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妍

【摘 要】在瑞士德語作家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xiāng)》中，作為唯一一個具有完整姓名的克萊爾·察哈納西安從頭到尾策劃了一場以“買得公道”為名的復(fù)仇謀殺，殺人者不是她自己，而是除主人公伊爾之外，為了獲得十億美元的所有居倫城人。在這場謀殺中，掌握權(quán)力和金錢的個體克萊爾與淪為傀儡的居倫城群體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但相同的是都披著道德的外衣把主人公伊爾一步步推向死亡，是“吃人者”。

【關(guān)鍵詞】迪倫馬特;《老婦還鄉(xiāng)》;群體;吃人

中圖分類號：I106.3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32-0010-04

《老婦還鄉(xiāng)》是瑞士作家弗里德里?！さ蟼愸R特（1921-1990）一生中最有光彩的劇作之一。這一三幕劇寫于1955年，被視為迪倫馬特最好的劇作。該劇是迪倫馬特典型的悲喜?。╰ragische Kom?die），以喜的形式表現(xiàn)悲的主題，或者說形式上是喜劇而本質(zhì)上是悲劇。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即情節(jié)是滑稽的，而人物形象則相反，是悲劇性的。[1]該劇講的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克萊爾·察哈納西安回到闊別45年的家鄉(xiāng)居倫城，一個位于歐洲中部的衰敗小城市，為的是用十億美元買回公道。45年前，她的舊情人伊爾為了和當(dāng)時有錢的瑪?shù)贍柕陆Y(jié)婚而拋棄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并賄賂別人作偽證，從而導(dǎo)致克萊爾淪為妓女。但后來克萊爾嫁給了擁有幾十億資產(chǎn)的美國石油大王，成了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并多次結(jié)婚，她回到故鄉(xiāng)以十億的錢為條件換得伊爾的死。深陷經(jīng)濟危機的居倫城居民一開始以人道主義的名義拒絕了這一誘惑，但后來人人賒賬，追求奢侈的生活，伊爾感覺到了威脅，在他求助與逃跑相繼失敗后，他終于醒悟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可是居倫城人殺掉他的計劃早已暗中有序地進行。最終，在“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主持公道”的口號下，伊爾倒地，居倫城人拿到了十億的支票。

該劇的創(chuàng)作背景為瑞士“經(jīng)濟奇跡”的第二階段，即1952-1958年的繁榮期（Hochkonjunktur）。[2]在這一背景下，迪倫馬特將自己的社會批評置于作品之中，將故事的地點設(shè)立在日漸貧窮、處于經(jīng)濟繁榮大背景邊緣的小城市居倫，從而更加凸顯資本主義社會金錢至上的現(xiàn)象，揭露了大資產(chǎn)階級憑借金錢踐踏道德與人性的丑陋，以及普通人因追逐金錢而喪失道德與靈魂。

本文將著重探討作為金錢與權(quán)力的化身的個體克萊爾與作為群體、以“支持公道”為幌子的真正的殺人者——居倫人的謀殺過程。但并不代表伊爾是傳統(tǒng)悲劇式的英雄人物，雖然人皆有錯，可是伊爾身上體現(xiàn)出的人性的弱點是不可忽略與原諒的。他不僅在年輕時犯下了45年后的“報應(yīng)”的因，為了錢而拋棄克萊爾，并拒絕承認自己是孩子的父親，以至于賄賂兩個人發(fā)誓作偽證，使克萊爾淪為妓女，或按她的話說“而我已經(jīng)變成了地獄”。 ①而且在與克萊爾重溫舊情時為了獲得克萊爾的捐助仍謊話連篇，不肯承認自己當(dāng)年拋棄克萊爾的真正原因，用極為偽善的一句話“我一心想成全你的幸福，因此我只好放棄我自己的幸?！毖陲椝麩o情拋棄她的事實。在第一幕最后提出捐助條件時，總管指出了伊爾當(dāng)年的罪行，他仍未直接承認自己的過錯，多次重申那是過去的事了，生活一直在朝前走。但伊爾也并不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在《老婦還鄉(xiāng)》的作者后記中，迪倫馬特是這樣總結(jié)伊爾的：“他負疚地認為，生活本身已經(jīng)把一切罪過都洗刷了;這是個不會思考的人、頭腦簡單的人，必須通過恐懼、通過驚駭?shù)恼饎樱^腦才會漸漸開竅;他經(jīng)歷的公道就在他身上，因為他認識到自己的罪過，他通過他的死變得高大起來。”[3]的確，在嘗試求助與逃跑失敗后，伊爾認識到了自己的罪過并接受了最后要被殺死的命運。在迪倫馬特的劇作中，悲劇性因素主要通過筆下人物的人性遭到世界的逼迫與嘲弄時表現(xiàn)出來，即那些“決定經(jīng)受住這個世界的考驗的勇敢的人”。[4]因此，最后一幕伊爾的死與其高尚的表現(xiàn)使他轉(zhuǎn)變成了一個悲劇式人物，他的道德是上升的。而相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居倫人因錢而接受道德受賄并開始了真正的謀殺，是道德下降的趨勢。

