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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qū)祟、賜福與嫁妹:論清宮鐘馗戲的演出傳統(tǒng)與變遷

2020-11-30 20:27胡光明
文化遺產(chǎn)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鐘馗宮廷南山

胡光明

鐘馗是一個歷史悠久、傳說眾多的人物。無論是野史筆記、宗教傳說,還是民間故事、文人書畫、小說戲曲,鐘馗經(jīng)歷了一個從人到鬼、再到神的過程,因而鐘馗的形象可謂豐富多彩,“作為亦鬼亦人亦神的形象,在中國眾多的民間傳說人物中,鐘馗實在是獨一無二的”。(1)劉錫誠:《鐘馗論》,《民間文學(xué):理論與方法》,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第168頁。文藝家之于鐘馗自然不會缺席,自唐代吳道子以降,鐘馗成為文人畫的傳統(tǒng),詩人筆下借著題畫而觀鐘馗風(fēng)俗,小說家將鐘馗搬之于說書場中,戲曲家更是形之于歌舞場上。伴隨著鐘馗文化的異彩紛呈,學(xué)者們關(guān)于鐘馗的研究也是歷久彌新,或考察鐘馗的歷史緣起,或探究鐘馗文化的民間風(fēng)尚,藝術(shù)史家關(guān)注于歷代鐘馗畫的演變,文學(xué)史家則聚焦于小說戲曲中的鐘馗形象。

以鐘馗戲為例,“舞鐘馗”“鬧判”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至今尚在民間傳承。保存完整的明雜劇《福祿壽仙官慶會》(朱有燉)、《慶豐年五鬼鬧鐘馗》(教坊)與昆曲折子戲《鐘馗嫁妹》,成為學(xué)者探討的焦點。(2)陸萼庭:《鐘馗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77-108頁。另一方面,擁有豐富鐘馗劇目的清代宮廷演劇,則因內(nèi)廷劇本的秘而不宣、戲曲史上對宮廷演劇的“輕視”,并未獲得相應(yīng)的關(guān)注。(3)如陸萼庭指出,“清宮后期(昇平署階段)的月令承應(yīng)戲中,鐘馗作為主腳的未見,大多略資點綴,戲不重。” 陸萼庭:《鐘馗考》,第108頁。有鑒于此,筆者首先從文獻查考的角度,梳理出清代宮廷演劇中的鐘馗戲劇目與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清代宮廷的鐘馗戲,不僅有鐘馗以配角出場引導(dǎo)主角的端午承應(yīng)戲《正則成仙》《漁家言樂》,更有眾多鐘馗作為主角粉墨登場的劇目。大戲《勸善金科》與除夕承應(yīng)《殿庭驅(qū)祟》繼承了歲暮驅(qū)儺的鐘馗文化傳統(tǒng),元旦承應(yīng)的《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中鐘馗承擔(dān)了新正賜福的功能,與《鐘馗嫁妹》同時并存的《南山歸妹》則成為“嫁妹”的另一個文本,具有別樣的內(nèi)容風(fēng)貌與審美意趣。本文將結(jié)合宮廷演劇的時空與儀典,考察清代宮廷演劇中的鐘馗戲,并從鐘馗文化的角度,探討鐘馗戲在宮廷的傳統(tǒng)與變遷。

一、歲暮驅(qū)儺的傳統(tǒng):大戲《勸善金科》 與除夕承應(yīng)《殿庭驅(qū)祟》中的鐘馗

鐘馗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唐明皇夢中鐘馗捉鬼的情節(jié)起到重要的作用,由此,“鐘馗成為辟邪驅(qū)魔最有人情味之神”。歲暮賜掛鐘馗像在唐代即已形成慣例,無論宮廷還是民間。鐘馗也在一年的歲暮驅(qū)儺活動中,逐漸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鐘馗捉鬼驅(qū)儺的文化傳統(tǒng),在鐘馗戲的發(fā)展過程中得到了延續(xù)。(4)陸萼庭:《鐘馗考》,第13-41頁;李豐楙:《鐘馗與儺禮及其戲劇》,《民俗曲藝》第39期(1986);茆耕茹:《儺壇鐘馗劇及鐘馗戲曲》,《儀式·信仰·戲曲叢談》,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第51-71頁。朱有燉的雜劇《福祿壽仙官慶會》集合了福祿壽仙官等,鐘馗、二神將、驅(qū)儺神下界逐鬼、打鬼;教坊雜劇《慶豐年五鬼鬧鐘馗》鋪排了鐘馗由人到鬼、成神捉鬼的過程,天福神命鐘馗掃除鬼怪,兩劇可謂都保留了“許多古儺的儀式與精神”。明雜劇雖將時間由歲暮除夕改在了新正元旦,但雜劇一方面書寫了鐘馗憤懣于科舉路上的不平遭遇,另一方面則著墨于各鬼的“鬧”與鐘馗的“捉”,以及鐘馗成為鬼王、進而成神的過程。(5)陸萼庭:《鐘馗考》,第77-90頁;林智莉:《論明代宮廷大儺儀式鐘馗戲——兼論鐘馗形象的轉(zhuǎn)變》,《政大中文學(xué)報》第8期(2007年12月);劉燕萍:《陽丑、鬼王與神堂——論〈慶豐年五鬼鬧鐘馗〉的造神過程》,《人文中國學(xué)報》第20期(2014年9月)。

