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新加坡)
母親喜歡的食品,往往會成為追隨孩子終生的影子。
腐乳成為我一生的眷念,就源于童年時母親對我的影響。
母親愛吃腐乳,常吃腐乳。她小心翼翼地用湯匙從玻璃瓶里挖取腐乳的手勢,輕巧而又溫柔,仿佛是在掏出不小心掉落于瓶子內(nèi)的云絮。
其實,吃腐乳,也就無異于品嘗云絮了,有著難以言傳的快樂。
在發(fā)酵的過程中,原本平平無奇的豆腐,不動聲色地起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然而,就和人一樣,腐乳的品質(zhì)也是良莠不齊的。品質(zhì)差者,一味死咸,像一則蹩腳的微型小說,只讀一兩句,便知道結(jié)局了。品質(zhì)上乘者呢,則好似投射在舌面上的光,明暗遞變,能夠鋪陳出深淺不一的層次,像精彩絕倫的短篇小說,讓人回味無窮。
我吃腐乳,喜歡“錦上添花”—加糖、加麻油、加辣椒粉,味道因此而變得又咸又甜、又甘又潤、又香又辣,宛若夜空里的火樹銀花,每一口都使人意蕩神馳、心魂俱醉。
我以腐乳配粥配飯,我也用腐乳調(diào)制醬料配搭百物。
飲食力求清淡的好友阿策,看到我吃腐乳時如癡如醉的樣子,忍不住說道:
“哎呀,你既愛臭豆腐,又愛腐乳,怎么專吃這些又腐又臭的東西呢?”
我微笑地答道:
“嘿,物極必反呀,當腐臭達于巔峰,就變?yōu)槿碎g極品了!”
是真的。腐乳,就像是彩色的輻射,能使胃囊霎時變得艷光四射;它也像飲食界里的“華佗”,有本事讓原本奄奄一息的胃囊立馬精神奕奕地活過來。
盡管腐乳讓我神魂顛倒,可是,日勝卻對它“敬而遠之”。身為瓊州人的他,在整個成長過程中,從來不曾讓腐乳沾唇。婚后,第一次看到我在一方腐乳撒上各種調(diào)味品而吃得津津有味時,簡直看傻了眼,宛如在看外星人吃東西。然而,不久后,習(xí)慣成自然,也就見怪不怪了。
有時,在國外旅行,“腐乳癮”發(fā)作時,他還會不辭勞苦地帶我到當?shù)亍爸袊恰钡某壥袌鋈フ?、去買?,F(xiàn)在,出國之前,他索性提醒我:“腐乳,帶了嗎?”
舌頭往往會隨著年齡而成長,唯獨對于腐乳,我始終保持著初心與鐘情。這份愛,至死不渝。
和對腐乳的專一與迷戀恰恰相反的是,我恨羊肉—我恨它的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最糟的是,我的嗅覺對羊肉的腥膻特別敏感,遠遠遠遠地,就知道“宿敵”在前方了。
偏偏先生日勝喜歡羊肉,婆母是烹煮羊肉的能手,羊肉湯、燜羊肉、煎羊扒、烤羊排,全都讓她的七個孩子魂牽夢縈。這種味蕾的烙印,成了他們味覺“終生的胎記”。
知道我怕羊肉,日勝從來不曾把羊兒驅(qū)趕進我口里。而我呢,雖然一聞到羊肉那濃濁的氣息時連隱秘的胃壁都冒出雞皮疙瘩,但是,我從來也不曾出言禁止他吃,唯到餐館用餐時,他都很自覺地不點食羊肉。偶爾到熟食中心,聞及羊肉湯冒出大團大團濃烈的氣味而想“重溫舊夢”時,也會自動自發(fā)地坐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獨善其身”。
婚姻的真諦,不在于同化對方。
尊重和支持,才是最為重要的。
締結(jié)婚姻關(guān)系的兩個人,誰也不是誰的另一半,男的女的,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
所以嘛,當腐乳邂逅羊肉時,我們不必用腐乳去腌制羊肉,更不必在咖喱羊肉里攙入腐乳;腐乳和羊肉,是可以在“各司其政”的方式下,保持自己獨特的味道的。
這種無可取代的味道,也就是各自的魅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