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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春秋筆法及其歷史書寫中的客觀性

2020-12-11 14:03
關(guān)鍵詞:趙盾史官主觀

駱 揚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西安 710062)

一、由春秋筆法引出的問題

既然《春秋》本為魯國史書,其形式為史文,或曾經(jīng)過孔子的筆削,其主要內(nèi)容無外乎就是由對客觀史事的記錄構(gòu)成??蛇@樣的記錄是如此的簡略,既沒有描述詳細的史事過程和人物的對話,又沒有專門對于人物事件的評論和看法,所以有人斥之為“斷爛朝報”似乎也情有可原,為何《春秋》就成了充滿書寫者強烈主觀意識的褒貶之書了呢?若作如是觀,又如何來看待這種主觀意識與客觀史事之間的關(guān)系呢?按照傳統(tǒng)的理解,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春秋筆法”。我們不妨先從對春秋筆法理解的早期歷史演變?nèi)胧郑Y(jié)合前人對它的看法作一簡要的回顧和評析。

《左傳·宣公二年》中曾記述了孔子對董狐記錄“趙盾弒其君夷皋”的評價,認為他是“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1)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67頁。。此處所謂的“書法”大體上即可算是一種“春秋筆法”了,可見在孔子之前,史官們記載歷史便有一定的書寫規(guī)則與方式。而《左傳·宣公十四年》里引君子曰的話“《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2)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913頁。似乎又暗示了孔子與春秋筆法的關(guān)系以及春秋筆法的特點。而孟子更是明確地用“其義則丘竊取之矣”(3)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74頁。的說法點明了孔子作《春秋》的關(guān)鍵所在。后來的董仲舒、司馬遷也均是順著此說法進一步強調(diào)了孔子春秋筆法“約其文辭而指博”、“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4)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43—1944頁。的特點,及其“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5)司馬遷:《史記》,第3297頁。的意義。今文經(jīng)學(xué)家對于春秋筆法的解讀也多是在這一基礎(chǔ)上深入闡發(fā)的。

而杜預(yù)則提出了東漢以來古文經(jīng)學(xué)家的代表性意見。他總結(jié)了《左傳》對《春秋》經(jīng)文義例的解釋,認為春秋筆法大多為周公所創(chuàng),孔子只是從而修之,據(jù)舊例而發(fā)義(6)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705—1706頁。。劉知幾繼承了杜預(yù)的看法,提出:“《春秋》之作,始自姬旦,成于仲尼。丘明之《傳》,所有筆削及發(fā)凡例,皆得周典,傳孔子教,故能成不刊之書,著將來之法”(7)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90頁。,這無疑是說春秋筆法皆得自周典,孔子并無筆削。自此之后,對于春秋筆法的意見,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在這兩類傳統(tǒng)看法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來的。

那么《春秋》到底有沒有筆法呢?如果有,那究竟是所謂孔子的“筆則筆,削則削”(8)司馬遷:《史記》,第1944頁。,還僅僅是史官的記史規(guī)則?抑或二者兼而有之?當(dāng)然,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對孔子是否作過《春秋》,時至今日仍然難成定論。不過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看待這個問題:從史實層面上看,雖然現(xiàn)有史料證據(jù)更傾向于是而不是否,但我們?nèi)匀缓茈y肯定,孔子本人到底有沒有“作”或者是“修”過《春秋》;可是從文化史和思想史對中國傳統(tǒng)的影響層面來看,孔子作《春秋》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雖然近代以來的許多歷史學(xué)家本著疑古的態(tài)度提出各種反駁意見,甚至進而推翻孔子作《春秋》這一命題,但這也無法抹殺后一層面上孔子作《春秋》的意義——無論孔子實際上是否作過《春秋》,歷史上孔子作《春秋》之說所形成的文化意蘊及其傳承與影響都是客觀存在的。即使本著疑古求真的精神想要推翻孔子作《春秋》的嘗試,也只是歷史中對這一傳統(tǒng)的進一步繼承、批判和發(fā)展而已。理解了這一點,我們發(fā)現(xiàn)從春秋筆法本身來看,也是如此。首先,從歷史文化對傳統(tǒng)的影響層面來看,春秋筆法的存在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其次,根據(jù)現(xiàn)有的史料證據(jù),根本難以將春秋筆法中的史官記史規(guī)則與孔子的筆削明確區(qū)分開來。

