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杰
(1.西北政法大學 研究生院,陜西 西安 710063;2.北方民族大學 法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中國古代判例法的發(fā)展歷史是從例至編例,再至把例編為正條,使判例從只具有參考價值變?yōu)榕袥Q依據(jù),編例具有十分深遠的意義。在中國古代判例法的發(fā)展過程中,宋代是過渡階段,這是因為有宋一代將編例上升為立法活動,而元明清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并在清代正式形成律例合編。宋代編例的重要性體現(xiàn)在它上升為立法活動這一轉折性的地位上,這與宋代編例的性質密切相關。
最早出現(xiàn)“編例”一詞的教科書是張晉藩1982年出版的《中國法制史》,書中提到“編例為立法活動,成例為法律形式;編例是用前事的處理作為后事處理的標準”[1](243),之后的一些教科書和專著也認為宋代編例是宋代重要的立法活動。李交發(fā)、唐自斌認為:“將對審判有指導意義的斷例(判例)編纂成集的立法活動,叫作編例,因此而產生的案例集亦泛稱編例?!盵2](174)張晉藩認為:“除編敕外,編例也是重要的立法活動?!盵3](246)王利民主編的《中國法制史》認為:“編例是將原本臨時性的具體的案例經(jīng)過編修程序,上升為具有普遍效力的法律形式?!盵4](85)但呂志興則認為:“編例是典型案例,而不是制定法,是位階最低的法律形式?!盵5]王侃認為:“其實,編例既不重要,也不頻繁,更不是立法活動,僅僅是選擇其處刑比較符合法律規(guī)定或刑罰適中的例加以編輯而已?!盵6]針對相關爭議,有必要對此進行系統(tǒng)的探討,故本文將盡最大可能考論宋代編例的性質。
宋代編例一詞并不是史料中固有的,而是今人所造的詞匯。張晉藩在《中國法制史》中將編例定義為一種立法活動,將編例成書后的文書稱為“成例”,“編例為立法活動,成例為法律形式”[1](243)。其后出現(xiàn)的大部分教科書與專著在提到宋代立法活動時都會提到“編例”一詞,但并沒有對編例成書后的文書有所定義。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研究法律史的學者則沒有使用“編例”一詞。例如,臺灣地區(qū)學者劉馨珺在《明鏡高懸——南宋縣衙的獄訟》和日本學者川村康在《宋代斷例考》中均將編例成書后的文書稱為“斷例”,并沒有提及編例。
近年來,關于宋代編例比較經(jīng)典且一致的觀點是:將對審判有指導意義的斷例(判例)編纂成集的立法活動,叫作編例,因此而產生的案例集亦泛稱編例[2](174)。中國古代例的種類很多,斷例是其中一種,一般將其定義為司法審判機關形成的案例[7](94)。宋代在編例之前經(jīng)常將斷例編成例冊,如宣和四年(1122年),刑部尚書蔡懋奏乞編修獄案斷例,詔令刑部編修大辟斷例[8](2707)。而這種例冊沒有經(jīng)由取旨頒行,與本文討論的經(jīng)過編例形成的案例集并不一樣,將二者都稱為斷例,容易引起混淆。
宋代的例,按其調整對象可分為斷例和事例;按其創(chuàng)制方式,又有判案之斷例、特旨理為貫例、指揮自是成例之分[9](49)。針對例的不同,也可將編例分為刑名斷例、特旨斷例和單獨針對指揮的編例。對于刑名斷例和特旨斷例的分類始于紹興年間將“特旨斷例別為一書”。嘉泰元年(1201年),禮部兼吏部尚書張釜上言:“乞檢照乾道五年已行體例,將吏部七司未經(jīng)修纂應干申請畫降,委官編類,正其抵牾,刪其重復,輯為一書,頒降中外?!盵8](6490)雖然單獨針對指揮的編例很少,大部分論及宋代編例的文章都不承認這種編例形式,但按照前文所規(guī)定的宋代編例概念,應當將其作為編例的種類之一。
