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嵐
西安化覺巷清真寺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園林式建筑風格,全寺的布局規(guī)劃、建筑形態(tài)以及裝飾手法,不僅滿足了伊斯蘭文化中對清真寺的具體功能需求,更是以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闡釋了蘊含其中的審美情趣。
化覺巷清真寺地處西安市中心的鐘鼓樓廣場西北側的西安回坊歷史街區(qū)內,整體規(guī)劃遵循中國古典院落構建范式,以中軸線貫穿東西,兩側為對稱的功能劃分性建筑。建筑群從大門至禮拜殿共有四進院落,占地約13000 平方米,東西長約247 米,南北寬度約47 米。該建筑群本是皇家領域,早在唐代伊斯蘭文化進入長安時,從最初的穆斯林坊民自發(fā)聚集禮拜的禮拜點到明代皇家敕建清真寺,再到近代穆斯林坊民的自發(fā)行動,歷經千年修葺、擴建,化覺巷清真寺終于成為了最具有代表性的中國伊斯蘭文化建筑群。在千余年歷史進程中,記錄了伊斯蘭文化在中國境內漸進發(fā)展的過程,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伊斯蘭文化語境下的建筑范式及藝術風格。
化覺巷清真寺因地處中華文明核心區(qū)域的長安(今西安),又是敕建寺廟,其建筑裝飾品類相對齊全,每個具體的裝飾細節(jié)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匠心經營,使其既蘊含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也能夠體現(xiàn)伊斯蘭的文化特點。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禮拜殿中那些美輪美奐的平棊裝飾。這是我國現(xiàn)存的唯一一批以古蘭經經文為裝飾的平棊實物,具有很高的審美意義和學術價值,是研究中國伊斯蘭文化美學的重要資料。本文試圖對禮拜殿中平棊的尺度進行分析研究,探研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的包容性和學習型伊斯蘭文化藝術如何融入華夏文明,使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更為豐富多彩。
化覺巷清真寺始建年代目前并不能完全確定,根據(jù)寺管會管理人員、附近坊民口述歷史以及寺內石碑記載,化覺巷清真寺的原始建筑群落始建于唐代,但根據(jù)歷史文獻記載原址及周邊地區(qū)在唐代為皇城區(qū)域,本沒有興建清真寺的可能。唐代最早來華的穆斯林先民原聚居于現(xiàn)在的西安大唐西市、高新區(qū)、木塔寨等屬于外國商賈、外交使節(jié)等區(qū)域駐地。由于唐末的社會動蕩以及戰(zhàn)亂,大唐西市毀于大火,皇城亦被破壞,彼時長安逐漸失去了作為帝國首都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功能。后來,為了恢復統(tǒng)一管理,大唐西市周邊的穆斯林外商被統(tǒng)一遷入現(xiàn)西安市回坊歷史街區(qū)的位置。出于宗教信仰,自古以來的穆斯林坊民定居地都會有清真寺存在,化覺巷清真寺至此應該初具雛形。但是固定用做禮拜的場地及建筑并非為了清真寺專門營建,而是沿用了以前的皇城建筑。原因如下:首先是唐代的開放氣質使得長安偏好西域風尚[1],建筑、服裝、藝術、娛樂等均受到西域影響;其次是因為中國歷史上外來的建筑樣式都和宗教相關[2],清真寺如果為唐代專門修建,則一定帶有明顯的阿拉伯建筑藝術風格,就如廣州的懷圣寺。
宋代至金朝直到元代的400年間,雖然長安不再是首都,但依舊有絡繹不絕的穆斯林前往定居。長安回坊從一開始投入使用便一直都屬于藩坊,其間居住的坊民雖然保持胡姓、宗教信仰等生活習俗,但已經逐漸融入?yún)⑴c到了華夏文明的歷史發(fā)展進程當中。因為坊民的逐漸增多,化覺巷清真寺在以后的時間里,歷經多次修葺、擴建,但一直自發(fā)自覺地保持著中國傳統(tǒng)建筑樣式(如元代新建的省心樓等),說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的認同感已經深入坊民人心。
