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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刻·寫本·印本:填諱義例的源流及文本呈現(xiàn)

2020-12-14 06:36
文藝研究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文末墓志文本

侯 倩

北宋以前,文本流傳的主要形式是卷軸寫本。子孫在傳抄先人文字時,遇父祖名諱則用代字或符號,如“君”“某”“厶”等。這樣的文本處理模式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即隨著年湮世遠(yuǎn)、人世改換,由于避諱代字的存在,為父祖?zhèn)髅炊斐闪藢Ω缸嬷摹罢诒巍薄:檫~《容齋三筆》卷一一《碑志不書名》條曰:

碑志之作,本孝子慈孫欲以稱揚(yáng)其父祖之功德,播之當(dāng)時,而垂之后世,當(dāng)直存其名字,無所避隱……自唐及本朝名人文集所志,往往只稱君諱某字某,至于記序之文亦然,王荊公為多,殆與求文揚(yáng)名之旨為不相契。①

“不相契”的實情,呼喚避諱有新的文本呈現(xiàn)形式——既能在碑志制作時直書名諱,又能謹(jǐn)守家諱傳統(tǒng),于是,填諱之法應(yīng)運(yùn)而生。對此,學(xué)界唯葉煒《試析北朝隋唐墓志文中的不書志主名字現(xiàn)象》第三節(jié)《避諱因素與北朝隋唐墓志文不書志主名字現(xiàn)象》、彭國忠《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生產(chǎn)過程》第三節(jié)《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完成》做過初步探析②。本文擬廣稽史料,對填諱義例的源流及文本呈現(xiàn)做一詳細(xì)考察,請方家不吝賜教。

一、“徐峴之例”

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之《題諱填諱》條說:

彭王傅徐浩碑,浩次子峴所書。碑末有“表侄河南府參軍張平叔題諱”十二字。題諱,即今人所云填諱也。周益公跋初寮王左丞贈曾祖詩,末題“通議郞田橡填諱”,是宋人已稱填諱矣。元刻麻衣子神字銘,孛述魯翀撰,二子孛述魯遠(yuǎn)書,南陽貢士李珩填諱,正用徐峴之例。③

在《恒言錄》中,錢大昕也有《填諱》一條專論“徐峴之例”,所考略同,唯另增楊維禎填諱一例④。據(jù)此可見,錢大昕敏銳地意識到了《徐浩碑》碑末“題諱”二字隱含的文本制度意義。在唐人徐峴所處的中古時期,聞諱則哭,更不會脫口說出或動筆寫下父祖名諱。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俗,也默認(rèn)避家諱的正當(dāng)性,即使這類行為會影響行政運(yùn)作和個人命運(yùn)。比如,唐人科考遇題目有家諱,或“托題目不便”,或“托疾”⑤。避家諱的傳統(tǒng),落實到文本書寫上,催生出了不同的處理方式,或?qū)ふ掖?,以“君”“厶”“某”等字或符號替代名諱;或空闕不書,請他人填寫父祖名諱,是謂“填諱”,唐人也稱作“題諱”“挹諱”或“添諱”,宋代尤其是南宋也偶爾別稱“書諱”。碑志制度創(chuàng)設(shè)的初衷,“蓋恐陵谷變遷,或為人動而此石先見,則人有知其姓名而為之掩者”⑥。因此,子孫在為父祖書寫碑志時,填諱是一種兩全之法,既能傳父祖之名,又能謹(jǐn)守家諱禮制。

錢大昕認(rèn)為李珩填諱“正用徐峴之例”,是很有問題意識的一種提法。后來金石學(xué)者王昶在《金石萃編》中認(rèn)為“徐峴之例”具有范導(dǎo)后世的意義:“此即今人自述先人行狀使他人填諱之始。”⑦不過,由于所見材料有限,錢大昕和王昶將“徐峴之例”認(rèn)作填諱之源是不確當(dāng)?shù)?。隨著出土碑刻的增多和著錄的精細(xì)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徐峴之例”有著更早的淵源。比如,《(光緒)重修天津府志》著錄東魏《滄州刺史王僧墓志銘》,“高曾祖三代皆系填諱,筆畫極細(xì)”⑧。梁啟超加以發(fā)揮曰:“此三字所以特異者,蓋別由一人填諱也。碑版中填諱之例,不審是否以此志為最古,容再考?!雹峥勺C填諱之舉,至少可以上溯到東魏時期,只不過當(dāng)時并未在墓志上刻下“××題諱”的字樣。先唐碑志中副文本信息往往不全,體式也會因地域之別而互有差異。更甚者,六朝墓志往往連撰者、書丹者、刊石者的落款署名都省略不刻,如《墨香閣藏北朝墓志》所收諸志⑩,即是如此。