一、金錢誘惑下“吃人”的眾生相

在魯迅的《狂人日記》里面，他說每一種文化都只有兩個字：“吃人?！盵5]對于《狂人日記》中“吃人”意象的研究中，有學(xué)者指出了其中三類“吃人”，一是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吃人——人與獸的同構(gòu)，主要指古代時期，人與動物無異的野蠻行為;二是指文化意義上的吃人——借封建禮教而“吃人”，如包辦婚姻、女子裹腳、納妾等舊封建習(xí)俗;三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吃人——吃與被吃的絕望循環(huán)。以上均為中式的“吃人”?！岸匀嗽谖鞣街饕憩F(xiàn)為兩方面：其一是與東方一樣的戰(zhàn)爭吃人、專制吃人;其二則是比東方更為突出的宗教、信仰吃人?！盵6]宗教“吃人”的事實已眾人皆知，而后者，即關(guān)于信仰“吃人”的例子，則能通過伴隨著近代西方工業(yè)革命壯大發(fā)展的資本主義以及資產(chǎn)階級的金錢觀得到形象的解釋。

如上所述，劇中的小城居倫城深陷經(jīng)濟危機之中，全城一片蕭條，市政府除了一臺老掉牙的打字機外找不出任何其他的東西，全城的工廠與公司都破產(chǎn)倒閉了，居民靠失業(yè)救濟活著，以至于在這種情況下“除上帝之外”，居倫城人把女富翁的到來當(dāng)作唯一的希望。而牧師的“可上帝并不給我們錢”和畫家的“它把我們給忘了”道出了居倫人對錢的信仰已高于對上帝的信仰。究其根本，正如霍克海默與阿多諾所言，“人的命運與經(jīng)濟命運之間根本沒有區(qū)別。人也就是由他的財產(chǎn)、收入、地位和前途構(gòu)成”，換句話說，在工業(yè)社會或資本主義社會，是金錢而不是內(nèi)在的道德成為判斷一個人生命價值的重要維度，金錢成了衡量一切事物的普遍價值標準。[7]因此，在這種金錢至上的社會風(fēng)氣下，也就不難理解居倫城人最后選擇金錢而放棄良心與道德的原因了。

如果說居倫人是因為貧窮而追逐金錢，那么女主人公克萊爾作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億萬女富翁，似乎應(yīng)該沒那么狂熱。但事實上，克萊爾前任丈夫們的財富均被她掠走。她不僅把第四任丈夫的股票收入囊中，而且也把第七任丈夫的煙草種植園全部歸于自己名下，就連那釣魚成癖的第七任丈夫的魚竿也留下給兩個閹人用了。對于克萊爾要用十億美元買的公道，居倫人最開始時提出了懷疑，公正可以用錢買到嗎？市長說公道是不能用錢買的。而對于這個問題，克萊爾給出的答案是，什么都可以用錢買到！她既有經(jīng)濟能力，把整座城買下來，也在精神層面用錢買到了居倫城人的良心與道德。在非此即彼的選擇上，居倫城人選擇了物質(zhì)，從而陷入了他們自己表面上所譴責(zé)的非正義中，他們迷失了自己因而成為老婦人的附庸。

二、借刀殺人的“復(fù)仇女神”——真正的惡

在本劇的作者后記中，迪倫馬特寫道：“憑著她的財產(chǎn)，她可以像古希臘悲劇中的一位女主人公那樣行動，專橫、殘暴，近乎美狄亞?！币约啊爸挥心俏弧蠇D才是一個惡棍”。[8]的確，克萊爾從來到居倫城到離開，事情的每一步發(fā)展都在她的掌控之中，甚至在她來居倫城之前，就妥善地找好了對于這一“公道的審判”有用的人，即包括總管、兩個閹人等在內(nèi)的扈從們。在這一謀殺中，她完全不需自己親自動手，只需出十億美元就能達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復(fù)仇。那么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惡人呢？