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曾旼等在《元符斷例》序篇中奏道:“準尚書省札子編修刑房斷例,取索到元豐四年至八年。紹圣元年二年斷草,并刑部舉駁諸路所斷差錯刑名文字共一萬余件,并舊編成刑部大理寺斷例。將所犯情款看詳,除情法分明,不須立例外,其情法可疑,法所不能該者,共編到四百九件。許依元豐指揮,將諸色人斷例內可以令內外通知,非臨時移情就法之事,及諸處引用差互,曾被刑部等處舉駁者,編為刑名斷例,共一百四十一件,頒之天下,刑部雕印頒行?!盵10](4754)可見,編例可以根據(jù)編修對象的不同分為編修“刑部舉駁諸路所斷差錯刑名文字,并舊編成刑部大理寺斷例”和編修“諸色人斷例內可以令內外通知,曾被刑部等處舉駁者”兩種。
此外,懷效鋒教授認為:“把條例,即對皇帝發(fā)布的或中央政府發(fā)布的單行法律的匯編經(jīng)過皇帝批準頒行天下,也作為編例的一種”[11](162)?!熬幚币辉~的意思是對宋代例的編修,而通說認為宋代的條例并不屬于宋代例的一種,因此,對條例的匯編不應被列為宋代編例的一種。
宋代編例的體例仿照《宋刑統(tǒng)》?!督B興編修刑名疑難斷例》編修篇目包括《斗訟》七卷,《詐偽》一卷,《雜例》一卷,《捕亡》三卷,《斷獄》二卷,《目錄》一卷,《修書指揮》一卷,《刑部斷例》《名例》《衛(wèi)禁》共二卷,《職制》《戶婚》《廄庫》《擅興》共一卷,《賊盜》三卷[8](6484)。刑部侍郎方滋上《乾道新編特旨斷例》五百四十七件,分為一十二門,共六十四卷,其中,《名例》三卷、《衛(wèi)禁》一卷、《職制》三卷、《戶婚》一卷、《廄庫》二卷、《擅興》一卷、《賊盜》十卷、《斗訟》十九卷、《詐偽》四卷、《雜例》四卷、《捕亡》十卷、《斷獄》六卷。此外,尚有《目錄》四卷,《修書指揮》一卷,《參用指揮》一卷[8](6485)。可見宋代編例的內容非常廣泛,涉及宋代法律與社會的方方面面,并在《宋刑統(tǒng)》的體例基礎上加入了《修書指揮》和《參用指揮》,將編修的程序與編例的使用加以規(guī)定。
宋代重視判例的使用,主要的判例匯編有《名公書判清明集》《折獄龜鑒》《棠陰比事》《疑獄集》《續(xù)疑獄集》《廣律判詞》等,這些判例匯編都是將案狀直接編入。編例卻是在此基礎上修訂而成的,絕不是判例的簡單匯編。宋神宗曾下詔:“以所編刑房并法寺斷例,再送詳定編敕所,令更取未經(jīng)編修斷例與條貫同看詳。其有法已該載而有司引用差互者,止申明舊條。條未備者,重修正;或條所不該載,而可以為法者,創(chuàng)立新條;法不能該者,著為例。其不可用者,去之。”[10](2883)表明在編例中存在“條”和“例”兩種成分,既有條文,又有案例。在編纂斷例的過程中,原始素材已進行了必要的提煉和改造[12](134)。學界通常認為元明清三代沿襲宋代“以例斷案”的傳統(tǒng),從元代的《通制條格》和《至正條格》來看,元代法律是在相應的法律條目下直接把案例列入,這也可以側面說明宋代編例的形式是“條”下有“例”。
1.宋代編例與例的關系。宋代,例與編例共存。淳熙初,“詔除刑部許用《乾道刑名斷例》,司勛許用《獲盜推賞例》,并《乾道經(jīng)置條例事指揮》,其余并不得引例”[13](1287)。其中,《乾道刑名斷例》和《乾道經(jīng)置條例事指揮》屬于編例,而司勛許用《獲盜推賞例》是行政例。陳顧遠認為:“例之除編于法者外,其不及編入者,則亦不能不相當承認之?!盵14](93)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中書言:‘刑房奏斷公案,分在京、京東西、陜西、河北五房,逐房用例,輕重不一,乞以在京刑房文字分入諸房,選差錄事以下四人專檢詳斷例?!瘡闹盵10](2801)??梢?,元豐時已有編例活動,但刑房奏斷公案仍逐房用例。可見有宋一代,例與編例同時存在且適用。