其實,錢大昕等人沒有注意到的唐代碑志填諱文本,目前可以舉出三例是早于《徐浩碑》的,即《唐太仆少卿杜元道碑》(開元二十四年,736)?、《唐故右武衛(wèi)將軍贈工部尚書上柱國上蔡縣開國侯臧公(懷?。┥竦辣憽罚◤V德元年,763)?、《唐故太中大夫太常寺丞兼江陵府倉曹張公(銳)墓志銘并序》(大歷九年,774)?。需要注意的是,前揭《徐浩碑》由浩次子徐峴所書,徐峴為避父親名諱,自然應(yīng)當(dāng)請人填諱;而《唐故太中大夫太常寺丞兼江陵府倉曹張公(銳)墓志銘并序》,系銳父張慆親自手書上石,為什么還要請李西華題諱呢?端方認(rèn)為“年僅二十有七而重之如此,其例為諸志所罕見”?,系沒有認(rèn)清此碑填諱問題的實質(zhì)。此志正文中不只涉及墓主人的名諱“銳”字,且有其曾祖“志”、祖“彥升”諸字。所謂李西華題諱,題寫的是“志”“彥升”三個諱字。

當(dāng)然,也有晚于《徐浩碑》而存填諱之例的唐人碑志,葉煒在研究中便舉了三方,分別是德宗貞元二十一年(805)成文的《徐履冰墓志》文前“侄道州延唐縣尉顏題諱”、憲宗元和十五年(820)成文的《張回墓志》文末“河?xùn)|柳房題諱”、文宗大和間成文的《張回夫人薛芳墓志》文末“外孫滎陽鄭處添諱”?。綜合以上七方唐代碑志,可以看出,填諱這一碑銘文本書寫方式在唐代尚屬稀見,故而還沒有一個專門固化的語詞加以指稱,因此諸志分別用了“題諱”“挹諱”“添諱”等字樣,并且填諱人署名有五例在碑志文前,一例在碑志文末,一例不可考,似未形成一定之規(guī)。

二、宋代碑志填諱的文本體式

唐代七方存填諱之例的碑志,以碑文前刻“姊夫朝議郎秘書丞兼鄧州穰縣令李西華題諱”或碑文末刻“表侄河南府參軍張平叔題諱”的形式?,對碑刻填諱的體式進(jìn)行了文本呈現(xiàn)。即便前揭東魏《滄州刺史王僧墓志銘》確實有著實質(zhì)意義上填諱模式的存在,但其并沒有像唐代填諱碑志那樣,析出一行獨立的副文本,將填諱者的身份、名字單獨刻于碑志之上。因此可以說,唐代七方填諱碑志具有坐標(biāo)意義:之后的碑志填諱,都會在正文前或正文后存留填諱者的署名落款,一枝二葉,并行流衍。就現(xiàn)存已出土且被著錄的兩宋碑志來看,填諱人于碑志正文前署名的文本體式,多見于北宋,南宋罕覯;填諱人于碑志正文后署名的體式,則有少數(shù)案例出現(xiàn)在北宋成都地區(qū),而在南宋衍為主流。

圖1 張掞 張約墓志銘1071年 拓本局部 75×75cm 濟(jì)南市博物館藏

北宋時期的碑志,多在文前填諱,比如北宋《宋故太原王君(惟清)墓志銘》,文首署名四人,分別是宋居撰文、章友直篆蓋、史堪填諱、其子王觀書丹?。北宋《宋故清河張君(維)墓志銘》文首署周處厚撰文、童于填諱,文末署張宣(張維之子)書丹、陳奕刻石?。北宋《宋故齊州鄉(xiāng)貢進(jìn)士張君(約)墓志銘》(圖1),于20世紀(jì)80年代在濟(jì)南出土,乃張約之弟張掞撰文,文首署張掞撰、張求書、“鄉(xiāng)貢進(jìn)士胡安道填諱并篆蓋”?。由此墓志拓片可見,志文中“君諱約”之“約”字、曾祖之諱“從實”、祖之諱“光文”、父之諱“貴”四處,字體較小,顯系填諱。