首先，我們先從整體上來概括一下她。從外觀來看，她的左腿與右胳膊均是假肢，在她的飛機失事時，她是唯一幸存的，是死不了的（Bin nicht umzubringen.）。該劇結(jié)尾她帶著伊爾的棺材離開時，舞臺提示這樣描述“她紋絲不動，儼然一尊古老的石像”，因此可以說她是藝術(shù)化人物（Kunstfigur），是金錢的化身。其次，從她的社會地位上來看，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因為金錢代表權(quán)力與地位，所以世界是屬于她的。和她交往的均是大政治家、世界銀行行長等，她的前任丈夫們不是外交部部長就是諾貝爾獎獲得者。再次，在性格方面她毫無忌憚，復(fù)仇欲極強。但她又與同為在愛情上受到過傷害的美狄亞的性格并不十分相似?！皻W里庇得斯筆下的美狄亞是個反抗的女性，是個被同情的形象，而《老婦還鄉(xiāng)》的女主角則純粹是個復(fù)仇狂，是個令人憎惡的形象?！盵9]

那么克萊爾是如何一步步策劃她的復(fù)仇的呢？在梳理克萊爾的復(fù)仇計劃之前，有必要了解克萊爾復(fù)仇的原因。根據(jù)第一幕中總管的回述可以得知，克萊爾當(dāng)年控告她的舊情人伊爾是腹中孩子的父親，而伊爾不僅否認，還用燒酒賄賂了兩個人發(fā)假誓作偽證，結(jié)果克萊爾因為法院的不公判決而成了妓女。這是她復(fù)仇的直接原因，也是一般我們所認為的核心原因。但其實從克萊爾對伊爾的話語和態(tài)度上，我們可以找到隱含的更加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克萊爾對伊爾的舊情與永遠占有他的欲望。第一幕中，克萊爾剛下火車見到伊爾后就問他是否想到過她，并讓他用過去的愛稱“小野貓”“小妖精”稱呼她。在劇中，克萊爾與伊爾共兩次同返他們“傾瀉過熱情”的康拉德村的樹林和彼得家的倉房，分別是在第一幕克萊爾剛到居倫城不久和第三幕伊爾“赴刑場”之前。在樹林里，她把扈從和丈夫支走，只剩下自己、伊爾和總管。她清楚地記得45年前與伊爾之間舊情的點滴，她還把伊爾最喜歡的曲子教給那會彈吉他的扈從。與伊爾在一起時，克萊爾完全沒有發(fā)號施令，高高在上。而反觀她對待她的丈夫們則是另一番景象，她向伊爾介紹丈夫們時就像是介紹自己的玩具，她讓丈夫們給伊爾鞠躬，逼他們使勁兒思索、出神兒，直至她滿意。此外，在談完他們夭折的孩子之后，她又讓伊爾談?wù)勊?7歲的時候他愛她的情況，回顧兩人最美好的日子。第三幕她躲進彼得家的倉房時，她說倉房里很悶熱，但她喜歡這里，因為這使她想起過去，由此可見克萊爾對過去與伊爾在倉房的時光的懷念。最后在兩人分別之際，她對伊爾說：“我愛過你，而你背叛了我。但我沒有忘記這場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信任的夢，這場一度是實實在在的夢。我現(xiàn)在要用我的幾十億金錢，把這個夢重新建立起來，我要通過毀滅你來改變過去?！边@一段話是克萊爾的真情流露，既道出了她對伊爾的真情實感，又說明了她用十億美元來殺死伊爾的最根本的原因，即永遠占有他，用金錢改寫他背叛她的歷史。這不禁使人聯(lián)想到?？思{的短篇小說《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中的女主人公愛米麗。她身為南方貴族，在父親的嚴格教育下長大。她在父親過世后終于能自己自主地選擇愛情，但當(dāng)她的愛人拋棄了她，愛情無法再持續(xù)時，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將愛人用毒藥毒死，從而把愛人永遠地留在身邊。當(dāng)然，克萊爾與愛米麗的殺人動機不完全相同，但根本的原因都是對純真且持久的愛情的向往。

