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日升，劉 斌

自從西方列強挾堅船利炮打破清末中國的“天朝上國”想象開始，傳統(tǒng)中國便不得已開啟了自身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歷程。此一歷程的展開包括兩大維度，一是“開眼看世界”，并因此極力汲取西方世界所輸出的技藝、政體以及文化等各式內(nèi)容；二是整頓和改造傳統(tǒng)，以借此來改變亡國滅種的危局，實現(xiàn)國家與民族的強盛。傳統(tǒng)體育及其價值觀的近代轉(zhuǎn)型，作為整個中國現(xiàn)代化發(fā)展歷程的一環(huán)，自然也在上述雙向維度的糾葛與融入中發(fā)生的。這也導致近代的中國人雖然在體育整體的發(fā)展目標上，幾乎一致性地指向國家和民族的現(xiàn)代化，但在體育具體的發(fā)展策略及價值定位上，卻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爭鋒。

本文選取軍國民體育及其價值爭鋒來進行解讀，并希望借由歷史的重審，啟迪當代中國體育的發(fā)展之路。之所以有此選擇，理由主要有二。首先，軍國民體育在中國的形成過程，本身就是體育學科在中國的扎根過程。因此，對軍國民體育及其爭鋒的考察，相當于對中國體育發(fā)展史的起點進行回溯，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其次，從軍國民體育既有研究成果來看，對于相關史料的挖掘與理解，尚且存在一定的不足之處。更重要的是，既有成果主要是從體育史的視角來展開，即將軍國民體育及其價值爭鋒作為思想史事件來詮釋，而缺乏與當代體育建設的關聯(lián)性解讀，以致無法使其研究價值予以完整和系統(tǒng)的呈現(xiàn)。

一、軍國民體育在近代中國的生成與應用

自鴉片戰(zhàn)爭開始，晚清中國在軍事抗爭上的節(jié)節(jié)敗退導致了屢次的喪權(quán)辱國。對此，彼時的國人起初主要將原因歸于器械或武備上的不足，并因此主張“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救國理念。然而，甲午海戰(zhàn)的再次失利，使得國人不得不反省既往救亡路線的合理性。在此之后，政治制度、文化教育層面的改良或革命，日漸成了中國思想界熱議的話題。近代中國的體育建設及體育價值觀爭鋒，正是隨此而拉開了歷史的序幕。19 世紀末20 世紀初，先進的中國人針對“國力苶弱，武風不振，民族之體質(zhì)，日趨輕細”［1］（P164）的現(xiàn)象，開始強調(diào)對國民進行身體教育，并主張以“尚武精神”和“全民皆兵”等理念作為身體教育的核心指導思想。

1895 年，康有為在《上清帝第二書》中便已提出，在大爭之世立國，需要施行“全民皆兵”的戰(zhàn)略［2］。1897 年，康有為在《日本書目志》中進一步指出，西方和日本之所以能夠強大，就在于堅持以體操來教育國民：“泰西男女皆有體操，故能強力而任事。日人為體操之教，游戲之事附于舞末，有意哉！”［3］若是進一步考察康氏所介紹的日本體操書目，以及他將體操與游戲分成兩種的做法，可知其所指的體操主要是指兵式的，而非現(xiàn)代的學校體操。戊戌期間的梁啟超承襲康師的思想，在《變法通議》中同樣將體操之用與強兵之術關聯(lián)起來，并主張通過讓學校女子習練體操，以實現(xiàn)保種、保國之目標：“各國以強兵為意者，亦令國中婦人，一律習體操，以為必如是，然后所生之子，膚革充盈，筋力強壯也。此亦女學堂中一大義也。”［4］然而，因為康梁的維新改良計劃并未得到真正落實，以致無論是社會層面的“全民皆兵”，還是學校層面的“兵式體操”，都沒有獲得切實執(zhí)行。