值得注意的是,《成都出土歷代墓銘券文圖錄綜釋》所著錄的北宋《宋京墓志銘》《宋構(gòu)夫婦墓志銘》《宋構(gòu)夫人李氏墓志銘》三石系出一源,且皆于文末填諱?。這是北宋時期碑銘文末填諱的三個特例,也暗示填諱文本列于碑志文前還是文后,與碑志的制作地域有一定關(guān)系。尤其是《宋京墓志銘》,全稱《炎宋陜西轉(zhuǎn)運(yùn)副使宋公大卿內(nèi)志》,文末署:“炗泣血謹(jǐn)書”“朝散大夫致仕賜紫金魚袋詹權(quán)填諱”“寶歷寺僧思定刊”?。這與南宋以降歷代墓志文末署名的基本體式具有一致性。文末署填諱人姓名,是南宋碑志填諱的主流體式,并且,諱名對象也由父系延展到母系。2019年新發(fā)現(xiàn)的南宋關(guān)文鉌墓志,開篇“先妣姓關(guān)氏,諱文鉌”的“文鉌”二字,便是請南宋學(xué)者王應(yīng)麟填諱的?。查考浙江大學(xué)圖書館古籍碑帖研究與保護(hù)中心“中國歷代墓志數(shù)據(jù)庫”暨《全宋文》《寧波市志·外編》《嘉定碑刻集》等典籍著錄的逾百方南宋墓志?,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體式一律為文末署撰人、填諱人、刊石人姓名。傳世文獻(xiàn)中,南宋陳元晉為其母所撰《文溪先生致仕大夫陳公夫人黃氏墓碣》,文末撰人、填諱人題名作:“孤哀子元晉泣血謹(jǐn)識,朝奉大夫直寶謨閣前知潭州主管湖南安撫司公事項寅孫填諱?!?也可與出土墓志互證。文末署名,自南宋迄明清,蔚成主流,比如《臨海墓志集錄》所載有填諱文本體式的宋元墓志《趙彥熙妻陶氏墓志》《陳孚壙志》《董文彪壙志》《張公留壙志》等,皆為文末落款?。而明清兩代,碑志填諱更趨穩(wěn)定,一般是在文末先由撰志人署名,然后是填諱人署名,如明崇禎間《周忠介公墓志》文末曰:“孤哀子周茂蘭泣血百拜謹(jǐn)述書丹,賜同進(jìn)士出身、詹事府少詹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通家眷晚生徐汧頓首拜填諱?!?到了清代,則形成了在碑志文末署“撰文”“書丹”“篆額”“填諱”“刊石”“仝立”等人的更加完備的系列署名體式。

在兩宋尤其是南宋的碑志文本制作過程中,填諱已經(jīng)由風(fēng)氣發(fā)展成制度。據(jù)陸心源考證,南宋填諱大盛于宋寧宗嘉定朝,例如《宋故朝奉知府寺丞趙公壙志》,其石至清尚存,志文之末署曰:“朝奉郞知安吉州武康縣主管勸農(nóng)公事兼軍正胡居仁填諱。”陸心源跋曰:“今俗例,子孫自撰行狀,多用他人填諱。志末題胡居仁填諱,可見自宋已然。前乎此者,嘉泰壬戌(1202)孺人劉氏墓志,姚師虎書填;嘉定壬午(1222)宣氏壙志,宋濟(jì)填諱;嘉定辛未朱偉壙志,王棣填諱……意者此風(fēng)殆起于寧宗時乎?”?又俞樾《茶香室續(xù)鈔》卷七《填諱》條謂:“國朝戴咸弼《東甌金石志》:‘《林伯驥壙志》,孤哀子輅泣血志,國學(xué)生徐鼎填諱;’又程祖慶《吳郡金石目》:‘《黃州判官魏公壙志》,子汝礪撰并書,親末進(jìn)士張一新填諱?!础读种尽吩谒渭味ū樱段褐尽吩诩味ǜ??!?可以和陸心源關(guān)于填諱之風(fēng)“起于寧宗時”的推斷形成互證。