在這場周密的復(fù)仇計劃中，克萊爾通過金錢打通了一條殺死伊爾的大道，展現(xiàn)了自己的惡?？梢哉f，這場計劃在她離開的那天就在心里萌生了，她回述道：“這時我發(fā)誓說，有朝一日我會回來的?！?5年后她確實回來了，帶著十億美元和復(fù)仇的計劃。在回居倫城之前，她首先找到了當(dāng)年處理她的案子的法官并雇傭他為管家，還派人找遍天涯海角去尋找兩個作偽證的人。找到他們后，她讓身邊的匪徒割掉了兩人的生殖器，挖掉了他們的眼睛，以懲罰與報復(fù)他們當(dāng)年的行為，由此可見其心狠手辣。其次，她來居倫城時，不僅帶來了上述扈從，還帶來了象征伊爾最后死亡的棺材與黑豹，通過第二幕中居倫城人對黑豹的射殺，暗示了伊爾無法逃避死亡的結(jié)局。在與居倫城的牧師、醫(yī)生、警察和運動員的對話中，她為最后的殺人敲定了人選。第二幕通過空間的兩分，坐在旅館陽臺上的克萊爾與下邊的“為一點肉價的高低爭吵不休”的平民世界之間的差距凸顯出來?？巳R爾如上帝一樣俯瞰著居倫城人，實則步步控制掌握著事情的進展。她是引誘者，她喚起了居倫城人的欲望及其為實現(xiàn)欲望所采取的“吃人”行動。在第三幕，她用金錢買下了整個城市，使具有人道主義的教師大為震撼?？巳R爾的經(jīng)濟壟斷使居倫城人失去了最后的道德底線，逐步淪為殺人的兇手、道德的囚徒。

克萊爾復(fù)仇中最重要的工具——錢——行使了法庭的審判權(quán)力，通過金錢她策劃、指揮、控制著對伊爾的整個“審判”過程，看似是買正義，實則是復(fù)仇，控訴者成為了謀殺者，被控訴者成了“被吃者”，復(fù)仇本身就包含了許多野蠻的罪行。

三、受個體支配的無意識群體

迪倫馬特在本劇的作者后記中寫道：“與男主人公相關(guān)的居倫城人，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不能把他們描繪得很壞，絕對不能……”“直到彼得家的倉房那一場，局面才發(fā)生了根本性轉(zhuǎn)折。這時伊爾的厄運已無法挽回。從此居倫城人逐漸走上謀殺的道路?！盵10]可見作者對于居倫城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與最后的行為是持理解態(tài)度的，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居倫城人，我們處于相同的情境下也會做出同樣的行為。

本劇對居倫城人的刻畫是群像式的。那么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呢？第一幕中抵押官說：“眼下全國都很繁榮，偏偏居倫城連同陽光廣場冶煉廠整個兒破產(chǎn)了。”而居倫城人的解釋是共濟會、猶太人、共產(chǎn)主義造成的，也就是說，他們把小城經(jīng)濟的衰敗歸結(jié)為外部原因，而不從自身找原因。其次，他們還站在自以為的道德制高點上評價別人，看到路易絲小姐半裸著身子跑過時，他們說她干這樣的事真丟臉，而第三幕看到路易絲小姐衣著講究地走過時也說她無恥，想入非非。而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意志薄弱，屈服于金錢，逐漸放棄道德，成為殺人的幫兇。

