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1928年4月,國民黨青年黨員十七人聯(lián)名呈請中央政治會議撤銷孔子后裔衍圣公尊號,并沒收曲阜林廟祀田,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改革曲阜林廟案。1929 年10 月,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委員蔡元培等向中政會提交《審查改革曲阜林廟辦法報告》,全面肯定前案之主張,繼1928 年2 月廢除孔子祀典后再次將反孔推向高潮,引發(fā)海內(nèi)外尊孔勢力強烈抗議。最終,在內(nèi)外壓力下,該案于1930年初以反孔派的失敗而不了了之。其后,國民政府之大規(guī)模尊孔漸次展開,至1934 年恢復祀孔優(yōu)待圣裔達到頂峰。改革林廟案遂成尊孔與反孔之總對決與分水嶺。該案成因之復雜、延宕之持久、牽涉范圍之廣泛為民國儒學史上所僅有,凸顯了黨內(nèi)外在文化理念上的巨大分歧和儒家傳統(tǒng)在中國社會的深厚根基,同時也為認識日本對華文化侵略提供了一新視角,洵為近代中國文化轉(zhuǎn)型之縮影。
關于南京國民政府初期的尊孔反孔之爭,思想文化史領域先行研究多有提及,然其敘事對象多從1928 年大學院廢止祀孔跨越至1931 年大修孔廟或1934 年恢復祀孔,而忽視了對作為分水嶺之本案深層次的探討[1](p249)。同時,由于史料的局限,有關研究對本案之旁及,多存在史實之誤區(qū)。本研究擬以迄今未被充分利用的臺北“國史館”原始檔案為中心,參酌孔府檔案以及日本外交文書、儒教團體等相關資料,著重探討各方勢力圍繞曲阜林廟改革展開的博弈,并對過往謬誤加以訂正,以期對全面了解國民政府初期的尊孔與反孔有所啟示(注:除已注明出處之參考文獻外,本文所用資料均出自臺北“國史館”藏:《孔林孔廟保護》(一),《孔林孔廟保護》(二))。
國民黨內(nèi)尊孔反孔之爭由來已久。1924年改組后,因受聯(lián)俄聯(lián)共和左派勢盛之影響,國民黨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呈現(xiàn)出濃厚的反傳統(tǒng)色彩。北伐伊始,工農(nóng)運動風起云涌,傳統(tǒng)秩序遭到嚴重破壞,廢孔廟、毀倫常之風盛行,甚至出現(xiàn)畀孔子像游街笞辱之行徑。1927 年2 月,武漢國民政府“通令各省廢止春秋丁祀孔孟典禮”。與此同時,出于反共及樹立文化正統(tǒng)之目的,黨內(nèi)保守派強調(diào)恢復中國固有道德智能的重要性,并對三民主義作儒家化詮釋。1925 年6 月,戴季陶提出“孔孫道統(tǒng)論”,認為“中山先生的思想完全是中國的正統(tǒng)思想,就是接近堯舜以至孔孟而中絕的仁義道德的思想”[2](p658),將孫中山與三民主義孔子化、儒家化。視戴為理論導師的軍事領袖蔣介石,亦是受儒家價值觀念影響頗深的保守主義者,1925年12月,他在為黃埔軍校第三期同學錄所作序言中稱“革命之學始于格致誠正,而終于修齊治平”[3](p113),以大學之道來詮釋國民革命。然而,在大革命時期,戴季陶主義在黨內(nèi)被視為異端受到壓制,連蔣介石也不得不一度與之劃清界限。