20 世紀初，隨著留日學生的激增，日本及其主要模仿的德國的成功經(jīng)驗，開始大規(guī)模被引介到國內(nèi)，其中就包括尚武精神及軍國民教育的內(nèi)容。1902 年，蔡鍔以奮翩生的筆名，在《新民叢報》上連載發(fā)表了《軍國民篇》，指出西方及日本之強大，就在于以軍國民主義作為全體國民的普遍教育，即“軍者，國民之負債也。軍人之智識，軍人之精神，軍人之本領，不獨限之從戎者，凡全國民皆宜具之”［5］。相較之下，中國之國民，則因教育、思想流派、風俗等因素的制約，往往忽略對尚武精神和強健體魄的培養(yǎng)。為此，蔡鍔大聲疾呼：“今日，不以軍國民主義普及四萬萬，則中國真亡矣。”［5］實施軍國民主義的具體辦法之一，則在于模仿世界各大強國來大力推行體育，尤其是兵式體操。同年底，蔣百里在《新民叢報》發(fā)表《軍國民之教育》［6］的譯介文章，不僅明確指出軍國民教育的旨趣在于培育國民的愛國、公德、名譽心、素質(zhì)與忍耐力，而且進一步闡述其融于學校和社會的具體實施辦法。待到1903 年，梁啟超寫就《論尚武》一文，主張從心力、膽力與體力三個方面來培養(yǎng)國人所缺乏的尚武精神，其中“體力”之養(yǎng)成，即主要依靠體育教育來實現(xiàn)［7］。此外，傾心革命的鄒容、陳天華等人，也在留日期間或歸來之后，大力推崇軍國民教育的救國模式。

一眾留日學人的極力宣傳，加上內(nèi)外交困的生存局面，使得軍國民教育與學校體育的結(jié)合，很快就被清政府所接納，并作為學校政策加以推廣。1903 年，張之洞等人編定的《奏定學堂章程·學務綱要》，以官方文件的形式確立了兵式體操在學校體育中的核心地位，并在各級學校中大力推廣：“中國素習，士不知兵，積弱之由，良非無故……茲于各學堂一體練習兵式體操，以肄武事，并于文高等學堂中講授軍制、戰(zhàn)史、戰(zhàn)術等要義?！保?］（P210）1906年，《學部奏請宜示教育宗旨》進一步主張用兵式體操來推行軍國民教育，以彌補國民性格的缺失［8］（P217-220）。值得注意的是，晚清政府推行兵式體操，雖然主要旨在培育學生的尚武精神，但也指出要借之實現(xiàn)整頓紀律、遵守秩序、培育威嚴等其他效能。換句話說，在政府層面看來，軍國民體育教育的實施，不僅在于單純增強國民體魄、培養(yǎng)后備兵源，還希望借此來養(yǎng)成國民的國家觀念、集體意識等，以最終培養(yǎng)出具備完全人格的國民。

辛亥革命后，帝制傳統(tǒng)雖然被推翻，但中國的生存危機卻并未得到實質(zhì)性改觀。正是因此，以軍國民的思路來主導體育建設、養(yǎng)成完備人格的思路，依舊被延續(xù)了下來。1912 年，中華民國教育部將其教育宗旨確立為，“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8］（P223）。同年12 月公布的《中學校令施行規(guī)則》則載有“兵式體操尤宜注意”［8］（P524）的內(nèi)容。蔡元培作為當時參與制定教育部學校法令的核心成員，在這一時期同樣高舉軍國民教育的大旗，并將之界定為與體育、鍛煉筋骨相等同的對象。在他看來，軍國民的風潮雖然在世界范圍內(nèi)有所消弭，但對中國而言，卻依舊必要：一者，需要借之來維護國家主權(quán)；二者，需要借之來強化民眾之力，從而避免“軍政”的過分膨脹［8］（P1021）。

1914 年，伴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國內(nèi)的軍國民教育也借機得到又一次的張揚。范源濂于1914 年寫成的《今日世界大戰(zhàn)中之我國教育》，主張中國若要真正實現(xiàn)自保，就必須依靠自身戰(zhàn)斗力的提升，而非所謂的和平公約，惟有“必能戰(zhàn)乃能不戰(zhàn)”，而戰(zhàn)斗力之形成，又必須借助長期的教育來實現(xiàn)：“一國之實力，非可茍焉而得者也。必養(yǎng)畜于平時，始伸張于一旦，其相關之事至繁，而教育實其最要者焉！”［8］（P1053）