那么，居倫城人是如何一步步淪為道德的囚徒的呢？在女富翁來之前，他們期望她的捐助金額是幾百萬;當(dāng)伊爾與克萊爾從樹林里回來后，伊爾告訴市長，克萊爾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幾百萬時，市長的反應(yīng)是猛地抽了一口氣并問：“幾百萬？”所以當(dāng)克萊爾在歡迎晚宴中提出捐贈十億的時候，市長結(jié)結(jié)巴巴地重復(fù)“十個億”，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雞。幾百萬與十億相比差異懸殊，誘惑更大。然而當(dāng)女富翁提出捐贈十億的條件是伊爾的死時，居倫城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以人道的名義拒絕捐贈，堅決地聲明寧可永遠貧窮也不愿看到自己的手上沾滿血跡。在這里，居倫城人的道德確實是占上風(fēng)的。隨后女富翁的一句“那就等著瞧吧”，既表現(xiàn)出了克萊爾復(fù)仇的決心和對自己金錢的信心，更暗示了居倫城人后來的軟弱性、可賄賂性。在第二幕，眾人一方面開始不斷地賒賬，花錢大手大腳;另一方面表示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伊爾這邊，并夸贊伊爾是最受人愛戴的人物。而當(dāng)伊爾意識到賒賬行為不是個例時，他們卻滿不在乎地把伊爾對他們的質(zhì)疑當(dāng)作大驚小怪。當(dāng)伊爾找警察、市長求助時，他們也都矢口否認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第二幕最后伊爾想逃跑時，居倫城人開始了第一次的實際行動。他們口口聲聲地祝福伊爾一路順風(fēng)，身體卻圍住伊爾，不給他逃走的余地。“我們并沒有不讓您走嘛”“沒有人會拽住您”。他們不僅從精神上給伊爾施壓，還擋住了伊爾唯一逃走的可能，直至伊爾說“我完了”，第三幕開始了真正的謀殺。他們毫不忌諱地表現(xiàn)出對伊爾罪行的憤怒，與第一幕相比對伊爾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180度轉(zhuǎn)變。他們直言不諱地罵伊爾“真夠缺德的”“真不是東西”，替克萊爾說話。他們在樓梯口看守著，防止伊爾出來對媒體說出他們謀殺他的計劃。在真正的“處決”之前，市長希望他能自殺，但伊爾拒絕了，并堅持要居倫城人充當(dāng)他的“法官”。在這種情況下，居倫城人不得不召開市民大會，以主持公道的名義，在“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主持公道”“出于良心”的口號下，實施了謀殺行為，并稱伊爾是由于興奮過度引起的心肌梗死。究其根本，居倫城人最終選擇謀殺的原因是貧窮，是最后合唱隊里所唱的“最最可怕的災(zāi)禍莫過于貧窮的處境”和那罪惡的金錢的誘惑。

居倫城人以群體的身份成了劊子手。群體心理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勒龐（1841-1931）在其《烏合之眾》中談到，盡管參與群體的個人動機并非邪惡，但是總歸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11]勒龐還指出，群體行為的一個社會心理特點就是偏執(zhí)與專橫，群體中的個人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從眾心理，在心理學(xué)范疇又被稱為匿名狀態(tài)，個體借助“數(shù)量即正義”之名行不負責(zé)任之事，勒龐稱之為“群體精神統(tǒng)一性的心理學(xué)定律”，最易滋生出如教條主義、摒棄責(zé)任、頑固偏執(zhí)的心理。伊爾在第二幕求助市長時說：“沒有人想要殺死我，但是每一個人都希望有一個人來殺死我，于是總會有一個人那么干的。”結(jié)局是他不是被個體殺死的，而是除他之外的全體居倫城人。因為根據(jù)勒龐的觀點，“約束個人的道德和社會機制在狂熱的群體中失去了效力”。[12]群體會做個體不去做的事，不僅因為“法不責(zé)眾”，更因為群體是匿名的，是不受約束的，而每個個體有自己的名字，所以會根據(jù)道德來約束自己的行為。居倫城人賒賬，獵殺黑豹，在火車站攔截伊爾，最后在市民大會殺死伊爾等一系列行為，正是以群體的名義背叛了道德理想與道德價值。

最后，借用丹尼爾·克爾（Daniel Keel）在其《論迪倫馬特》（über Friedrich Dürrenmatt）一書中的一句話：“圍在主人公身邊的不是那些逃離將覆之船、懦弱的朋友們，而是愿支持他的同志們，但是他們——包括他的家人們——最終還是想脫離貧窮的困境，即便是以一種卑鄙的代價——以他的死來投機?！盵13]

注釋：

①迪倫馬特.老婦還鄉(xiāng)[M].葉廷芳，韓瑞祥，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

參考文獻：

[1][3][8][9][10]迪倫馬特.老婦還鄉(xiāng)[M].葉廷芳，韓瑞祥，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19;267;267;8;267.

[2]KNAPP， Gerhard， Peter， Firedrich Dürrenmatt， Stuttgart· Weimar：Verlag J.B [M]. Metzler，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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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11.

[13]KEEL，Daniel，über Friedrich Dürrenmatt[M]，Zürich： Diogenes，1986.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