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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

2020-11-28 07:41申瑞瑾
美文 2020年21期
關(guān)鍵詞:阿偉臘梅老師

申瑞瑾 筆名亦藍,7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xué)》《文學(xué)界》《四川文學(xué)》《文藝報》《中國文化報》《人民公安報》《湖南日報》等紙媒。曾入選各類文學(xué)選本。

那次父親講,想去園藝場探望李工。李工是長沙人,高級工程師,妻子沒生育,過世早,他與園藝場一寡婦搭伙過了日子。風燭殘年的老人更懂得惺惺相惜,父親聽說李工生了重病,執(zhí)意趕回鄉(xiāng),去看看老同事。我曉得父親重情義,便提議,一起去園藝場,老父去探故人,我們尋故地。

園藝場變化很大——馬路兩旁的高大梨樹早無蹤影,橘園依舊。從破敗不堪的包扎場過去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場部。左拐進去,幾幢陌生且不規(guī)整的私人樓房將我們迎了進去。辦公樓還在,對面的知青樓還在,逼仄的球場讓我的童年記憶一時間斷了片。印象中它更空曠些——六歲時,我曾在搭成舞臺的球場上唱歌,唱的是:“小汽車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球場還多次充當露天電影場。每次放電影,住場部辦公樓的我,總多搬個小凳給臘梅占位,臘梅是我的發(fā)小。

阿偉指著我家住過的辦公樓一角說,樓上,我家住過。

我家搬走后的兩年,他隨母從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遷來。我笑:可惜不在同一時間段,不然從小就可能竹馬青梅了。

當年的家門口有一公用的自來水龍頭,辦公樓僅有的幾戶人家在那拎水洗菜洗衣裳。我常被隔壁劉姓大姐姐的老公喊進屋,他喜歡拉二胡,讓我伴唱《手拿碟兒敲起來》。她家窗外是被我祖母開墾出來的一小塊菜地,一只叫“花花”的小貓死后曾被我和二哥埋在那,我倆給豎過一牌子“花花之墓”。一位解姓長沙知青,當過我哥的老師,她特喜歡我,返城前在走廊上送了不少小人書給我,因為她,我從小就知道“解”字作為姓氏與“謝”同音。

每年花生豐收時節(jié),大人們收了落花生,總有些沒扯干凈,兄姊就帶我去地里撿拾“遺落”,花生地在河邊,我總是懼怕邁過田埂,像上學(xué)后始終懼怕跳高一樣。很多夏夜,我像跟屁蟲一樣,央求兄姊帶我翻越小山崗,跨過墳場,去五七干校看電影……那些場景,臘梅在不在場,我都記不得了,也問不到她了。

在我更小的時候,住在知青樓的劉叔結(jié)婚,娶了一個好看的龍?zhí)吨啵男路吭诙堑耐沧娱g,我跟著鬧洞房,嬉笑打鬧聲猶在眼前,而劉叔早已過世。他早年離婚,女兒小名胖子,其實是個蘋果臉的白皙小美人。劉叔后另娶妻,后妻不如前妻貌美,卻給了他篤定的生活。我與他還有過數(shù)年的同事緣。

在籃球場碰到一老熟人,我不記得是誰了。姐姐與他寒暄,他陪我們往里走,去職工宿舍的小路邊,有一簇紅山茶。剛走到花樹跟前,我正不經(jīng)意地打聽臘梅的消息,一朵茶花“砰”一聲倏然落地,凜然嬌艷,恍惚間,我看到了少年臘梅的樣子。然后,那人頓了頓,說,臘梅瘋了。

瘋了?怎么會瘋了?

她媽那時也有點瘋病啊。

印象中陳姨留著短發(fā),個子高挑,我沒見過她瘋癲的樣子,只是,她有時笑得跟常人不太一樣,走路也有些一步三搖。

還別說,臘梅也夠慘,她父母都死了。

我大吃一驚:不就是她爸去世了嗎?

