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辭賦乃古代鸚鵡審美研究之理想文本。中國古代鸚鵡審美趣味與視野奠基于漢,極盛于魏晉,深化于唐宋,其后繼承而已。中國古代鸚鵡審美沿三端——鳥形、鳥性與鳥命運展開。先賞其美麗和豐富的毛色,次賞其卓越的人言摹仿能力,最后則以同情之心關(guān)注其遭人捕獵、囚禁的命運,呈現(xiàn)為中國古代動物審美意識的基本結(jié)構(gòu)。中國古代鸚鵡審美經(jīng)驗既包括審美趣味,亦具備環(huán)境倫理。其鳥性欣賞中以鸚鵡比德之習存在濃厚的人類中心主義之跡,對鸚鵡被馴化命運的同情式關(guān)注則代表了中國古代動物審美之最高境界。作為自然審美對象的鸚鵡并非純野生物,乃是經(jīng)人類馴化的“人化自然”。歷代鸚鵡賦關(guān)于鸚鵡的倫理意識中存在著悖論:作者們一方面意識到人類馴化鸚鵡違背了鳥性,是不道德的;另一方面則強調(diào)鸚鵡具備對人類主人的感恩意識,消解了前者之反思。
關(guān)鍵詞:鳥形;鳥性;鳥命運;審美趣味;環(huán)境倫理
中圖分類號:B83-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0)06-0117-10
Interest and Virtue Based on the Internal Tension in the Aesthetics
of Animals: the Case Study of Fu Works on Parrots
XUE Fuxing
(College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China, 300353)
Abstract:
Fu works (odes) are ideal texts for studying ancient aesthetics of the parrot. The aesthetics of parrots in ancient China established in Han Dynasty, prevailed in Wei and Jin Dynasty. And it further developed in Tang and Song Dynasty, and has been passing from generation to generation later on. The aesthetics of parrots in ancient China develops from three aspects in the parrot, namely, its appearance, characters and fate. People appreciated its shining colorful feathers, its excellent ability of imitating spoken words, and finally, people felt sympathetic for its fate of being captured and imprisoned. The ways of peoples appreciation reveals the aesthetics of animals. The aesthetic experience of parrots in ancient China includes both of aesthetic interest and environmental morality. Anthropocentrism lies in the tradition of analogizing virtue to parrots in the aesthetics, while the care of parrots fate to be domesticated indicates the highest level of the animal aesthetics.? The parrots aesthetically appreciated are not wild ones, rather, they are “humanized”. There is a paradox for the moral idea on parrots in Fu works related. Poets realized that peoples domestication of parrots was unmoral for that violated parrots nature; but they also stress on the idea that parrots show their grateful feeling to human beings, which abolishes the formers reflection.
Key words:
birds appearance; birds character; birds fate; aesthetic interest; environmental virtue
眾鳥類中鸚鵡實可謂尤物,因其靚麗的毛色與如簧之巧舌,很早就得到人類的寵愛。中國人與鸚鵡結(jié)緣可謂久矣,已出土的商代玉器中即有仿鸚鵡器型,此乃國人鸚鵡之戀的旁證[1]。 國人對鸚鵡的鳥性亦很早即有認識。《說文解字》云:“鸚,鸚
?冾I(lǐng),能言鳥也,從鳥,鸚聲。?冾I(lǐng),鸚?冾I(lǐng)也,從鳥,母聲?!盵2]如“鸚鵡能言不離飛鳥”[3]; “鸚鵡能言而不可使長”[4]??梢?,國人對鸚鵡的最深刻印象乃其對人類語言的突出摹仿能力。歷史上,我國本土的綠鸚鵡和紅鸚鵡主要產(chǎn)于甘肅、廣東與云南三地,白鸚鵡和五色鸚鵡則為海外之物[5]。
