張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記不清了。當(dāng)時的痛,好像全部轉(zhuǎn)換成了快樂,此前經(jīng)歷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她人生的新篇章就此開始了!然而彈指一揮間,新篇章也變成了舊篇章,連婦保所都要拆了。
張建英走回去看自己的包包,越看越乖,每一個都是心頭肉,舍不得。她給女兒發(fā)起視頻邀請,打了兩次才打通。
“喂?”一張蒼白的小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
“你看到媽發(fā)的照片沒有?”
“啥照片?”
“媽做的包包。你喜歡哪一個?你不要我就送給老鄭她們了。”
“那你就送嘛。”
“你看一眼嘛!”
她的女不情不愿地選了一個?!拔乙莻€帶閃電的?!?/p>
“你要那個啊?”
“那你問我做啥?”
幾天后,一個下午,張建英包里揣著兩個包包,在人民公園門口等廖梅。心照不宣地,她們沒有叫上鄭潔。這等于是默認(rèn),三十年在官場的勾心斗角,已經(jīng)把她們的老朋友變成一個勢利眼,貪權(quán)好勝,跟她在一起連玩笑都不敢開。等廖梅修修長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馬路對面,張建英心中涌起高中生背著班主任耍朋友般的快樂,一面揮手,一面朝廖梅走去。
她被廖梅背的那只大保溫杯嚇了一跳?!袄狭文闶怯袀涠鴣砼叮 ?/p>
廖梅撇撇嘴?!八麄兝锩尜u的水好貴哦!一會兒我們一起喝?!?/p>
好在公園是免費的,不用買門票,她二人踩著石板路,直奔樹蔭而去。一路上都有人在鍛煉身體,練太極的,跳舞的,倒著走路的,大聲拍巴巴掌的——沒有你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一點都沒變啊,是不是?”廖梅問。
“我們以前一起來過?。俊?/p>
“你記不到啦?”廖梅一拍大腿。“大二的暑假,中文系和財經(jīng)系,組織在湖上劃船?”
“哦哦哦!”
張建英想起來了,當(dāng)時班上有個男生,當(dāng)著眾人的面,喊她“女列寧”(因為她矮)。光是這個綽號都讓她感到自己老了。在公園鍛煉的老頭老太不曉得換了多少波,很快她也要加入到他們當(dāng)中了,還要向他們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
走到一段沒有樹蔭的地方,熱辣辣的太陽烤在她們背上。張建英把路上接到的宣傳單折成扇子,扇一點微薄的風(fēng)。她清了清嗓子,拿紙巾揩額上的細(xì)汗,小心避開早上剛畫的眉毛。身邊的廖梅還在絮絮叨叨,抱怨自己的生活,一個人多么孤獨,多么無聊,早曉得當(dāng)初應(yīng)該隨便找一個,有個娃娃陪伴也好,哪怕不像建英有個這么爭氣的女,起碼可以像鄭潔一樣有個兒來吵架。她有哪個嘛?回了家,孤家寡人一個,連面都懶得下。
這些抱怨張建英聽得耳朵都起繭了。頭上是太陽在她腦殼上鉆洞,耳邊是廖梅蒼蠅一樣嗡嗡叫,她的注意力漸漸轉(zhuǎn)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上。頭越來越沉,腿越來越軟。她喘著氣,東張西望,心頭有點發(fā)慌?!袄狭?,你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張建英舔了舔嘴唇,發(fā)現(xiàn)它都干成殼了。
“用不著嘛,一會兒出去就是個家樂福,里面各種試吃!”
張建英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看到什么都想抓來當(dāng)扶手。她情不自禁地開始想象,假如她此時此地暈倒了,究竟會怎么樣?會不會有人喊救護車?廖梅這個老摳門,會不會幫她墊急救費?老公要是聽說她是餓暈的,會是啥反應(yīng)?
就在此時,路邊三個打撲克的老頭背后,躥出來一個小娃娃,舔甜筒舔得滿臉都是。幾步之外,樹叢里露出一個藍(lán)色招牌。
“那是啥子?酸奶冰淇淋。老廖,你要不要來點?”
