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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娛樂”何以“至死”

2020-11-28 15:14蘇靜婷董晨宇
中國圖書評論 2020年11期
關鍵詞:娛樂

蘇靜婷 董晨宇

自1985年出版以來,《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暢銷至今,成為傳播學經(jīng)典著作中不多的流行文本。這本書寫于電視時代,對于媒介形態(tài)的解讀已與我們的生活略顯疏遠,不過,“娛樂至死”這四個字卻一直印刻在流行文化之中,作為“警句”反復出現(xiàn)。例如,評論家和普通人都經(jīng)常會用“娛樂至死”來指責不負責任的娛樂業(yè)以及那些沉迷網(wǎng)絡游戲的青年人。

當娛樂至死成為一種批判流行文化的“語料”,波茲曼便退居幕后,甚至無力糾正人們對于他的誤讀。吊詭的是,當“娛樂至死”成為一種對媒介內容的反思,它便會在各個時代經(jīng)歷諷刺的變形:曾幾何時,相比嚴肅文學而言,閱讀《讀者》雜志會被批評家指責為娛樂至死;不過如今,若是一個人愿意放下抖音,拾起《讀者》翻上幾頁,恐怕會成為逃離膚淺互聯(lián)網(wǎng)的榜樣。

通過這篇文章,我們希望糾正以上這種僅對于內容的批判,還原《娛樂至死》一書對于形式的關注。作為媒介環(huán)境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本人反復強調,本書的目的并非批評娛樂(當時指電視節(jié)目),甚至他自己也是一位電視迷。相比之下,波茲曼更為在意的,是電視本身的媒介特質對社會整體心理產(chǎn)生的影響。為此,在閱讀波茲曼時,我們甚至需要暫時放棄對具體內容的關注。如同媒介環(huán)境學的另一位代表性人物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所言:媒介是一個竊賊,我們是看門狗,媒介中的內容,則是竊賊為了轉移我們的注意力,丟下的一塊鮮美的肉而已。[1]

一、回到文本:印刷文化與電視文化

為了糾正流行文化對《娛樂至死》的誤讀,我們選擇的起點,是考察波茲曼的職業(yè)路線。作為傳播學領域媒介環(huán)境學派的旗幟性人物,波茲曼實際上卻是教育學出身。20世紀60年代,媒介技術和通信技術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更新——從半導體收音機、磁帶錄像機到通信衛(wèi)星,技術不斷刷新著整個媒介產(chǎn)業(yè)的變革。其中,圖像對于文字主導地位的挑戰(zhàn),引起了一些以印刷技術為基礎的教育學者的關注,波茲曼也位列其中。作為一名教育家,波茲曼在1967年的第一本著作《電視和英語教學》(Television and the Teaching of English)中,試圖探索的就是電視對美國教育制度的影響。也是從1967年開始,作為紐約大學英語教育系的教師,波茲曼將英語教育的課程逐漸轉移到以傳播為中心的課程上。之后,他在紐約大學創(chuàng)立了第一個媒介環(huán)境學(Media Ecology)博士點和研究中心,對于這一學派的發(fā)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那么,媒介環(huán)境學到底是什么呢?概括來講,媒介環(huán)境學試圖揭示的,是媒介隱含的、固有的結構,并揭示它們對人的感知、理解和感情的影響。[2]27我們都知道環(huán)境會塑造人,比如,中國有句古話: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媒介環(huán)境學的研究者把媒介也當成了我們身邊的一種環(huán)境。例如,在18—19世紀,人們生活在報紙和雜志的媒介環(huán)境中;20世紀,人們生活在廣播和電視的媒介環(huán)境中;如今的我們,則生活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媒介環(huán)境中。媒介環(huán)境學所關注的正是這些不同的媒介環(huán)境是如何塑造出不同的人。

《娛樂至死》這本書出版于1985年,那個時候互聯(lián)網(wǎng)還沒有普及,電視是美國人最重要的傳播媒介。波茲曼的這本書,就通過與印刷術進行對比,考察了電視對美國人生活的影響。在書中,波茲曼首先對比了兩種媒介環(huán)境中的美國選舉活動。首先是印刷時代,1854年,亞伯拉罕·林肯和斯蒂芬·道格拉斯進行了一場政治辯論。[3]60首先道格拉斯上臺演講3小時,接下來林肯再講3小時,然后道格拉斯再次登臺進行反駁,這場辯論加起來要超過7小時。到了林肯再次發(fā)言時已是晚飯的時間,于是就讓觀眾先回去吃飯,回來再接著進行,觀眾也欣然接受。當時的辯論引經(jīng)據(jù)典,這也要求聽眾具備較高的知識素養(yǎng),政治辯論的雙方并不會一味討好聽眾,道格拉斯甚至批評聽眾,他認為聽眾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激情。波茲曼卻在書中感嘆道:“這是怎樣的聽眾??!”