一部鸚鵡欣賞史實在是中國古代自然審美史的必要組成部分、微縮景觀,至少乃古代中國人動物審美史之典范,因為在歷史上,國人對鸚鵡的審美關(guān)注極早、歷代不絕,且極為普遍。于是,若想具體、真切地了解古代中國人的自然觀,了解他們在自然審美領(lǐng)域內(nèi)如何對待自然,以怎樣的方式欣賞和贊美鳥類,以及這些有關(guān)鸚鵡的審美經(jīng)驗對當代自然審美有何意義,我們也許正可從一部袖珍的鸚鵡審美史中見出。
賦乃中國文學史上足以與詩詞抗衡的經(jīng)典文體,起于戰(zhàn)國,大盛于兩漢魏晉,唐宋明清不絕如縷,自為文學史內(nèi)一小傳統(tǒng)。賦之異于詩詞者,根本地在于其正面、集中地呈現(xiàn)對象內(nèi)外在特性的格物、寫物之趣。于是,以各類自然對象為主題的歷代自然物賦便成為我們考察中國古代自然審美意識之理想文本,歷代鸚鵡賦即屬此例。誠然,古代文學言及鸚鵡者絕不限于辭賦,亦常見于詩詞。然而,比之于詩詞這種以抒情為主要目的,自然對象與景觀僅乃其言情之具的文學樣式,以各類自然對象為主題的物賦篇章便成為最理想的文學材料。因為只有在這些辭賦作品中,各類自然對象才成為真正的主角并得到文學家們最為直接的呈現(xiàn),其內(nèi)外在特性才得到最為充分、細致的表達。本文立足當代環(huán)境美學與環(huán)境倫理學,以清人陳元龍輯的《歷代賦匯》為據(jù),考察其中諸鸚鵡賦所表現(xiàn)的審美趣味與視野,以便對中國古代自然審美意識做出反思。
一、鸚鵡審美之開端
惟西域之靈鳥兮,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zhì)兮,合火德之明輝。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故其嬉游高峻,棲跱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紺趾丹嘴,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雖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異心。配鸞皇而等美,焉比德于眾禽。于是羨芳聲之遠暢,偉靈表之可嘉。命虞人于隴坻,詔伯益于流沙??缋龆ミ?,冠云霓而張羅。雖綱維之備設(shè),終一目之所加。且其容止閑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懼,撫之不驚。寧順從以遠害,不違迕以喪生。故獻全者受賞,而傷肌者被刑。爾乃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剪其翅羽。流漂萬里,崎嶇重阻。踰岷越障,載罹寒暑。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賢哲之逢患,猶棲遲以羈旅。矧禽鳥之微物,能馴擾以安處。眷西路而長懷,望故鄉(xiāng)而延佇。忖陋體之腥臊,亦何勞于鼎俎。嗟祿命之衰薄,奚遭時之險巇。豈言語以階亂,將不密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儷之生離。匪余年之足惜,愍眾雛之無知。背蠻夷之下國,侍君子之光儀。懼名實之不副,恥才能之無奇。羨西都之沃壤,識苦樂之異宜。懷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稱斯。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轡。嚴霜初降,涼風蕭瑟。長吟遠慕,哀鳴感類。音聲凄以激揚,容貌慘以憔悴。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放臣為之屢嘆,棄妻為之歔欷。感平生之游處,若壎篪之相須。何今日之兩絕,若胡越之異區(qū)。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想昆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心懷歸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茍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讬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彌久而不渝。[6]
禰衡筆下的綠鸚鵡乃產(chǎn)于西北甘肅一帶的中國本土鸚鵡。它們當時已因其突出的毛色和悅耳的聲音受到中原人的喜愛,喜愛的結(jié)果便是大量來自隴地的鸚鵡被捕捉并轉(zhuǎn)運到中原,為貴族階層的人們所馴養(yǎng)、觀賞,禰衡所觀賞的正是這種剛?cè)胫性淳?,尚處于?zhàn)戰(zhàn)兢兢狀態(tài)下的西域鸚鵡。禰衡的《鸚鵡賦》雖為開篇,卻也是完善的典范之作。
“紺趾丹嘴,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贝藸铥W鵡之形色聲音也。“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贝搜喳W鵡最顯著之獨特鳥性也?!版矣胃呔?,棲跱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此言其生活習性,喜獨處,不樂與異類群居?!半m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異心。配鸞皇而等美,焉比徳于眾禽?!贝四藢W鵡之整體印象:鸚鵡于鳥族中智慧獨具,超拔于眾。上述三項可謂對鸚鵡之定評,作者對鸚鵡所展開的審美視野是全方位的,后世諸鸚鵡賦實難出其右,繼述而已。此乃其鸚鵡賦之上篇。