1915 年，袁世凱主政國民政府之時，雖然不再使用軍國民教育的字眼，而重新以“尚武”為教育的宗旨之一，實質(zhì)卻依舊如是。在是年頒布的《頒定教育要旨》以及《特定教育綱要》中，“尚武”都被作為核心宗旨之一被確立下來，并設定從初等小學階段便著手實施［8］（P255）。

綜上，軍國民體育在中國的萌芽，始于甲午海戰(zhàn)之后，以康有為和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為了實現(xiàn)保國、保種，主張在學校推行體育教育，內(nèi)容則重在兵式體操。軍國民體育在中國的成形，則是在20 世紀初，以蔡鍔、蔣百里為代表的留日學子，不僅明確提出引自德國和日本的“軍國民教育”概念，將其主要實施辦法聚焦于學校的體育課程，而且認為救國之道舍此無他。清政府于1903 年施行的葵卯學制，民國政府于1912—1913 年制定的壬子葵丑學制，以及袁世凱主政時期，都將軍國民體育納入學校教育體系之中，并作為體育建設的重點方向。借由思想界與政治界的雙重推動，軍國民體育成為了20 世紀前20 年學校體育教育的主流。

二、軍國民體育的衰微與體育真義的重構(gòu)

待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以德國為核心的同盟國陣營的落敗，以及世界范圍內(nèi)對于和平的高度渴望，使得軍國民教育一時間成為了眾矢之的。在此前后，新文化運動所提倡的民主、科學和自由等理念逐步浸潤社會風氣，“新教育”取代“舊教育”的呼聲也日益高漲。以上種種，使得以追求武備、強調(diào)統(tǒng)一為標準的軍國民體育，逐漸成為被攻擊和批判的對象，并因此逐漸走向了衰微。軍國民體育衰微，預示著近代中國體育建設之道新的轉(zhuǎn)向。這一轉(zhuǎn)向，一方面表現(xiàn)在破除軍國民體育價值觀，另一方面則是呈現(xiàn)為對體育真義的重構(gòu)，如徐一冰提出的“正當體育”或“天然體育”，毛澤東提出的“養(yǎng)生體育”，又或惲代英主張的“系統(tǒng)、圓滿、漸進且有興趣的體育”等，皆是有意或無意地打破了既往軍國民體育的發(fā)展模式，使其發(fā)展更趨近于現(xiàn)代的、多元的形態(tài)。

20 世紀20 年代前后，諸多學者對軍國民體育進行了正面的批駁，并隨之提出中國體育發(fā)展的新思路。就筆者目力所及，最早的批判文章可見于徐一冰于1914 年發(fā)表在《體育雜志》上的《整頓全國學校體育上教育部文》。在該文中，徐一冰雖然極力強調(diào)體育的重要性，即認為“強國之道，首重教育，教育之本，體育為先”［9］（P22），但卻明確反對以兵式體操及其習練作為學校體育的主體。因為，在他的理解中，“學校運動，原為堅強學子之體魄，健康學子之精神起見，俾所學得所用，養(yǎng)成健全有用之人才”［9］（P23）。與之相對，軍國民理念主導下的學校體育，一方面，因為軍事與體育的混同，損害了以強健體魄、活潑精神為宗旨的“正當體育”的建設；另一方面，在實施上，軍國民體育則無法照顧到學生實際的生理與心理所需，以致最終反倒戕害了他們的健康［9］（P23-24）。有鑒于此，徐一冰明確提出學校體育應革除兵式體操的科目，并以“正當運動”的理念來指導學校體育的發(fā)展：“為今之計，惟有又教育部訓令革除兵式一科，專重正當運動，體操游技，全國統(tǒng)一，以健康、活潑、優(yōu)美、高尚為目的，彼莘莘學子，各專其學，各練其身，體健性端，人才輩出?！保?］（P24）此外，徐一冰于1920 年發(fā)表的《二十年來體操談》，依舊堅持對于軍國民體育的批判態(tài)度：不僅將之形容為我國體操發(fā)展過程中“最傷心之時代”，而且認為軍國民體育導致“學校之名譽掃地，社會之信仰盡失，學生父兄，多仇視體操一科，至今尤有余毒也”［10］（P109）。