這個故事印證了“印刷時代”的美國人不僅嚴肅、理性,在思考問題時還充滿了耐心。這與當時人們喜愛閱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當時嚴肅讀物的銷售狀況堪比當今的暢銷書籍。法國政治家托克維爾在他的名著《論美國的民主》中稱印刷術“為各階層的人們打開了信息之門,郵差把知識一視同仁地送到茅屋和宮殿前”,連美國農(nóng)民的孩子都會一手扶著鋤頭,一手捧著莎士比亞,閱讀成一種跨越階層的文化。[3]42-44

然而,在20世紀中葉,電視的出現(xiàn)和普及打碎了這一切。波茲曼認為,隨著總統(tǒng)大選電視辯論的出現(xiàn),政治家最重要的技能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政治智慧了,而是一種“化妝術”,重要的是擁有取悅觀眾的能力??缭揭粋€多世紀到1984年,波茲曼為我們描述了當時里根與蒙代爾的總統(tǒng)電視辯論。[3]117受電視的影響,首先,美國觀眾恐怕無法忍受長達7小時的電視節(jié)目;其次,習慣了電視節(jié)目的一慣做法,相比看一個總統(tǒng)候選人長篇大論,觀眾更期待兩個人能唇槍舌劍,最好還帶點頗具喜劇色彩的人身攻擊,于是總統(tǒng)大選分別發(fā)言和辯論的時長大大縮水。電視鏡頭最擅長捕捉唇槍舌劍式的矛盾。比如,里根與弗里茨的電視辯論中,年輕的弗里茨攻擊里根的年紀,里根一轉頭則對著鏡頭說:“我是不會說他太年輕以至于沒有成熟到當美國總統(tǒng)?!贝稳彰绹襟w紛紛評論這場辯論太精彩了,里根機智的回應擊敗了弗里茨。波茲曼對此十分傷心:這真的是我們想看到的政治辯論嗎?

按照波茲曼的說法,印刷時代造就了理性思辨的美國人,這與閱讀文化相關,因為文字本身就是傳遞思辨性的觀點。而電視則恰恰相反,在印刷時代,人們沉迷的是文字,從電視時代開始,人們逐漸沉迷于影像。文字鼓勵持續(xù)的思考,影像則鼓勵跳躍的歡愉。電視上每個鏡頭平均只有3.5秒[3]105,充滿了視覺的刺激、動態(tài)的切換,人們希望電視人物風度翩翩、幽默輕松、金句頻出,于是政治家們關心的是給觀眾留下印象而非觀點。但電視并非一無是處,波茲曼認為,比起印刷品,電視影像帶來的視覺愉悅使它特別適合做娛樂節(jié)目。而若嚴肅的政治信息用電視媒介來傳達,就會造成“政治娛樂化”,進而讓我們變成娛樂至死的物種。

芒福德認為,鐘表實現(xiàn)了時間的精確計算,我們能夠準確控制工作時間,實現(xiàn)標準化的工作模式。芒福德甚至說,現(xiàn)代工業(yè)時代最大的功臣并不是蒸汽機、煤礦、鋼鐵,而是鐘表。[6]18波茲曼評價諸如鐘表這種技術引入文化,不僅僅是人類對時間的約束,還是人類思維方式的轉變,進而影響文化內容。這就是波茲曼所說的,媒介技術就是一種“隱喻”,每一種媒介和技術都有一種隱蔽的偏向,通過強大的暗示能力逐漸影響我們的觀念。

我們沿著“媒介環(huán)境學”的學術脈絡一直向前追溯,從麥克盧漢到伊尼斯,又遇見了芒福德。顧名思義,媒介環(huán)境學的命名借用兩種底層比喻:首先,它將媒介視為物種(species),與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的進化論相似,媒介環(huán)境學相信不同媒介之間也會存在以“適者生存”為終點的競爭。其次,媒介環(huán)境學把不同時代的媒介視為不同的“環(huán)境(enviroment)”,而生活在其中的我們則因為這些環(huán)境,被塑造出不同的整體心理。

三、遇到數(shù)字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如何“娛樂至死”?

媒介技術不斷發(fā)展更新,我們從書中得知電視媒介本身作為一種隱喻改變人們的認知,影響著美國文化的變遷。那么,我們應該如何使用波茲曼“媒介即隱喻”的觀點,來理解身處互聯(lián)網(wǎng)環(huán)境中的我們呢?相對于波茲曼批判電視時代美國政治背離嚴肅的娛樂化,他最為珍視印刷時代美國政治的兩種文化特質,即人們對政治表現(xiàn)出的“嚴肅”和“耐心”。我們不如就以這兩個關鍵詞為起點,展開我們的思考。