下篇雖仍以鸚鵡為敘事主角,然加入一個隱藏的參照系——比德。通過此參照系,作者回溯了鸚鵡的命運何以如此不同。鸚鵡本隴地物,它從千里外的西域來到中原,其身后定有一部不俗的傳奇,這其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現(xiàn)狀言,此遠方異鳥面對其觀眾已然“其容止閑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懼,撫之不驚”。何以能如此?最初的鸚鵡一定與其他所有鳥類一樣,處于野生自由狀態(tài)。然而,鸚鵡因其靚麗多彩的羽毛、清脆悅耳的聲音,再加上其超強的對其他物種的聲音摹仿能力,最終受到人類的高度重視,于是對其捕而馴之,囚而賞之。作者在心理上回溯了鸚鵡家族所發(fā)生的巨大命運變遷。先遭圍獵:“命虞人于隴坻,詔伯益于流沙??缋龆ミ?,冠云霓而張羅”;再遇囚禁:“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最后,遭捕獵的鸚鵡們只能與其同類永訣,來服這突兀的無期徒刑:“心懷歸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笨墒?,已然被囚禁的鸚鵡一族在其內(nèi)心似仍有一個永不磨滅的自由之夢:“想昆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弊髡咄葡?,鸚鵡家族在被圍獵和馴化過程中定有其不屈者,然而目前這只鸚鵡所見到的卻是:那些頑強拼命抗爭者似乎都失敗了。于是,這些剩下的囚徒們從其同類的不幸命運中得到啟示:大概還是認命的好,與其做無謂的抗爭,不如自愿順從,以向人類讓渡自由的方式換取其持久的生存權(quán):“寧順從以遠害,不違迕以喪生?!碑斎?,對其主人而言,鸚鵡大膽地為嘗試重獲自由而遭到懲罰是必須的:“閉以雕籠,剪其翅羽?!?/p>
對這些美麗而又聰慧的鸚鵡,作者對其不幸命運表達了足夠的同情,即“嚴霜初降,涼風蕭瑟。長吟遠慕,哀鳴感類。音聲凄以激揚,容貌慘以憔悴。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這讓他想到人類物種中某些人的類似處境,即“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賢哲之逢患,猶棲遲以羈旅”。故而作者在此對鸚鵡表達了一種跨物種性質(zhì)的同情,即“放臣為之屢嘆,棄妻為之歔欷。感平生之游處兮,若壎篪之相須”。
作者最后如此安慰籠中鸚鵡:你們也不要太過傷心,我們?nèi)祟愇锓N中有些倒霉蛋的命運也好不到哪里。你們現(xiàn)在所得到的待遇也并不能算很差,想想你們以前吃些什么,住得如何,再看看現(xiàn)在“背蠻夷之下國,侍君子之光儀”,你們的生活水平實際上是大大改善了??!因此,你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對馴養(yǎng)和欣賞你們的人類主人要持有一顆感恩的心,而非整天哀嘆:“茍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讬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于既往,庶彌久而不渝?!?/p>
禰衡的《鸚鵡賦》開辟了鸚鵡審美欣賞中自覺地“究天人之際”,以鸚鵡“比德”的傳統(tǒng):既以物喻人,又以人釋物。這一傳統(tǒng)在此后的鸚鵡詩文中得到忠實繼承關(guān)于古代辭賦詩中鸚鵡意象的審美文化內(nèi)涵,參見趙金平的《論鸚鵡在賦體文學中的文化內(nèi)涵》[7]、王曉衛(wèi)的《魏晉的鸚鵡賦與當時文人的英才情結(jié)》[8]和劉歡萍的《古典詩詞中的鸚鵡意象及其文化內(nèi)涵探究》[9]。。 總之,禰衡的《鸚鵡賦》可謂開篇不凡、體制宏大、摹寫細膩、視野完善,大致規(guī)定了此后鸚鵡審美趣味和視野之基本方向,可謂中華鸚鵡審美史之“鳳頭”。
二、鸚鵡審美之盛期
有遐方之奇鳥,產(chǎn)瓜州之舊壤。揮綠翰以運影,啟丹嘴(觜)以振響。[10]
余在直,見交州獻鸚鵡鳥,嘉其有智,嘆其籠樊。[11]647
魏晉時期,鸚鵡審美對象家族匯入了新成員,除了來自甘肅的綠鸚鵡以外,來自南方的白鸚鵡、赤鸚鵡也進入觀賞系列。某種意義上說,魏晉是一個中華鳥類審美之“鸚鵡時代”,至少從辭賦文學的角度看是如此。本時期的鸚鵡賦最為集中,量也最多,凡十五篇,這足以體現(xiàn)本時代之鳥類審美風尚。在本時期,鸚鵡于眾多鳥類中似最為得寵,可稱為中華鸚鵡審美的極盛期,也許正因如此,本時期的辭賦家們才會對鸚鵡不厭其煩地描摹與稱頌。
色則丹喙翠尾,綠翼紫頸。秋敷其色,春耀其榮。[12]
其形則雉顧鵠盼,鷹跱雁息。丹喙含映,緗葩煥翼。森森修尾,蔚蔚紅臆,金采員纓于雙眸,朱藻爛暉于首側(cè)。[11]646
此可謂之鸚鵡圖,一身毛色艷麗多彩,春秋皆靚,畫意盎然,兩賦著力呈鸚鵡之美色與嬌態(tài),繼承了禰衡鸚鵡審美的第一條路徑——以鳥形為核心的審美欣賞,集中表達對鸚鵡形式美的欣賞趣味。
奇毛曜體,綠采含英。鳳翔鸞踦,孔質(zhì)翠榮。發(fā)言輒應(yīng),若響追聲。懸赪分于丹足,婉朱味之熒熒。[13]
有金商之奇鳥,處隴坻之高松。謂崇峻之可固,然以慧而入籠。披丹唇以授音,亦尋響而應(yīng)聲。眄明眸以承顏,側(cè)聰耳而有聽??诓虐l(fā)而輕和,密晷景而隨形。言無往而不復(fù),似探幽而測冥。自嘉智于君子,足取愛而揚名。[14]
有能言之奇鳥,每知來而發(fā)聲。乍青質(zhì)而翠映,或體白而雪明。喙前鉤而趨步,翼高舞而翩翾。足若丹而三布,目如金而雙圓。[15]
此又一組鸚鵡圖,其審美視野高度相似。于鸚鵡的形色之美外,這里又突出地關(guān)注鸚鵡的絕技——對人類語言的聲音摹仿能力。這便使本時期的鸚鵡審美由外而內(nèi)、由淺入深,鸚鵡審美從“物相”層次深入到“物性”層次,進入到本時期鸚鵡審美的第二個層次——以鳥性為核心的審美欣賞。
美洲中之令鳥,越眾類之殊名。感陽和而振翼,遁太陰以存形。遇旅人之嚴網(wǎng),殘六翮而無遺。身絓滯于重紲,孤雌鳴而獨歸。豈予身之足惜,憐眾雛之未飛。分糜軀以潤鑊,何全濟之敢希。蒙含育之厚德,奉君子之光輝。怨身輕而施重,恐往惠之中虧。常戢心以懷懼,雖處安其若危。永哀鳴其報德,庶終來而不疲。[16]