她爸死了幾年后,陳姨也死了。臘梅的瘋病就更厲害了。她時不時背著老公回場里。有次回來,把她弟家的線路全剪斷了。

終于打聽到了她,卻是她瘋了的消息!我眼里的園藝場已經(jīng)破爛不堪,園藝場沒了臘梅,我來尋什么故地與故人呢?

那次從園藝場回來,我起過心去找臘梅,但也就是起過心罷了。

若非兩年后的元旦,在橘子洲見到兩株臘梅,我差不多把臘梅遺忘了。

我當年的摘抄本里,抄過正月梅花、二月……之類,我生在臘月,說是臘梅花,自覺與她、它皆有緣。只是,年少在書本上認識的諸多物,在漫長的歲月里,能不期而遇的,始終不多,大多停留在字面上的懸想。

這些年,懷化市區(qū)公園里有了梅林,一些小區(qū)里也有了各種梅,我才真正得以與普通的梅謀面。識得臘梅,則在2016年元旦的橘子洲,還沒見到花樹,便先聞到花香。清冽的明香,是霸蠻又裊娜地撞進我心的。

在臘梅的冷香中,我用單反相機的微距模式拍著花朵,知道了臘梅又名蠟梅。臘梅如蜜蠟般晶瑩剔透的模樣,令我想起了童年的臘梅。

九歲之前,我生活在縣城往西、溆水南岸的園藝場。園藝場夾在人民大隊與橫巖大隊之間,都屬馬田坪公社的地盤。我和臘梅都是園藝場子弟,只不過她父母是雙職工,我只有父親在那工作。

人與人的交情,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我與她的發(fā)小情,大概源于我父親與她外公的交情。小時候我并不知這段淵源,臘梅也沒提過。如今想起童年,我只能記起園藝場和臘梅,這也實在令我納悶。多年后我捋清楚了,她的外公在“文革”前是縣委副書記,我父親是其部下。“文革”期間,她外公被打成走資派,我父親因是?;逝桑幌路诺綀@藝場。

新中國成立前,臘梅的外公在沅陵老家有媒妁之言的發(fā)妻,即她的親外婆。新中國成立后,臘梅的外公掙脫包辦婚姻,與洞庭湖邊來的進步學(xué)生周姨結(jié)婚,又生了一兒一女——解放初期,很多干部都這樣。外婆留在老家,舅舅成人后在老家工作,外公將臘梅的母親接至鄰縣溆浦,安排到園藝場當了一名工人。

這直接注定了我與臘梅的童年是捆綁一處的。

我記事晚,導(dǎo)致六歲以前的記憶幾乎一片空白。很多年我都只能在白紙黑字里,嗅著臘梅花的清香。

1977年秋季開學(xué),那一屆園藝場學(xué)齡前兒童多。臘梅鄰居夏家的四妹子小我?guī)滋?。她被年齡卡住無法入學(xué),夏叔便專盯著我,揚言若不準他家四妹子入學(xué),申四妹也莫想上!父親把我喊到張場長的辦公室,張伯伯對我說,申四妹,你明年再讀一年級吧!我起了哭腔:奶奶幫我書包都買好了呀!他繼續(xù)做我工作:你是干部子弟,要起模范帶頭作用。

我橫豎是上不成學(xué)了,晚一年就晚一年吧,只可惜不能跟臘梅同學(xué)了。

我連夜跑到臘梅家,把做不成同學(xué)的事告訴她,她當時說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了……要想在記憶的長河里打撈年少時的碎片,早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次日開學(xué),二哥帶著隔壁羅會計的寶貝兒子星星去學(xué)校了,我正孤單地想著心事。羅姨跑到我家:申四妹,星星跟江平去學(xué)校了,你幫我把他找回來,好不?