廖梅話說到一半,一愣,瞇起眼睛看了眼門面,然后敲了敲自己的大水壺,“我就算了。吃不來這些洋玩意兒?!?/p>
張建英一只腳已經(jīng)踩上樓梯,她直奔柜臺,指著墻上海報里的甜筒,說,“這個好多錢?”
她用背都能感覺到,廖梅還悶悶地站在原地看她,但她管不了這許多了,這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來一只你們的招牌口味?!彼肓艘幌耄目谡f,“來兩只?!?/p>
張建英端著兩只冰冰涼的甜筒,回到廖梅身邊。廖梅剛剛補充完水分,正在把保溫瓶蓋旋緊。她看到甜筒,全身都在往后縮?!鞍パ讲挥昧瞬挥昧?,我不愛吃這些!”
“客氣啥嘛!”張建英抿了兩口甜筒,頭也不暈了,一路追著廖梅小跑。
“拿到嘛!我錢都給了!”
廖梅的胳膊肘被甜筒一冰,劇烈地彈了起來。甜筒掉到地上,軟趴趴沒了形狀。
“哎呀!”張建英惋惜地叫喚道。
這下輪到廖梅不好意思了。她撕了半張餐巾紙擦手,望著張建英把甜筒從地上鏟起來,慢慢挪到最近的垃圾桶面前。她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建英,好多錢嘛?我賠你。”她的手扭扭捏捏地探進(jìn)褲子口袋里。
“不得事,不得事?!睆埥ㄓ[擺手,沒有看她。
“你手上那個要化了?!彼眯暮靡獾靥嵝呀ㄓ?。
張建英低頭看著手上這個東西,花了她四十塊錢,連個奶味都沒有。她在心中深深地嘆了口氣,花了半分鐘,把它迅速解決了。她的嘴巴都凍木了,舌頭也吃不出任何味道。“真是遇到鬼了?!彼睦锵搿?/p>
她們穿過紀(jì)念碑,往出口方向走,家樂福的招牌映入眼簾。
“還去不去?”張建英問。
“去嘛?!绷蚊氛f。
她們在熟食區(qū)逛了十五分鐘就出來了,買了點明天的早飯,各自去了不同的收銀臺。剛才公園里發(fā)生的插曲,讓她們看到了歲月在二人之間劈開的鴻溝。論理解和關(guān)照,她們甚至連同事都比不上,同事起碼還陪你一起老過。
張建英隨便編了個借口,在公交車站和廖梅作別,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她一邊走,一邊不由自主地想起青江鎮(zhèn)的音容笑貌:老證券交易所對面的北方水餃,賣各種窗簾布的怡湖市場,少年宮旁邊那家報刊亭,商店街那家十字繡店……三十多年過去了,她的足跡踏遍了青江鎮(zhèn)的角角落落,走一條小巷能遇到十個熟人,沒有哪個公交車司機認(rèn)不到她,然而到了這里,她誰都不認(rèn)識,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站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張建英找不到方向。她給老公打電話,他沒接,于是只好找她的女。
電話居然響了兩聲就通了?!皨?,啥事?”
“你在哪里?餐館嗎?”
“我在等曉宇。你在哪兒哦?”
張建英重新環(huán)顧一圈,突然在不遠(yuǎn)處看到一角熟悉的紅墻。原來她繞了整整一圈!她放心大膽地說,“我剛從人民公園出來?!?/p>
“對哦,你不是跟你同學(xué)出去耍了嗎。咋樣嘛?”
張建英本來不想多說,但她輕輕一搖頭,眉毛一皺,就找到了感覺,于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了。她心中的委屈、失望、憤懣這下一股腦都倒了出來:鄭潔一副官腔,廖梅摳門小氣,龍門陣擺來擺去都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她們還想?yún)⒂^她的新房子,門都沒有!她越抱怨,就越生氣,胸中涌起一股悲意,仿佛她們一個個都成了舊日鬼魂,她也包括在內(nèi)。鬼魂是碰不到摸不著的,只有圍坐一圈,說些輕飄飄的鬼話!