在填諱之風(fēng)的影響下,兩宋時期一些其他用途的石刻,在文本二度“制作”中也加入了填諱程序。清胡聘之編《山右石刻叢編》著錄長治縣《王舉元柏谷山詩》碑,碑文為王舉元之子手書上石,在書寫時闕父名不書,而請喬世林填諱,詩碑之末也有喬氏署名:“朝奉郞簽書昭德軍節(jié)度判官公事武騎尉賜緋魚袋喬世林填諱?!?曾國荃等在纂修《(光緒)山西通志》時著錄此碑,且加按語說:“今人自書先人行狀,必使他人填諱,其例始見唐《徐浩碑》,謂之題諱。此用之詩刻,為罕見也。”?又據(jù)周必大《跋初寮王左丞贈曾祖詩及竹林泉賦》所述,王左丞贈周必大曾祖之詩曾有刻石,后來石毀,唯存錄本,周必大遂命工重刻。王左丞與周必大曾祖為平輩,在贈詩中提及了周必大的曾祖之名諱,故而周必大在重刻詩碑時特地請“通直郎田橡填諱”?。

三、填諱文本載體的遷移:從書碑填諱到“填諱狀”

在唐代,已故之人的碑志文稿,通常請名士顯宦撰寫,而后由墓主的嫡親(父、子孫)親筆書寫上石,比較典型的例子即是前引《唐太仆少卿杜元道碑》,分別是韋述撰、子昆吾書、裴耀卿題諱、殷承業(yè)書額。因此,唐代的填諱行為,主要出現(xiàn)在嫡親(父、子孫)將碑志文稿書寫上石的環(huán)節(jié)。

到了宋代,凡請人撰碑志,依例會先送上一份行狀供作者參考。黃本驥《三禮從今》曰:“行狀為請謚而作,亦有求銘而作者。在唐宋皆以異姓之能文者為之,今則以喪主自作而借銜題其先人之諱。”?這段話精到地勾勒出了唐宋與明清行狀撰寫者身份的變遷。唐宋時異姓之能文者自然可以在行狀中直書名諱,而明清的行狀多為已故者子孫起草,如秦瀛《論行述體例》所說:“其子孫率自具其先人行事,以乞銘于人。又以子孫不得自稱祖父名諱,于文后托他人之名系之,曰某人填諱……今文章家明于義法者亦用之?!?

明清兩代,行狀多是傳主的嫡系子孫擬定,然后向達(dá)官名士求撰碑銘。文徵明札草《與石田先生請行狀填諱》曰:“不肖勉強(qiáng)作得先人事狀一通,但不敢略其所嘗知耳,非敢謂詳備也。久欲請教,兇釁多故,因循至今。茲特專人持上,輒敢以填諱假重左右,想不拒也……不肖行欲走人乞表章于當(dāng)世名公也。”?可見明人草成行狀之后,需要先經(jīng)過一個請人填諱的流程,是謂“填諱狀”?。待“填諱狀”收回之后,再請“當(dāng)世名公”來撰擬碑銘。文徵明請沈周在行狀上填諱的書信,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往復(fù)流程。

唐宋時行狀、碑志多由異姓之能文者撰作,而書丹則往往由墓主之子孫親自書寫上石,故而唐宋時期填諱發(fā)生在書碑的環(huán)節(jié)。明清時期,撰稿人、書碑人兩種角色逐漸對調(diào):行狀、碑志多由墓主之子孫于紙本撰稿,而書丹上石則往往請異姓之能書者為之。異姓書丹人是可以徑直書寫其家諱的,故而,明清時期填諱主要發(fā)生在紙本撰稿的環(huán)節(jié)。因此,明清時期的寫本、印本行狀中,大量存在著填諱人落款署名的現(xiàn)象。清人胡肇南曾將太恭人行狀寄給陳兆侖,請他撰寫傳贊。陳兆侖在答函《與胡侍御肇南書》中談了一些有關(guān)行狀義例的看法:“凡史莫重于岀名,而字次之,號又次之。今人輕重倒置,竟有但稱別號,甚乃以官閥代,使人撫卷而不知其名,則不敬莫大乎是。自來行狀紙尾,必別有填諱之人,此法究無以易也?!?“此法究無以易”的說法,正反映了當(dāng)時士人對寫本、印本行狀填諱的公認(rèn)。

與唐宋碑志填諱人專司填諱不同,明清時期填諱人在參與行狀、碑志的文本制作時,除填諱外,有時還會有其他多種形式的文本參與。從宋元起,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填諱兼篆額(篆蓋)的情況,但為例尚少。到了明清時期,填諱之人往往兼任書丹、篆額等多項職責(zé)。比如清道光二年(1822)成文的《兩渡鎮(zhèn)軍營坊村景氏墓碑記》文末署:“太學(xué)生男曰均謹(jǐn)志,邑庠生眷生何維咸頓首填諱并書丹?!?何紹基《泉山墓表》(圖2)文末署:“姻家再侄道州何紹基填諱、書丹并篆額?!?