我像驟然接到了圣旨,忙不迭地往幾里之外的子弟學(xué)校跑。當時自己的真實心態(tài),是想去看看臘梅怎么入學(xué),還是希望有奇跡發(fā)生,我都記不得了??傊?,我發(fā)瘋似地往學(xué)校奔。之前哥哥帶我去過學(xué)校,在人民大隊,穿過橘園,越過蘿卜地,跨過小溪,一座不起眼的平房三合院,就是當時的子弟學(xué)校,后來才知那是借用馬田坪公社的。

露天走廊和教室屋檐下塞滿了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輪番上場數(shù)數(shù)字,考官就是我家的鄰居,我喊“大姐姐”的鄰居劉老師。她父母跟我父親是邵陽老鄉(xiāng),她是回鄉(xiāng)知青,能歌善舞,便安排在子弟學(xué)校當了老師。

如今過去了四十多年,這個場景我倒記得清楚:我在人群里晃來晃去,名為找二哥和星星,但潛意識里,是否希望被大姐姐發(fā)現(xiàn)呢?大姐姐果然發(fā)現(xiàn)了我!她黃鸝鳥般的聲音飛過來:四妹子,快來數(shù)數(shù)字!我既驚且喜,她莫非以為我是來報名的?我并沒指望奇跡發(fā)生,只賭氣想著,解老師和姐姐早教會了我數(shù)數(shù),我數(shù)給你們看!

臘梅擠在一堆孩子中間,正沖我笑呢!她的微笑給了我莫大的勇氣,我開始搖頭晃腦地數(shù)起數(shù)來,剛數(shù)到一百,大姐姐笑了:停,去那邊領(lǐng)書吧!

不是不讓我讀書嗎?看來大姐姐不知內(nèi)情,我有些竊喜。臘梅走過來:快點,我陪你去領(lǐng)書!我倆人小鬼大,不動聲色,內(nèi)心都有些狂喜,我們終于能做同學(xué)了!

星星最后還是跟二哥一起回家的,我和臘梅在歸途中笑得花枝亂顫,連路邊的野花野草也替我倆高興。父親下班回家,看到我正擺弄新課本,一臉愕然,我做無辜狀:羅姨讓我去找星星,大姐姐喊我數(shù)數(shù)字,我一口氣數(shù)到一百,她就讓我去領(lǐng)書了!爸爸想了想:算了,木已成舟,我去跟你張伯伯解釋。

就這樣,我跟臘梅同了學(xué),夏四妹還是晚我一屆。夏叔是否憋了很久的氣,不得而知,我也是這幾年聽姐姐講起,才知道這段陰差陽錯的故事。我也想過,若羅姨不派我去找星星,我定然是第二年入學(xué),我的人生大概是另一番光景了。

臘梅當了班長,我當了文娛委員。我們終日秤不離砣。

她個頭一直比我高一點,杏仁眼,鵝蛋臉,成天淺淺地笑,話不多,眼神有些憂郁,襯托我的嬌氣與天真。讀二年級時,學(xué)校搬了。每天早晨我經(jīng)過她家,約她一起上學(xué),一起爬那道長滿地木耳的山坡,再經(jīng)過教工宿舍,進入被樹木遮蔽的平房小院,上課、做廣播體操。

三年級寫作文,我寫學(xué)校是豬欄屋改的。臘梅當笑話講與我聽。

臘梅從不喊我大名,喊我申四妹。

父親調(diào)回縣政府,我家搬到母親當年工作的馬田坪,離城里又近了些。我插班進了警予小學(xué),讀三年級。

阿偉小學(xué)畢業(yè)前二十多天,自新疆轉(zhuǎn)學(xué)到臘梅的班,和我間接成了同學(xué)。溆浦一中嫌園藝場的男生調(diào)皮搗蛋,輪到臘梅這屆,就拒收,成績再好的園藝場子校學(xué)生也只能進二中。

我在一中,從臘梅那知道阿偉,他當初卻不知道我。高中,阿偉考進一中,與我對面仍不識,臘梅繼續(xù)在二中讀。后來我與阿偉成了夫妻,也確是冥冥中的安排。

臘梅父親是種植能手。橘園承包到戶后,每年深秋,他會挑一籮筐桃葉橙、蛤蟆林以及臍橙到我家。厚嘴唇,大眼睛,黑皮膚的舒叔,是個憨厚質(zhì)樸的漢子。臘梅除了皮膚隨父,長相還是隨母。一直隱隱聽說陳姨精神上有點問題,但我覺得她神志還算清楚。她的確略有異常,講的是軟糯的西南官話——沅陵話,笑得有些詭異;有時前言不搭后語,按溆浦方言說,就是有點“廣”,這個“廣”字到底怎么寫的,我不清楚,大概是不靠譜的意思。