她女兒含糊地笑了笑,似乎帶了點同情。
“那你準(zhǔn)備咋辦哪?”她問?!澳阋沁@么難受,下次她們喊你,你不去就是了。”
“就是?!睆埥ㄓ夤墓牡卣f。
“沒必要跟讓你不舒服的人打交道?!?/p>
“我也覺得?!睆埥ㄓ汛驖竦念~發(fā)向后撥去,然后挺直了肩膀。
八月來了又去。一陣秋雨一陣涼,人們還沒注意,天空就越退越遠(yuǎn)了。如今張建英一個人在城里閑逛時,都要帶一件毛線開衫了。那些大珠寶店,冷氣開得跟不要錢一樣,她進(jìn)門前就要把開衫搭在肩膀上,免得進(jìn)去了打噴嚏,招惹許多注意。她更喜歡逛路邊攤,那一筐又一筐的小玩意擺在店門口的樓梯上,隨便挑隨便選。小配件的表面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手沉下去,篩一篩,舒服得很。張建英不喜歡什么金啊銀啊紫水晶,她獨獨喜歡玉,因為貼膚,和人體是一個溫度。她曉得這些店賣的都是便宜貨,玉料一般,刻工也粗糙,但她不在意。矮子里面拔高子,有總比沒有好。她帶著無限的耐心撫摸它們,嘴上和看店的女人扯一點家常。
“老師,你看這根項鏈。資資格格的羊脂玉?!?/p>
張建英有點老花的眼睛越過鏡片一掃,鼻子里噴出一口氣?!澳隳莻€羊有點瘦哦,透得跟玻璃一樣。”
女人被戳穿了也不惱,還是笑嘻嘻的,甚至有點肅然起敬的樣子?!翱床怀鰜砼?,老師,你還是個專家!”
“你咋曉得我是老師?”
“我們這種人,上學(xué)的時候不認(rèn)真,但是哪個是老師還是認(rèn)得出來的?!蹦桥苏f?!拔疫€猜你是教語文的,你就說對不對嘛?”
張建英被女人一臉得意的樣子逗笑了。她想起自己帶過的幾個學(xué)生。有點野,有點狡猾,像貓一樣,就想從你這兒撈點什么,但又有點脆弱,于是你給得心甘情愿。他們中一兩個最后成了她最喜歡的學(xué)生,時不時找到她家里來,帶點水果啊奶粉啊維生素,找她取經(jīng):大學(xué)選啥專業(yè),畢業(yè)找啥工作,該不該讀研,咋找對象,啥時候生娃娃。然而自從她搬回城里,最頑強的學(xué)生也沒了音訊。也可能他們不需要她的經(jīng)驗了。
看店的女人今年三十二,有個八歲大的兒。店不是她的,但她可以提成,畢竟地段在那兒,生意差不到哪里去。最讓她操心的是她這個兒,啥子都好,就是太喜歡讀書了。
張建英急得把選好的吊墜往筐筐里一甩,狠狠地跺了跺腳?!鞍パ轿疫€當(dāng)你是個聰明人!別個都操心娃娃不讀書,你倒好——”
女人睜大眼睛,表示清白。“但是他沒日沒夜地讀??!去屙個屎都要在褲子里頭藏本書。而且你說教科書就算了,讀的又都是些閑書。啥子地圖啊,軍事啊,恐龍啊,你曉得不嘛?!?/p>
張建英聽一個字就搖一個頭?!澳悄阌X得八歲的娃娃應(yīng)該讀啥嘛?讀字典嗎?有這么乖個娃娃,你該高興,這是你的福氣!”
那女人邊聽邊點頭,在腦殼里面記筆記。等她從張建英手里接過錢,把玉墜子仔仔細(xì)細(xì)地包好,隔著柜臺遞過來時,她簡直想跟張建英握個手,感激地捏一捏?!鞍パ剑蠋?,老師,”她感慨道,“幸好讓我遇到你了。”
張建英說:“那不是。遇到我是你運氣好。外面哪個會跟你說這些?!?/p>
這不是張建英第一次跟陌生人掏心掏肺地傳授經(jīng)驗,當(dāng)然也不會是最后一次。奇怪得很,每個跟她擺龍門陣的人,都能第一時間猜中她的職業(yè)。她的利他主義精神,長期以來被家人嘲笑,但隨著她年紀(jì)漸長,也開始引起他們的警惕。
“你這個月買了好多件玉,媽?”她的女在視頻里問。
“好多???差不多兩三件吧。都不貴。你看這個雕工,這個龍的須須,背上的鱗片——還是劃得來!”
