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毛偉
最高院的死刑復核一下來,盧小紅的生命就只能用小時計了。
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夜,盧小紅躺在監(jiān)室床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沒有合眼。不是因為對死亡的恐懼,她對這個世界早就沒有了眷戀,死對她來說反倒是一種解脫。她只是覺得冷,一種徹骨穿心的冷,冷得渾身顫栗不止。她知道再加蓋幾床被子也抗不住這冷。
在她二十七年的人生中,這種周身寒徹的感覺有過幾次,一次在她十歲時父親因車禍不治身亡的那天;一次是她十四歲被繼父強暴,母親知道后憤而服毒自殺的那晚;一次是她因為販毒被逮捕入獄的那個夜里。
高高的鐵窗上現(xiàn)出一方亮色。盧小紅費力地從床鋪上坐起。同監(jiān)室的四犯(輕罪犯人)室友幫她端來洗臉水,她木雕泥塑般地坐著,任由室友為他擦洗梳理。
監(jiān)室的門開了,短發(fā)細眼的女監(jiān)管教郭雪英走進來。她手里提一只橙色大口保溫瓶,打開瓶蓋,倒出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盧小紅,你想吃的餃子我給你帶來了。趁熱吃把!
盧小紅灰燼樣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光亮,她疑惑地看看碗里的餃子,又看了看郭管教。
昨天下午,郭管教對她說,盧小紅,明天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只要是能做到的,都會盡量滿足你。郭管教的口氣認真而懇切,說著還為她捋了捋額前垂下的發(fā)梢。
這是慣例。死刑犯上路前,監(jiān)獄方都會讓他們提出最后的要求。死刑犯的要求無奇不有,郭管教十多年的獄警生涯中見識了不少,有的提出要喝茅臺酒,有的要和家人合影,也有要求請化妝師給化妝的。最離奇的有一女犯要求把身上的避孕環(huán)取出來。
監(jiān)獄方對死刑犯的要求會盡可能設法滿足,像那個要取避孕環(huán)的女犯,監(jiān)獄也臨時安排了一個小手術(shù)滿足了她。
盧小紅苦笑了一下,說沒有,沒有要求。這個回答沒有出乎郭管教的意料。她又問,你想吃什么嗎?盡管提,只要是你喜歡的。她指的是明早的最后一餐。盧小紅稍稍抬了抬頭脫口而出:“餃子?!惫芙逃趾芗毿牡貑枺允裁答W兒的?三鮮餡兒還是韭菜肉餡兒?是要“思鄉(xiāng)”的還是要“仙品”(速凍水餃的品牌)的?盧小紅忽然改變了主意,很任性地說,算了吧,不用了。郭管教疑惑地看著她,但轉(zhuǎn)瞬間她明白了。
她驀地想起明天是盧小紅的生日。她不止一次聽盧小紅說過,小時候她家很窮,但每到她的生日,媽都要讓她吃上一頓餃子。那餃子是媽從親戚的飯店里買來廉價的油渣拌山上採來的薺菜和馬齒莧做餡兒包的,算不上好東西,但她總吃得有滋有味,感覺就是世間最好的美食了。郭管教知道她想吃的就是媽媽的餃子。
那一晚郭管教在家里忙活開了。油渣還好辦,去超市里買來豬肉肥膘在鍋里加熱就煉制出來了。難的是薺菜和馬齒莧兩味野菜,天色已晚,何處去尋,她很是為難。她想起一個認識的菜販,就病急亂投醫(yī)地打電話問。人家也沒有,卻給她提供了一個地點,馬山村,說那里一定能找到。去那個村子有四十多里路。
郭管教馬上叫上兒子摸黑驅(qū)車四十里趕到馬山村,敲開了幾戶農(nóng)家的門,謊稱家里有病人急需薺菜和馬齒莧配藥,才拿到了沁著泥土清香的野菜。她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洗菜,焯水,拌餡兒,和面,搟皮,當一只只餃子端坐在面板上已經(jīng)是天色微明了。她和衣在沙發(fā)上迷糊一會兒,就煮了餃子拎到監(jiān)獄里來了。
盧小紅一眼就看出這不是超市里的速凍水餃,接著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夾起一只餃子放進嘴里慢慢地細細地嚼,眼角就有眼淚滑出來了。忽然她像瘋了一樣把餃子一個接一個放進嘴里大嚼大咽,不一會兒,一大碗餃子就吃個精光。放下筷子,腦門上已沁出一層細細的白毛汗。郭管教在一旁微笑著問她,好吃嗎?她卻傻了一樣喃喃地說,暖和,暖和呀!
少頃,盧小紅怯怯地問,我可以叫你一聲媽媽嗎?郭管教笑而不語。盧小紅拖著腳鐐“嘩啦”一聲跪在郭管教面前喊出一聲“媽媽——”,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