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鋒
唐貞觀年間,玄奘西行求法之事震驚朝野和整個佛教界。玄奘西行求法事件的發(fā)生,實則為應對國內佛教發(fā)展困境而為之,是時佛教發(fā)展處于停滯狀態(tài),且相關教義漏洞百出,一些僧人在如此困境之下將視野轉向佛教發(fā)源地。有唐一代國力強盛,陸上絲綢之路得到了進一步的疏通和發(fā)展,海上絲綢之路則隨著海上貿易的發(fā)展,漸趨興盛。除此之外,安定的國際和國內環(huán)境,使唐初得以休養(yǎng)生息,人民生活水平逐步提高,國內物質財富日益豐富,在此種主觀和客觀情況雙重利好境遇下形成了前往印度求法的高潮。
《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成書于盛唐時期,為義凈所著。義凈自幼出家,咸亨二年(671年),由海陸出發(fā)前往印度,其在那爛陀修行十余年。因武后稱制,急需“稱述符命”,特招義凈回國,史載“天后敬法重人,親迎于上東門外”((唐)圓照:《貞元新定釋教目錄》卷十三,第185頁,引自《大正新修大藏經》,vol.55,No.2157)。
求法高僧傳中記述了唐貞觀年間至武后四十余年間五十六僧的西行求法事跡。該書成為研究是時中西海上交通,以及沿線國家風土人情的重要交通史料。此書之中對各僧籍貫進行了詳細記述,其中共有唐僧三十四人,這些人中竟有十九人出自南方,而荊、益二州又獨占十一人,占義凈所見西行求法唐僧的近乎三分之一,占南方西行求法人眾半數(shù)以上。何以荊、益二州倍出西行之人,尚需從兩地佛教之發(fā)展談起。
中國南方地區(qū)佛教發(fā)展起于三國時期,而興盛始于東晉。東漢末年天下大亂,傳統(tǒng)的政治經濟要地中原地區(qū)戰(zhàn)亂頻發(fā),人民流離失所,向北則為蠻夷之地尚不足以遷徙,而此時的南方地區(qū)則在孫氏政權的控制之下呈現(xiàn)出安定祥和的景象,促使北人南遷。已于東漢末年興起的佛教也在此過程中傳到南方地區(qū),史載北方著名僧人支謙“以漢末沸亂,南渡東吳”((梁)釋僧佑著:《出三藏記集》卷七,《合首楞嚴經記》,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06頁)。此外,東吳統(tǒng)治者也對佛教采取一種較為開明的態(tài)度,支謙亦受到吳主的賞識,是時“吳主孫權聞其博學有才慧,即召見之……權大悅,拜為博士,使輔導東宮。甚加寵秩”((梁)釋僧佑著:《出三藏記集》卷十三,《合首楞嚴經記》,《支謙傳》,第192頁)東宮之主即為之后的吳主孫亮,這對于佛教在南方地區(qū)的傳播大有裨益。除此之外,尚有安世高和康僧會等人對南方佛教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促進作用。東晉時期,北方地區(qū)的戰(zhàn)亂使得人口進一步南遷,其中不乏高僧大德,錢大昕言謂“晉南渡后,釋始始盛”((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六,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頁)。
東晉時期南方玄學大興,玄學在南方地區(qū)作為高品之學而在南方士族中廣為流傳。此時“善談名理者,挾其所學,南游江淮?!葱l(wèi)之間,兩晉之際,俱有學士名僧之南渡。學術之遷徙,至此為第三次矣。自此以后,南北佛學,風氣益形殊異。南方專精義理……”(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1頁)。而佛教的傳入,為適應當?shù)匚幕諊蛐W靠攏重義理。唐長孺先生曾經指出“江南佛學之發(fā)達及其特點卻與玄學有極為密切的關系?!铣灾亓x解,也正是在玄學盛行的氣氛中形成的。盡管隨著佛學研究的深入,佛學義理日益明顯,脫離佛經本義的玄學化傾向不再繼續(xù),但南朝佛教之重義不僅出于玄學,而且繼續(xù)受到玄學的影響,并最終在更高的基礎上玄學化”(唐長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三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頁)。
南方地區(qū)佛教義理化的發(fā)展對激發(fā)該地僧侶產生西行取法之宏愿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義凈法師書中所載道琳法師西行求法源于“后復概大教東流,時經多載,定門鮮入,律典頗朽,遂欲尋流討源,遠游西國”((唐)義凈著,王邦維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校注》,第133頁)。潤州玄逵法師,則“邊閑律部,偏務禪寂。戒行嚴峻,誠罕其流。聽諸大經,頗究玄義”((唐)義凈著,王邦維校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校注》,第145頁);會寧法師亦“敬勝理若髻珠,棄榮華如脫履。薄善經綸,尤精律典。思存演法,結念西方”((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二卷,第76頁)總而觀之,南方地區(qū)佛教的義理化,致使南方僧人思辨能力普遍提高,通過對經義的詳細研讀,發(fā)現(xiàn)其問題所在,由此便產生了尋求原本之佛經的念頭,使得其中的有志之士將目光轉向了佛教的發(fā)源地,以期西行獲求真知。