臘梅偶隨舒叔來送橙,我倆便能寒暄幾句。這一送就是二十多年,直至2003年夏天,我父母隨姐姐與我定居懷化。那時不通高速,我就再沒吃過臘梅家的橙子,也再沒見過臘梅及她的家人了。

我倆應(yīng)屆都沒考上大學(xué),我不肯復(fù)讀,招工分至偏僻的山區(qū),呆了兩年半才調(diào)回城。臘梅到山里看過我,躊躇滿志的她那會兒在長沙讀美術(shù)中專。我也滿心期待她能沖出去,圓她的美術(shù)夢。

沒多久,卻傳來她寫生時出車禍的消息。我倆再見,其傷已愈,人中處有隱隱疤痕。她愈發(fā)沉默了。正處于青春期的我,對身外事提不起興趣,又怕觸痛她,聯(lián)絡(luò)也就愈發(fā)稀少。吃統(tǒng)銷糧的園藝場子弟,招工招干輪不到,除了考學(xué),考技校是另一條出路。她妹就是考技校分配了工作,而她執(zhí)意讀的是自費中專。

我性格上的硬傷,是平時很端,看似隨和,其實被動,對方不主動示好,就別指望我會熱絡(luò),哪怕由此慢慢生疏,我也不會在意。我和臘梅的情誼也就漸漸剩下空殼。

我倆相繼成家,來往祝賀的是雙方父母,我倆都沒想過要去參加對方的婚禮。每次,都是從舒叔那打探她的消息:她老公是一中的體育老師。她也生了兒子,還當過裁縫……

千禧年前后,她在城中市場盤了成衣攤位。我的新單位離市場近,有一次我心血來潮,決心去找她,陪她說說話。就在市場一家家地找,最后在靠邊的攤位找到了她。她貌似驚喜我的到來,眼睛里閃過一絲光芒,很快又黯淡下去。整場見面,我問一句,她答一句,她淺笑著,眼神憂郁,我粗心到?jīng)]覺察到任何異常。

臨走前,我還表態(tài),以后常去看她。她也是含笑不語。我以為她對我沒了少年情誼,自覺無趣,加之當時工作又忙,便沒有再去看她。緊接著,阿偉調(diào)懷化,孩子入學(xué)、生病……每周,我得懷化、溆浦兩頭跑。

定居懷化后,我與溆浦日漸疏遠,也與臘梅愈發(fā)疏離。偶爾也想起她,也不過是想想而已。

有一天父親提起,臘梅父親去世了。我驚訝不已,他那么壯實!年邁的父親說不清所以然,說是受了傷,不知怎的就去世了。

我也只驚訝了一下。

那年回溆浦,我特意繞去城中市場,她的攤位早已易主。

其實,若有心打聽,動用溆浦的人脈,不會找不到她??晌也恢醯?,從沒去找,一直挨到聽說她瘋了。

同學(xué)春在溆浦一中教書,我就在班群里艾特她,托她幫尋人,她答應(yīng)得爽快,可至今沒給我回復(fù),不知是忙忘了,還是本就敷衍。

2016年元旦,在長沙橘子洲初見臘梅花,我終是按捺不住,決心要去找臘梅!那年早春,我去了魯院,一去四個月。

回來后的一天,臘梅的老鄰居君,當年夏家四妹的三姐在懷化作協(xié)群說話,我加她微信,一為敘舊,二是打探臘梅的事。

她證實臘梅確實瘋了。但她說:我也十幾年沒見到臘梅了,有時回家,聽我媽提過。她告知了臘梅父親的死因:說起來慘了,那一年舒叔從橘子樹上摔下來,不小心被一根粗樹枝插進胸口,傷得很厲害,需要花很多錢治療,他竟偷偷吃農(nóng)藥死了,可能怕治不好還連累妻兒。陳姨是幾年后死的,病死的。臘梅父母死,聽說都不敢讓她回來,怕刺激她。她至今不知父母都不在了。