曹植的《鸚鵡賦》為本時期的鸚鵡審美欣賞開辟了第三條道路——對鸚鵡命運之關(guān)注,以對鳥類命運同情式關(guān)懷為核心的審美欣賞。他不再注目于上述諸賦已然呈現(xiàn)的鸚鵡之美麗外表與摹仿智慧,而將欣賞重心置于對已然被馴化的鸚鵡們獨特命運的悉心觀察和體驗。他發(fā)現(xiàn)鸚鵡有外柔內(nèi)剛之德:觀其振翅高飛之雄姿,它具有所有鳥類的飄逸之美;然而,察其生活態(tài)度,它們又極為低調(diào)內(nèi)斂。何以故?原來,眼前這只鸚鵡是一只遭捕獵的鳥,由于怕它飛走,主人已將其雙翼剪去大半。它為何在被捕獵前未努力飛走呢?作者推想:它很可能是為了照顧其雛鳥:“豈予身之足惜,憐眾雛之未飛?!币蚨揪蛨蟊厮乐模骸胺置榆|以潤鑊,何全濟之敢希。”可最終,這只鸚鵡還是妥妥地待下來,究其因很可能是因為它已擁有一顆對主人的感恩之心:“蒙含育之厚德,奉君子之光輝。怨身輕而施重,恐往惠之中虧?!彪m如此,這只鸚鵡每天仍生活在焦慮之中,因為命運如何畢竟不是自己說了算。于是,它便把這種焦慮隱藏于內(nèi)心,每天的生活看起來很平靜:“常戢心以懷懼,雖處安其若危?!?/p>
了解曹植身世的人們不難理解,作者實際上是將其自身的人生投射于這只鸚鵡,因此才使自己成為眾鸚鵡欣賞者中的真正知音。曹植在此對鸚鵡的審美欣賞由鳥形到鳥性,再到鳥之命運,其自然審美視野漸闊,層次漸高,內(nèi)涵漸深。在此,鸚鵡一族被馴化,實即遭捕獵和囚禁的命運成為作者審美關(guān)注與體驗的核心,它標志著中華鸚鵡審美欣賞已達到最高的精神層次,因為在此類審美經(jīng)驗中,鸚鵡不再只是供人類玩賞的工具性對象,而成為人類借以自我觀照,并由此而與鸚鵡交換生命體驗的必要觀念性對象,對鸚鵡的審美欣賞過程成為人類表達對鸚鵡這一鳥類同情式理解與關(guān)愛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人類審美欣賞者自身的狹隘審美趣味得到拓展和超越,不同物種間的生命特性所造成的心理障礙被大膽地跨越,而其中大致相似之處則得到有意識的強化。在此審美欣賞中,審美快感、審美趣味最終被轉(zhuǎn)化為一種生命倫理,一種以人及物、施仁愛于其他物種的環(huán)境美德。
步籠阿以躑躕,叩眾目之希稠。登衡干以上干,噭哀鳴而舒憂。聲嚶嚶以高厲,又憀憀而不休。聽喬木之悲風,羨鳴友之相求。日晻靄以西邁,忽逍遙而既冥。就隅角而斂翼,倦獨宿而宛頸。[17]
與曹植一樣,王粲在此也未強調(diào)鸚鵡的美麗毛色和出色的語言摹仿能力,而是集中捕捉其日常生活中的行止狀態(tài)。通過這些狀態(tài)的呈現(xiàn),欣賞者應(yīng)能感知:這種美麗而又聰慧的鳥似乎生活得并不快樂,而是整天一副憂郁、孤獨的樣子。此誰之罪也?作者雖未明確提出此問題,然此問題似已存在于作者對鸚鵡的如此呈現(xiàn)之中,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在如此審美視野的觀照下,鸚鵡成了一種美麗、聰慧,然又憂郁、孤獨的精靈,而非只取悅于人類的一種快樂之鳥。
何翩翩之麗鳥,表眾艷之殊色。被光耀之鮮羽,流玄黃之華飾。苞明哲之弘慮,從陰陽之消息。秋風厲而潛形,蒼神發(fā)而動翼。[18]
據(jù)此,鸚鵡不只美麗聰明而已,簡直可以說是富有上乘智慧,因為它可以很好地因應(yīng)四時節(jié)律之變化——“從陰陽之消息”。鸚鵡在此又具一副智者相,此乃以鸚鵡比德的形而上形態(tài)——以物言智,其實是以智釋物,即以人類的特定智慧觀念闡釋鸚鵡的獨特鳥性。
惟翩翩之艷鳥,誕嘉類于京都。穢夷風而弗處,慕圣惠而來徂。被坤文之黃色,服離光之朱形。配秋英以離綠,苞天地以耀榮。[19]
此賦在同類作品中既普通又特別。普通在于它同樣強調(diào)鸚鵡具有突出的形色之美,故稱其為“艷鳥”;特殊在于作者對這些已然成功地融入中原貴族社會的鸚鵡族群的生活狀態(tài)給予一種很有趣的解釋:它們沖著對中原文明的向往而來,似乎鸚鵡們亦如其中原欣賞者,內(nèi)心早已存一種華夷之別:“穢夷風而弗處,慕圣惠而來徂?!蔽覀兒芸鞓?,因為我們總算來到華夏文明之中心,倍感榮幸!對鸚鵡精神狀態(tài)的如此闡釋,似乎早已越出審美趣味的范圍,而表達了一種典型的華夏中心文化觀。請問:鸚鵡們真的不愿住在原來的叢林享受野果草蟲,而樂于來中原每天吸仁吐義嗎?對此我們有理由深表懷疑。
咨乾坤之兆物,萬品錯而殊形。有逸姿之令鳥,含嘉洲之哀聲。抱振鷺之素質(zhì),被翠羽之縹精。[20]
陳琳將世上能有鸚鵡這樣的奇鳥,理解為宇宙間生物多樣性的絕好證明。他認為鸚鵡似乎足可成為孔夫子所贊美的“文質(zhì)彬彬”之典范:性醇如抱樸,翠羽似霞燦,此其所妙也??善婀值氖?,如此幾臻完美的“令鳥”卻總是發(fā)出一種“哀聲”。作者在此由其“令”而察其“哀”,當貴于阮賦所表現(xiàn)的無可救藥的華夏中心主義。
有遐方之令鳥,超羽族之拔萃。翔清曠之遼朗,棲高松之幽蔚。羅萬里以作貢,嬰樊紲以勤瘁。紅腹赪足,玄頷翠頂,革好音以遷善,效言語以自騁。翦羽翮以應(yīng)用,充戲玩于軒屏。[21]
本賦為鸚鵡的命運提供了兩個對比性場景。遭捕獵之前,鸚鵡們與所有其他同類一樣,也有一雙矯健的翅膀,一片高遠的天空:“翔清曠之遼朗,棲高松之幽蔚?!比欢坏┞淙肴耸?,便跌入另一個世界:“嬰樊紲以勤瘁……翦羽翮以應(yīng)用,充戲玩于軒屏?!迸c阮賦相同,對于鸚鵡突出的人言摹仿能力,作者解釋為鸚鵡對人類物種見賢思齊的一種有意識行為:“革好音以遷善,效言語以自騁。”南朝宋代顏延之的《白鸚鵡賦》與謝莊的《赤鸚鵡賦》乃本時期同類作品中體制較大者,惜未能貢獻獨特的審美經(jīng)驗,故略而不論。
小禽也,以其能言解意,故為人所愛。玩之以金籠,升之以殿堂,可謂珍之矣,蓋乃未得鳥之性也。[22]
我們可將此篇視為本時期鸚鵡賦的收官之作,它將時人的鸚鵡審美提升到了一個新高度——立足于鸚鵡自身鳥性,而非人類審美需求審視鸚鵡的命運。作者認為,鸚鵡雖然“能言解意”,然而這對作為鳥類的鸚鵡而言,完全是不必要、不自然的,因為這樣的行為并不符合鳥性。就其最終因“能言解意”墮入“金籠”而言,實則是一場悲劇。說到底,“金籠”也是籠子,意味著對鳥性——鳥類自由飛翔權(quán)利與生物優(yōu)勢之無情剝奪。這樣的認知,自然代表了本時期鸚鵡審美欣賞之最高水平。