在1920 年前后，隨著世界范圍內(nèi)對于和平的強烈呼吁，以及國內(nèi)學人對體育真義問題探究的日漸深入，針對軍國民體育尤其兵式體操的直接反對之聲，也達到了頂峰。1919 年，黃醒在《學校應否廢止兵操？》［9］（P47-50）一文中認為，兵式體操除了作戰(zhàn)外別無他用，而且在該模式下訓練下來的學生，往往精神匱乏，不能真正“成人”，也談不上真正作戰(zhàn)，只能誘發(fā)“教學生做殺人的事”的歪風邪氣。1920 年，江孝賢所著的同名文章［9］（P54-55），同樣極力反對將兵操列入普通學校的課程。其所述理由則主要有三：（1）兵操定向、機械且重復的動作，與人之本能及興趣相悖，且容易造成對身體的損害；（2）兵操所訓練之服從和一致精神，乃是高壓下的產(chǎn)物，并不能持久；（3）立國之根本在于“有道德與受良好教育之國民”，而非重視殺伐之群眾，未來隨著人民道德和智慧的增進，戰(zhàn)爭終將被摒棄無遺。

1920 年，陳獨秀撰寫的《青年教育問題》，則直接指出既有強調(diào)軍事化、競技化體育發(fā)展形態(tài)的不對，認為以兵操為典型的軍國民體育，不但無法實現(xiàn)預期目標，還會養(yǎng)成習練者的不良習氣：“體育應有三戒：（一）兵式體操。（二）拳術。（三）比賽的劇烈運動。這三件事在生理上都背了平均發(fā)達的原則（小學教育更不相宜），在心理上都助長惡思想。軍國民教育的時代過去了，什么兵式的殺人思想，少輸入點到青年的腦筋里罷。”［10］（P372）

在這一時期，除了對軍國民體育發(fā)起的正面批駁，從實施層面來揭示軍國民體育之弊端，進而間接否定其價值的文章，也屢屢見于各類期刊雜志。如，毛澤東于1917 年發(fā)表的《體育之研究》，雖并未直接反對軍國民體育，卻指出了其發(fā)展過程中存在的諸種弊端。毛澤東在文中指出，體育之真義是“人類自養(yǎng)其生之道，使身體平均發(fā)育，而有規(guī)則次序之可言者也”［1］（P165）。然而，當時學校推行的（兵式）體操課程而言，不僅無法發(fā)揮養(yǎng)護學生的功能，反倒因為教員素養(yǎng)、施教步驟等的缺陷，戕害學生的身心［1］（P166-167）。針對此前學校體操之種種弊端，毛澤東提出了從培養(yǎng)運動的自覺心、改變輕忽運動的舊觀念、提升教育家體育素養(yǎng)、扭轉(zhuǎn)學者對于運動的害羞態(tài)度四個方面著手，以期最終實現(xiàn)體育之于養(yǎng)生、發(fā)達身體的效能。

與毛澤東相仿，惲代英1920 年在《青年進步》上發(fā)表的《學校體育之研究》，在對軍國民體育本身之存廢加以懸置的前提下，對其實施提出了相應的質(zhì)疑：“學校之養(yǎng)成軍國民，應與軍隊之純以鞭笞為教育者異……學生不但應使之強健，且應使之知所以強健之理，不但應使之健康，且應使之知所保健康之法?！保?0］（P381）然而，彼時學校的軍國民體育卻“無異于軍隊之從鞭笞教令中得來學問者”，即罔顧學生之實際體質(zhì)與喜好，也不講明相關身體習練及運用的道理，而一概以“請拔槍支為第一要務”，要求全體學生無差別執(zhí)行。如此一來，不僅導致不能勝任的學生自暴自棄，甚至為此而逃課輟學；能勝任的學生，或因不明其中原理，而導致身體遭到損傷，或一味盲從，卻全然不明軍國民體育之精神全貌，以致即便有所訓練，也無法真正成為合格的軍國民。