在微信的兩頭,我倆沉默良久。我率先打破沉默:瘋到這個程度?她說,是的,聽我媽講,她幸好嫁個好丈夫,沒拋棄她。她丈夫一個人工作,家里負擔重,學(xué)校幫她安排在食堂幫忙,她沒做幾天就做不下去了,聽說有時竟隨地大小便……

我心里一凜,無法將斯文的臘梅與失態(tài)的臘梅聯(lián)系在一起。更無法想象,她的丈夫與孩子怎么熬過這些年的。君姐說,一些情況,等問我媽再告訴你。我連說,好的,請幫忙打聽下她老公的名字,我想找到他。

我知道,只有找到他,才能找到她了!

第二夜,君姐打聽來了臘梅老公的名字,我才知道,他姓周。

我才想起同學(xué)強也在溆浦一中當音樂老師,音體音體,應(yīng)該熟悉。我托他找人。強說,你同學(xué)家里挺困難的。我問,她生活能自理嗎?他說,看起來還好,有時嚴重起來,也挺嚇人。

強給了我周老師的手機號碼。我心想,臘梅,這回你逃不掉了!

我盤算怎么開這個口,最終,連夜冒昧撥通周老師的手機。我急促地自我介紹:我是申瑞瑾,您是臘梅的老公吧?

他當時沒聽清,問:您是?

我答:我是臘梅同學(xué),我老公也是她同學(xué)。我姓申。

他終于弄明白了:我知道你們的,她常說起。

她常說起?我心頭一熱。小心翼翼地問:說她現(xiàn)在……瘋了?

嗯,很多年了。

我越說越聽不到自己聲音:嚴重嗎?

有點嚴重,不能工作。成天呆在家里。

她能用手機嗎?

我在想,如果她還會用手機,我可以直接聯(lián)系她。

不用,她什么也不干,我白天上班,她天天一個人呆家里。

那她天天看電視?

我沒法想象啥都不干,是怎樣的狀態(tài)。

什么也不看。也不做飯,偶然像正常人,跟我一起散散步。

我不知怎么問下去,只道一句:你辛苦了。

他嘆了口氣:這是命,她父母都不在了,她也可憐。

她妹妹和弟弟呢?

弟弟兩口子都出去打工了,妹妹在縣城工作,時不時來看看她。

孩子多大了?

大二了。

哪天我回溆浦來看她吧。我們加上微信。

好,她也常念叨你兩口子呢。

不知再說什么,我掛掉電話,淚水一串串往下掉。我加了他微信。他傳來一張男孩的照片,高瘦,清秀,像她。

小時??吹揭律酪h褸的男女披頭散發(fā)自街頭走過,臉上油黑得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他們的傻笑,我知道那就是神經(jīng)病,我們這邊稱精神病患者都叫神經(jīng)病。他們常露宿街頭,撿垃圾箱的東西吃,每次我都繞著走,生怕惹到他們??删忝髅鞲嬷D梅經(jīng)常穿戴整齊,一個人偷回園藝場。我起初以為她得的是間歇性精神病。

跟阿偉討論她的病因,他說,還是遺傳吧?我講,君姐說她比她媽瘋得還厲害。

我倆都沒想通,好好一個人怎么說瘋就瘋掉了?

過年時,我給周老師發(fā)了一條祝福短信,他回了一條。我查了他的微信朋友圈,兩年沒更新。

又去溆浦掛青。我跟阿偉說,這回想去一中找找臘梅。他擔心著,她還認得我們不?我不管不顧:她認不認得我不要緊,我想見見她!