概言之,本時期鸚鵡賦的特點是篇幅眾多,足見時代之鳥類審美趣味風尚。與前后兩端相比,本時期的鸚鵡賦篇幅普遍短小。雖如此,本時期鸚鵡審美經(jīng)驗的豐富性并不遜于任何時代,其審美視野足夠豐富、完善。略而論之,蓋有以下三端:一曰以鳥形為核心的形式美欣賞,賞鸚鵡艷麗的毛色是也;二曰以鳥性為核心的欣賞,驚贊其對人類語言的卓越摹仿能力,賞其巧慧是也;三曰以鳥命運為核心的欣賞,作者們能以設(shè)身處地的同情之心關(guān)注、嘆惜鸚鵡落入人掌,被馴化、失自由的悲劇命運。
三、鸚賦審美之深化
唐宋元明乃鸚鵡審美的深化時代。本時期鸚鵡賦代有其作,其中唐得四篇,宋得兩篇,元得一篇,明得兩篇,凡九篇。它們至少證明,本時期人們對鸚鵡的審美欣賞得到持續(xù)。一方面,與前代相比,本時期鸚鵡賦在篇幅上普遍大增,這說明一方面,辭賦家們欣賞鸚鵡的審美趣味更為細膩、精致;另一方面,他們體驗鸚鵡之美的文化背景也更為廣泛,最終從鸚鵡身上所得之審美文化內(nèi)涵也更為豐富。此乃本時期鸚鵡審美欣賞之總體特征。
唐代是一個對外交流大增的時代,本時期宮廷、貴族們所欣賞的鸚鵡多為域外進貢之物,如白鸚鵡、五色鸚鵡等。唐代四篇鸚鵡賦為李百藥的《鸚鵡賦》,以及王維、郝名遠和佚名的《白鸚鵡賦》,它們可自成一組。其共同特征是鸚鵡審美欣賞視野的完善,同時兼及其外在形色、語言摹仿天賦、遠遷被馴的命運,以及人類觀賞者對其命運的感悟。李百藥與佚名的兩篇最長,然審美經(jīng)驗之貢獻平平。總體而言,此四篇鸚鵡賦的審美視野高度趨同,我們在此可從王維的作品窺其一斑:
若夫名依西域,族本南海,同朱喙之清音,變綠衣于素彩。唯茲禽之可貴,諒其美之斯在。爾其入玩于人,見珍奇質(zhì)。狎蘭房之伎女,去桂林之云日。易喬枝于羅袖,代危巢于瓊室。慕侶方遠,依人永畢。托言語而雖通,顧形影而非匹。經(jīng)過珠網(wǎng),出入金鋪。單鳴無應(yīng),只影長孤。偶白鷴于池側(cè),對皓鶴于庭隅。愁混色而難辨,每知名而自呼。明心有識,懷恩何極。芳樹絕想,雕梁撫翼。時銜花而不言,每投人以方息。慧性孤稟,雅容非飾。含火德之明暉,被金方之正色。至如海燕呈瑞,有玉笥之可依;山雞學舞,向瑤鏡而知歸。皆毛羽之偉麗,奉日月之光輝。豈憐茲鳥,地遠形微。色凌紈質(zhì),彩奪繒衣。深籠久閉,喬木長違。倘見借于羽翼,與遷鶯而共飛。[23]
王維對鸚鵡的欣賞是完善的:既賞其形色更嘆其不俗的語言摹仿才能。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沒有停留在這兩方面,能以更細膩的同情心發(fā)現(xiàn)鸚鵡的另一面:雖然“易喬枝于羅袖,代危巢于瓊室”,可它們活得似乎并不快樂:“經(jīng)過珠網(wǎng),出入金鋪,單鳴無應(yīng),只影長孤?!憋@然,人類雖馴養(yǎng)它們、贊賞它們,可仍不足以成為鸚鵡的知音:“托言語而雖通,顧形影而非匹?!彼裕说厮撇⒎躯W鵡們的理想國。就其本心而言,若能還其一副自由飛翔的翅膀,它們還是想回到原來的野生狀態(tài):“倘見借于羽翼,與遷鶯而共飛?!?作者在此設(shè)身處地地表達了對鸚鵡的同情心,已然超越了普通欣賞者所表現(xiàn)的玩弄鸚鵡聲色的娛樂態(tài)度。
本時期鸚鵡審美欣賞之深化,集中體現(xiàn)于宋代的兩篇作品。與其說是審美欣賞,不如說是一種超越性的文化反思態(tài)度:人類物種到底應(yīng)當如何理解鸚鵡的生物特性與命運?梅堯臣見“客有獻紅鸚鵡,籠之甚固,復(fù)以重環(huán)系其足”,遂感而有賦。作者以為,鸚鵡雖然有艷麗的毛色,突出的語言摹仿天賦,然就其真實的命運處境而言,它其實還不如那些比之遜色許多的同類:
吾謂此鳥,曾不若斥鷃之翻翻……何者徒欲謹其守,固其樞,加以堅鏁,置以深廬。雖使飲瓊?cè)樽牡瘢猿漯嚳??鑄南金,飾明珠,以為關(guān)閉,又奚得于烏鳶之與雞雛?[24]
作者認為,鸚鵡現(xiàn)在所得到的高級待遇,作為鳥類其實并不足貴。其最大的不幸莫過于失去了鳥類本有的飛翔自由。這實際上是呼應(yīng)晉人成公綏對鸚鵡的觀察:“未得鳥之性也。”作者最終的結(jié)論是:“吾是知異不如常,慧不如愚,已乎已乎!”此乃對前代鸚鵡賦夸耀鸚鵡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環(huán)境之深刻反思。
歐陽修的《紅鸚鵡賦》是對梅堯臣同名作的回應(yīng)。它以代言體替鸚鵡表達自我,更像是一篇論說文,以理取勝。作者以為鸚鵡與人類一樣均為感氣而生(“蓋以氣而召類兮,故感生而同域”),以鸚鵡為異實乃人類少見多怪 (“物既賤多而貴少兮,世亦安常而駭異”)。鸚鵡得到人類的尊寵并非其本意,乃偶然之幸:“豈負美以有求兮,適遭時之我貴。”像梅氏這樣的欣賞者為鸚鵡嘆惜命運實不足以知鸚鵡也。人類對鸚鵡的態(tài)度確實匪夷所思,正如 “蓋貴我之異稟,何槩我于群飛”、“生以才夭,養(yǎng)以心違”。既奉承我的不凡,卻為何又限制我的自由,到底是在尊重我,還是凌辱我?歐陽修此賦的真正獨見發(fā)揮于斯:
我視乎世,猶有甚予兮。郊犧牢豕,龜文象齒。蚌蛤之胎,犛牛之尾。既殘厥形,又奪其生。是猶天為,非以自營。人又不然,謂為最靈。淳和質(zhì)靜,本湛而寧。不守爾初,自為巧智。鑿竅泄和,漓淳雜偽。衣羔染夏,強華其體。鞭撲走趨,自相械系。天不汝文而自文之,天不汝勞而自勞之。役聰與明,反為物使。用精既多,速老招累。侵生盭性,豈毛之罪。又聞古初,人禽雜處。機萌乃心,物則遁去。深兮則網(wǎng),高兮則弋。為之職誰,而反予是責。[25]
歐陽修指出,鸚鵡遭此處境也就算了,它畢竟是鳥類??墒?,人類自稱是世上最聰明的動物又怎樣?不是照樣干出違背本性,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蠢事嗎?人類間相互虐待、限制自由的事還少嗎?既如此,他們干出傷害鸚鵡身體,違背其本心的事,怎又能抱怨到鸚鵡身上,賴它們長得太漂亮呢:“侵生盭性,豈毛之罪?!睋?jù)說,古人一開始還能與鳥獸們和平共處,可后來做出了這些違背鳥性、侵擾鳥獸的事。這到底是誰的責任?