1927 年4 月,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國民黨之文化保守主義傾向日漸突出。一則,因“分共”清除了顯在的激進勢力,蔣介石及戴季陶權位漸趨穩(wěn)固,戴季陶主義逐漸上升為國民黨官方意識形態(tài);再則,伴隨北伐進展至相對保守的北方,尊重禮教也成為收攬人心、減輕統(tǒng)一阻力的重要手段。如6 月18 日,蔣介石在徐州對軍隊政工人員演講時指出:“北方人對禮教比南方看得更重”“我們雖然不注重禮教,但亦不必反對禮教……尤其是對于孔子更不好反對”[4(]p265)。
然而,此時國民黨之“革命性”余波尚存,從蔣介石規(guī)勸之語氣亦可看出,反孔仍具有相當之革命正當性,連尊孔如蔣介石者尚且不便明令禁止;同時,一向強調(diào)自由開放的無政府主義派元老蔡元培等執(zhí)掌文教機構,也使國民政府在對待孔子方面仍呈現(xiàn)出相當之激進樣態(tài)。1928 年2 月18日,蔡元培主導的“中華民國”大學院以孔子忠王尊君之思想“實與現(xiàn)代思想自由原則及本黨之主義大相悖謬”為由,通令廢止春秋祀孔舊典[5](p22)。蔡元培向以反孔著稱,早在民國初年教育總長任內(nèi)即曾廢止尊孔讀經(jīng),執(zhí)掌北大期間,吸收反孔知識分子,被林紓斥為“覆孔孟鏟倫常者”,廢除孔子祀典實為其一貫思想之反映。
大學院的廢孔行動,不僅引起尊孔人士的聲討,亦與蔣介石等實權派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和北伐政治需要相違背,輿論尤以“值此北伐正在努力之秋,倘因之激動人心,以致傾向敵方,則影響于軍事政治匪淺”。如,北方實力派、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即駁廢祀理由,聲明人民得自由祀孔[6(]p42)。
為彌補因廢孔造成的思想混亂并籠絡北方勢力,二次北伐開始后,4月19日,國民政府通令恢復中國舊有道德,批判“視吾國固有之文化如敝屣,邪說橫興,世風日漓”的現(xiàn)象,定儒家的“七端”“八目”為道德標準,號召“凡我國民,咸秉斯旨”。該通令不啻為尊孔復古的文化宣言,充分體現(xiàn)了蔣介石等人的保守主義立場。22 日,蔣更于軍旅途中親至曲阜祭孔,以總司令名義發(fā)布保護林廟布告,并宣示“我先總理師承孔圣之正統(tǒng)思想,發(fā)揮而實踐之,以救中國國家,以救中華民族,進而救世界人類,使共臻于大同幸福,余小子繼先師之業(yè),敢不黽勉乎哉[7(]p212)!”通過儒化孫中山,為國民革命及自身繼承塑造合法性。蔣還對衍圣公孔德成禮敬有加,其《事略稿本》載:“衍圣公孔德成年九歲,甚聰慧,公禮敬之,甚愿其果能廣衍圣德”,似有納入黨國體系之期待。返程途中,蔣復作贊詞表達仰圣之情,文曰:“廟貌堂堂,古柏青蒼;仰止在茲,至大至剛?!彪S著軍事勝利的擴大,蔣之尊孔傾向愈加明顯,6月,蔣于徐州系念曲阜林廟,再發(fā)尊孔布告,稱:“本總司令吊民伐罪,順天應人,前蒞兗州展謁林廟,仰時中之至圣,今古無殊;作來哲之導師,會歸有極”,并欲通過發(fā)揚孔孟之道“鏟除共產(chǎn)主義”“辟邪說而正人心”,再次公開宣示了尊孔復古的文化立場[8](p40)。
然而,國民政府和蔣介石的保守轉(zhuǎn)向也激起左派青年黨員的強烈反對。7 月,于心澄、李澄之等國民黨基層黨員十七人,聯(lián)名呈文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要求:(1)廢除衍圣公舊制;(2)沒收孔子林廟、祀田及衍圣公府邸歸國有。25日,提案經(jīng)第一五〇次中央政治會議議決交國民政府調(diào)查辦理,林廟案由此發(fā)端。