清代宮廷的歲暮演戲,同樣繼承了驅(qū)儺文化的傳統(tǒng)。宮廷大戲《勸善金科》以目連救母故事為主線,其第九本第十六出《收回鬼魅仗鐘馗》,故事情節(jié)來自于明代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下卷《八殿尋母》一出。(6)《勸善金科》,清乾隆內(nèi)府刊五色套印本,《古本戲曲叢刊》九集影印,上海:中華書局1964年;《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明刊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上海:文學(xué)古籍刊印社1954年。劇寫目連來到八殿尋母,其佛力使得夜魔城破,餓鬼出逃。鐘馗受八殿獄官劉傳芳之請,收服出逃的餓鬼。目連故事中出現(xiàn)鐘馗收鬼的情節(jié),符合歲暮驅(qū)儺的文化傳統(tǒng)。從宮廷演劇的角度看,《勸善金科》的歲暮搬演,正是“以其鬼魅雜出,以代古人儺祓之意”,(7)(清)昭槤:《嘯亭雜錄》,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77-378頁?,F(xiàn)存宮廷檔案也清晰記載了乾隆三十八年(1773)、三十九年十二月重華宮連演十天《勸善金科》。(8)《乾隆添減底帳》:乾隆三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南府總管祥玉傳,二十一日止,重華宮后臺火壺用黑炭三十觔(十日共享三百觔)”“南府太監(jiān)李進朝來說,總管祥玉傳,重華宮承應(yīng)《勸善金科》,后臺(每日)火壺炭三十觔”;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初八日,南府總管祥玉傳,十一日重華宮承應(yīng)《勸善金科》,后臺火壺用,日用黑炭三十觔(十日共享三百觔)”?!肚√頊p底帳》,李德龍、俞冰主編《歷代日記叢鈔》,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6年,第28冊,第424、425、482頁。

《勸善金科》改變了《目連救母勸善戲文》中鐘馗的形象:其一,明傳奇中鐘馗出場時滿腔憤懣地述說遭遇的不平,“文興八代衰,勇奪三軍帥。愧無公相分,空有狀元才”“因此怒發(fā)沖冠,觸死于金階之上;更有英魂不昧,流行于紫禁之中”,這是對命運不公的強烈抗議,所以才有捉鬼的一往無前。宮廷大戲中的鐘馗則平和許多,雖也說“為國家御魑魅,為生民追惡兇”,卻強調(diào)“隱居終南山中,逍遙吉祥云里”的自由自在,對于科舉場上的不公、甚至自己的死亡,他唱出“笑當(dāng)日沒來由碎首金階。想從來瓊筵第一個簪花客,那鬼也論車載”,似乎是一種看遍歷史、解脫自我、安于隱逸的形象。(9)戴云指出,從明傳奇到清乾隆張照五色本《勸善金科》,其中還有一個康熙舊本《勸善金科》,康熙本延續(xù)了明傳奇中鐘馗的自我不平,張照五色本才彰顯了鐘馗“遠遁塵世,與世無爭的逍遙隱士”形象,“這其實是折射出作者當(dāng)時的心態(tài)”。戴云:《勸善金科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129-130頁。有趣的是,《勸善金科》新創(chuàng)出鐘馗的坐騎——青牛鬼,便是他隱逸的象征。鐘馗上場后,小鬼牽牛上,鐘馗“作乘牛鬼繞場科”“俺則索跨青牛抵多少得得的走馬花街”,“跨青?!辈粊営诳婆e得中的“走馬花街”;收伏眾鬼后,鐘馗仍然“乘??啤薄爸貭坷献忧嗯4?,疑是函關(guān)紫氣來”,又自比騎牛遠去、避世隱逸的老子,重歸終南山中。

其二,捉鬼的場景,明傳奇中鐘馗明言“我有一口青銅劍能誅精怪,我令迅風(fēng)雷,邪魔萬里皆驚駭”,表明捉鬼、斬鬼的威嚴與氣勢。加之刊本的插圖,鐘馗正中持劍而立、正氣凜然,頭頂蝙蝠來報,下方眾鬼魅跪地求饒,旁書“劍橫秋水妖魔滅,袖拂春風(fēng)朽槁蘇”,這無疑強化了捉鬼的氣氛?!秳裆平鹂啤分校娯干蠄黾囱悦魇苋酥埐坏貌蛔咭辉?,聽說餓鬼盡皆逃脫,鐘馗的第一反應(yīng)是“地獄一空,豈不快哉,怎么又要拘他?俺去也”,并不在意餓鬼的逃脫。書吏鬼指出避免餓鬼將來生事,鐘馗才“作舞劍步訣科”。收鬼的過程也極其簡單,只需鐘馗宣示,眾餓鬼上場“跪下”即可。顯然,《勸善金科》并不強調(diào)鐘馗的個性特點,也不著重鐘馗與鬼的對立,而是在歲暮驅(qū)儺的文化傳統(tǒng)下,鐘馗與鬼的出現(xiàn)成為宮廷年節(jié)的現(xiàn)實需要,他們只是驅(qū)儺儀式的一個環(huán)節(jié)。(10)茆耕茹以明傳奇《目連記》為例,認為驅(qū)儺祭祀的眾多戲劇中都有鐘馗收鬼情節(jié)穿插,但在后來的發(fā)展演變中,只有目連戲保留了此一情節(jié)。茆耕茹:《儺壇鐘馗劇及鐘馗戲曲》,第60-61頁。

大戲之外,清代宮廷還有一種除夕承應(yīng)戲《殿庭驅(qū)祟》。劇寫除夕之辰,唐明皇宮中鐵笛大王等五種樂器“煉成形體”,興祟娛樂,職在除妖驅(qū)祟的鐘馗上場,表達驅(qū)祟的職責(zé)所在,“期把妖氛盡驅(qū)除掃,肅殿宇依舊的清協(xié)咸韶”,目的在于皇宮殿庭的和諧安寧。該劇收錄于《節(jié)節(jié)好音》,現(xiàn)有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內(nèi)府五色鈔本,第40冊題為“除夕節(jié)戲《殿庭驅(qū)祟》《圖像恩榮》”?,F(xiàn)存宮廷演劇檔案中未見該戲搬演的記錄,但乾嘉時期的演劇檔案基本不存,該本又明確標示演出時長“二刻五分”,注明用韻腔調(diào)“蕭豪韻 弋腔”,該劇很可能曾經(jīng)排演場上。