梅堯臣和歐陽修二人的《紅鸚鵡賦》代表了宋代鸚鵡審美欣賞的最高水平。此二賦均超越了普通欣賞者以鳥娛樂自我的審美態(tài)度,而能以同情之心體貼鸚鵡的不幸命運。梅氏指出,鸚鵡得到寵愛是虛假現(xiàn)象,其真實處境實不如其他凡鳥,因為它失去了自由。然而,作者對鸚鵡何以有如此處境之原因的追蹤則是錯誤的,并不是鸚鵡不應(yīng)當如此美麗和聰明。歐陽修的賦更進了一步,因為它正確地找到了鸚鵡悲劇命運的真正原因,那便是人類因自私和冷漠而違背鳥性、傷害鸚鵡,就像他們在人類物種內(nèi)部也總是自我異化,相互傷害那樣。
有宋一代是一個哲學理性高度自覺的時代,梅、歐陽二賦帶有濃厚的哲學理性之跡。此二賦雖為辭賦,然實以論理取勝。美學乃感性學,審美以感性為基本特征;然而,這并不妨礙人類的審美欣賞過程,特別是對完善、高端的審美經(jīng)驗而言,對哲學智慧之自覺吸收。實際上,深刻的理性思考,洞達的哲學智慧總是能將人們的審美感性提升到更為深邃、高遠的精神境界,它們豐富了審美經(jīng)驗的內(nèi)涵,增加了其深度與厚度,此二賦即其典范。
元人張養(yǎng)浩的《鸚鵡賦》同樣是與同行論辯之作,足為元人鸚鵡審美欣賞之典范。該賦整篇堪稱宏制,其結(jié)構(gòu)如一場精心構(gòu)思的話劇,現(xiàn)代意味甚濃。其序云時人張庭美曾作鸚鵡賦三篇,作者讀之,以為 “其屬辭比事,摹寫形態(tài),殆無余蘊。麗則麗矣,然未及擴而充之,以禆世教,以厚民風,以規(guī)多口”,故繼而有作。其主體部分不厭其煩地引經(jīng)據(jù)典,教訓(xùn)鸚鵡當慎于言,無須弄巧,多言延禍:“尚不悟其階禍,猶言巧而語工?!薄拔崾家匀隇槿酥畞?,今乃知其至知且拙而蒙也夫?!比淮速x之巧在于,如此教訓(xùn)鸚鵡再三再四后,作者又設(shè)一夢,鸚鵡回訪于作者:
于是隴禽聞之若戚焉,而不為歡悰者良久,余亦歸而假寐。有客見于朦朧。綠兮其衣,金焉其瞳,趾玉而碧,吻鉤而紅。且躍且舞,來前以告仆曰:吾非不知樞機之不密,無以善始而令終。然造物者賦余以如是之性,胡能廢而弗庸?感子言之我厚,拜子惠之我隆。君其反而自律,吾何預(yù)于民風?于是余乃蹶然而興,蘧然而悟。悄四顧其無人,而耳根猶彷彿余韻之雝雝。[26]
鸚鵡始聽其言,似有所慚,然它回訪作者時卻指出:多言巧言誠造物賦我之天性。人類亦有言,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既如此,作者前面對鸚鵡的滔滔之言,與其以之責鳥,何如以之自省乎?我鸚鵡對你們?nèi)祟愇锓N為何要承擔教化民風的責任?當作者夢醒,再次聽到鸚鵡的“雝雝”之音時,其內(nèi)涵蓋已大為不同,它不再是鸚鵡自作聰明的饒舌之語,亦非自招其禍的愚蠢之言,而是一種能恰當?shù)卣蔑@其獨特鳥性,真正展示鸚鵡魅力的純真、悅耳天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音樂!