既然如此,我們可以暫將現(xiàn)有《春秋》著作權(quán)的問題擱置,而先關(guān)注春秋筆法這一現(xiàn)象本身。前人往往把焦點更多集中到《春秋》文本是如何反映書寫者(不論是史官還是孔子)的主觀意識上,即春秋筆法是怎樣在客觀史事的記錄中寓褒貶和體現(xiàn)微言大義的?他們熱衷于討論所謂的“春秋筆法”是怎樣將書寫者的主觀意識呈現(xiàn)出來。這在中國古代經(jīng)學(xué)史上,特別是今文經(jīng)學(xué)家那里是核心問題之所在。然而春秋筆法的這種特點也招致了一些對《春秋》負面的看法,其中較有代表性的當(dāng)屬唐代劉知幾在《史通·惑經(jīng)》里的質(zhì)疑。到了近代,歐洲漢學(xué)家理雅各在翻譯《左傳》所作的序言中,因其自身文化的差異性,更是對春秋筆法所導(dǎo)致歷史記錄之失真提出了直接的批評(9)詳見理雅各:《中國經(jīng)典》,V(第5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38—49頁。。那么究竟該如何來看待這樣的矛盾呢?春秋筆法是否因為對主觀意識的凸顯而嚴重損害了歷史記錄的客觀真實呢?我們不妨結(jié)合《春秋》中具體的例子來作進一步的探討。

二、從兩種“弒君”書寫看史官主觀意識之客觀性

先來看談及“春秋筆法”那個引用率頗高的例子,《左傳·宣公二年》當(dāng)年《春秋》經(jīng)曰:“趙盾弒其君夷皋”。只看這句話,某人做了某事,我們會覺得史實的記錄簡潔明了。但雖然簡明,讀者對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詳細過程卻無從知曉,因為歷史的細節(jié)隱藏在這句話的背后,并未顯現(xiàn)出來。這些史事對于《春秋》的書寫者來說是在場的;而對于我們今天的讀者來說,因為時空的限制,史事是不在場的。所以通過《春秋》簡略的史文我們無法更多了解到它所蘊含的內(nèi)容和意義。而《左傳》對史事的詳細記載無疑為讀者與《春秋》文本之間的鴻溝架起了一座橋梁。但根據(jù)《左傳》的描述:

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趙盾)未出山而復(fù)。(10)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867頁。

可見“趙盾弒其君”從我們今天的標準看是一個與歷史事實不相符合的記錄。實際上的弒君之人并非趙盾,而是趙穿,當(dāng)時趙盾逃亡在外,趙穿弒君之時他并不在場。我們也許會問歷史記錄怎么可以與歷史事實不符,難道記錄《春秋》的史官所了解的事實與《左傳》不一樣嗎?并非如此。晉太史董狐是有意這么書寫的,而且他說了這樣記錄的緣由,即“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11)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867頁。。董狐認為趙盾雖非親手弒君之人,但要么就逃出國境不再回來,要是回來就必須懲辦弒君的兇手,而他任何一點都沒有做到,那么他對于弒君之事就有著極大的嫌疑和不可推卸的責(zé)任?!斗Y梁傳》對于這條看起來讓人困惑的記錄解釋得更為明晰:

晉趙盾弒其君夷皋。穿弒也,盾不弒,而曰盾弒,何也?以罪盾也。其以罪盾,何也?曰:靈公朝諸大夫而暴彈之,觀其辟丸也。趙盾入諫,不聽。出亡,至于郊。趙穿弒公,而后反趙盾,史狐書賊曰:“趙盾弒公?!倍茉唬骸疤旌跆旌酰∮锜o罪。孰為盾而忍弒其君者乎?”史狐曰:“子為正卿,入諫不聽,出亡不遠,君弒,反不討賊,則志同。志同則書重,非子而誰?”故書之曰“晉趙盾弒其君夷皋”者,過在下也。(12)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12頁。