《殿庭驅(qū)祟》當(dāng)是鐘馗歲暮驅(qū)儺文化傳統(tǒng)的直接體現(xiàn)。鐘馗上場,詩云:“平生意氣壯終南,未得掄元志未甘。扶正驅(qū)邪憑我志,群妖斂跡更何堪”,自白已被上帝封為“除魔驅(qū)祟大將軍”。當(dāng)鬼卒上報鐵笛大王等“將要作祟”,鐘馗便表示“俺須急去擒捉”,鬼卒取來寶劍,鐘馗“作接劍舞科”,唱【古水仙子】:“怒怒怒,怒未消。恨恨恨,恨妖邪覬覦毒志梟?!庇谑?,鐘馗高舉寶劍,“神威奮鋼鋒出鞘”,便要妖怪邪祟“原形一霎難逃”,絕不容許它們“作祟宮庭”“逞毒入宮寮”。鐘馗對妖邪的“怒”與“恨”極為深摯,斬妖除祟的意志極為堅決,這完全符合宮廷、民間一向看重的歲暮驅(qū)邪的傳統(tǒng)。然而劇中并無驅(qū)祟儀式的呈現(xiàn),鐘馗此番決絕宣示后,便與鬼卒下場了。時長不足“兩刻”的除夕節(jié)戲《殿庭驅(qū)祟》與前述連演十天的大戲《勸善金科》,鐘馗的驅(qū)祟收鬼不過是“公事公辦”的照章而行,目的都是為了宮廷的祥和安寧。

與鐘馗懷著“怒”“恨”的驅(qū)祟相反,《殿庭驅(qū)祟》中鐵笛大王等的作祟呈現(xiàn)出熱鬧嬉戲的特點,這或許可以理解為除夕驅(qū)祟嚴肅主題下的娛樂元素。該劇內(nèi)容可分前后兩部分,開場便是八妖卒引五妖上場,分別唱【醉花陰】等四曲,興妖作祟后他們便下場了;鬼卒引鐘馗上場,唱【四門子】等三曲,表明要驅(qū)祟伏妖。相較于鐘馗的職責(zé)宣示是一種傳統(tǒng)的延續(xù),鐵笛大王等的作祟嬉戲則可以說是節(jié)戲的一種創(chuàng)新:

(同白)吾等名推樂府,體具清音。得木石之英華,受日月之精氣,得以煉成形體,往往興妖。(鐵笛大王白)今有明皇天子,性好音律。趁此除夕之辰,不免前去。到他殿庭,灑樂一回,有何不可。眾兄弟主見如何?(四妖白)大哥說得有理。(鐵笛大王白)吾等到了殿庭,少不得各具一音,自成一體,任吾等快樂逍遙,同聲相應(yīng)也。(唱)

【黃鐘調(diào)套曲 喜遷鶯】俺和你仙音原妙(韻),仙音原妙(疊),體修成各遂功高(韻)。良宵(韻),須行這遭(韻),更那怕紫禁彤庭廝打攪(韻),這的是歡意好(韻)。先趁彼彈絲品竹(句),且圖個作祟興妖(韻),且圖個作祟興妖(疊)。

鐵笛、檀板、玉簫、銀笙、鼉鼓等五種樂器,正是在“性好音律”的唐明皇駕前,才能有施展本領(lǐng)、譜響仙樂的機緣。當(dāng)此除夕良宵,家家團圓、戶戶歡喜之際,已得成形的樂器也與人一樣,要在佳節(jié)良辰“到他殿庭,灑樂一回”,做法就是“各具一音,自成一體”。他們所謂的“快樂逍遙”“作祟興妖”,就是“彈絲品竹”“同聲相應(yīng)”地奏上一曲,并無其他為害之處。

笛、板、簫、笙、鼓,既是音樂的象征,也是宮廷演劇的代表,五種樂器的熱鬧歡樂,不正是宮廷演劇的“現(xiàn)身說法”嗎?抑或是宮廷演劇的戲謔與自嘲。名為“殿庭驅(qū)祟”,實為“殿庭喜慶”,“祟”的意味不明顯,“驅(qū)祟”便無從說起。后半場鐘馗的強烈宣示,猶如重拳打棉花,并無實處可言,宮中觀劇的帝后對此亦不免會心一笑。

二、新正元旦的賜福:承應(yīng)宴戲《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中的眾多鐘馗

與歲暮驅(qū)鬼的傳統(tǒng)相似,新正賜福的傳統(tǒng)是年節(jié)鐘馗文化的另一重要方面。清代以前的鐘馗戲中并無明確的賜福情節(jié),明雜劇《福祿壽仙官慶會》與《慶豐年五鬼鬧鐘馗》雖然將劇中的時間由除夕改為新正,但內(nèi)容仍以鐘馗不平與捉鬼為主,劇中鐘馗的頂頭上司天福神,暗示了鐘馗也有著“賜?!钡臐撛诳赡苄?。明代繪畫歲朝圖中,鐘馗周圍往往又點綴著蝙蝠,“象征迎福之意——五福臨門”??傊?,明雜劇體現(xiàn)出“鐘馗確實具有向世人賜福的資格”,“福祿鐘馗”的名稱也已出現(xiàn),鐘馗賜福的情節(jié)呼之欲出了。(11)陸萼庭:《鐘馗考》,第88-89頁。