除兼司書丹、篆額外,明清時期,填諱人還有其他文本參與。以行狀為例,吳蘭庭作《皇清例授中憲大夫刑部陜西清吏司郎中加二級鐵夫府君行實》,于其父之名,請周永年填諱。周永年在《行實》之末署名“賜進(jìn)士出身翰林院編修歷城周永年填諱”,且附綴一段議論,贊譽(yù)吳蘭庭父子“世篤行誼,葬其宗從之無主者十二棺”,“地靈門慶,與休文所書有曠世同符者”?。清林樹梅《嘯云詩文抄》附載《先考受堂府君行述》,文末載有高雨農(nóng)填諱后寫的一段跋語:

圖2 何紹基 泉山墓表1832年 紙本局部 37.5×295cm 湖南省博物館藏

敘次尊先人老謀偉績并具史才,擒林溜一段尤精彩,要止是文從字順,各識職耳。昌黎寫生以質(zhì)勝,即此旨也。初朱之誅,余閱尊先人履歷冊,始知斃其手,而履歷上大府?dāng)子泄拾?,不可偽增也。大功不錄,積資改秩。逮兩制府卓薦浸大用矣,而又扼以年,卒不得節(jié)鉞,悲夫!高雨農(nóng)夫子并填諱。?

文體頗近于史書之論贊。又查慎行《永思集序》云:“嘉禾鄒學(xué)博駕枚以其尊人八十二翁迪功君行述,屬予填諱,既又遍征同郡詩人挽章,題曰《永思集》,將付梓,介祝孝廉景和復(fù)來問序?!?鄒學(xué)博將其父行狀與同郡詩人的挽詩匯編為《永思集》。這一全新的文本,也給查慎行帶來了新的任務(wù),那就是填諱兼作序。

“填諱狀”之外,寫本行狀的填諱在清代又出現(xiàn)了專門的稱呼,即“填世諱”。沈初《先考妣墓志銘》、張永銓《鄉(xiāng)飲大賓顯考睿庵府君顯妣沈孺人行述》中皆有此語?,意指子孫作先人行狀,一般會將祖輩名諱一一提及,因此,填諱人要填的不僅是墓主的名諱,而且要填其家?guī)状拿M。墓志銘、神道碑等亦然,而且往往會包括去世年月、封贈等。這些信息,即便是事主本人也未必非常確定,倘率爾刻石,難保不出差錯。故而為慎重起見,無論事主自撰先人行狀抑或托人撰寫碑志,都會像鄭真《宋故光祿大夫建安郡開國朱公神道碑銘》附注所說的那樣:“質(zhì)諸家譜,填歲月、名諱、封贈,然后上石?!?

四、填諱文獻(xiàn)門類的遷移:從家族“私著”到著作“公器”

碑石自然是唐宋填諱的主要物質(zhì)載體,那么,唐宋時期的紙卷寫本,避諱的情況如何呢?唐代屬于填諱的發(fā)軔期,紙卷寫本是否有填諱,文獻(xiàn)已不足征。就傳世文獻(xiàn)來看,從宋元開始,已有紙卷寫本請人填諱之例。南宋陳康伯曾專門上奏,“臣欲進(jìn)家譜,附史院修編填諱,未敢擅便,請自圣裁,伏侯勅旨”?。元人尤玘撰有《萬柳溪邊舊話》一卷,“書中所記,皆尤氏先世事”,手稿中的父祖名諱,皆命門人張雨填諱。這份手稿本到明代還在尤氏祠堂中保存著,只不過“簡斷墨暗,不可讀者逾半”?。到了明清,紙卷寫本之材料如族譜、手稿等,凡涉及先世名諱,便已經(jīng)廣泛應(yīng)用了填諱之法。這類紙卷寫本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那就是家族“私著”屬性。