董狐在這里指出,趙盾回來卻不討賊,表明他對趙穿弒君的行為是認同的,也就意味著他們的想法一致,想法既然一致,書法就記錄其中身份地位高的人。趙盾難以排除自己弒君同謀的嫌疑,又位高權(quán)重,于是就成了董狐記錄中所認定的弒君者。而孔子對這樣與事實不符的記錄卻大為贊賞,稱董狐為“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13)后人對此處所引孔子語多有懷疑,認為“越竟乃免”尤為不辭,不合情理,不似孔子之言。但日人竹添光鴻氏曾有較為中肯的解釋,可備參考:“越竟乃免,言不再歸,遂奔他國,則弒在出奔之后,明己不與其謀,可以免弒君之名矣。非謂越境而反,君臣之義絕可以不討賊也。亡不越竟,反不討賊,亦是兩事,不可與此相牽?!币娭裉砉怿櫍骸蹲髠鲿{》,臺北:天工書局,1995年版,第694頁。劉家和先生則認為這兩種看似矛盾的稱許中蘊含著歷史求真與致用之間的張力。詳見劉家和:《史苑學(xué)步:史學(xué)與理論探研》,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序,第10—11頁。。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董狐記錄的目的并不在于對客觀史事細節(jié)上的如實再現(xiàn),而在于對客觀史事的整體把握和判斷定性,以及關(guān)注史書記載所能帶來的意義與影響。他首先對客觀史事經(jīng)過主觀上的分析定性得出結(jié)果,即認定是趙盾弒君,接著他把這一判斷結(jié)果按照“書法”記錄下來。此處的書法,按《左傳》總結(jié)的凡例,即“凡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14)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869頁。,書曰:“趙盾弒其君夷皋”,就是將罪責(zé)歸于趙盾。而“書法”來源于史官的記事傳統(tǒng),這種記事傳統(tǒng)受到禮法的影響和制約,是在歷史中形成的對史官主觀意識客觀規(guī)則化了的產(chǎn)物,可以看作史官群體中主體間相互認同所產(chǎn)生的意義體系。它生成于當(dāng)時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其如何使用也蘊含著一定的客觀標準。書法不隱就是嚴格遵循書法,但并不等同于記錄和史事完全相符。當(dāng)時史官所認為的歷史真實不一定必須符合后世宣揚的歷史的客觀,要理解他們對歷史真實的認識不應(yīng)超越那個時代的意義體系。書法就是這種意義系統(tǒng)的一種體現(xiàn),它的產(chǎn)生源于社會中主體之間的相互認同,在史官傳統(tǒng)中不斷得以固化和加強,它是歷史真實賴以存在的條件。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有著符合自己時代的合理性(15)陳新:《西方歷史敘述學(xué)》,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1頁。。所以在史書的記錄中,客觀事實上的“趙穿弒其君”就這樣變成了經(jīng)過史官主觀意識判斷之后按“書法”寫下的“趙盾弒其君”,在這種主觀意識呈現(xiàn)的背后其實蘊含著那個時代以及史官群體的客觀合理性。

另一個常常被提起的史官直書故事是襄公二十五年記錄“齊崔杼弒其君光”(16)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982頁。的齊太史兄弟。在《春秋》的這個陳述里,歷史記錄與歷史事實大體是相符的,即確實是崔杼組織指使人殺了齊莊公。為什么同樣被稱作《春秋》中“直筆”的典型事例,會有這樣的區(qū)別呢?劉家和先生認為:“崔杼弒其君”是記錄的直筆,是直接的;“趙盾弒其君”是經(jīng)過分析后定性的直筆,是間接的,不具有記錄的直接性。直接性的記錄,只要記錄者的了解無誤,他的真實性就無可懷疑。而間接性的記錄,即使記錄者的了解無誤,它的真實性仍有可疑。因為,在某種情況下(即記錄者的了解,不僅按其本身的是非標準來說是無誤的,而且按事實來衡量也是無誤的情況下),它的真實性就無可懷疑;在某種情況下(即記錄者的了解,按其自己的是非標準來說是無誤的,但以事實來衡量時卻有誤的情況下),它的真實性就不能成立。對于后人來說,重要的是要了解事情的過程;至于如何定性,后人自有自己的標準(17)劉家和:《史學(xué)、經(jīng)學(xué)與思想》,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1-32頁。。劉先生敏銳地指出了這兩種直書之間的不同之處,并加以具體分析,可謂獨具卓識。這啟發(fā)我們,在史書的記載中,作為事實判斷的客觀史實的真假與作為價值判斷的主觀評價的是非,兩者往往交織在一起,難以分開。按照我們今天史學(xué)的觀點來看,或許客觀記錄的直書比之經(jīng)過主觀分析定性的直書對于后人顯得更為重要,但其實在《春秋》中,即使是客觀記錄的直書,也離不開史官的主觀判斷認定。比如上面的“齊崔杼弒其君光”,雖然確實是崔杼組織指使人殺了齊莊公,但根據(jù)《左傳》的記載,莊公實際上應(yīng)該是被崔杼手下的侍人射中并圍攻殺死的。如果要在嚴格意義上與客觀歷史完全相符的話,那么“崔杼弒其君”也是有問題的記錄,但因為《春秋》簡約的記事風(fēng)格限制,史官將弒君者認定為崔杼,并按照“稱臣,臣之罪”的書法記作“崔杼弒其君”恐怕是最為合理的結(jié)果。