從除夕到新正,辭舊歲、迎新春,《殿庭驅(qū)祟》中鐘馗唱出“慶歲除,迓歲朝”,預(yù)示了鐘馗戲在宮廷也要從除夕演到新正。清宮演劇檔案與戲本都表明,鐘馗賜福的劇目是《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12)《膺受多福萬福攸同》,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冢汉D铣霭嫔?001年,第660冊第197-205頁。按,《故宮珍本叢刊》第660冊第197-205頁,收錄三種《膺受多福萬福攸同》,內(nèi)容基本一致:第三種之《膺受多?!冯m不完整,開篇文字更清晰;第二種之《萬福攸同》,舞臺提示最詳細。本文采用此兩本,缺失部分參考其他兩種。下面引文中,原文有所添改,〔〕內(nèi)文字為被刪減、添改者。這是內(nèi)容情節(jié)連貫的兩出小戲,《膺受多?!穼懕姼P且5滦蔷蠄觯哉f“當(dāng)今圣主圣德如天”,因此要將福示現(xiàn),命金童速令鐘馗“匯集諸?!卑莴I彤庭;《萬福攸同》寫眾鐘馗上場跳舞,福德星君命鐘馗分別拜獻“迎福”“集?!薄板a?!敝?,賜福完成,同向闕庭拜賀。這顯然是兩出符合新正賜福節(jié)令的頌圣之作。我們這里要探討的是,宮廷戲曲中的《膺受多福》《萬福攸同》,在什么時間、地點、演給誰看?頌圣的劇本中,如何展演“賜?!钡木唧w場景?

先從文本來看,《膺受多?!犯5滦蔷蠄鲎园祝?/p>

我乃福德星君是也。〔欣逢圣主當(dāng)陽,恰逢元辰履正?!辰裾呱系蹫槭ブ鳌泊笄濉程煜?,探疇得皇極欽福圖,特頒玉旨,命俺恭獻彤墀。從來惟德獲福,德有大小,茲福之大小。應(yīng)之當(dāng)今圣主〔天子〕,圣德如天,包含無外,一誠感通,諸福之物,無不畢至,古今未有之福,萃于一時。絪缊凝結(jié),億萬斯年,曷其有既,便俺星垣也增慶幸。

劇中的“大清”“天子”雖然被改成了“圣主”,但該劇所歌詠頌贊的依然是“大清帝國”“當(dāng)今天子”,明確指向正在觀劇的皇帝。所謂“膺受多?!闭撸舱乔宄实鄣淖晕倚?。福德星君將“上帝”與“圣主”并列,即是將天庭與人間對應(yīng)。為何要來獻福,端在于“當(dāng)今圣主,圣德如天”,按照“惟德獲福,德有大小,茲福之大小”的原則,“圣主”之“?!北恪盁o不畢至”,更達到“古今未有之福,萃于一時”的至高無上的程度。那么,到底如何呈現(xiàn)“圣主”之“德”與“?!蹦??劇中福星也提出“福無形象之可指”,福德星君答道“盛德難名,大福難狀,只可借些端倪示現(xiàn)”,如此“難名”“難狀”的“福德”,又能借怎樣的“端倪”展示呢?便只好交給管領(lǐng)“福應(yīng)”的鐘馗,“速令鐘進士匯集諸福到彤墀拜獻”。

《膺受多?!分唤淮恕笆ブ鳌敝笆⒌隆保呤堋笆⑹乐!薄案Ec壽兼”,《萬福攸同》緊接著便是鐘馗上場:“雜扮鐘馗一百名,持牙笏從兩場門上,跳舞科”,同唱【春從天上來】曲,“金庭奉命到帝鄉(xiāng),教俺獻福丹墀上”。從“金庭”到“帝鄉(xiāng)”,對應(yīng)《膺受多?!分械摹吧系邸迸c“圣主”。福德星君再次上場,吩咐鐘馗舞蹈:

(福德星君白)善哉善哉,鐘進士已在闕廷獻福,揚塵舞蹈,傾歡忭之誠。從古福自天來,迎之自人。今諸福之降,不可勝紀,可將迎福舞一回者。(眾鐘馗應(yīng)科,各作舞式,擺“迎?!倍謽樱?……

(福德星君白)從來圣人御宇,無不各有瑞應(yīng),然福之所致,有大有小,有偏有全,萃古今之福在于一時,真?zhèn)€是集福世界,可將集福舞一回者。(鐘馗應(yīng)科,各作舞式,擺“集?!倍謽樱?……

(福德星君白)圣天子之福愈大,天下百官萬民無不仰荷福庇,自古惟皇建極,自然是錫福萬方,可將錫福舞一回者。(眾鐘馗應(yīng)科,各作舞式,擺“錫?!倍挚?,同唱)……

從“迎福”到“集?!痹俚健板a?!?,福德星君猶如代天子而宣示“福自天來”“萃古今之福于一時”“賜福萬方”的過程,既呼應(yīng)了《膺受多福》中“圣主惟德獲?!钡睦碚摗ⅰ爱?dāng)今圣主”之“盛德”超越古今的現(xiàn)狀,更將“圣天子”與“天下百官萬民”聯(lián)系起來,圣天子“膺受多福”,天下百姓自然能夠得到天子“福庇”,最終達到天子與百姓“萬福攸同”的境界。鐘馗的“迎?!蔽?、“集?!蔽琛ⅰ板a?!蔽?,以及舞臺上擺出的相應(yīng)字樣,便在“天庭”到“帝鄉(xiāng)”再到“萬方”的過程中,完成了戲劇所要傳達的“上帝——圣主——天下百官萬民”的倫理秩序與福德聯(lián)結(jié)。