宋代把編例稱為可行之例,把例稱為不可行之例。“紹熙二年,臣僚屢有建請,皆欲去例而守法。然終于不能革者,蓋以法有所不及,則例亦有不可得而廢者;但欲盡去欲行之例,只守見行之法,未免拘滯而有礙。要在與收可行之例,歸于通行之法,庶幾公共而不膠。今朝廷既已復置詳定敕令一司,臣以為凡有陳乞申請,儻于法誠有所不及,于例誠有所不可廢者,乞下敕令所詳酌審訂,參照前后,委無抵牾,則著為定法,然后施行。如有不可,即與畫斷,自后更不許引用。如是,則所行者皆法也,非例也,彼為吏者雖欲任情以出入,弄智而重輕,有不可得,奸弊自然寖消。舉天下一之于通行之法,豈不明白坦易而可守也?”[8](6489)宋代臣僚的論述很明確地說明例與編例的關系是“不可行”與“可行”的關系,是“非法”與“法”的關系。
2.宋代編例與例冊的關系。例冊是宋代很常見的法律形式,編修例冊的內容十分廣泛,涉及宋代法律與社會的方方面面。比如,宋仁宗慶歷年間命王洙及戰(zhàn)士寧編修樞密院例策[10](1349);嘉祐年間從韓琦所請,詔中書五房編總例[10](1735);宋哲宗元祐年間候裁定人吏請給恩例編修成冊進呈[10](4060)。
例冊與編例的關系較之例與編例的關系更近一步。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十一月四日,“中書省言:‘《刑房斷例》,嘉祐中宰臣富弼、韓琦編修,今二十余年,內有載不盡者,欲委官將續(xù)斷例及舊例策一處,看詳情理輕重去取,編修成策,取旨施行。’從之。二十八日,詔中書省編修《刑房斷例》,候編定,付本省舍人看(詳)訖,三省執(zhí)政官詳定,取旨頒行”[8](6468)??梢钥闯觯幚窍染幮蘩齼浴叭≈际┬小?,再正式編例“取旨頒行”,這也是例冊與編例的區(qū)別。
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由于編例地位日益上升,刑制紊亂的問題已十分嚴重。”[15](334)甚至認為:“編例的結果造成了宋代法律制度的紊亂,加速了南宋的滅亡?!盵16](237)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為糾正例的破壞才編例。”[2](174)“編例的做法是為了保持法與例、常法與變法之間的平衡關系,顯示了中國古代可變與不變的法學思想?!盵17](289)持第一種觀點的學者在評價編例時,往往將例與編例不加區(qū)分。有宋一代,雖然開始編例,但使用散例的情況也一直存在。不只是宋代,即使是清代律例合編的情況下,胥吏使用散例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因此,我們不應把使用散例的不良后果加諸編例上。
1975年,湖北云夢出土的秦簡中的“廷行事”是我國早在先秦時期就在審判中使用判例的證明。秦簡中的《法律答問》提到:“告人盜百一十,問盜百,告者可(何)論?當貲二甲。盜百,即端盜駕(加)十錢,問告者可(何)論?當貲一盾。貲一盾應律,雖然,廷行事以不審論,貲二甲?!盵18](167)可見,“廷行事”在秦時的司法審判中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雖然這是我國最早發(fā)現(xiàn)的可以證明審判適用判例的證據(jù),但在此之前相關情況應已較為普通,才能形成這樣具有法律效力的案例。