所以我們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一切的歷史記錄,其實都離不開史官的主觀意識,而這樣的主觀意識又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對事實的認定,一是史官的書寫規(guī)則。由于主觀意識這兩個層次的存在,使得對客觀史事的記錄與客觀史事并不能完全相符。在“趙盾弒其君”的例子中,兩者不相符主要是因為前一個層次的影響。在史官的記史過程中,首先要經(jīng)過主觀上對客觀事實的判斷認定,而這也提醒我們在任何歷史記錄中都不應(yīng)忽略這一層次主觀意識的存在,這種主觀意識本身就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又來源并受限于客觀存在的歷史傳統(tǒng),其背后也蘊含著時代的客觀合理性。

三、“魯君見弒”書法中的隱與顯

除了主觀意識中事實判斷對史書記錄的影響,《春秋》中客觀史事的記錄與客觀事實不符更多的時候會受到主觀意識中后一層次的影響,即書法的影響。書法問題因為在文本上有跡可循,所以對它的討論一直以來都是焦點所在。因為前人已經(jīng)講了很多,也十分系統(tǒng)詳盡,所以在這里我們不妨順著前面的例子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來具體說明本節(jié)主題所要探討的問題,即書法是怎樣體現(xiàn)作者的主觀意識的,特別是某些看似隱諱的書法是不是就完全掩蓋了歷史事實呢?

上文談到了孔子贊賞董狐直書“趙盾弒其君”為“書法不隱”,可奇怪的是,同樣的弒君之事發(fā)生在魯國卻從未直接記錄于《春秋》。對于這種情況,唐人啖助便解釋說:“凡魯君見弒,止皆書薨,不可斥言也;他國公子篡、大夫弒,必書名,志罪也”(18)陸淳:《春秋啖趙集傳纂例》,《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6頁。。他國國君被殺就書作“弒君”,并根據(jù)具體情況不同而“稱名”、“稱國”、“稱人”、“稱盜”不同(19)“稱國以弒,目大臣也,不書大夫,君無道也。稱人以弒,目賤人也,亦惡其君也。稱盜以弒,非君之惡也?!币婈懘荆骸洞呵镟②w集傳纂例》,《叢書集成初編》,第146頁。;而魯君被殺卻只書作“公薨”,不可明言。應(yīng)該說,這是一種特有的諱書書法,雖然不知道這是魯國史官本身的記錄規(guī)則還是經(jīng)過孔子筆削的結(jié)果,但它看起來與《公羊傳·隱公十年》所總結(jié)的“《春秋》錄內(nèi)而略外,于外大惡書,小惡不書;于內(nèi)大惡諱,小惡書”(20)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10頁。的原則是大致相符的。比如《春秋》里記錄魯國非正常死亡的隱公、閔公兩位國君之死均書作“公薨”,于弒君之事只字不提,如果沒有《左傳》對史事的記載,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兩人的死因是被殺。那么《春秋》將魯國的弒君行為修飾其辭為“公薨”,這樣一種隱諱的書法是不是就將客觀事實完全掩蓋了呢?為何對于趙盾、崔杼弒君之事,晉、齊兩國史官尚能直書其事;而魯君見弒,孔子(或魯國史官)卻諱作“公薨”,這又如何能當(dāng)?shù)蒙厦献铀缘摹翱鬃映伞洞呵铩范鴣y臣賊子懼”呢?無怪乎劉知幾會譏諷孟子此言為“無乃烏有之談”(21)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第384—385頁。了。那么該如何來解答劉知幾的疑惑呢?關(guān)于這個問題,孔穎達曾在《正義》中加以調(diào)停(22)杜預(yù)注,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第1735頁。,但極為牽強。想要解決問題,還是應(yīng)回到原典本身的解讀。