此外，在民國成立時支持軍國民體育的蔡元培，在此一階段也轉(zhuǎn)為持反對意見。在1918 年撰寫的《新教育與舊教育之歧點》中，蔡氏指出新教育的實施自然應當遵循差異化和個性化的態(tài)度，“與其受成法，毋寧尚自然；與其求劃一，毋寧展個性”［8］（P1035）?！爸匾曇悦烙A自私功利的現(xiàn)代人心，培養(yǎng)國家各項改革事業(yè)及個人美好人生必需的‘高尚情感’?！保?1］具體到體育教育部分，則應堅持“養(yǎng)成勤務之習慣，而一切過激之動作，凌人之虛榮心，亦可以免矣”的標準［8］（P1036）。蔡元培在該文中雖然并未提及軍國民體育之是非，但若參照新教育及體育的界定，自然會成為被批駁的對象。

綜上，一戰(zhàn)中奉持軍國民教育的德國戰(zhàn)敗、世界短暫的和平局面，以及國內(nèi)新文化運動、新教育理念的推行，凡此種種使得軍國民體育在19 世紀20 年代前后遭到前所未有的批判，其中既包括要求直接廢止的言論，也含有對其實施不當?shù)馁|(zhì)疑。伴隨軍國民不再構(gòu)成體育的核心內(nèi)容，體育之真義也不得不因此發(fā)生新一輪的詮釋，自然、養(yǎng)生、快樂等開始被定義為體育之本質(zhì)，個性化、異質(zhì)化、多元化則成為相應的培育方式。最終，北洋政府1922年以大總統(tǒng)令頒布《學校系統(tǒng)改革案》（也即“壬戌學制”），1923 年6 月教育部頒行的《中小學課程標準綱要》正式把“體操科”改為“體育科”，其傳授的具體內(nèi)容也不再局限于單一的軍隊束伍進退之法，而是包括各種球類、游泳、游戲等多元形態(tài)，體操也借此開啟了其藝術化的發(fā)展方向。

三、軍國民體育及其價值的再審查

軍國民體育在中國的發(fā)生，無疑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直接來看主要是因為學習德國和日本的成功經(jīng)驗，根底上則是因為國家和民族救亡之需要。這也意味著，中國的軍國民體育建設，從一開始就超出了單純的身體教育含義，而指向了國家和民族的需要。而且，滿足這種需要的辦法，也并非源自內(nèi)部的實踐，而是直接參照了外部的標準。因此，當體育的身體維度得到進一步詮釋、國際思潮開始轉(zhuǎn)變時，軍國民體育在我國也就隨之走向了衰微。

然而，若是仔細審查軍國民體育在中國的發(fā)展歷程，卻可發(fā)現(xiàn)，它之所以在中國遭遇失敗，其實更多是源于彼時中國體育外在建設環(huán)境的不成熟，而非其本身出現(xiàn)了多大的問題?；谕瑯拥脑?，在軍國民體育衰微之后，中國的體育發(fā)展并未順利地沿著學者們所探究的真義體育的方向前行，而是一如既往地陷入了各種爭鋒之中。有鑒于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對軍國民體育及其價值予以必要的“正名”，并在此基礎上審查它對于當代中國體育建設的啟迪作用。