兩漢以比為重,判例在漢代以“決事之比”的形式存在。漢武帝時,僅死罪決事比就有“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19](286)。漢成帝在詔令中也說:“律令煩多,百有余萬言,奇請它比,日以益滋,自明習者不知所由。”[19](287)由于“比附”之例繁多,應用范圍廣泛,使得胥吏因緣為奸,隨意出入輕重。漢和帝時,廷尉陳寵曾“以省請讞之弊”,但還是無法改變這種混亂的局面。直到董卓焚燒典憲,經(jīng)應劭整理后,漢代的“決事比例”才趨于簡當而完備。實際上,不只是例,中國古代的法律都存在不斷從律令繁多到簡當完備這一過程,通過整理,去其抵牾,使法律變得既精簡又適用。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比”依舊是重要的法律形式之一。晉時已經(jīng)存在將“比”編著成法的立法活動,“賈充等撰律令,兼刪定當時制詔之條,為《故事》三十卷,與律令并行”[20](157)。晉章帝時,“讞五十余事,定著于令”[21](243)。但到北齊時,“大理明法,上下比附。欲出則附依輕議,欲入則附以重法,奸吏因之,舞文出沒”[22](184)??梢?,當時雖然仍使用“比附”,但不僅沒起到補充律典的作用,還造成了奸吏任意比附的混亂狀況。
唐初,“比附”斷事仍然在用。其后,唐高宗提出“律通比附,條例太多”[23](558)。同時,唐代典章律法俱已成熟,因此,例在此時興起。但“比附”也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刑法中的類推原則仍是“比附” 斷罪的一種,類推系“諸斷罪無正條,其應出罪者,則舉重以明輕,其應入罪者,則舉輕以明重”[24](68),這一原則始終行用不廢。但“比附”在唐代專制制度的強化下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限制,“但與‘比’的法律形式衰落相對應的,‘例’的法律形式卻在悄然興起?!淮嬖诒雀铰晌囊詾檩p重的問題,而是直接地以判例為準,進行斷案。‘例’的法律化使中國古代的判例法又前進了一步”[17](287)。
唐高宗時,詳刑少卿趙仁本撰《法例》三卷,“引以斷獄,時議亦為折衷”[23](558)。高宗看到后認為:“律令格式,天下通規(guī)……條章備舉,軌躅昭然,臨事遵行,自不能盡,何為更須作例,致使觸緒多疑……速宜改轍,不得更然,自是《法例》遂廢不用?!盵23](558)之后,唐玄宗又下敕:“如聞用例破敕及令式,深非道理,自今以后,不得更然?!盵25](432)可以看出,唐代比較看重律典和敕令,而對例并不重視。但例的地位卻是自唐代開始確立的,并且這種不重視并不妨礙例在司法實踐中的應用和發(fā)展。
中國古代判例法從秦漢的比附到唐代確立例的地位,是由歷史的發(fā)展方向所決定的。唐代雖然嘗試過將例進行編纂,但最終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否定,這是因為唐代法典的完備以及例的發(fā)展還沒有達到統(tǒng)治者必須予以重視的程度。自宋代以來,例成了重要的法律形式之一,雖然其穩(wěn)定性是各種法律形式中最差的,但宋代的例數(shù)量多,適用范圍廣,對宋代的法律與社會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不得不引起宋代統(tǒng)治者的關注。
宋例分為行政例和司法例兩類[12](124),這兩大類又分為很多小類,但其中比較重要且應用比較廣泛的主要包括判案之斷例、特旨理為慣例和指揮自是成例三種。兩宋用例的情況各有輕重,北宋初期對例尚未重視,與唐代一樣比較重視律令和敕。宋初,宣敕眾多且應用廣泛,因此不需要用例來補充律,同時也是為了防止引例破法和引例破敕。但在當時的司法實踐中,用例的情況仍然存在。宋孝宗時,國家形成了“以例為要”“非例無行”的局面。宋臣竇儀上《刑統(tǒng)》三十卷后,刑部侍郎方滋復上《斷例》七十卷,于是刑獄之事不問律之當否,而問例之有無[26]。隨著例的使用越來越廣泛,用例不但沒能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對宋代的法律與社會造成了一些損害,因此,從北宋中期開始編例。
