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那晚,一個女子坐在她丈夫波濤滾滾的鼾聲邊,垂釣夢境。
她丈夫的鼾聲水面寬闊,暗潮起伏,里面有若干神秘之魚。
垂釣了半夜,果然釣出一尾,啊,風(fēng)情萬種、斑斕炫目之美人魚!
女子一聲呵斥,有淚滴出,遂迅速把那美人魚一把摁住,拎起,趁魚兒新鮮趕緊往廚房里跑。一番深加工處理后,次日,烹制成一道美味的川式美人魚火鍋。
晚飯用餐時,她問丈夫,這尾美人魚味道如何?啊啊,她丈夫瞥了一眼太太,趕緊埋下頭吃飯。又抬頭,打著哈哈,哈哈……但哈哈聲里分明濺出幾滴可疑的水沫。細看,是昨夜鼾聲里殘存的暗流。
是夜,她丈夫鼾聲詭譎莫測,旋渦暗涌,不知深淺。那女子沿著鼾聲向遙遠的上游走去。漫天月色,不知所終。
凡美食家,身體里必有一群野生動物出沒。
打鼾時,他鼻息里的獅吼與狼吟。走路時,他腳步下的獵豹影子。思考時,他頭腦里猴子的靈敏與尖叫。沐浴時,他身體上脫落的穿山甲鱗片。與人擁抱時,他姿態(tài)里虎腰熊背的發(fā)力。歡唱時,他舌頭里閃耀的大眼鏡王蛇的火紅蛇信!
他消化不良!必須吃消化藥助消化。當(dāng)藥片進入他胃囊里,那藥片就覺得,啊,四周簡直是一片莽野風(fēng)光。胃液里孔雀開屏,胃酸里眼鏡蛇發(fā)情,胃壁上金絲猴成群。大象邁步。犀牛漫游。河馬蹣跚。如果你有幸觀摩到他的排泄物,那真是一片微型的古大陸遺址與待開發(fā)的廢墟公園。身體的斷層已成為動物進化史的一個物證。他那胃的切片早已成為動物學(xué)家、考古學(xué)家、地質(zhì)學(xué)家,乃至病毒學(xué)家的最愛。你可以從他的排泄物里預(yù)見到人類,啊,一種與獸合體的新新種群之降臨。
戴帽子的人,帽子和頭顱不斷爭吵,爭奪肩膀的所有權(quán)。
帽子訓(xùn)斥腦袋。什么腦袋?如此荒蕪,亂草叢生,毫無章法。
頭顱不服氣,什么帽子?沒我腦袋,要你帽子何用?
而我,介于帽子與腦袋之間,既不敢得罪原生之腦袋,也不敢得罪后天賜予之帽子。
只能寫詩歌時,求帽子暫時離開,只留一只孤零零腦袋浪游世界,天馬行空。
不寫詩歌時,就順手把腦袋摘下,塞進抽屜里,讓它閉目思故,或者閉目養(yǎng)神。在空無的肩膀中央,恭恭敬敬地放上那頂別人的大帽子。
一個中年人被孩子與老人強行掰成兩半,一半生命建造成了幼稚園,另一半生命建造成了養(yǎng)老院。幼稚園里有他一個永遠不肯長大的孩子。養(yǎng)老院里有他一對永遠拒絕死亡的父母。他在這兩者之間日夜奔走,心力交瘁。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老與幼、生與死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啊,終于有一天,他變成了他兒子的兒子,又同時變成了他父母的父母。他解脫了。因為在更老與更幼之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一座中轉(zhuǎn)站。他老在更老里,幼在更幼里。天真爛漫在老與幼、生與死的夾縫間。他現(xiàn)在對著三歲兒子喊爸爸。對著八十歲父母喚寶寶。在生與死之間來回奔走,其樂無窮。
七十五歲。牙齒越來越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門牙早就叛變。臼齒跟著起哄。牙齦越界造反。舌頭頂著口腔像一面造反大旗。
我現(xiàn)在嚼任何東西都是嚼一團混沌,嚼一團虛無?;煦缗c虛無在我嘴里滾動,嘴是生命的黑洞。
最后的幾顆殘牙已把我逼到死角,已把我抵押給牙醫(yī)作人質(zhì)。
我只能投降。
筷子是我掛白旗的旗桿。我埋頭吃飯時飄垂的白發(fā),低垂成無與倫比的投降者的白旗。
一本書一只鳥籠。一只貌似很小其實廣闊無垠的鳥籠。每個字都是一只鳥。每行句子都是一朵云。每個驚嘆號都是一棵樹。每顆逗號都是一只松鼠。每個問號都是一彎月。它小而不小,確定而不確定。你打開籠門閱讀,發(fā)現(xiàn)里面真的無邊無際。有森林、草原、河流、山巒、卵石灘、桃花水、野生動物群落與天空。你進去,早忘了它的鳥籠本質(zhì)。在里面爬山、涉水、狩獵、野營,觀賞日出日落,感嘆月盈月虧,忘了是在書里,籠子里。因為你感覺不到那籠柵與籠門的存在。因為那籠柵與籠門已完全與四周的風(fēng)物與風(fēng)景融為一體。多少年過去。你已全然忘了書,忘了籠子。你只認為世界本來就是如此,世界應(yīng)該如此,世界必須如此。啊,章兄,你是在議論一本書嗎?還是在議論你的心靈或者思維方式?不。我僅僅是在議論一只鳥籠。一只用書本搭成的鳥籠。我進去后再沒有出來。我的血肉已漸漸融化進籠柵并成為這籠子秩序的一部分。出籠的道路早已絕跡。前方是飛舞的死鳥。身后是飛舞的死鳥。頭上是高懸的大地。腳下是塌裂的天空。
在書架找書,右角落傳出博爾赫斯的手杖聲。左角落傳出陶淵明的吟哦聲。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詩上,一朵不穿褲子的云正高一腳低一腳地下樓。書架頂端,幽州臺上古遠的長吟聲,回蕩著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唏噓。
馬丘比丘峰的巔峰上,我正攀登著去尋找聶魯達,卻一不小心拐進了卡爾維諾的隱形城市,迷失在隱形城市那無邊無際、錯綜復(fù)雜的羅網(wǎng)般墻縫里……
書架最下端,夜夜傳出卡夫卡因肺病而掙扎的咳嗽聲。那么撕心裂肺,那么徹夜輾轉(zhuǎn)。我真想去看望他一次。但我沒有捷徑可走。要找到他,必須千回萬轉(zhuǎn),穿越無數(shù)城堡與老鼠洞,穿越無數(shù)城門與地道,但最后抵達的也許只是一個蛛網(wǎng)構(gòu)成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