首先，從支持軍國民體育的一方來看，其核心理由主要有三，三者又可分別對應“軍”、“國民”與“體育”三大訴求。第一，想要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立足，尤其是在大爭之世中保國，不能單純依靠國際公約或公法的保護，還必須自身擁有足夠的軍武力量。軍國民體育者所主張的“武裝和平”，即“惟有能戰(zhàn)者乃能和”［7］（P631），以及“軍務者，國民之負債也；國防者，國民之義務也”［6］（P33）等理念，其實是任何有國界的時代或地域都通行的生存準則。當然，這并不是主張國家或國民去養(yǎng)成好戰(zhàn)的習慣，而是要做到不畏戰(zhàn)且能戰(zhàn)的狀態(tài)。

第二，擁有足夠的軍武力量，除了需要武器裝備之精良，更應該包括具有國家意識、尚武精神、協(xié)作態(tài)度之國民。前述蔣百里所譯介的《軍國民之教育》所載，軍國民所應具備的愛國、公德、名譽心、素養(yǎng)及忍耐力四種精神，無疑正表明軍國民教育并非志在單純地培養(yǎng)士兵，更是要塑造合格的國民。軍國民體育作為軍國民教育的“排頭兵”，其目標自然也不僅在于增進學生體魄與兵技，更在于培養(yǎng)愛國家、講公德、守秩序的新型國民。

第三，培育合格的國家公民，必然要求德智體美等素養(yǎng)的全面進化。身體教育一項，因為帝制中國偃武修文的傳統(tǒng)而有所輕忽，以致尤其被近代國人所重視。但這從來不表示，可以專注于體育而放棄其他教育。梁啟超所撰《新民說》系列文章，在尚武一項外，還包括公德、私德、自治、自由、義務等內(nèi)容，即便尚武本身，也包含心力、勇力和體力三個部分，而非簡單的野蠻用武。晚清及民國政府在推崇軍國民或尚武時，依舊將尚德、尚公、尚實等確立為教育宗旨。這表明，無論是就軍國民體育教育本身，還是就全體的學校教育來說，都必須與德育、智育、美育等合成一個系統(tǒng)的工程來對待。

此外，在軍國民體育的實施理念中，其實也有相對的科學之處。一方面，軍國民體育雖然作為學校體育建設的重點，卻并不是唯一，其內(nèi)容也不只包括兵式體操。梁啟超所舉歐洲諸國在體操而外，還以踘蹴、游泳、競渡等項目來培養(yǎng)軍國民［7］（P631），以及清末及民國相關學校教育政策中，基本采取普通體操與兵式體操并舉，都說明軍國民體育之內(nèi)容可以而且應該是多樣的。另一方面，軍國民體育之實施辦法，也有顧及不同年齡段兒童的身心差異，而非粗暴地采取統(tǒng)一的、機械的標準來予以推行。張之洞等人所制定的《學務綱要》，即規(guī)定“幼稚者以游戲體操發(fā)育其身體，稍長者以兵式體操”［8］（P220）。張寶琛在1920 年所作的《學校應否廢止兵操？》，同樣指出民國時期的軍國民體育規(guī)章制度中，有針對不同學齡設置差異化的教學內(nèi)容［9］（P54）。

承上可見，單純從理念上看，近代中國對軍國民體育的引介與推行，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可謂對國家積貧積弱的對癥下藥。若能得到有效推行，未必就無法在塑造新民、拯救國家等維度，發(fā)揮應有的效應。然而，理念設定與現(xiàn)實施展之間，終究不能等而劃之。軍國民體育在實踐層面的糟糕表現(xiàn)，最終使它成為了眾矢之的。

其次，從反對軍國民體育的一方來看，其理由主要有二。第一，是對體育真義的新發(fā)明，即側(cè)重闡發(fā)體育強健體魄、愉悅身心的功能，而不斷削弱其政治及軍事的價值屬性。體育的本質(zhì)功能雖然在于強身健體、娛樂休閑，但它卻必然會隨著人生與社會的需要，而不斷延伸至塑造完全人格、推動富強國家、構(gòu)建和諧社會等更高層次的目的。若就近代中國的體育建設環(huán)境而言，若因體育被附加了政治或軍事等價值屬性，就認為它違背了應然的發(fā)展目標，則難免顯得天真。畢竟，體育的功能和價值是可以被賦予的，這種賦予固然不能無的放矢，但卻可以求之以方。在近代中國的語境下，想要體育只停留于個體的康健與娛樂，反倒變得不合時宜。