宋仁宗天圣年間,夏竦為右諫議大夫、樞密副使,“初,武臣賞罰無法,吏得高下為奸,竦為集前比著為定例,事皆按比而行”[10](935)。其后,貝州言:“民之析居者,例皆加稅,謂之罰稅,惟其家長得免。清河、清陽、歷亭三縣,戶罰絲五分、鹽五升、錢五十,武城縣復增錢五十,漳南縣又增蜀黍八升,而他州悉無此例,請除之。詔可。”[10](963)此時的宋代臣僚和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集比而用,并詔除各地不同之例,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將例編修為冊始于宋仁宗景祐年間,參知政事宋綬上《中書總例》四百一十九冊,“降詔褒諭,堂后官以下賜器幣有差。先是呂夷簡奏令綬為此,既而謂人曰:‘自吾有此例,使一庸夫執(zhí)之,皆可為宰相矣?!实v五年十二月續(xù)編”[10](1057)。宋綬成功地將中書總例編修成冊,并獲得高度評價。實際上,宋代不僅將行政例編修成冊,司法例也常被修成例冊,如范仲淹反對“或無正條,則引謬例”的做法,提出由大理寺“檢尋自來斷案及舊例,削其謬誤;可存留者,著為例冊”[15](27)。宣和四年(1122年),刑部尚書蔡懋奏乞編修獄案斷例,詔令刑部編修大辟斷例[8](2707),且例冊也需經(jīng)常刪定。
由于編例可以使行政干預司法制度化,有利于維護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統(tǒng)治,因此,元明清三代都仿效宋代,采用了律例合編的法律編纂體例[16](237)。元代和清代的判例具有很強的成文法化傾向,尤其在清代時這種傾向最為明顯[27](11)。清代的律例合編形式發(fā)揮了律、例各自所長,達到了穩(wěn)定與靈活的辯證統(tǒng)一。
宋代編例在中國古代判例法發(fā)展的歷程中有其特殊的地位,是對例進行編修上升為立法活動的過渡時期,清代最終實現(xiàn)了律例合編。宋代編例的形式前文已有所論及,是“條”下有“例”,這點與元代一致,但到了清代,《大清律例》中出現(xiàn)的例都已在立法活動中全部抽象為條的形式。這是例在不同朝代的演變過程,從而實現(xiàn)了法律的穩(wěn)定。宋代編例有時與條例、《宋刑統(tǒng)》、敕令總為一書,也為清代完成律例合編做好了準備。此外,《大清律例》中的原例也為“累朝舊例”[14](95),有書認為是“康熙以前選自唐宋以來的例”[1](302)。可見,不但編修形式,連一部分例的內容也因循宋代。
學界專門研究宋代編例的專著和論文很少,但是介紹宋代的立法活動時,都會提到宋代編例。只不過根據(jù)時間的久遠程度和中外學者研究的區(qū)別,有些書中不會出現(xiàn)“編例”一詞,而是稱為斷例的編修,其內涵是一致的。在提到宋代編例的教科書和專著中,都認為宋代編例是宋代主要的立法活動之一。雖然宋代最受學者重視并予以研究的是宋代編敕,但宋代編例也是宋代立法活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呂志興《宋代法律體系研究》一文卻認為“編例是對刑部、大理寺處理過的案例進行整理匯編,經(jīng)皇帝批準后頒布,遇案件無法可依時可引編例做審判依據(jù)。編例是典型案例,而不是制定法,是位階最低的法律形式?!盵5]制定法是由國家享有立法權的機關依照法定程序制定和公布的法律,而立法是只與制定法相聯(lián)系的概念[28](29)。呂志興認為編例并不是立法活動,“從斷例的名稱和篇目看,編例系刑事方面的典型案例集”[5]。宋代編例的名稱有《熙寧法寺斷例》《元符刑名斷例》《紹興刑名疑難斷例》《乾道新編特旨斷例》《淳熙新編特旨斷例》等。作為宋代重要立法形式的編敕名稱有《太平興國編敕》《淳化編敕》《一州一縣新編敕》《熙寧新編大宗正司敕》等。僅從編例和編敕的名稱看,并不能看出哪個是制定法,哪個不是制定法。