顯然,《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只是宮廷儀典的舞臺再現(xiàn),至于何種儀典、如何再現(xiàn)的問題,我們需要從演劇檔案找到答案。從現(xiàn)有宮廷檔案來看,該劇每年有兩個演出場合:十二月初一日,重華宮承應(yīng)《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正月初一日,乾清宮午宴承應(yīng)《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13)現(xiàn)有嘉慶朝檔案(七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道光七年南府改昇平署前檔案(二年、三年、四年、五年),均有相關(guān)記載。參見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07年,第89、98、113、135、137-138、139-140、154-155、158-159頁。新正賜福的情境,劇本中已有體現(xiàn),那么,十二月初一日的情形又是怎樣呢?這就涉及到清宮御書“?!弊值膫鹘y(tǒng),《國朝宮史續(xù)編》清晰記錄了御書福字的時間、地點、人物、流程等事項:此項制度自康熙朝起,雍正帝“著為恩例”,乾隆帝又先期至闡福寺拈香,再回重華宮,用“賜福蒼生筆”書“?!弊?,懸掛內(nèi)廷各宮,并頒賜朝臣。十二月初一日起,至二十六七日,皇帝多次在重華宮或乾清宮升座,百官臣工等按照先期定好的日期時辰,匯集宮殿階下,依次進至御前,跪領(lǐng)“?!弊?,“六十年中,蓋普天受福無疆矣”。(14)(清)慶桂等:《國朝宮史續(xù)編》卷四十六,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59-360頁。

書福賜福的制度嚴謹、具體。與此同時,歲暮御賜鐘馗畫的傳統(tǒng)在清朝依然延續(xù)。晚清重臣翁同龢在日記中表示,他曾得到慈禧太后所賜“御筆福壽字、朱拓御畫鐘馗一張”,其他同僚所得“皆一福字而已”。(15)陸萼庭:《鐘馗考》,第19頁。歲暮例行的賜福字與賜鐘馗傳統(tǒng),在驅(qū)儺之外,增添了“賜福”的內(nèi)涵。每年十二月一日重華宮演出《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的同時,皇帝開筆書福,懸掛宮中,頒賜內(nèi)廷后妃,其間的“圣主盛德”“錫福萬方”意在皇帝作為皇室家長的福德綿綿。而后十二月中下旬,皇帝御書福字,頒賜百官臣工,至新正元旦的朝賀大典,乾清宮午宴承應(yīng)《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場上的“圣主盛德”更加具有恢弘的氣勢,眾鐘馗“迎?!薄凹!薄板a?!钡倪^程,既映射了十二月初一日以來皇帝書幅、賜福的君臣儀典,也呼應(yīng)了元旦朝賀午宴的君臣同歡。

乾清宮午宴承應(yīng)的歡快氣氛,在莊重肅穆的君臣儀典之外,增添了年節(jié)的喜慶熱鬧?!垛呤芏喔!贰度f福攸同》多達百人的鐘馗,秩序井然的拜舞獻賀,場面蔚為壯觀,乾嘉時期宮廷演劇的鼎盛,自然能夠呈現(xiàn)出此番盛大恢弘。(16)根據(jù)道光元年、二年檔案,《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其福判用一百名”,“福判”指的就是鐘馗,“道光初年尚未裁退外學(xué)時,基本上仍是乾嘉年間的規(guī)制”。此后南府改昇平署,規(guī)制裁減,“就用六十名,少了四十名。到了清末減少到三十二名”。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第131、135頁。然而,劇中的鐘馗僅是福德星君命下的舞者,他們只是服從命令、擺出字樣、揚塵拜舞、歌詠頌圣的“功能性人物”,我們看不到鐘馗的個性,聽不到鐘馗的聲音。

三、從鐘馗到鐘妹:《鐘馗嫁妹》 與《南山歸妹》的不同意趣

鐘馗戲曲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源于清初張大復(fù)《天下樂》傳奇的《鐘馗嫁妹》。鐘馗小妹隨著鐘馗參與到驅(qū)儺隊伍,“嫁妹”故事自宋代便流行開來,元明文人鐘馗畫中也有表現(xiàn)“嫁妹”的場景,清初便有了《鐘馗嫁妹》的戲曲。(17)姜乃菡:《鐘馗嫁妹故事的流變及其文化內(nèi)涵》,《民族文學(xué)研究》2013年第5期。歷代昆曲藝人經(jīng)過“反復(fù)加工雕琢”,《嫁妹》作為折子戲深受歡迎,在昆曲舞臺上大放異彩,反而是《天下樂》傳奇失傳了。陸萼庭從表演藝術(shù)的角度指出,“《嫁妹》之美,是融合了傳說故事、舞蹈雜技動作、詩畫藝術(shù)的結(jié)果”“《嫁妹》當(dāng)之無愧地發(fā)展為鐘馗戲劇藝術(shù)的頂峰”(18)陸萼庭:《鐘馗考》,第90-96頁。。

有著如此藝術(shù)性、流行性、美譽度的《鐘馗嫁妹》,清代宮廷演劇自然少不了它。現(xiàn)存嘉慶二十五年的《穿戴題綱》,“昆腔雜戲”中即有《嫁妹》。(19)《穿戴題綱》,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690冊276頁。按,關(guān)于《穿戴題綱》的時間,朱家溍、龔和德、宋俊華等有所討論辨析,筆者采用嘉慶二十五年說。參見宋俊華《〈穿戴題綱〉與清代宮廷演劇》,《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4期。與之相應(yīng),“嫁妹”故事還有另一個宮廷文本——《南山歸妹》。從其命名上看,“南山”是鐘馗的代稱,鐘馗戲中或曰其“別號南山”,或指其“家住在終南”,或言其“隱居終南山”;“歸妹”源于《周易》,卦爻辭中“歸妹”乃嫁娶之義。總之,“南山歸妹”,意同于“鐘馗嫁妹”。但從戲劇藝術(shù)與文本內(nèi)涵的角度來看,《南山歸妹》迥然有別于《鐘馗嫁妹》。