“是不是哦?”她的女翻了個白眼。
“哎呀不得事,”張建英心平氣和地說,“沒有人騙得了你媽。搞不好最后是我從她那兒賺錢!她想買我的包包!”
“好多錢?”
“一百多塊一個?!?/p>
她的女馬上問她能不能回本。且不說那么多材料,布,拉鏈,扣子,刺繡,張建英花的時間和心力都是難以計量的!
“值不到那么多錢吧?!睆埥ㄓ]揮手,謙虛地說。
“那她為啥要買?她拿來做啥?”
“掛到店里嘛。她說她有好多顧客都喜歡這種風(fēng)格?!?/p>
“然后她轉(zhuǎn)手就賣三百塊一個?!彼呐詈髧@了口氣?!澳阋胭u也可以,不要被忽悠了哦?!?/p>
如今她們也算是生意伙伴了,張建英經(jīng)常往文廟珠寶店跑,最后都有了自己的板凳,經(jīng)常被新客人認(rèn)成老板??吹甑呐艘膊辉谝??!袄蠋煟闳ブv嘛,你比我了解這些?!睆埥ㄓ⒁桓吲d,就用淵博的學(xué)識和磅礴的熱情把客人講暈,時不時能賣出一單。店里沒人時,她仍然一邊在玉堆里挑挑揀揀,一邊回答女人的育兒問題:娃娃安靜點也好,不要逼他說話;確實要抓緊學(xué)英語;必須吃雞蛋喝牛奶,不想吃也要逼到他吃;圍棋確實可以,鍛煉邏輯思維……很難說,她們倆人哪個從這些聊天中收獲更多。畢竟張建英又過了把帶娃娃的癮,那女人也覺得兒子成材不再是夢。她們分享著張建英的小零食,一聊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夕陽漫到臺階上,張建英終于拍拍屁股,站起來,把新淘到的小玩意買了,然后優(yōu)哉游哉地晃到街對面去,等回家的公交。
賣包包的事,自從張建英給女人看了照片,再沒了下文。張建英悄悄觀察,發(fā)現(xiàn)店里生意不算熱鬧,但很穩(wěn)健,顧客不少,遍布各個年齡段,既有二十多歲的小年輕,也有像她一樣的中年婦女。這些人都可能喜歡她張建英的包包。不去逛店的時候,張建英就窩在家里,在網(wǎng)上選布料,下載手工包圖片,到貨之后就開縫。她不喜歡用縫紉機,就直接用手,白色針腳沿著藍(lán)色布料爬,一格一格又一格。時間過得快得很,轉(zhuǎn)眼就到下午。她抬起僵直的脖子,看到白墻上藍(lán)色的針腳,一格一格最后消失。
包包越堆越多。為了節(jié)省空間,張建英把它們熨平,卷起來,塞進(jìn)舊包包里。去珠寶店時,她從來不說家頭的囤貨。跟女兒聊天時,也只字不提布包生意。本來女兒也忙,沒有時間來管她。但是張建英忘了,還有一個人,一直悄悄地關(guān)注著事態(tài)發(fā)展,一言不發(fā)。
這天晚上,張建英正在看電視,突然接到女兒電話。她以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接起來。
電話那頭,她的女聲音甜甜的:“媽,最近咋樣?”
張建英好久沒享受過這種待遇了,于是她抓緊機會:“還可以,還可以。前兩天去食博會,買了點香腸。出來的時候又遇到農(nóng)民在賣青花椒,新鮮得很,抓一把一聞,一股酥麻酥麻的清香!你要不要點嘛?我給你寄。”
“不要不要,上次你寄的我還沒吃完?!蹦穷^說,“對了,你那個包包的生意,怎么樣了?”
“哎呀我的拉鏈用完了,還在等它到貨……”
“賣了好多個了嘛?”
“哎呀,”張建英笑了,這些小年輕,就是急功近利,“還沒開始賣呢?!?/p>
“你做了好多個了?”