掛完青,正值午后,我給周老師打電話。他說,臘梅剛出去,不知去哪了。我著急地問,什么時候回來?他說,這個算不準,應(yīng)該沒走遠,她一般就在校園里。

我才放下心來。一小時后,他告訴我,找到她了。我忙說,好,馬上過來。

趕至一中,還在車上,我望到大門口,沒有臘梅。于是我先下車。正張望間,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走出大門,憑感覺是臘梅的丈夫。他也望到了我。此時,一個穿著粉色棉睡衣的中年女子閃到大門口,我一下子認出她來。

我喊了一聲,臘梅!我的喊聲好像驚嚇到了她,她飛快折進大門左側(cè),往花壇間竄去,卻沒走遠,在那邊的花壇邊站定。我鼻子一酸:臘梅,你還認得我嗎?她呵呵一笑:申四妹,向建偉!

向建偉是阿偉的大名。阿偉輕聲說,她還認得人就好。他對她招招手:臘梅,我們來看你了,你過來好嗎?

她不肯走近。跟我們捉迷藏似的,我們進,她退。她長胖了點,收拾得蠻整齊,臉上抹了粉,右手上挽著坤包,腳蹬一雙平跟的舊皮鞋??赐獗砀H藷o異,我略略放下心來。

臘梅,過來,我是申四妹。我頓了頓,開口了。

我是被她那聲“申四妹”硬生生拽回童年。離開園藝場,就沒人這么叫我了。

她立在樹的光影下,與我們對峙著。婆娑樹影里,青年臘梅,少年臘梅,童年臘梅輪番上場……沒等我回過神,她突然大笑著奚落我:申四妹,你現(xiàn)在丑死了,你怎么變得這么丑了!

這樣看來,她只記得青年時的我了!我一陣心酸,試著走近她,并大聲說:胖了老了,丑了是自然,可你還那么好看呀!

這句話她似乎很受用,她的臉上瞬間開出一朵燦爛的花來。

她身子左搖右晃著,把矛頭又對準阿偉:你怎么也越來越丑了!難怪電視臺都不要你了,看看,你好久沒上電視了吧!

阿偉當年是溆浦電視臺第一代男播音員,神似羅京,因此被選調(diào)市臺。

她嘲笑我倆:你們又不是夫妻,在一起做什么?我笑:怎么不是夫妻?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兒子都大四了呀!她插話:不對,他明明跟XX結(jié)的婚,生了兒子,不是你!他只是跟你排排街,又不跟你結(jié)婚……見她渾說,周老師有點尷尬,忙制止:你莫亂講!我朝周老師擺擺手:沒事的,她說的那個人我認得。阿偉有點尷尬,忙解釋:XX就是上次你見過的我初中同學(xué),十多年不見,八桿子打不到一塊的。我知道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沖阿偉笑了笑,算是安慰他。

臘梅卻擺開了演講的架勢。

盯著她不停翕動的嘴,我努力回想她當年的模樣。歲月并沒摧殘掉她的容貌,她只是豐腴了些,但失去了當年的靜美。那一刻我感覺她離我很遠,隔了不止一個世紀。

周老師苦笑道:這就是她的常態(tài)。

我想象不出,十幾年如一日地面對一個思維混亂且聒噪的人,這日子怎么熬!周老師的表情卻平靜如水,也許他認命了。我聽君姐說過,他一度想過離婚,卻不忍心拋下她,后來她父母相繼離世,他就完全斷了離婚念頭。也許,很多人來到世上,都肩負著使命,不僅僅為自己活著吧。

院子里有石桌石凳,我們仨坐下,阿偉仍試圖喚她過來:臘梅,過來坐坐。她眼神飄忽著,也躲閃著,始終搖頭:不,不!

但她沒走遠。不攏邊也就算了,她一刻不停地干擾我們仨說話,一會扯到這人,一會扯到那人,都是她的初中同學(xué)。她自顧自說,你們知道嗎?同學(xué)里官最大的是丹青,她都是國土局長了!

丹青是我表姐夫的妹妹,臘梅初中的閨蜜。我家里至今藏著一張四人合照,除了她倆,還有我的園藝場同學(xué)小紅,可小紅在青年時病故了——一死一瘋。丹青二婚官運倒亨通。難不成她倆替我倆擋了人世間所有的難?臘梅又指著我:哎呀,哪像你,申四妹,你連工作都沒有!我笑了:怎么沒工作,我是警察?。∷^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不,你沒工作,我有工作,我在保險公司!