《南山歸妹》同樣被著錄在《穿戴題綱》中,屬于除夕承應(yīng)的劇目。(20)《穿戴題綱》,第243頁?!豆蕦m珍本叢刊》還收有《南山歸妹》題綱四種,其中一種也標注“除夕承應(yīng)”。參見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691冊381-382頁?,F(xiàn)有道光朝的演劇檔案,同樣并存著《鐘馗嫁妹》與《南山歸妹》的演出。(21)如道光十七年、十八年的除夕演劇,養(yǎng)心殿中分別演出了《南山歸妹》(張住)、《鐘馗嫁妹》(長清),參見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內(nèi)廷演劇始末考》,第210、215頁。據(jù)王芷章《清昇平署志略》,“長清,嘉慶六年生,正二,凈”(嘉慶二十三年),“張住,年十一歲,青縣人,正白,習(xí)正旦”(道光三年)。王芷章:《清昇平署志略》,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下冊,第384、417頁。相較于《勸善金科》《殿庭驅(qū)祟》中鐘馗收鬼驅(qū)祟的歲暮特征,我們從現(xiàn)存昇平署本《南山歸妹》中看到,(22)《南山歸妹》,中國國家圖書館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宮昇平署檔案集成》,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06冊62063-62072頁。戲劇的主角由鐘馗變成了小妹。雖然鐘馗作為“嫁妹”不可或缺的角色仍然粉墨登場,但他只是歲暮傳統(tǒng)的一個符號。同樣是嫁妹,《鐘馗嫁妹》是昆曲,昇平署本《南山歸妹》則是弋腔?!剁娯讣廾谩芬早娯笧橹鹘?,內(nèi)容上可分三大段,“趕路(出場)、見妹(中段)、嫁妹(結(jié)尾)”,情節(jié)曲折,鐘馗對小妹、對杜平的情感真摯而意味深厚。(23)陸萼庭:《鐘馗考》,第92頁?!赌仙綒w妹》則純以小妹的口吻,述說她對于出嫁的態(tài)度和情感:

【山坡羊】小姑姑年方二八(韻),正青春(讀)、閨門內(nèi)廝守了家法(韻)。鎮(zhèn)日價在鬼窟里弄粉調(diào)脂(句),有一個鬼臾區(qū)要娶俺到陽臺下(韻)。他把花兒聘了咱(韻),咱把花兒答了他(韻)。他與咱(韻),咱與他(韻),兩下里姻緣詫(韻)。冤家(韻)。那知我同氣哥哥(句),竟做了尊行主婚(句),逼咱把頭來梳(句)、翠來繞(句)、珠來圍(句),立在妝臺兒下(韻)。等他(韻)。只等那保親的無常(句),還等那送親的夜叉(韻)。由他(韻)。小鹿心頭(讀),有些害怕(韻)。小鹿心頭(讀),有些害怕(韻)。(下)

這是小妹上場之曲。由此【山坡羊】曲即可看出,《南山歸妹》是對昆曲《思凡》的模仿與沿襲,整套曲子的曲牌聯(lián)套、曲詞用韻驗證了此點。劇中人物鐘馗小妹與小尼姑色空也有著某種程度的相像與相反:以【山坡羊】曲為例,相像的是二者都是“年方二八”的青春年華,卻只能一人孤單受寡;不同的是,小尼姑“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希望能夠與“子弟”“成就了因緣”,(24)《尼姑思凡》,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665冊184-188頁。鐘妹則是“鎮(zhèn)日價在鬼窟里弄粉調(diào)脂”,不成想?yún)s被“一個鬼臾區(qū)”娶走。

鐘馗小妹首先交代了她的生活環(huán)境以及對于出嫁的態(tài)度,這一點與《鐘馗嫁妹》截然不同。《嫁妹》中鐘馗與小妹相見相認,述說鐘馗離家后由人變鬼的種種,以及曾將小妹許配杜平,今日此來正為完成好事,小妹則說“論姻親今古須媒證,圣賢言禮法須憑”,恰好杜平送來丫鬟梅香,鐘馗正好借其“權(quán)當(dāng)個冰人系赤繩”?!都廾谩分械男∶蒙钤陉柺?,聽聞已死的哥哥回來,先是害怕,思量后,“就是鬼,也是我哥哥,開門相見何妨”,珍重于兄妹情深,對于鐘馗將其許配杜平,并無怨言,只是講求“媒證”與“禮法”。(25)《嫁妹》,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第686冊215-218頁?!赌仙綒w妹》中,小妹先是對于鬼窟中的生活心生煩悶,對于嫁給“鬼臾區(qū)”充滿驚訝、不滿,更有甚者,鐘馗就是做主要把小妹嫁給鬼、并逼她出嫁的元兇。在兄妹關(guān)系上,《南山歸妹》與《鐘馗嫁妹》可謂大相徑庭、大異其趣。

這是否就意味著《南山歸妹》完全拋離了《鐘馗嫁妹》的內(nèi)容線索呢?并非如此?!稓w妹》中鐘馗上場詩,“驅(qū)馳萬里到神州,準擬文章作狀頭。淪落英雄奇男子,雄風(fēng)千載更含羞”,完全繼承自《嫁妹》。不過,緊接著鐘馗自白,“喜的是四時吉慶,最愛的萬福駢臻”,轉(zhuǎn)換成宮廷戲曲常有的喜慶頌圣之語;然后便是“今乃吉日良辰,送小妹到彼成親便了”,完全沒有了《嫁妹》中鐘馗自敘因科舉而殞命、由杜平而伸冤、并將小妹許配的淵源。《歸妹》既沒有出現(xiàn)小妹所嫁的“鬼臾區(qū)”,也看不到鐘馗與小妹之間的兄妹之情,鐘馗的生命歷程,出之于小妹之口:

【采茶歌】只因俺父似魔王(句),俺娘親似羅剎(韻)。生我哥哥(讀),只一副婁搜臉(句),神驚鬼怕(韻)。生下俺來貌似花(韻),因此上把奴家(讀),直比做掌中寶珠無價(韻)。俺哥哥只為龐兒(句),辜負了他甲第聲華(韻)。沒奈何拜別金階(句),直來到這太白終南(句),太白終南(句),仗劍除邪(韻)。平白地、在地府陰司把額抹(韻)。芙蓉城常歇馬(韻),酆都地常游耍(韻)。惟有孤凄埂里、是最難拿(韻)。俺哥哥曾無明無夜來搜括(韻)。弄的些鬼上鍘(韻),鬼戴枷(韻),鬼碎冎(韻),剁鬼似剖瓜(韻)。還把了奴家(韻),又嫁了沙吒(韻)。食了他鬼家茶(韻),戴了他鬼家花(韻),披了他蓋顏紗(韻),那知我心緒如麻(韻)。聽笙歌到門嘈雜(韻),聽笙歌到門嘈雜(韻)。(26)按,《南山歸妹》文本中,除【山坡羊】外,其他曲子未標注曲牌,但曲式格律規(guī)范等方面,完全是襲自昆曲《思凡》。此處【采茶歌】,據(jù)昇平署本《尼姑思凡》補。

鐘馗的形象與遭際,通過小妹之口有了清晰的交代。小妹自述鐘馗一家的情形,著眼點在于各自的長相容貌。父親“似魔王”,母親“似羅剎”,哥哥鐘馗也是“婁搜臉”,只因這副“尊容”影響了他的科舉與人生?!皼]奈何拜別金階,直來到這太白終南、仗劍除邪”,表明鐘馗并沒有“觸階而死”,履職終南除邪的鐘馗不是鬼,而是人,卻又只能在“地府陰司”“芙蓉城”“酆都地”的鬼的世界里盡忠職守。小妹口中鐘馗的生活,是那么的百無聊賴,他由人的身份而活在鬼的世界。他的“孤凄”無人可知,無人可解,只有“無明無夜”地拿鬼來耍,“上鍘”“戴枷”“碎冎”,甚至“剁鬼似剖瓜”,看上去好似鬼蜮的恐怖場景,表現(xiàn)的卻是鐘馗的寂寞孤凄。話鋒一轉(zhuǎn),小妹從鐘馗回到自身的出嫁,哥哥一人如此生活還不夠,“還把了奴家,又嫁了沙吒”,小妹也由人而生活在鬼的世界、并且要進入人鬼結(jié)合的婚姻生活,越發(fā)的“心緒如麻”了。

作為除夕承應(yīng),鐘馗的上場并不足以體現(xiàn)其節(jié)戲的特點,更重要的在于眾鬼卒、判官等參與了出嫁的喜慶熱鬧,《南山歸妹》中有著清晰的舞臺提示:

(二丫頭鬼捧妝奩切末。神荼、郁壘暗上。扮各小鬼吹打,二小鬼提大燈籠,上寫“開元進士”。扮二矮土公、土母,簪花披紅。小鬼推車,判官、鬼卒、二梅香鬼跟上。土公、土母作叩門科。扮醉司命老婦上,索門包,土公、土母遞科。末開門,土地、灶神作施禮、諢科。)

鬼怪神祇的參與,也是除夕驅(qū)儺傳統(tǒng)的再現(xiàn)。如果說神荼、郁壘、小鬼、判官、鬼卒等是鐘馗戲中普遍出現(xiàn)的角色,那么,土公、土母、醉司命(即灶神)等帶有民間信仰色彩的神祇,則是《南山歸妹》新增入“嫁妹”情節(jié)、豐富“嫁妹”故事的元素。醉司命(或灶神)與鐘馗一起參與年終驅(qū)儺淵源有自,原本年終“亂歲”的日子,面對“正神上天”“人間無神管轄”的情形,醉司命等正好操辦婚嫁大事。(27)蕭放:《歲時:傳統(tǒng)中國民眾的時間生活》,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30-238頁?!稓w妹》中的土地、灶神,不僅協(xié)助鐘馗嫁妹,而且在臺上“施禮、諢科”,更是增添了戲劇的諧謔氣氛。

于是,眾多鬼怪神祇的幫忙,和著喇叭嗩吶、“金鐃銅鈸”的鼓樂喧天,吹奏的曲子“盡都是迎年送臘”,小妹出嫁的歡快喜慶,在除夕節(jié)令的映襯下,顯得更加熱鬧非凡。原本被逼出嫁的情態(tài),也在人、鬼、神的交疊簇擁下,轉(zhuǎn)而想到“做一個夫婦生涯”,想像“由他偎咱,傍咱,疼咱”“轉(zhuǎn)眼生下一個小孩兒”的美好婚姻生活,瞬間超脫了被逼嫁鬼的不耐與煩悶,并為嫁鬼后的無聊找到排解之法,“悶來時把鬼掐,興來時把鬼打”?!赌仙綒w妹》中小妹對新婚“春宵一刻”“并蒂蓮花”的甜蜜希冀,與《思凡》中色空的期許相近,又補充了《鐘馗嫁妹》中小妹對婚姻生活“想像的缺失”。