張養(yǎng)浩的《鸚鵡賦》以訓(xùn)誡鸚鵡始,以受教于鸚鵡終,形成一個自返自消的結(jié)構(gòu)。這實在是一個優(yōu)秀的劇本,充滿了現(xiàn)代人的自我解嘲、自我消解意識。它是作者對鸚鵡審美經(jīng)驗之實錄,在此審美地欣賞鸚鵡的過程中,作者對自身審美經(jīng)驗進行了一次嚴格重審,對自身自然審美趣味與天人哲學觀念作了痛切反省。只不過,這種嚴肅的觀念反省工作采取了精巧的戲劇化手段,這便更增加了作品的審美趣味。它想傳達的核心理念是:人類不要太自以為是,勿以人性易鳥性,還鸚鵡以自由。需要自省和譴責的并非鸚鵡,而是人類。
自唐代域外進貢的白鸚鵡、五色鸚鵡得寵后,本土鸚鵡的審美出鏡率便日低。明時,來自東南亞的海外鸚鵡成為新寵。明代的兩篇鸚鵡賦——王世貞的《白鸚鵡賦》和張拱機的《紅鸚鵡賦》體量至巨;然而,若考之前代鸚鵡賦所表達的審美經(jīng)驗,這兩篇作品似并未能增加獨特、新穎之物。當然,即便如此,它們?nèi)灾档梦覀冴P(guān)注。今以王世貞的作品為例:
塊焉獨處,悄然私語。彼越裳之遙使,何異德而并依。此隴首之下儔,復(fù)質(zhì)是而文非。出入珠罳,夷猶紫微。感異夢于司空,受真經(jīng)乎貴妃。爾其性含雅馴,度絕驚怒。皓魄增輝,飛霰奪素。璧人出則一市盡傾,玉奴入則六宮爭妒,何郎傅粉以清言,杞婦被縞而悲訴。[27]
這里所呈現(xiàn)的白鸚鵡,依然高度地擬人化、戲劇化。對于鸚鵡的日常生活與命運,作者用一大串來自人文世界的典故表達之。若不看篇名,我們甚至意識不到此處之主角是鸚鵡,而會誤解為這是一個關(guān)于人類的故事。作為中華古代鸚鵡審美史收尾階段的作品,作者如此表達其鸚鵡審美經(jīng)驗之方式本身,正值得我們高度關(guān)注。如果說世界上第一個將女士比作花是一種機巧、一種創(chuàng)新;那么,如此者再三再四,便已轉(zhuǎn)化為一種習慣,一種審美傳統(tǒng)。這也正是反復(fù)發(fā)生在鸚鵡身上的故事。自漢末禰衡以鸚鵡擬英才、感身世以來,歷代文人已越來越習慣于以種種時人耳熟能詳?shù)奈氖返涔手v述鸚鵡,同時,此亦可理解為實乃作者以鸚鵡意象不厭其煩地自我言說。此種欣賞或言說鸚鵡的比德模式到王世貞這里,幾乎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正因如此,它便成為鸚鵡賦中第一百零一次將女士比作花的典型,一個以鸚鵡比德審美傳統(tǒng)的極端案例。如何理解這一“文學慣性”或曰審美傳統(tǒng)?若立足于自然審美本身,我們不得承認:這已然是一種很極端化的自然審美經(jīng)驗:這里堆疊過剩的文史典故,已然將鸚鵡這一本來的敘事主角壓得抬不起頭來。讀者即使仍能從中認出鸚鵡,可它已面目全非。鸚鵡在此已如皮影戲中之皮影,儺戲中之面具,誠乃作者人文趣味與觀念之傀儡,鳥性已然喪失殆盡。
四、結(jié)論
前文通過對二十五篇鸚鵡賦的初步梳理表明:中國古代鸚鵡審美欣賞趣味與視野奠基于漢,集中爆發(fā)于魏晉,深化于唐宋,明以后則繼承而已。中國古代對鸚鵡的審美欣賞主要圍繞三個層次展開:鳥形、鳥性與鳥命運。人們先賞鸚鵡之美麗、豐富的毛色;次賞其卓越的人言摹仿能力,最后則以同情之心關(guān)注其遭捕獵、囚禁的命運。管中窺豹、一葉知秋。上述在鸚鵡審美欣賞中所呈現(xiàn),由鳥形、鳥性和鳥命運三者所構(gòu)成的審美趣味與視野結(jié)構(gòu),亦當理解為中國古代自然審美關(guān)于動物審美欣賞的普遍性審美模型,此正是中國古代鸚鵡審美欣賞研究的意義。
僅以數(shù)篇鸚鵡賦論中國古代動物審美欣賞,肯定不完善,僅鸚鵡審美欣賞而言,辭賦之外尚有大量詩詞材料存焉。然而本文認為:以辭賦材料研究中國古代自然審美雖非完善,卻極典范,因為“鋪陳直言”的辭賦文體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藝術(shù)格物、寫物之對象化審美意識,各類自然對象在此乃真正主角,藝術(shù)家對諸自然對象內(nèi)外特性之呈現(xiàn)亦最為集中、細膩與充分。而在詩詞中,各類自然對象并非表現(xiàn)之主體,乃述志言情之工具而已。對自然審美研究而言,此種區(qū)別是本質(zhì)性的。我們甚至可大膽推論:從歷代鸚鵡賦中所得出的基本結(jié)論當對相關(guān)詩詞與美術(shù)材料有效,后者亦難出此例,這便是辭賦對中國古代自然審美研究的示范性價值。
上述三層次既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動物審美的普遍結(jié)構(gòu),亦乃其由外而內(nèi)、由淺入深的自我深化過程,體現(xiàn)了人類自然審美意識發(fā)展之基本規(guī)律。然而,上述關(guān)于鸚鵡的自然審美經(jīng)驗之發(fā)展似并不能由常態(tài)的進化論史觀描述。東漢末年,禰衡的一篇《鸚鵡賦》便規(guī)劃出中國古代鸚鵡審美趣味與視野之基本輪廓,后世兩千余年的鸚鵡審美欣賞實乃禰賦之反復(fù)重申,若言其發(fā)展,不過細節(jié)性完善與精致化而已。這大概與地球生命史有點類似:地球上眾生命的出現(xiàn)與展開并不像一條平靜流淌之河,依固定節(jié)奏延伸。有時會有一種突變,高峰猛起,其后很長一段時間又不過爾爾,乏善可陳,讓史學家感到索然無味。讀明代鸚鵡賦即給人如此感受。關(guān)于鸚鵡的審美經(jīng)驗如此,其他自然審美亦可想象,這便是美學史家遇到的普遍困惑,對其職業(yè)興趣造成很大挑戰(zhàn):單調(diào)重復(fù)亦乃本質(zhì)與常態(tài),歷史老人并不會以“日日新,又日新”的進化節(jié)奏取悅史學家的學術(shù)胃口。
歷代鸚鵡賦所呈現(xiàn)的鸚鵡美麗而又沉重,它揭示了自然史的一個特殊話題——自然與馴化,人們正可依此究天人之際。中國古代自然審美史中的鸚鵡是個矛盾體,它本乃野生物,屬于曠野森林;然而,由于其突出的鳥形、漂亮的毛色,以及特殊鳥性——對聲音,特別是人言的卓越摹仿能力(如此歸因并不道德,就像我們主張漂亮女性當為遭到性騷擾自擔其責一樣),最后被捕獵、馴養(yǎng)了,自此它長期處于高度人化的環(huán)境。因此,歷代鸚鵡賦所呈現(xiàn)的,亦即歷史上大多數(shù)情形下人們所欣賞的鸚鵡已非純自然物,而是已然被馴化了的動物。被馴化了的鸚鵡還是鸚鵡嗎?是,也不是。其毛色與聲音摹仿能力都沒變,所以是;然而,那些不能,甚至不愿再展翅飛翔的鳥還是鳥嗎?值得懷疑。歷代鸚鵡賦中的鸚鵡已非典型的自然美,而是一種很大程度上的人化自然性質(zhì)的審美對象。