周老師忙輕聲補充:她去保險公司干過一陣子,常說自己在那工作。

她又開始取笑阿偉:向建偉,你丑死了,電視臺都不要你了,電視臺是在X樓X層吧?我去過,可惜你被開除了!

阿偉苦笑:電視臺在哪兒,她都記得!我笑他,大概你是她引以為豪的男同學(xué),多年不在縣電視臺露臉了,她就以為你被開除了。

說著說著,臘梅想起了什么,聲音高昂:我?guī)湍阏尹c吃的!話音剛落,她閃進旁邊一戶棋牌室,一分鐘沒到,拎著半塑料袋炒花生奔我而來,我滿以為這回她會坐到我身邊,她把花生往石桌上一扔:申四妹,吃花生!又飛一樣折回原處,與我保持著原有的距離,身姿像極了當年的陳姨。

春天的下午,陽光明媚得一塌糊涂,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講,我腦子開始有點亂。我不是醫(yī)生,無法走進精神病患者的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世界是多彩的嗎?為啥一直停留在十幾年前的認知?

我示意偉去陪她瞎扯。我則抓緊時間打聽她的情況。

原來,在她孩子五六歲時,一天,她從一中附近的長樂方寺廟上香回來,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幾天不見好轉(zhuǎn),周老師只好請朋友開車送她去懷化四醫(yī)院,她掙扎著不肯上車,竟將他的手臂掰脫了臼。

她在寺廟遇到了什么?我無法想象,周老師這么多年也沒想明白。

時間不早了,我偷塞了一千元在周老師口袋,不準他推辭。再起身叫臘梅:到你這了,不帶我們?nèi)ス涔洌?/p>

她這才答應(yīng)一起去校園走走。

一中的那個上坡,我走過六年。那六年,臘梅并不跟我一道。哪曾想,能并肩走上那道斜坡的時候,我們都已年過不惑。我趁勢挽住她的右手,她一臉憐憫地望向我:你倆從牢房里放出來的吧?這么抓緊我的手!你們在懷化被關(guān)了十多年,真可憐!

周老師說,每次她犯病嚴重時,他都不得不送她去懷化四醫(yī)院,她由此對懷化恨之入骨,我們在懷化,便認為我們坐牢去了。他又說,學(xué)校還有位家屬也是這毛病,但按時服藥,平時就跟沒事人一樣。臘梅不肯吃藥,才時好時壞。在醫(yī)院就好些,醫(yī)生會逼她吃藥,回來怎么逼也逼不到她。

校園里各種花開得恣意,春意在校園里四處流竄。臘梅像導(dǎo)游一樣,拉著我在這株花樹下嗅嗅,那棵樹前站站,她叫得出許多花的名字。甚至移花接木地把池塘邊的柳樹說成是二中搬過來的。她有過畫家夢,才執(zhí)迷地熱愛一草一木吧。她也有記憶,記憶卻混亂。她記得我兩個哥哥的名字,說不敢去我家,江平要打人,江平就是我二哥。她又說起我祖母,說起我父親,只字不提她的父母,我也不敢提。

陽光下,她臉上抹得不勻整的粉有些刺眼,想起青年以前那個黑里俏的臘梅,我開始滿心傷悲。

臘梅自小到大,沒跟我談過她的家事。她外公平反后調(diào)至地區(qū)某局當領(lǐng)導(dǎo),曾試圖將我父親調(diào)去,當時地區(qū)行署剛從安江鎮(zhèn)遷至懷化榆樹灣,我父親更喜歡有“湘西烏克蘭”之稱的溆浦,便放棄了調(diào)懷化的機會。

可她外公死得早,繼外婆一家后調(diào)回洞庭湖畔的老家,兩家來往就更少了。

我的人生軌跡跟大多數(shù)城鎮(zhèn)青年一樣,毫無曲折。臘梅不一樣,她成了待業(yè)青年,不肯考技校,非得為了圓夢,纏著父親送去省城學(xué)美術(shù)。寫生途中破相,是否是她人生中遭遇的一次滑鐵盧?雖然那點破相無傷大雅。中專畢業(yè),不知何故,她并未隨大流去火熱的南方闖蕩,跟絕大多數(shù)的同齡人一樣,嫁人,生孩子,過著波瀾不驚的小城生活。