回到前文那個讓人疑惑的記錄,比如《春秋·隱公十一年》所記錄的“公薨”,如果不熟悉《春秋》記錄魯國國君死亡的書法,并不會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之處。可是結(jié)合《公羊傳》與《穀梁傳》于此提出的疑問,我們便可揭開隱諱書法的面紗,依稀窺見這樣書寫背后的異常之處。

《公羊傳·隱公十一年》云:

何以不書葬?隱之也。何隱爾?弒也。弒則何以不書葬?《春秋》君弒賊不討,不書葬,以為無臣子也。子沈子曰:“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fù)讎,非子也。葬,生者之事也?!洞呵铩肪龔s,賊不討,不書葬,以為不系乎臣子也?!惫昂我圆坏??不忍言也。(23)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2210頁。

《穀梁傳·隱公十一年》云:

公薨不地,故也。隱之,不忍地也。其不言葬,何也?君弒,賊不討,不書葬,以罪下也。(24)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第2371頁。

根據(jù)《公》、《穀》二傳的敘述,我們發(fā)現(xiàn)看上去簡簡單單的“公薨”書寫背后卻大有學(xué)問。原來《春秋》記錄魯國國君的死亡,一般都遵循一套規(guī)定的書法規(guī)則。如果是正常死亡,那么除了記錄“公薨”的事實外,還要記錄死亡的地點,參看《春秋》中魯國其他正常死亡國君的記錄可知,正確的格式應(yīng)該是“公薨于某處”;除此之外,還應(yīng)該記錄國君的葬禮。如果不符合這一規(guī)則的記錄,就意味著有異常的情況發(fā)生,而這異常的情況一般就是國君被殺,即出現(xiàn)了弒君的行為。不記錄地點就代表國君死非其所,不記錄葬禮就代表弒君之賊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了解了以上這些規(guī)則后,我們再來進一步探討劉知幾的疑惑,為何同樣是弒君之行為,魯國的記錄卻不同于他國之史書,出現(xiàn)了內(nèi)外有別的情況,《春秋》這樣的書法又如何能讓“亂臣賊子懼”呢?對此,清儒陳澧曾作了如下的評論:

晉董狐書:“趙盾弒其君”,齊太史書:“崔杼弒其君”;魯桓公弒隱公,《春秋》但曰:“公薨”,而孟子顧以為“亂臣賊子懼”,何也?董狐非趙氏臣也,齊太史非崔氏臣也,可以直書也;孔子為魯臣,于其先君之篡弒,不可直書也。魯之舊史,雖有如南、董者,于隱公之弒,書公子翚而已矣,無以見桓公之罪惡矣??鬃有拗魅s君者之名,但書薨而不書地,則與正終者異矣。隱公不書葬,桓公書即位,其為桓公弒隱公,不待言而明矣!此南、董之筆所不能到者也。趙盾、崔杼,弒君而不篡國,南、董能懼之;魯桓公弒君篡國,雖南、董不能懼之,惟孔子乃能懼之。孔疏謂魯舊史不書君弒為愛君,董狐則志在疾惡,此謬說也?!洞呵铩凡患矏海瑏y臣賊子何以懼乎?(25)陳澧:《東塾讀書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2頁。

陳澧的分析無疑是有道理的。雖然其中對于《春秋》中“公薨”的書法是否為孔子筆削尚須存疑,但他首先明確地指出,這兩種弒君的情況之間是有所區(qū)別的,因此選擇不同的記錄方式完全可以解釋得通。接著,他又表明這樣的書法并未完全掩蓋事實真相,其實只是諱而不隱,更是“南、董之筆所不能到者”。在此基礎(chǔ)上,皮錫瑞進而論述道:

孔子作《春秋》,與董狐、南史身為史官者不同。桓公以弟弒兄而代其位,又與趙盾、崔杼弒而未篡者不同。劉知幾以南、董之直筆,疑《春秋》之隱諱,是不知經(jīng)、史之體本異,篡弒之事亦異,非可一概論也。陳氏發(fā)明《春秋》寓意之深,《左氏》敘事之善,可以破知幾之惑,而益信孟子之言矣。蓋《春秋》雖為尊親諱,亦必微辭見義。《公羊傳》曰:“公薨,何以不書葬?隱之也。何隱爾?弒也。公薨,何以不地?不忍言也?!庇衷唬骸袄^弒君不言即位,此其言即位何?如其意也。”公薨不書葬、不書地,則弒明;桓書即位,則隱為桓弒明。若必書公弟軌弒公,則軌為先君,不可直書。若但書公子翚弒公,或書寪氏,則縱舍首惡,更非信史矣。(26)皮錫瑞:《師伏堂〈春秋〉講義》,載《皮錫瑞全集》,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23頁。

皮氏作為一名今文經(jīng)學(xué)家,反對劉知幾以史的標準去衡量《春秋》,認為《春秋》雖未明言弒君,但這種諱而不隱的筆法從某種意義上反而比那種所謂的如實記錄更能體現(xiàn)歷史的真實,從而更好地彰顯孔子的微言大義。皮氏本意是為經(jīng)學(xué)張目,但卻啟發(fā)了我們,歷史之真絕非如實直書那么簡單,而有著不同層次的復(fù)雜性,春秋筆法諱而不隱的特點有時恰恰展示了歷史深處更為真實的層面。

綜上所述,在《春秋》的這類事例中,史官(孔子)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道國君是被殺的,在事實認定這一層次上并不存在太大的問題,完全可以書作“某某弒其君”,但或許因為“內(nèi)大惡諱”的原因,史官(孔子)在語言選擇上不得不面臨一個如何表達的問題:在簡約記事方式的限制前提下,既不能將弒君之事明白直接地書寫出來,又不能將這種情況與國君的正常死亡等同處理,所以只能通過特殊的書法來體現(xiàn)他所認定的客觀事實。正如有的學(xué)者所認為的:《春秋》的隱而不書并不是一味遮掩,而是將事件留在歷史的陰影處,也是一種表達臧否的方式。史官無權(quán)直接表達自己的評判,就只能通過各種超乎尋常的表達規(guī)范來顯示自己的意見。而《春秋》的諱書雖然看上去模糊了事實的真相,但對于三傳的作者來說,尚處于當(dāng)時的歷史文化背景下,清楚那些隱諱了的事實與記錄規(guī)則,所以不成問題,這也是史官表現(xiàn)自己真實意圖的一種特殊敘事方式(27)過常寶:《“春秋筆法”與古代史官的話語權(quán)力》,《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3年第4期。。確實如此,史官這樣的記錄書法將客觀事實留在了陰影處,雖然普通人從“公薨”這樣的書寫中無法得知真實的情況如何,但熟悉其書寫規(guī)則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異常之處,既不書地,又不書葬,所以聯(lián)系類似的情況便可以歸納總結(jié)出這樣的書法代表的就是弒君。所以《春秋》中有些看似隱諱的地方,不管是此處分析的“弒君”諱為“公薨”,還是像“晉侯召王”諱為“天王狩于河陽”,其實只是諱而不隱,史官用異乎尋常的書法表達,讓人產(chǎn)生懷疑,使得“隱”變成了一種“顯”,而并非單純的掩飾。史官只是用他的方式記錄歷史,如果了解了他的書法規(guī)則,一定程度上也就理解了他所認定的事實。當(dāng)然,我們?nèi)绱朔治霾⒉皇且岢@樣的書法,也并非為其辯護,只是想從中得出一些有益的啟示。即史書的記錄離不開作為主體的人,在歷史的記載中,客觀的史事與作史者的主觀意識永遠是交織在一起,不可分離的。在《春秋》的書寫中,史官并非不注重歷史記錄的客觀真實性,但他們試圖通過凸顯自身主體性的方式更好地展現(xiàn)心中的歷史之真,并以此作為他們的職責(zé)使命之所在??鬃永^承發(fā)揚了這一點,也對后來的中國史學(xu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汪榮祖先生所說:“自兩漢以來,迄于清末,雖云《春秋》筆削褒貶,不得妄擬,然所謂書法,所謂正統(tǒng),原本《春秋》大義。如習(xí)鑿齒以蜀漢為正統(tǒng),以晉承漢;如《通鑒》凡一統(tǒng)之君,死稱崩,否則稱殂,一統(tǒng)之國大臣死稱薨,否則稱卒,斯皆《春秋》書法也。歷代作史者視為當(dāng)然,益可見《春秋》寓褒貶于書法,入史學(xué)之深也。然則《春秋》一書,非僅編年之濫觴,亦史觀之淵泉也?!?28)汪榮祖:《史傳通說——中西史學(xué)之比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0頁。