鐘馗嫁妹的故事流傳久遠,小妹也隨著鐘馗進入戲曲之中。《鐘馗嫁妹》《南山歸妹》,再加上蒲松齡的《鐘妹慶壽》,現(xiàn)有鐘馗戲中寫到小妹的便有三種?!剁娯讣廾谩分行∶弥怀恕酒伝亍俊厩餁q】兩曲,表達的是兄妹人鬼相見、兄要嫁妹而禮法不全的情感與規(guī)矩。蒲松齡《鐘妹慶壽》以“鐘妹”命名,鐘妹只在開頭上場唱【北新水令】,接著自言鐘馗壽誕之期,小妹要準備壽禮,便把一只“臀腿豐肥”的鬼,送給哥哥以作“食料”。兩劇中小妹只是配角,主角仍是鐘馗,都有鐘馗對于命途乖舛、人生不公的憤懣不平。尤其是《鐘妹慶壽》,蒲松齡筆下的鐘馗是不平到極致,“世間的貧賤愁苦,都是幾個邪鬼作祟”,他才要吃盡天下的“魑魅魍魎”。(28)蒲松齡:《蒲松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冊817-821頁。另可參見劉超群、蔣玉斌《試論〈鐘妹慶壽〉對鐘馗題材的選擇與改編》,《蒲松齡研究》2017年第4期?!赌仙綒w妹》則是小妹心聲的直接展示,鐘馗成了配角,他由人而進入鬼的世界無聊孤凄,他決定了小妹的婚姻,小妹被逼嫁入鬼界,而這個“妹夫”卻并未出現(xiàn),也不知是何情狀。對于出嫁,小妹經(jīng)歷了從無奈、煩悶到接受、想象的心理變化。在鬼卒神祇的幫助下,出嫁的喜慶熱鬧調(diào)節(jié)了鐘妹的心態(tài),應(yīng)和著除夕節(jié)令,劇中的婚嫁習(xí)俗帶著鮮活的民間氣息,彌補了人們對于鐘馗小妹及其婚姻生活的想像。

四、雅俗之間:清宮鐘馗戲的演出傳統(tǒng)與變遷

文化史上的鐘馗是一個亦人亦鬼亦神的人物,戲曲中的鐘馗同樣體現(xiàn)出亦人亦鬼亦神的特點。通過對清代宮廷戲曲中鐘馗戲的梳理與考察,無論是“驅(qū)祟”還是“賜?!?,鐘馗在大戲《勸善金科》、除夕承應(yīng)戲《殿庭驅(qū)祟》、元旦與十二月初一日承應(yīng)戲《膺受多福》《萬福攸同》中,似乎只是一個符號式的角色,承擔(dān)著歲暮驅(qū)祟與新正賜福的職責(zé)功能,這完全迎合了宮廷節(jié)令與儀典的現(xiàn)實需要,但卻沒有鐘馗“亦人亦鬼亦神”的個性特征與情感體現(xiàn)。反而是在“嫁妹”的鐘馗戲中,文人傳奇《天下樂·鐘馗嫁妹》在昆曲藝人手里成為舞臺精品后進入宮廷,鐘馗的個性特征與昆曲表演藝術(shù)相結(jié)合,《嫁妹》成為鐘馗戲中流傳最廣的劇目。大約是出于帝后對昆曲折子戲《嫁妹》《思凡》的喜愛,宮廷劇作家學(xué)習(xí)模仿、改編創(chuàng)作了“嫁妹”故事的另一劇目《南山歸妹》,鐘馗小妹一躍成為主角,既代替鐘馗敘說其人生際遇,又在出嫁情節(jié)里展示年時節(jié)令人、鬼、神的喜慶熱鬧,填補了人們對鐘馗小妹的想像,樸質(zhì)中滿是鮮活的民間氣息。

從鐘馗文化的整體來看,民間性與文人化并存發(fā)展,雅與俗交替融合。石守謙在研究鐘馗畫的脈絡(luò)時,試圖將“雅俗之辨”轉(zhuǎn)化為“精英文化——大眾文化”的架構(gòu),闡釋二者之間“雅俗的焦慮”。(29)石守謙指出,“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存在著“雅俗的焦慮”,文人試圖用“精英文化”去“移風(fēng)易俗”,卻難以撼動“大眾文化傳統(tǒng)”的頑固,“大眾文化”也因此成為“精英文化”的“永恒威脅”。石守謙:《雅俗的焦慮——文征明、鐘馗與大眾藝術(shù)》,《從風(fēng)格到畫意》,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61-290頁。陸萼庭也指出,“鐘馗形象演變史”,是“雅俗交流以致逐步取得統(tǒng)一的過程”。(30)陸萼庭:《自序》,《鐘馗考》,第10-11頁。無論是前者強調(diào)的雅俗之間的“焦慮”與“張力”,還是后者注重的雅俗“交流”而“取得統(tǒng)一”,這些在清代宮廷戲曲的鐘馗戲中都有所體現(xiàn)。同時,我們還從清宮鐘馗戲的演出傳統(tǒng)中見出鐘馗戲在宮廷內(nèi)外的流動與變遷。歲暮驅(qū)鬼傳統(tǒng)下的大戲《勸善金科》與除夕承應(yīng)《殿庭驅(qū)祟》,新正賜福傳統(tǒng)下的元旦承應(yīng)《膺受多?!贰度f福攸同》,盡管有著宮廷的身份,但在精神價值與審美趣味上,與民間流行的鐘馗驅(qū)儺與賜福的大眾時尚并無二致?!剁娯讣廾谩返睦デ圩討驈拿耖g走進宮廷,并結(jié)合《思凡》而新編演繹出嫁妹故事的“新版本”——《南山歸妹》。鐘馗亦人亦鬼亦神的文化身份,延伸至小妹身上則是亦人亦鬼,《南山歸妹》在亦雅亦俗間將民間鬼卒神祇的信仰穿插其中,無疑也是一種雅俗共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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