鳥聲之可聽者,以其異于人聲也。鳥聲異于人聲之可聽者,以出于人者為人籟,出于鳥者為天籟也。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猶甚于不善說話之人;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shù)語。是鸚鵡之見重于人,與人之所以重鸚鵡者,皆不可詮解之事。[28]
誠然,鸚鵡具有杰出的聲音摹仿能力,然它并不專為摹仿人類語言而設(shè)計。鸚鵡本來可以摹仿人言之外的任何聲音;然而自從被馴化后,人類馴養(yǎng)與欣賞者便只讓它摹仿人言,且似乎只有其摹仿人言之音才有意義。顯然,人類對于鳥音的如此審美趣味極不自然。作為天籟,一種鳥音無論摹仿它音與否,摹仿的是什么,是否為人類所懂,均當悅耳、優(yōu)美。然而,到鸚鵡這里,欣賞者的審美判斷變了,受到李漁的有力質(zhì)疑。人類在鸚鵡鳥性欣賞層面,在鸚鵡特殊鳥音中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趣味,嚴重違背了自然審美之天籟原則,乃過度地人化自然,這是人類中心主義在自然審美領(lǐng)域中之典型范例。
自禰衡始,“比德”便成為人們稱頌鸚鵡的重要方式和內(nèi)容,諸如欣賞者們認為鸚鵡有順應(yīng)陽陰消息之智,文質(zhì)彬彬之德,與物為春之慧,感恩戴德之意,等等。目前,研究者們多將此現(xiàn)象概括為“鸚鵡意象之文化內(nèi)涵”,如以鸚鵡比孤傲,以鸚鵡喻英才等。立足于鸚鵡文學,如此比德誠然可貴,因為它大大拓展了鸚鵡的抒情表意功能,確實深化和豐富了鸚鵡的文化內(nèi)涵;然而,若立足于自然審美,即審美地欣賞鸚鵡自身所具有的生物特性時,如此比德行為——以鳥言人、以人喻鳥便很危險,因為它混淆了鳥性與人文觀念這兩種性質(zhì)根本不同之物。這種在類比思維推動下的自然審美傳統(tǒng),其始也謀人天兩端之對觀、交融,似甚有趣;然其終也往往導(dǎo)致?lián)Q柱偷梁、張冠李戴之局面,使人們對鸚鵡的審美欣賞異化為一種欣賞者借鳥類以表達自我的藝術(shù)行為。如此這般之后,鸚鵡自身到底是什么似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應(yīng)當,也必須是人類所塑造的樣子,以人文觀念置換鳥性,乃以鸚鵡比德的最終歸宿,作為自然審美的鸚鵡欣賞最終有名而無實。因此,由歷代鸚鵡賦所提供的“以鳥比德”的典型案例,實在是中國古代自然審美之至深誤區(qū),值得今人反思與警惕。
對鸚鵡被馴化命運的同情式關(guān)注代表了中華古代動物審美的最高層次,乃其中最為動人的部分,它體現(xiàn)了古代中國人對非人類物種的仁愛,是對自我生命境界的一種拓展與超越。如何理解這一成就,它屬于自然審美還是環(huán)境倫理,是一種趣味還是德性?二者兼有之。它以趣味始,以德性終,它是古代中國人的一種趣味其表,德性其里的綜合性精神收獲。正如我們從對鸚鵡的比德式欣賞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極為濃厚的人類中心主義情結(jié)一樣,我們也從歷代鸚鵡賦反復(fù)表達的對鸚鵡命運同情式關(guān)注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具有超越性的審美趣味,極為珍貴的尊重鳥類、愛護鳥類的環(huán)境倫理,此乃我們考察歷代鸚鵡賦,總結(jié)中國古代動物審美經(jīng)驗所得到的重要收獲。于是,趣味與德性,或曰自然審美與環(huán)境倫理便成為我們反思中國古代鸚鵡審美經(jīng)驗必要的雙重視野。
進一步考察,我們又從歷代鸚鵡賦所表達的對非人類物種動物命運的同情式關(guān)注中,亦即其環(huán)境倫理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悖論,這典型地表現(xiàn)在作者所代表的古代鸚鵡審美欣賞者對鸚鵡被馴化這一核心事實的反應(yīng)上。圍繞這一基本事實,歷代鸚鵡賦傳達出兩種截然相反的觀念:一方對人們馴化鸚鵡,即鸚鵡被長期囚禁這一現(xiàn)象表達了一定的反思和委婉的譴責,此可以成公綏、歐陽修和張養(yǎng)浩三人的鸚鵡賦為代表;另一方體現(xiàn)于更多的作品,包括禰衡的開篇之作,它們普遍強化著一個隸屬于比德的主題,極力稱頌據(jù)說鸚鵡所擁有的一項重要美德——對人類主人長期馴化和收養(yǎng)它們的感恩意識,這種意識甚至已轉(zhuǎn)化為鸚鵡的又一突出鳥性——溫順安詳,至少在作者們看來,這似乎意味著鸚鵡已不再對人類捕獵和囚禁它們的行為表示抗議,徹底放棄了自由飛翔的意志。然而,在今人看來,將感恩意識比德于鸚鵡,實在是對鸚鵡物種的一個重大誤解,因為這并非一個關(guān)于鸚鵡生物特性的事實陳述,作為鳥類,鸚鵡不具備,也無須具備這種高度人文化的心理意識。事實上,它更是對鸚鵡這一物種不可容忍的侮辱。因為它將人類馴化鸚鵡這一對鸚鵡來說極不自然、極為不幸的事件委婉地表述為鸚鵡生命進化史中很自然,甚至是值得慶幸的篇章;將人類在此過程中剝奪了鸚鵡自由飛翔的權(quán)利,嚴重損害鸚鵡鳥性的不道德行為,美化為一種善待鸚鵡,成全鸚鵡的仁義之舉。對鸚鵡的如此比德與贊賞很大程度上對沖了對鸚鵡命運的同情式關(guān)注,大大降低了這些作品的精神境界,是對鸚鵡審美的極大誤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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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婭)
收稿日期:2020-09-10
作者簡介:薛富興,男,山西朔州人,博士,南開大學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