荊州“府控巴、夔之要路,接襄、漢之上路,襟帶江、湖,指臂吳、越,亦一都會也”((清)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652頁),荊州之地地處交通要地,亦為南北交流樞紐之地。荊州佛教在漢魏時期已經開始流傳,直到東晉時期,荊州佛教開始崛起。北方佛教南傳之時,前往荊州及途徑荊州之高僧大德數(shù)量可觀,對荊州佛教之傳播大有裨益。
東晉哀帝時期,釋道安前往襄陽,宣揚佛法,“四方學士競往師之”((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一卷,第177頁),由此襄陽地區(qū)佛教大盛,其弟子亦積極向四周弘法,極大地促進了周圍地區(qū)佛教的發(fā)展。兩晉時期荊州佛教的活躍程度已經可以和長安等佛教重鎮(zhèn)相媲美。據(jù)《高僧傳》統(tǒng)計,兩晉時期于荊州弘法的“義解”高僧達29人之眾,遠多于長安和健康地區(qū)的18人和12人(許展飛、陳長琦:《東晉荊州佛教崛起原因考》,《學術研究》,2008年第4期,第157頁)。至隋及唐初期,荊州地區(qū)因其濃厚的佛教底蘊,吸引著高僧大德紛紛來此講學,亦促進該地佛教的進一步發(fā)展。智覬法師于開皇十三年(593年)前往荊州開壇講經,是時“道俗延頸,老幼相攜,戒場講座,眾將及萬”((梁)慧皎等撰:《高僧傳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46頁),盛況空前。至唐代,玄奘前往荊州講學時盛況亦如同前,“時漢陽王以盛德懿親,作鎮(zhèn)于彼,聞法師至,甚歡,躬申禮謁。發(fā)題之日,王率群僚及道俗一藝之士,咸集榮觀?!?(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頁)
佛教傳入益州地區(qū)最早應在東漢晚期至三國時期,至東晉時期,四川地區(qū)的佛教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高僧慧遠弟子慧持“聞成都地沃民豐,志往傳化,兼欲觀矚峨嵋,振錫岷岫,乃以晉隆安三年辭遠入蜀”,“乃到蜀,止龍淵精舍,大弘佛法,并絡四方,慕德成侶……時有沙門慧巖、僧恭,先在岷蜀,人情傾蓋,及持至止,皆望風推服?!?(梁)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六卷,第230頁)開巴蜀佛教傳播之風氣。隋末唐初,戰(zhàn)亂頻發(fā),此時江南之地亦受戰(zhàn)亂波及,而四川地區(qū)則因相對安全而吸引著大量人口的遷徙,所謂“四方多難,總歸綿益”((梁)慧皎等撰:《高僧傳合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頁),其中遷徙之人中不乏僧侶。
蜀地的安定祥和,使一批高僧大德紛沓而至,在此地講學立說。玄奘法師亦曾居于蜀地數(shù)年以宣揚佛法,“講座之下,常數(shù)百人,法師理智宏才皆出其右,吳、蜀、荊。楚無不知聞”((唐)慧立、彥悰著,孫毓棠、謝方點校:《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第7頁)。釋神迥“擁錫庸蜀,流化岷峨……春秋六十五矣,四眾哀慟,悲其來法來儀,未幾而終,素懷莫展。益州官庶士俗,以同舟列道,爭趨奔于葬所。素幢競野,香煙蔽空;萬計哀號,生動天地”((梁)慧皎等撰:《高僧傳合集》,第206頁)。
蜀地僧人外出求法至唐代已歷數(shù)百年的時間,無論是僧人對外出求法的接受程度,還是其先輩經驗的榜樣作用均高于他處。四川為高山環(huán)繞,交通不便,從而導致蜀地佛教的發(fā)展較為閉塞。始自魏晉南北朝時期,“惟蜀中距當時佛教最盛之國都建康太遠,義學水平不高,故蜀中有志之士每嫌‘州鄉(xiāng)術淺’,下三峽趨建康,從名師進修多年,再西返鄉(xiāng)土,始能盛為講說”(嚴耕望:《魏晉南北朝佛教地理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頁)?!陡呱畟鳌分幸噍d有釋道汪“后聞河間玄高法師禪慧深廣,欲往從之。”(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七卷,第283頁)之思索者,亦有釋法琳“常恨蜀中無好宗師,俄而隱公至蜀,琳乃剋己握錐,以日繼夜。及隱公還陜西,復隨從數(shù)載?!?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高僧傳》,第十一卷,第437頁)四川地區(qū)佛教的發(fā)展促進當?shù)厣畟H集團以及佛學事業(yè)的發(fā)展,也促進了佛教在基層的傳播,使四川地區(qū)佛教擁有著較為廣泛的信眾。在其進一步的發(fā)展過程中,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則又激起了川蜀僧人向外求法之心。
西行求法的僧人籍貫以荊、益兩州為多。究其原因,其一,是佛教本身向外傳播的需求。其二,魏晉南北朝時期南方地區(qū)盛行玄學,佛教為適應當?shù)匚幕諊识谀蟼鞯倪^程中逐漸義理化。其三,荊、益二州的佛教發(fā)展基礎較好??偠^之,因荊、益兩州佛教發(fā)展使人們對于佛教適應社會的需要更加迫切,但在此過程中由于本土佛教逐漸陷入僵化,弊端叢生,從而激起了僧眾思念印度之情,以求取真經,促使佛教不斷被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