四、結(jié)語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春秋》的書寫中本就包含了兩個層面:一是反映客觀歷史的,即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史事;二是反映主觀意識的,即書寫者的主觀判斷。歷史文本是主體(書寫者)與所記錄客觀對象(史事)的結(jié)合,這兩個方面既互相矛盾,又密不可分,在它們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洞呵铩钒凑帐饭俚臍v史傳統(tǒng)和職業(yè)要求記錄史實,事件中包含著人物、時間、地點等,然而即使最簡單的歷史記錄已經(jīng)是人經(jīng)過判斷的結(jié)果,在邏輯上是一個判斷式。這樣的“如實”、“直書”,也是經(jīng)過史官的主觀判斷而得來的。我們往往忽略了作者的主觀思考判斷,其實沒有一個記錄離得開主觀的判斷,但主觀的判斷并不意味著與客觀真實相矛盾。史官的判斷又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對史實的認定,即客觀史事首先要經(jīng)過史官主觀的分析與決斷,是書寫者所認定的客觀真實,但其認定的事實受禮法傳統(tǒng)的影響,要理解他們對客觀真實的認識不應(yīng)超越那個時代的意義體系;二是史官的書寫規(guī)則,即把經(jīng)過分析認定的事實用合適的語言表達出來。而這也在長期的歷史傳統(tǒng)中客體化為春秋筆法,是那個時代歷史觀念的一種客觀體現(xiàn),在史官傳統(tǒng)及主體間的相互認同中不斷得以固化和加強,是歷史真實賴以存在的條件。再加上《春秋》辭約義豐,往往用有限的文字來記錄層次豐富的史事與大義,所以在表述上不免出現(xiàn)難于周全的地方,這一定意義上又使得人們對春秋筆法的理解變得更為復(fù)雜。

理解了史官判斷這兩個層次的糾纏,再回頭看《春秋》中那些看似隱諱的地方,其實有時只是諱而不隱,因為有時“隱”也正是一種“顯”,并非單純的掩飾,而只是用他的方式記錄歷史。所以如果了解了史官的書法規(guī)則或孔子的“春秋筆法”,一定程度上也就理解了他們所認定的事實。當(dāng)然,首先由于時代的久遠,我們已經(jīng)無法盡曉其規(guī)則,而且其規(guī)則也許本身就存在前后不完全一致的矛盾情況;再者,若孔子曾修過《春秋》,史官的記史規(guī)則與孔子的“春秋筆法”其實很難明確區(qū)分開來,因為就現(xiàn)有史料來看,所有學(xué)者對兩者的辨析更多只是一種帶有猜測性質(zhì)的結(jié)論,因為“文獻不足征也”,即使能自圓其說,亦無法得到確證。這些無疑給我們認識春秋筆法帶來很大的困難,所以在實踐中對于此點尚需具體的分析,但卻并不妨礙我們在研究時對《春秋》的記載有著比較自覺的認識。在《春秋》的書寫中,史官并非不注重歷史記錄的客觀真實性,但他們試圖通過凸顯自身主體性的方式更好地展示心中的歷史之真。這種主觀意識來源并受限于客觀存在的歷史傳統(tǒng),其背后恰好體現(xiàn)了時代的客觀合理性。所以,春秋筆法是一種書寫客觀歷史之真的特殊總結(jié)。而也正是《春秋》記載中存在的這種客觀事實與主觀意識之間的張力,給后世中國史學(xué)的發(fā)展帶來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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