圖一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局部平棊
明太祖朱元璋推行各少數(shù)民族漢化,強調恢復漢族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禮儀,解放了異族壓迫,恢復了封建生產關系。此時期新建的官式建筑在布局、結構、造型上都體現(xiàn)出了民族復興和封建帝國中央集權的強烈力量[3]?;X巷清真寺于明洪武二十五年敕建,在清真寺原址上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劃,將以往建筑遺存合理保留,按照中國的官殿建筑改作而成[4]。今天我們看到的化覺巷清真寺現(xiàn)狀,大部分都是明代敕建完成,后續(xù)清代雖有修補,但沒有發(fā)生大格局上的變化。
本文探討的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平棊裝飾,均為明代敕建時的實物遺存。
平棊就是天花板,也稱為“承塵”,指在建筑內部柱子上方搭建同制式的方木格網,并在上面放置相同規(guī)制彩繪木板,是木結構建筑中遮擋建筑梁、枋、檁等使用的平坦頂棚,可以調節(jié)空間高度,也有一定的保溫功能。宋代李誡在其著作《營造法式·小木作制度三》中有云:“造殿內平棊之制,於背版之上,四邊用桯,桯內用貼,貼內留轉道,纏難子。分布隔截,或長或方,其中貼絡華文?!被X巷清真寺禮拜殿平面圖呈漢字“凸”字形狀,由一個長方形正殿和一個正方形后殿組成,是典型的“勾連搭”結構,正殿和后殿均有平棊裝飾。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平棊均為正方形,按區(qū)域網格排布。其做法為在建筑物的木架構上,由梁枋下加木縱橫成井字形框架,再于每個框架上放置彩繪木板(圖一)。禮拜殿井字形框架根據(jù)建筑主體架構進行合理排布,均為13 厘米,厚7 厘米。木框架上放置彩繪木板,每塊都可以隨時取下,進行調整。圖二為取下來的后殿平棊。該平棊為正方形,邊長70 厘米,厚度2 厘米,正面能明顯看出四周靠邊約3 至5 厘米范圍內沒有彩繪,是安裝放置好以后被遮擋的部分;從背面能看出由三塊板材拼接而成,上下有邊,還有榫卯結構的背筋嵌入木板,防止平棊年久變形。平棊背面有兩組文字編號,一組為“三號三”,另一組為“8 排廿號”,可推測在建筑設計時每塊平棊都設有編號,不能隨意移動,兩個編號對應建造或修繕的不同時期的不同歸放位置。目前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正殿平棊有四種尺寸,后殿平棊有兩種尺寸。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正殿在東,后殿在西。正殿內部南北寬30 米,東西進深22 米,正殿西邊屋檐(同屬于禮拜殿室內部分)與后殿以勾連搭結構相連,后殿內部南北寬10.3 米,東西進深10.5 米。
圖二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后殿平棊正面、側面、背面
正殿內部(包括西邊屋檐)共有平棊562 塊,殿外東邊屋檐下統(tǒng)一以平闇(暗紅色無彩繪方形木板)裝飾,共計126 塊。20 世紀70-80年代清真寺翻修時,對平棊進行了位置調整,將圖案完整的平棊調整到中間顯眼位置,將完全損壞及遺失的調整到正殿南北邊緣??紤]到禮拜殿不允許普通游客進入?yún)⒂^,遂將部分平棊移動到正殿外部東邊屋檐下中心位置,以便游客能夠觀賞到。目前,正殿內部保存下來的平棊有460 塊(其余平棊空位由暗紅色平闇代替),正殿外部東邊屋檐下有平棊53 塊。禮拜殿平棊數(shù)量、大小及分布如圖三所示。
圖三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平棊尺度及分布示意圖