婚后開裁縫鋪沒多久,關(guān)門;去保險公司,沒幾天,走人;做服裝生意也沒干很久。后來,她干脆什么都不干,成天出入寺廟燒香拜佛。然后,就瘋了。

周老師嘆道:她什么都干不長久。

從她說起丹青的羨慕口吻,我看出了她始終不變的心高——雖嫁得不差,終歸不是她夢想的生活。周圍的人看似都比她幸運,她心有不甘,卻找不到出路。

她最后在佛前究竟許了什么愿,佛又為何又指引她走向了瘋癲之路?我問周老師,他一臉茫然。

這些年來,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能感知嗎?她口口聲聲提及的,是青年以前的人與事。

下午五點,我們告辭。周老師特意逗她:你同學(xué)來了,你不回去做飯?她眉毛一挑:這還不容易?吃食堂,食堂的伙食好得很!

說完,她又一個人離我們遠遠的,她是對所有人都有戒備嗎?還是對這個世界保持戒備?

命運似乎不照顧這家人——她兒子上大二時得了垂體腫瘤,無生命危險,每月卻得固定花千把元藥費。他說,盡管她瘋,對兒子還是特別關(guān)心。他擔心孩子越來越瘦。我望著他,不知說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你受苦了。

看著不遠處不知嘟噥著什么的她,他笑得淡然:也沒什么,她也可憐。她得病以后,從不準我挨邊,兒子在家我都帶著兒子睡。

他始終說著她的好,卻終究沒弄懂她發(fā)病的根源。她的病因成了無解之謎。我揣測她生病前的心態(tài),又何嘗有科學(xué)依據(jù)?自詡發(fā)小,我又幾時真正關(guān)心過她?她最孤僻的時刻,我又在哪?十幾年不聞不問,又算哪門子的真朋友?我不停地自責,可自責有用嗎?

我不停地翻閱有關(guān)精神分裂的資料,試圖尋到答案。

世上混沌的人多,痛苦的人更多。但是仔細想想,混沌真有混沌的好——太過清醒,太愛思考,更易抑郁鉆牛角尖,甚至精神分裂。臘梅過得并不艱苦,精神卻徹底垮了。她繼承了其母的美貌,連帶繼承了隱在骨子里的瘋病?說精神分裂,遺傳因素是存在的。但專業(yè)解釋,提到了個體心理的易感素質(zhì)與外部社會環(huán)境的不良因素。感知覺、思維、情感、意識行為及認知功能等障礙,就像橫亙在她與社會之間的巨石,誰有能力幫她一塊塊搬開?

好在,她和她母親,都遇到了一個不離不棄的丈夫。丈夫搬不動她心里的巨石,總還陪伴她,也算得上不幸中的萬幸吧。而陳姨,在丈夫吃農(nóng)藥自殺后,不出幾年也死了,不就是因為精神和生活上的依靠不在了嗎?

我們告辭時,她好像不舍得我走,還要拉我去電視臺。鄰里無不善意地看著她,也看著我們。

回懷化的高速上,我默望車窗之外的夕陽,當真看到了漂浮在斑駁陽光中的歲月微塵。

同在紅塵中,我倆已隔了千山萬水——童年回不去,少年回不去,青年回不去……我倆沒法再在一起說悄悄話,我只能遠遠地念著她,想著淡遠了的童年、少年與青年,想著幾乎不會再有交集的中年,像想起在橘子洲與臘梅花的初見。

大自然的臘梅傲雪凌霜,塵世間的臘梅卻沒扛過風雨雪霜。未經(jīng)歷大悲大喜的我,仍舊體會不到這種精神之痛,更不知,有朝一日她會否突然徹底清醒。

依舊盼著奇跡出現(xiàn),她能做回我心中的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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