從內(nèi)容上看,該提案充滿了激進色彩,沿襲了“反封建”的大革命傳統(tǒng),其全文稱衍圣公為“余孽”“畸形”和“特權階級”,稱北京政府為“袁賊”“偽政府”“反革命”,甚至不惜虛構孔府與張宗昌有“秦晉之好”來強調(diào)其反動性;從人物身份上看,提案人恰以在大革命期間加入國民黨的左派青年為主,屬大同盟系。大同盟是魯籍國民黨元老丁惟汾領導下的黨內(nèi)小團體,北伐前,北方各省黨部多為其勢力范圍。丁本人雖極其反共,然因曾表面維持與中共之合作,竟一度被視為國民黨左派,吸收了大批革命青年投充。投靠蔣介石后,丁執(zhí)掌中央黨部日常事務,一度形成“蔣家天下丁家黨”的格局,本案之提案人即多為依附其就任中央黨部下層職員的魯籍青年。雖身處黨國“首善之區(qū)”,但其思想?yún)s與蔣氏發(fā)揚孔孟之道的方針大相徑庭,其提案更是對蔣介石親謁孔廟、禮敬孔府、兩度尊孔布告的直接否定,凸顯了黨內(nèi)在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理念上保守與激進的乖離。
另外,大同盟黨員之所以逆蔣而動,或與蔣介石、陳果夫?qū)Υ笸说呐艛D有關。二屆四中全會后,為防止“丁家黨”坐大,蔣以陳果夫代理組織部部長,掌握人事權,推展《整理黨務案》,停止原有黨部運作,由己派員整理。6 月,陳果夫派反對大同盟之聲日熾,并散發(fā)打倒之傳單,丁與陳“久之乃益水火”,遂堅辭黨內(nèi)職務,避滬不歸,并公開電陳表示讓賢路而免貽誤[9](p13)。10月底,中央決定以“圈定”而非選舉的方式產(chǎn)生三大代表,斷絕一切非蔣派系黨員的晉身之途。11 月,大同盟聯(lián)合改組派公開反對中央,喊出打倒戴季陶、陳果夫,擁護汪精衛(wèi)、丁惟汾的口號,丁本人亦北上策動,引發(fā)北方黨潮,兩派對抗達到頂點[10](p270)。沒收林廟之提案即發(fā)生于兩派斗爭之過程中下。雖無直接史料證明丁惟汾對本案有策劃指使之實,但提案人的派系所屬和提案的逆蔣立場,客觀上符合大同盟對蔣陳斗爭之需要;加之,提案時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秘書處日常事務及議事安排尚由丁惟汾負責,且其出席了審議該案的第一五〇次中央政治會議(蔣未出席)[11](p7),對提案之進退有直接主導權。在派系斗爭的大背景下,默認本派系成員以反封建大義名分否定尊孔復古,或不失為對蔣斗爭的權宜之計。
如上所見,南京國民政府初期,雖然儒化三民主義、尊孔成為蔣介石等實權派的文化選擇,但受反孔派執(zhí)掌文教和大革命余波之影響,文教機關及青年黨員在尊孔上仍持激烈否定之態(tài)度。林廟案恰為兩種理念對立之產(chǎn)物,是對大革命傳統(tǒng)的繼承和對蔣介石尊孔復古的反動,凸顯了國民黨在意識形態(tài)和思想理念上的分歧。同時,林廟案與派系斗爭之關聯(lián),也反映了國民黨內(nèi)理念與權力斗爭的交錯性和復雜性。
1928 年6 月,國民革命軍進駐京津,北京政府垮臺,7月,張學良與國民政府達成易幟協(xié)議,北伐指日告成,蔣介石權勢聲望達到新高峰。國民革命雖以反封建肇始,然此時支撐國民黨政權之蔣、馮、閻、桂四大軍事集團及奉張等實權派卻多為文化保守主義者。在政權肇建、社會浮動之際,尊孔迅速成為對抗共產(chǎn)主義、建立文化正統(tǒng)之選擇。林廟案發(fā)生后,彼等先后從恢復祀孔、保護林廟以及阻止林廟改革等方面維護儒家道統(tǒng)及其遺產(chǎn)。