張建英瞥了一眼角落里堆成山丘的包,吸滿了廚房飄來的灰塵和油氣。她干笑了幾聲。
“那個女的跟你定時間沒有?”
張建英很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她自己也沒有答案?!翱炝寺?,”她只有說。“我這個周末就去找她!”
女兒一聲冷笑?!安灰綍r候她又賣你東西?!?/p>
“亂說!人家從來不強迫我買?!睆埥ㄓ⒂悬c受傷了?!安蝗粙屢膊坏酶A寺??!?/p>
“說不定她聰明就聰明在這里。你不要生氣嘛,我又不是來跟你吵架的?!彼呐_始打總結(jié)了?!拔揖蛦柲阋粋€問題:你跟她耍那么好,你曉不曉得她叫啥名字?”
可憐的張建英,帶著這個問題,被拋回到她的現(xiàn)實世界:泛黃的碎花墻紙,半濕的內(nèi)衣褲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樓下傳來街邊小娃娃的嬉笑打鬧聲,頻繁地被汽車呼嘯而過的噪音碾碎。張建英心中升起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余光里,她的老公穿著拖鞋,輕手輕腳地從她面前走過。晚些時候,他給她的洗腳盆倒熱水時,她把想了好久的問題拋給他:“你生怕我把你存的錢花光了哇,你這個老摳門!”
他抬起頭,假裝困惑地看著她:你在說啥子喲!
張建英氣不過,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他也不反抗,臉上扮起怪相,假裝很痛的樣子,她于是又被他逗笑了。盆里的熱水涼了點,她拿腳趾一點,發(fā)現(xiàn)水溫正好?!澳憬o幺女打小報告,是不是?都不敢直接跟我說,膽小如鼠!”
“你只聽幺女的勸。”他不急不徐地說。
她又笑了。冷靜一點后,她可以自我解剖了?!澳阏娴挠X得那個女的在騙我?”
“我又沒跟她打交道。你自己最清楚?!?/p>
關(guān)燈之后,她從手機上抬起頭來,目光灼灼:“那個死婆娘。我再去她那兒我不姓張!”
“你一共花了好多錢嘛?”
“三四百吧?!币还不藘汕О税偃K男脑诘窝?。
黑暗中,她老公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幸災(zāi)樂禍地笑起來:“你要是跟廖梅耍,一分錢都不用花!”
毛毛雨打亂了他們的計劃。好在鄭潔訂的餐館就在九眼橋旁邊,他們可以先在那里喝茶,要是到五點雨還不停,就順便把晚飯一起解決了。一行四人,選了窗邊的位置坐下,正好欣賞外面煙雨蒙蒙。這回張建英把她老公也帶上了,他可以坐在這里,聽這三個女的聊到海枯石爛,仍然面不改色,穩(wěn)如泰山。
鄭潔在抱怨她兒媳懷孕的事?!八麄兡莻€公寓!就跟豬窩窩一樣。那個窗簾,結(jié)婚之后就沒洗過。只有我開車把它們運到我家頭,用我那個大洗衣機來洗。整整十公斤啊!”
“幸好他住得離你近啊?!绷蚊氛f。這個軟柿子,當(dāng)著鄭潔的面,只曉得說好話。張建英最近才曉得,廖梅還欠著鄭潔五千塊錢。
“那不是,我跟他說過:你要是敢搬走,我就跳樓。就這么簡單。父母在,不遠(yuǎn)行——我們中國人,哪個不想娃娃待在身邊?不然帶娃娃還有啥意思?”
這段話是講給張建英聽的,字字都敲在她心上。確實,外國電影里面,那些老外帶娃娃,就跟養(yǎng)鳥一樣,翅膀一長出來就讓他們飛走了,灑脫得很。張建英覺得,中國人養(yǎng)娃娃,像種樹。澆水,施肥,修枝,費那么大勁,就是為老了有棵樹來靠。她的女把自己連根拔起的時候,她難道不心痛嗎?但張建英覺得自己還差一點點就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了。
她環(huán)視一周茶桌:如今這些是跟她最親的人了。他們相識于青春年少,這一點任誰都無法改變。如果受傷也在所難免,那張建英情愿,傷在她最熟悉的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