從篇目來看,呂志興總結道:“律、(編)敕、編例的篇目都有一樣,都是以律的篇目即名例、衛(wèi)禁、職制、戶婚、廄庫、擅興、賊盜、斗訟、詐偽、雜例、捕亡、斷獄為篇目編纂的,這是唐代法律體系中所沒有的。”[5]既然編例與宋代兩種最重要的制定法的篇目都一樣,正能說明編例也是一種立法活動。呂志興還認為,“律、(編)敕、令、格、式、詔、敕等系制定法,而編例是刑事典型案例集,宋代對適用編例的原則是‘法所不載然后用例’,編例處于補法之不足的地位,只有在律、(編)敕、令、格、式、詔、敕等全無規(guī)定的情況下,才適用編例”[5]。編例的作用之一就是補法之不足,但編例處于這一地位不能說明它就不屬于制定法。
王侃《宋例辨析》一文也認為:“編例既不重要,也不頻繁,更不是立法活動,僅僅是選擇其處刑比較符合法律規(guī)定或刑罰適中的例加以編輯而已?!盵6]他列舉了《宋會要》中關于法律修訂、編纂的史料記載:如元祐四年(1089 年),“詔自今應修條(法),除法意小有不足當修補外,更易增損,并須類聚,申尚書省候得指揮方許編修。其尚書省所修條,先經(jīng)左、右司看詳,執(zhí)政官革削,方許更改”;明道二年(1033年)“詔……朝廷所降宣、敕、命令,不得妄乞更改、刪去,如實有未便,即委中書、樞密院逐旋取旨”??傊?,“應修敕令格式并歸一司,敕令所候修畢,送刑部議定立法,申尚書省詳覆,取旨頒行”。王侃認為,立法活動是要經(jīng)歷一定的立法程序,并通過取旨頒行使法律具有法律效力,而編例并不具有這一特點[6]。而事實上,每次編例都是經(jīng)歷了一定的立法程序,并取旨頒行的,與其他制定法一樣,是通過立法活動制定的。比如,在編修《元符斷例》時就遵循一定的程序,并在成書后頒降天下的:“宋哲宗元符二年辛巳,左司員外郎兼提舉編修刑房斷例曾旼等奏:‘準尚書省札子編修刑房斷例,取索到元豐四年至八年。紹圣元年二年斷草,并刑部舉駁諸路所斷差錯刑名文字共一萬余件,并舊編成刑部大理寺斷例。將所犯情款看詳,除情法分明,不須立例外,其情法可疑,法所不能該者,共編到四百九件。許依元豐指揮,將諸色人斷例內可以令內外通知,非臨時移情就法之事,及諸處引用差互,曾被刑部等處舉駁者,編為刑名斷例,共一百四十一件,頒之天下,刑部雕印頒行。其命官將校依條須合奏案,不須頒降天下,并諸色人斷例內不可頒降者,并編為刑名斷例共二百六十八件,頒降刑部大理寺檢用施行??睍昝鳎C降斷例系以款案編修刑名行下檢斷,其罪人情重法輕,情輕法重,有蔭人情不可贖之類,大辟情理可憫并疑慮,及依法應奏裁者自合引用奏裁,慮恐諸處疑惑,欲乞候頒降日令刑部具此因依申明,遍牒施行?!盵10](4754)
1.以編修體例為視角?!督B興編修刑名疑難斷例》的編修篇目包括《斗訟》七卷,《詐偽》一卷,《雜例》一卷,《捕亡》三卷,《斷獄》二卷,《目錄》一卷,《修書指揮》一卷,《刑部斷例》,《名例》《衛(wèi)禁》共二卷,《職制》《戶婚》《廄庫》《擅興》共一卷,《賊盜》三卷[8](6484)。刑部侍郎方滋上《乾道新編特旨斷例》五百四十七件,其中《名例》三卷,《衛(wèi)禁》一卷,《職制》三卷,《戶婚》一卷,《廄庫》二卷,《擅興》一卷,《賊盜》十卷,《斗訟》十九卷,《詐偽》四卷,《雜例》四卷,《捕亡》十卷,《斷獄》六卷,分為十二門,共六十四卷;《目錄》四卷,《修書指揮》一卷,《參用指揮》一卷??偲呤韀8](6485)。其中主要的十二篇體例與《宋刑統(tǒng)》和編敕是一致的。而后來元代《至正條格》中斷例部分為十二篇,與宋代《紹興編修刑名疑難斷例》和《乾道新編特旨斷例》的體例也一致。從編修體例的視角看,無論是編例仿效《宋刑統(tǒng)》和編敕的體例,還是元代《至正條格》的體例,相同的體例可以說明宋代編例的性質是一種立法活動。