劉瑞芬《劉氏家譜序》曾概論家譜的功能說:“題南山,紀(jì)里闬也;標(biāo)族居,判支別也;載生卒,志慶忌也;填諱字,示不忘也;書匹配,詳所自出也;志塋墓,備祭掃也;錄傳贊,敬述先德也?!?無論是唐宋還是明清,碑志天然地存留了某些譜牒之功能。因此,填諱義例自然可以推廣到族譜的編修實踐之中。族譜的修撰,歷來以北宋眉山蘇洵譜法為準(zhǔn)繩。在蘇洵的族譜義例中,父祖名諱皆直書,只不過在前面加一個“諱”字。但自宋代開始,很多士人認(rèn)為這樣的做法仍屬不敬,如清人張澧中曾經(jīng)表示,所謂“系以‘諱’而大書特書,猶夫名之也”?。于是,人們便在族譜中援用了填諱之法。前揭陳康伯家譜填諱例之外,元人朱德潤在為其族族譜撰《朱氏族譜傳序》時,也于落款后說明“東陽柳貫填諱”?。明休寧范家匯次族譜,于譜事告成時重點做的一項工作便是“效勞裔孫、填諱親友皆宗祊所藉手者,宜并識之”?。清朱書在《石氏世譜序》中言,石頌功編定《石氏世譜》后,“既屬予填諱,又使為之序”???梢姡瑥乃卧矫髑?,族譜填諱已經(jīng)成為通例。

在族譜撰述系統(tǒng)中,世德錄可以看作族譜的擴(kuò)編,因為它不止載錄譜系,還收錄家傳、遺文等多種家族文獻(xiàn)。清黃鈞宰《世德錄》縷述譜系,并陳祖德,涉及父祖名諱處,請符葆森填諱。由文末“江都通家子符葆森頓首填諱”一句中的“頓首”用語來看,此句應(yīng)是符葆森在黃鈞宰《世德錄》稿本上填諱后的現(xiàn)場署名,而刻本則忠實地保持了稿本原貌。

再看與碑銘、族譜、世德錄等血緣相近的年譜。古人有父歿而子撰年譜的傳統(tǒng),明代東林黨領(lǐng)袖顧憲成去世后,其孫顧樞編撰《顧端文公年譜》,開篇為顧憲成之小傳,其中涉及先人如“憲成”“廷秀”“珩”等名諱,稿本中不能自行書寫,遂請“薛寀填諱”,并于篇末小字注出。徐同柏年譜題作《歲貢士壽臧府君年譜》,系其子所撰,卷首題下次行即署“仝里表侄張晉燮填諱”?!肚逋跷拿艄矘s年譜》由王懿榮之子王崇煥撰成;王崇煥在請李孺作序時,也請其同時將稿本中的父祖名字填諱。另如汪輝祖撰《病榻夢痕錄》,實際就是汪輝祖的自撰年譜,開卷首述汪氏蕭山一支的源流,于父祖之名,亦請“同里王宗炎填諱”。

家族“私著”還有一大門類便是家集,既有別集,也有總集。明代龍膺的文集,其后人編刻時在凡例里專列一條:“唐師文煥多匡不逮,屬筆填諱,覽者幸勿見訝?!泵鳉w有光《上徐閣老書》,在編集時有多本,“稱諱處,常熟本皆實填諱;而昆山本皆作‘某’字”,編集者歸莊認(rèn)為“古人文集皆稱名”,故從常熟本填諱。鄭天挺曾親見張穆《齋集》稿本,并將稿本和刻本進(jìn)行了比對,發(fā)現(xiàn)在填諱人署名之處發(fā)生了顯著的文本變化。在張穆《先大夫泗州府君事輯》之末,有“孫穆編并識(夾注:晉江陳慶鏞填諱)”字樣,鄭天挺按語曰:“稿本原無夾注,用大字題‘誥授朝儀大夫前工科給事中翰林院庶吉士戶部員外郎晉江陳慶鏞頓首拜填諱’,繼刪改用夾注。”張繼之所以改變填諱人署名的體式,是為了求精簡,也有前例可循。此外,墓主碑銘、行狀等文本在收入其文集時,也存留了刻石時的文本體式,故而填諱人銜名也會存于集中。比如張金鏞《躬厚堂雜文》,卷首有張毓達(dá)撰、王大經(jīng)填諱之《壙志》,卷末有張憲和述、王闿運(yùn)填諱之《海門府君行述》。家族文學(xué)總集中,清汪簠輯《叢睦汪氏遺書》,其中一項很重要的工作便是“就其家乘紀(jì)載,敘系填諱,各為傳略,弁諸簡端”。清孔昭薰輯《闕里孔氏詞抄》,例言第四條也專門交代:“于輯稿后呈長洲陶鳧薌觀察師鑒定,并填諱作序。”