第二，是對軍國民體育實際實施及其效果的不滿，尤其以授課理念、師資力量、授課內(nèi)容、身心損傷四個方面的問題為典型。軍國民體育教育本應是一個包含理論與實踐、兼顧德智體美的系統(tǒng)化工程，但最終因多數(shù)學校只是聘任一些低階的退伍軍人來傳授，“致體育教育本身，幾完全變?yōu)橐环N‘不學無術’之技能”［10］（P119）。這樣的師資配備，不僅無法有效掌握并傳達軍國民體育正確的習練方式，更不可能合理輸出配套的德育、智育、美育等文化內(nèi)容，以致在戕害學員身心健康的同時，也敗壞了體育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

然而，軍國民體育在具體落實上的諸多問題，并不意味著它本身沒有價值。畢竟，它在近代德國及日本取得了何等的成功，以之培養(yǎng)的多數(shù)學生既非不學無術之輩，也非只知殺人之徒。而且，類似的實施不當問題，同樣發(fā)生在其后的新式體育教育中。郝更生在1927 年發(fā)表的《十年來我國之體育》中，記載了新式體育的弊?。骸爸恢岢餍祫幼鳎荒芨纳茖W生生活者，亦比比皆是。致青年學子經(jīng)此種器械式之提倡，趾高氣揚以能運動而字雄者有之；終日從事于體育運動，而不厭者有之；只知錦標得失，而不問學業(yè)之成績?nèi)绾握?，有之；運動太過，不知體育與衛(wèi)生表里相關，而因以戕身者，有之?！保?0］（P118）究其原因，其實不在于體育理念本身的好壞，而在于近代中國普遍的國家環(huán)境與個人智識，其實無法為任何單純的、寧靜的體育活動提供有效支持。

綜上，軍國民體育在近代中國的衰微和被取代，雖然讓我國體育得以以更獨立、更純粹的面貌呈現(xiàn)于世。但若就此否定軍國民體育的價值，則多少有些輕率。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軍國民思潮對今日中國之體育建設，其實依舊有其相當?shù)膯⒌献饔?。當然，這不是指要用體育來直接培養(yǎng)士兵，而是說需要重新審視體育鍛煉與國民培養(yǎng)之間的緊密關系。體育教育需要遵循自然、自由的原則，應該指向個體的身心強健，都無可置疑，但是否僅僅以這些為標準，則值得反思。

就筆者看來，體育之于現(xiàn)代公民的有效培育，不僅在于保證個體的身心康健，更需要養(yǎng)成個體的家國意識、對保衛(wèi)國家之軍人的敬畏、對公共紀律的遵循等。凡此種種目標，固然可以通過強化既有學校體育本有的德育屬性來實現(xiàn)，但效果如何，卻值得懷疑。更重要的是，我國現(xiàn)在雖然施行義務兵役制，但大多數(shù)人在入伍前，卻對此一無所知，更不可能掌握相關的防身制敵的技能。如此情形，即便不影響軍人素養(yǎng)的最終養(yǎng)成，卻難免造成軍人培養(yǎng)的額外成本，而且可能再次使國人陷入偏于文弱的窠臼。就此而言，當代中國的體育建設，未嘗不可合理吸納并改造軍國民體育的部分內(nèi)容，以期彌補上述體育鍛煉與國民培育、軍人養(yǎng)成之間彼此不對等的問題。當然，如何有效改造軍國民體育的相應內(nèi)容，使之適應現(xiàn)代體育的發(fā)展規(guī)律、順應現(xiàn)代公民的培養(yǎng)要求，并在理念設定及實施效果上平衡好個體身心健康與國家富強、體育真義與體育的政治及社會效能、對敵斗爭意識與自我修養(yǎng)平和之間的關系，還需要相應的體育教育實驗來不斷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