恢復祀典之聲自廢止祀孔起即未間斷,然大學院多嚴詞拒絕,并申斥陳請者“任意率陳,殊為遺憾”,直到蔣介石屢次表態(tài)及地方實力派直接向中央施壓始有轉(zhuǎn)圜。1928年8月,國民黨二屆五中全會前夕,武漢政治分會以主席李宗仁名義發(fā)表《明定孔子誕辰紀念節(jié)案》,建議全會仿照總理紀念周設立孔子誕辰紀念節(jié)[12](p4)。1928 年8 月6 日,湖南省政府主席魯滌平、清鄉(xiāng)會辦何鍵會銜呈請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總司令蔣介石和武漢政治分會主席李宗仁,請求明定孔子祀典,以“塞亂源而甦國脈”。國民政府將魯、何提案發(fā)交“內(nèi)政部”和大學院檢討[2](p72)。
作為直接利害相關方,1928 年8 月,孔府以孔德成名義呈文國民政府和山東省政府,主動輸誠,擁護三民主義,并希望融入黨國體制。關于世爵及廟產(chǎn),孔府提出革新辦法,其要點為:(1)取消衍圣公名義,退居平民,聽候中央定奪;(2)繼續(xù)代國家看守林廟器物、保留田產(chǎn)??赘J為“圣林圣廟及歷代所藏之古物系奉前命代國家看守”,公私田產(chǎn)亦“混為一爐,不可分辨”,所有保管祭祀均為應盡職責;(3)設立古物保存所及圖書館等文化事業(yè),并以之宣傳黨義。此呈一面駁斥了于心澄等人的指責,極力塑造開明、非政治、服從黨義的形象,一面以退為進,去名號保廟田,冀望在黨國體制中最大限度保留實際利權。與此同時,孔族派員赴京,運動工商部長孔祥熙阻止沒收林廟??紫蚪迨ヒ嵘矸萏岣呗曂?,對孔族利益極力維護。8 月24 日,他電請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保護林廟,獲馮支持。隨后,他又向國民政府提案,攻擊提案黨員“一班青年知識薄弱”“為共產(chǎn)黨徒打倒禮教之邪說所惑”,致“孔林孔廟頗受騷擾,甚至有沒收廟產(chǎn)之謠傳”,建議嚴令保護,以“正人心而熄邪說”。旋經(jīng)8 月28 日國民政府第八十九次委員會議議決飭令山東省政府“認真保護,無任侵擾”。為此,孔府致電孔祥熙表達感謝,動之以同宗之情、譽之以族人稱頌,并期待其維護于將來:
工商部長庸之宗長鑒:閱報敬悉,卓識偉論,一秉大公,凡我族人,同聲稱頌。成雖年沖幼,感佩尤深。仍祈遇事提攜,是所至禱。德成謹叩[13](p723)。
1928年8月31日,蔣介石將黨員劉汝麟“對于衍圣公酌予名義,責成保衛(wèi)林廟,并給祭田為修理保存及維持學校之用”的呈請轉(zhuǎn)呈國民政府,并表明曲阜林廟“事關中華文化古跡,為吾國固有道德智能所從出”,要求明定條例,頒行遵守,同時抄附此前所發(fā)保護林廟布告表明態(tài)度。9 月1 日,與工商部關系密切的上??偵虝仓码妵裾c“內(nèi)政部”贊揚孔祥熙之提案“允洽多數(shù)國民之愿望”,呼吁政府“力毅主持”[14](p20)。
前有閻錫山、李宗仁、魯滌平等力爭恢復祀孔,后有蔣介石、孔祥熙、馮玉祥以及工商團體表態(tài)維持林廟,尊孔在黨內(nèi)迅速占據(jù)上風。與此相對,不滿蔡元培、取消大學院之聲甚高,8月17日,蔡憤然辭職離京[15](p381),反孔派之話語權和影響力進一步減弱。