家族文獻(xiàn)中其他并不典型的文本類型,也不例外地應(yīng)用了填諱之法。比如,清盧友焜《述祖德詩》小引中明言仿《尤西堂集》述祖德詩之體,但與尤侗不同的是,盧友焜凡于詩句自注涉及父祖名諱時,輒請錢塘訓(xùn)導(dǎo)袁震填諱,并于詩末特地標(biāo)出。陸廷燦《南村隨筆》之《嘉邑永折》條載嘉定士紳永折漕糧始末,文中述及其父發(fā)揮的作用,父名系請“王世樞填諱”。甚至清代的先人畫像題跋中,名諱也請人填寫。

章學(xué)誠在《知非日札》中認(rèn)為“家諱宜避于私著”。“私著”如前舉行狀、墓志、族譜、年譜、家集等,自然宜有避諱。同時,我們也可推知,章學(xué)誠這句話有另一層隱含的語義,那便是作為公器的學(xué)術(shù)編著,如論撰、方志、選集等,應(yīng)具“言公”屬性,可以援照《禮記·曲禮》“臨文不諱”之禮義,不必避諱,更無須請人填諱。清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認(rèn)為“填諱之說,施諸墓碑及單本行述則可,至載入文集,即不宜概用”,應(yīng)當(dāng)也是有見于文集不止具有藏于家的“私著”屬性,還會刻版?zhèn)魇?,成為士人著作之林的“公器”?/p>

明清以后,士人往往會在具有“公器”性質(zhì)的著作手稿中特意提及父祖,或征引父祖言論行止,這是一種源遠(yuǎn)流長的“彰祖德”的文化心理。其隱含的期待,便是父祖之名借此以傳。然而,在著作手稿中如何呈現(xiàn)父祖名諱,士人的處理態(tài)度卻有截然對立的兩種:一種是和章學(xué)誠的觀點相通,臨文不諱,比如明都穆撰《南濠詩話》即直書父諱,“蓋不欲泥避諱之說,致親名不彰耳”;一種是空闕名諱處,請他人填諱。避諱尊長之名與傳揚(yáng)尊長之名,兩個行為本身具有悖反性,唯一折中的辦法,便是在刊刻著作中呈現(xiàn)尊長的名諱,但在底稿中不直書尊長之名,而是請他人題寫,正如周廣業(yè)《經(jīng)史避名匯考》所論:“著書行遠(yuǎn),不可不名,而又不敢名,故用之耳?!鼻迦岁懸詼徳凇独鋸]雜識》中曾三次述及他的先祖秋畦公的軼事,且于卷四《秋畦公取士》條下特地說明其先祖“諱世埰”。此處的“世埰”二字,陸以湉是請朱聞題寫的,故而他在此條之末加小字注曰:“歸安朱聞填諱?!?/p>

從宋元到明清,填諱文本由家族“私著”向著作“公器”不斷蔓延。尤其是在有清一朝,士林幾乎達(dá)成共識,對于具有“公器”性質(zhì)的著作,也應(yīng)該采用填諱之法。

就史部著作而言,明凌稚隆刊《漢書評林》,列諸儒姓名,后識云:“諸賢稱名,以史書永傳,不宜諱也。若先大夫‘時東’諱,先君子‘季默’諱,倩友人填之?!泵鞫诺谴骸渡缡率寄穼懕?,于父祖名諱,請“三原宗弟方叔恒焴填諱”。清吳修編《續(xù)疑年錄》,備錄祖輩姓名歷年,分別請孫星衍、張問陶等填諱。秦瀛《己未詞科錄》中為乃祖秦松齡立傳,就傳末“同邑后學(xué)賈崧敬填諱”之署名來看,應(yīng)當(dāng)保存了稿本填諱的原貌。