2.以編修程序為視角?,F(xiàn)代立法理論認為,遵循一定的立法程序是立法活動的重要特征之一。中國古代立法程序雖然沒有很明確的規(guī)定,但同一朝代的立法程序一致。宋代立法一般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由皇帝選拔大臣組成一個專門的立法班子,負責具體的立法工作,如宋哲宗時,曾旼等編修《元符斷例》,成書后,“曾旼、安惇各減二年磨勘,謝文瓘、時彥各減一年磨勘”[10](4812);一種是指派相關機構參與立法,如宋哲宗詔中書省編修刑房斷例,“候編定付本省舍人看詳訖,三省執(zhí)政官詳定,取旨頒行”[10](3701)。編例后要由三省執(zhí)政官詳定,從中也可以看出宋代編例作為立法活動的嚴密性。此外,宋代設有詳定編敕所這樣一個專門的立法機構,而“詔中書以所編刑房并法寺斷例再送詳定編敕所,令更取未經(jīng)編修斷例與條貫同看詳”[8](2468),說明宋代編例的刪修也送專門的立法機構進行。
3. 以編修形式為視角。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 年)丁巳詔中書:“以所編刑房并法寺斷例,再送詳定編敕所,令更取未經(jīng)編修斷例與條貫同看詳。其有法已該載而有司引用差互者,止申明舊條。條未備者,重修正;或條所不該載,而可以為法者,創(chuàng)立新條;法不能該者,著為例。其不可用者,去之。”[10](2883)這表明編例中存在條和例兩種成分,既有條文,又有案例,而元代的《至正條格》也是如此,這是判例法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特殊形式,說明宋代編例不只是簡單的案例匯編。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 年)命綰兼編修中書戶房條例[10](2011),《書錄題解》卷七曰:“《刑名斷例》十卷。不著名氏,以《刑統(tǒng)》敕令總為一書。惜有未備也?!闭f明宋代編例有時可以與中書條例編為一書,有時可以與《刑統(tǒng)》、敕令總為一書,側面說明宋代編例的性質與這些法律形式一致。
4.以古代立法史為視角。從秦到清代,中國的立法都屬于封建立法的范疇。封建立法具有一些特點,其中與奴隸制立法明顯不同的是,立法要公之于眾,昭告天下。秦承法家之義,實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貫徹法必公之于眾的原則,后世封建立法都加以遵守[29](42)。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年)辛巳,左司員外郎兼提舉編修刑房斷例曾旼等奏:“準尚書省札子編修刑房斷例,取索到元豐四年至八年。紹圣元年二年斷草,并刑部舉駁諸路所斷差錯刑名文字共一萬余件,并舊編成刑部大理寺斷例。將所犯情款看詳,除情法分明,不須立例外,其情法可疑,法所不能該者,共編到四百九件。許依元豐指揮,將諸色人斷例內可以令內外通知,非臨時移情就法之事,及諸處引用差互,曾被刑部等處舉駁者,編為刑名斷例,共一百四十一件,頒之天下,刑部雕印頒行?!盵10](4754)是否“取旨頒行”“頒行天下”是宋代編例的特征,這也是由中國古代立法的特征所決定的。
馬小紅把封建社會的法律形式分為兩類:一類是穩(wěn)定的法律形式,一類是變通的法律形式。二者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互為消長,發(fā)展演變,這種發(fā)展變化直接影響了封建法制的興衰[30](27)。在這種趨勢下,例這種不穩(wěn)定的法律形式不得不去尋求穩(wěn)定的形式,將“例修入見行之法”,這是判定宋代編例的性質為立法活動的最好證明。判例法經(jīng)過不斷的發(fā)展變遷,通過編例這一立法活動使例上升為判決依據(jù),而不僅僅是只具有參考價值。而宋代正是編例在發(fā)展變遷中的過渡時期,至此后逐漸實現(xiàn)律與例穩(wěn)定而靈活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