首先是“娛樂化”,延續(xù)《娛樂至死》思考視角,從美國總統(tǒng)大選來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娛樂化”。很多評論家認為2016年美國總統(tǒng)選舉的電視辯論,把美國政治的娛樂化傾向推到新的巔峰,候選雙方特朗普和希拉里一路從電視吵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希拉里說特朗普在綜藝節(jié)目中侮辱女性,特朗普則在推特上說希拉里是美國總統(tǒng)大選歷史上最大的失敗者。

對于這種如同娛樂節(jié)目一樣互撕的總統(tǒng)大選,很多美國人內心也十分抗拒。嘲諷的是,人們抵抗這種政治娛樂化的方式,同樣是娛樂。比如,一位名叫肯·伯恩(Ken Bone)的現(xiàn)場觀眾在二人互相諷刺對方時,提出了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他的行為和其呆萌的造型征服了美國觀眾,網(wǎng)友在推特上發(fā)起活動,宣稱要把選票投給他。辯論結束后,這個家伙登上了美國脫口秀節(jié)目,還把自己的形象印在T恤上出售。嚴肅的美國大選變成了一場娛樂嘉年華。

那么,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人們的耐心是否有變化?很多學者認為,互聯(lián)網(wǎng)最大的問題之一,便是使人們失去了閱讀和思考的耐心。如果說波茲曼告訴我們,電子時代使人們喪失了嚴密和理性的美德,那么美國記者尼古拉斯·卡爾(Nicholas G.Carr)則告訴我們,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到來,造就了淺薄而愚蠢的一代。在2008年谷歌公司十周年慶典上,卡爾發(fā)表《谷歌是否讓我們變得愚蠢》(Is Google Making Us Stupid[7]這篇熱門文章,引起人們的共鳴。文章一開頭,卡爾便寫道,過去耐心地閱讀一本書或一篇冗長的文章并不是一件難事,而現(xiàn)在翻兩三頁書注意力就開始飄忽不定。

而這種耐心的缺失,在社交媒體發(fā)展形態(tài)上更為明顯。最早博客上呈現(xiàn)幾百上千字來講述一種觀點,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愿意去看那些長篇大論,或許微博的140字限制恰恰是這樣一個時代的絕佳隱喻。而短視頻平臺的出現(xiàn)又見證了人們越來越失去閱讀文字的興趣,互聯(lián)網(wǎng)重塑了我們的大腦,讓我們的注意力習慣隨時發(fā)散,討厭深度聚焦。

正如波茲曼所說的,現(xiàn)在人們遭逢的不是奧威爾(George Orwell )在《1984》中所擔心的被獨裁政治所摧毀,而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在《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中所擔心的人們失去了禁書的理由,人類會在享樂中失去自由,死于他們所熱愛的東西。

四、結語:如何逃離娛樂至死

“媒介環(huán)境學”重視考察傳播技術對社會與個體產(chǎn)生的直接而深刻的影響,這種思路給我們觀察生活帶來啟發(fā),不過它也經(jīng)常會被冠以“技術決定論”的惡名,形成一種過分簡化的思維慣性。通過《娛樂至死》,我們獲知電視造就娛樂至死的人,電視色彩斑斕、稍縱即逝的視覺刺激,鼓勵的是一種“娛樂文化”,使得美國政治娛樂化。但若將技術作為社會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則忽視了其他的關鍵因素。當然,拋開“技術決定論”的帽子去拆解波茲曼思想的精髓,要看到的是,他凸顯了技術在現(xiàn)代性中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在21世紀的今天,技術對社會產(chǎn)生的“強”影響是毋庸置疑的,不過,我們同樣需要保持冷靜。因為一項科技究竟會對人類社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并不是由預言家們的歡呼或詛咒來決定的,而是要等到它成為生活中平淡無奇的一部分后,或者說,等到這個化學反應差不多結束時,才能顯示它真正的面貌。

不妨用尼爾·波茲曼在2000年的媒介環(huán)境學年會上提出媒介在四方面的影響,來幫助我們反思媒介:“一種媒介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理性思維的應用和發(fā)展?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民主進程的發(fā)展?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使人獲得更多有意義的信息?新媒介在多大程度上提高或減弱了我們的道義感和向善能力?”[2]47-49我們反思媒介不是在反對媒介,而是希望借助這種反思,讓我們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獲得一種更加理性的生活,逃離“娛樂至死”的宿命。

注釋

[1][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M].何道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46.

[2][美]林文剛.媒介環(huán)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M].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章艷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5.

[4][美]尼古拉斯·卡爾.淺薄:互聯(lián)網(wǎng)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M].劉純毅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0:20.

[5][加]哈羅德·伊尼斯.傳播的偏向[M].何道寬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

[6][美]劉易斯·芒福德.技術與文明[M].陳允明,王克仁,李華山譯.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9.

[7]Carr, N.Is Google Making Us Stupid? The Atlantic, July/August.[EB OL] Available at www.theatlantic.com/doc/200807/google, 2008.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

(責任編輯陳琰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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