詩話也是填諱較多的一種文體。清黃培芳撰《香石詩話》,卷一即先摘選了其父《仰山堂詩鈔》中的諸多佳句。正文中,黃培芳對其父皆用“先君子”之敬稱,但這樣并不能達(dá)到傳揚(yáng)父名的效果。于是,他便請方繩武在文末附注了其父的簡介:“先生諱紹統(tǒng),字燕勛,號翼堂,乾隆己卯舉人,官瓊州府教授。方繩武填諱?!薄跋壬敝捶Q,與黃培芳所稱“先君子”異,可知附注全為方繩武撰寫。《香石詩話》的填諱方式,在清人著述中屬于改良與變式,即不僅填諱,還以小注的形式為父祖立傳:作者提及父祖時,仍書敬稱,而于夾注處請?zhí)钪M者書一小傳。邱煒萲在《五百石洞天揮麈》中述及其父,稱曰“先府君勤植公”,下有夾注曰:“諱篤信,字正中,號勤植。福建船政勞績,議敘五品頂戴州同銜,捐升鹽運(yùn)使司銜。閩縣曾宗彥填諱?!边@種呈現(xiàn)填諱文本體式的做法與黃培芳是一致的。

清末民國時期,為先人撰寫行狀的風(fēng)習(xí)仍然沿承不墜。賀培新《上北江先生》一函曾言及撰寫先妣行狀,同門王壽彭“主用填諱,否則不可著諱……若拘拘于此,即徑省諱不著,亦非私心之所敢安也”。而呂思勉撰《譽(yù)千府君行述》,也請盛宣懷填諱。

在古代中國的文本書寫中,存在著一些重要的文本義例,填諱即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這類義例或基于社會風(fēng)俗而產(chǎn)生,或基于文本物質(zhì)性的變化而演進(jìn),往往在不同的文體、著述模式之間產(chǎn)生傳遞式影響,并最終成為具有社會共識性的文本通例。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尊祖敬宗是普遍的社會準(zhǔn)則,填諱是基于謹(jǐn)避家諱和彰德傳名之社會文化心理沖突而建構(gòu)起來的文本通則,其中貫注的是慎終追遠(yuǎn)的家族溫情與敬意。

① 洪邁撰,孔凡禮校點:《容齋隨筆·三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51頁。

② 葉煒:《試析北朝隋唐墓志文中的不書志主名字現(xiàn)象》,榮新江主編:《唐研究》第23卷,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彭國忠:《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生產(chǎn)過程》,《安徽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3期。

③ 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7冊,鳳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452、453頁。

④ 錢大昕:《恒言錄》,《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1、122頁。

⑤ 李成晴:《中古“家集諱其名”考》,《唐研究》第23卷。

⑥ 王心敬:《四禮寧儉編》,樓含松編:《中國歷代家訓(xùn)集成》第7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4122頁。

⑦ 王昶:《金石萃編》卷四一,顧廷龍主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8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29頁。

⑧ 沈家本、榮銓修,徐宗亮、蔡啟盛纂:《(光緒)重修天津府志》卷三八,《續(xù)修四庫全書》第691冊,第63頁。

⑨ 麻天祥編選:《梁啟超佛學(xué)文選》,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444頁。

⑩ 葉煒、劉秀峰主編:《墨香閣藏北朝墓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 陳思《寶刻叢編》卷八據(jù)《京兆金石錄》著錄:“《唐太仆少卿杜元道碑》,唐韋述撰,子昆吾書,裴耀卿題諱,殷承業(yè)書額。開元二十四年?!保愃迹骸秾毧虆簿帯肪戆耍秴矔沙蹙帯繁?,第228頁)

? 顏真卿撰并書《臧懷恪碑》文前碑題之下題“待詔光祿卿李秀巖挹諱”。朱翼盦跋曰:“挹諱猶言填諱,挹,有挹而注之之義?!保ㄖ煲肀Q:《歐齋石墨題跋》,紫禁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320頁)

? 錢庭篠撰、張慆書《張銳墓志》文前撰者、書者署名后,提行署“姊夫朝議郎秘書丞兼鄧州穰縣令李西華題諱”(潘思源:《施蟄存北窗唐志選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36頁)。

? 端方:《陶齋臧石記》卷二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05冊,第605頁。

? 葉煒:《試析北朝隋唐墓志文中的不書志主名字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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