由圖三可見,正殿平棊框架寬度一致,正方形平棊大小并不完全一致,目前統(tǒng)計為四種尺寸。在正殿中心位置東、西方向分別放置有兩塊大尺寸平棊,一塊占據(jù)周邊平棊四塊的位置,邊長為191厘米;正殿中間(第2-6 開間)常規(guī)尺寸平棊邊長均為89 厘米,占據(jù)了最多的頂棚面積;正殿南北兩端(第1、7 開間)平棊尺寸較小,邊長均為78 厘米;東西屋檐平棊尺寸最小,邊長均為55 厘米。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后殿建筑格局接近正方形,平棊整體在一個相對完整的區(qū)間內進行分布。東西12 列,南北12 行,正中有一塊大幅平棊占據(jù)了四格位置,共有平棊141 塊,目前均保存完好。后殿平棊尺寸與正殿的四種尺寸都不相同,目前統(tǒng)計共有大小兩種尺寸,分布如圖三。大塊平棊邊長為137 厘米,小塊邊長為62 厘米。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的平棊裝飾,從尺度方面進行梳理歸納,有以下特點:
1.禮拜殿正中以大幅面平棊代替了藻井進行裝飾。明代建筑對藻井使用有明確的等級限制,一般寺廟殿堂如果有建筑頂棚裝飾,都會根據(jù)不同級別在大殿居中的佛像正上方位置修建藻井,并在周邊位置裝飾平棊,較典型的如明代修建的北京智化寺萬佛閣藻井(圖四)。化覺巷清真寺內鳳凰亭頂部設有藻井裝飾,說明從建筑等級上來說,該寺具備使用藻井的高規(guī)格級別,但禮拜殿卻并沒有以藻井進行裝飾,僅在正殿居中位置放置大幅平棊兩塊,后殿居中位置放置一塊。
這種特點是由伊斯蘭文化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伊斯蘭教的清真寺是聚眾禮拜的場所,在大殿正常進行禮拜活動時,人們盡量緊密地站成一排一排(要求肩膀和腳都挨著站立),排列順序為先來的人站在大殿最里面,后來的人跟著并排站,站滿一排再往下一排站。進入大殿禮拜時人人平等,沒有固定位置;后殿西墻的窯殿是禮拜的方向,整體在建筑最西邊,不具備做完整藻井的條件,因此禮拜大殿全部用平棊進行裝飾,視覺效果統(tǒng)一,體現(xiàn)出平等、博愛的文化訴求。中心位置大幅面的平棊讓殿內天花板不至于過分單調,使空間有了凝聚力的視覺效果。從內到外三塊大幅平棊排列在由柱子劃分的三個區(qū)間,呈現(xiàn)出彼此平等的關系,讓參與禮拜的人無論站在哪里,內心都不會感到差異性。
圖四 北京智化寺萬佛閣藻井
2.大小錯落,因地制宜?;X巷清真寺正殿平棊按每個開間橫向(南北)排列4 塊構建,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稱、均衡的審美習慣。南北兩邊因為靠墻有梁柱等結構占用空間,此處平棊保持橫向四塊排列,但在尺寸上進行了細微的縮減,計算合理精妙,站在正殿內如果不仔細觀察,難以注意到尺寸差異。東西屋檐開間寬度與正殿內部相同,進深較淺,根據(jù)結構變化平棊尺寸需要進行縮小設計,每個開間橫向排列六塊。后殿建筑面積小于正殿,經過合理設計,保證平棊使用的偶數(shù)塊,大小還要適中,最終確定為東西、南北均排列12 塊。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總體建筑結構的功能要求,與一般寺廟大殿有所不同,但在平棊裝飾尺度上能夠根據(jù)實際情況靈活調整,保證了裝飾視覺效果的統(tǒng)一協(xié)調,并符合中國傳統(tǒng)建筑裝飾的文化性要求。
化覺巷清真寺禮拜殿平棊尺度的匠心經營,說明自建寺以來,信仰伊斯蘭教的坊民對中國傳統(tǒng)建筑文化的高度認同與理解,最終將伊斯蘭文化對宗教建筑的實際需求用中國傳統(tǒng)建筑語匯進行了完美詮釋,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融合歷史遺產。
注釋
1.《中西文化交流史》,沈福偉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48~151 頁。
2.《中西文化交流史》,沈福偉 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77~178 頁。
3.《中國建筑常識》,林徽因 著,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9~50 頁。
4.《中華文明史》(精裝本),袁行霈、嚴文明、張傳璽、樓宇烈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四卷第250~25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