1928 年10 月2 日,國民政府第九十八次委員會議在參考“蔣總司令、孔部長先后文電”的基礎上,通過“內(nèi)政部”、大學院會訂之《孔子紀念辦法》,以孔子誕辰日為紀念日,演述孔子言行事跡[1](p81)。值得注意的是,兩部院在會呈中一反大學院此前之見解,盛贊孔子集中國固有道德之大成,“使吾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來得以日趨繁榮”,并承認“我先總理師承其說用以昭告后人”,足見蔣、戴儒化三民主義之官方學說地位日益強化。但方案也以傳統(tǒng)祀典均涉陳腐為由,提出“采用通行紀念儀式”。有輿論認為,代理大學院院務之副院長楊銓因“不便使蔡氏過于難堪”[16](p104),故折中為之。
國民政府的尊孔風氣,使極力免受林廟充公的孔府獲得輿論上的主動,“兩個軍人(魯滌平、何鍵)的一道電報便可以叫國民政府馬上恢復孔子紀念日”[17](P901),更使孔府體認到結納黨國實權派的重要性。9—10月間,孔府致電前述有尊孔舉動的人士和團體等表達感謝:
國民政府工商部孔部長、“內(nèi)政部”薛部長、湖南省政府魯主席、河南省政府馮總司令、南京總司令部蔣總司令、廣州梁漱溟、何鍵、上??偵虝爨]代電、山西太原閻總司令、漢口李總指揮:崇儒重道,感佩實深,尤祈遇事始終維持,教言時賜,是所至禱[13](p701)。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改革林廟案也引起同屬儒家文化圈之日本尊孔人士的警惕。9—10 月間,御用儒學團體斯文會及尊孔人士屢次發(fā)文呼吁有力之士制止國民黨沒收“孔家財產(chǎn)”。21—26日,少壯派軍人、日軍第三師團參謀金子定一中佐三度電請被稱為“日本法西斯主義之父”的軍國主義理論家大川周明對孔家事態(tài)設法挽救。此時,大川正在奉天向張學良“游說以我等所崇奉之儒教政治理想,復興支那傳統(tǒng)之精神,以實現(xiàn)王道國家于東三省”,鼓動其脫離中國,以“王道”建國。接電后,大川于9月26日面見張學良,示之以金子來電。張當即表示:“我將直接質(zhì)問蔣介石,果系事實,將通電反對”,并同意大川如衍圣公被驅(qū)離曲阜則迎之奉天的提議。
1928 年10 月6 日,張學良電令駐南京代表邢士廉向蔣介石進言:“惟保護孔廟系國民政府之通令,若果有此舉,不啻盡失人心,亦將使外人懷疑政府命令之不行,殊礙中央之威信……希望查明制止”。當晚,邢士廉面見蔣介石,晤談良久,事后其復電張學良:“蔣稱絕無將曲阜孔廟改為中山公園之事,然為杜絕起見,即電山東省黨部制止”[18](p15)。蔣之積極表態(tài),除源于自身之尊孔立場外,還因此時國民政府正積極爭取張學良易幟,較為重視其意見。如,10月8日,為抵制“日本阻礙東省歸入中央之陰謀”,蔣介石在第一七三次中央政治會議上力排眾議推舉張學良為國民政府委員[8](p7)。
當然,日本儒林和大川周明等人的所謂“護道”行為,不過服務于其對華侵略之終極目的。日本儒林素主張以儒教對華相號召,昭示“同文同種”,而反孔不僅與此旨大相徑庭,且有助長反日風潮之虞,故其對中國之反孔舉動極端仇視;至于迎衍圣公于奉天,則更與異日扶植溥儀如出一轍。同時,通過張的護孔行動,日方也認識到儒學在籠絡張學良上的重要作用,滿鐵干部古仁所豐向澀澤榮一報告張絕非“摩登少年”,而是憧憬孔孟儒家精神的“王道”信仰者,并請其指示如何對張開展“王道”游說[19](p157)。
由上可見,北伐后期,支撐國民黨政權之主要實權派大多為尊孔的保守主義者,其文化取向在恢復紀念孔子、保護林廟、阻止林廟改革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高層尊孔思潮的主流化,為改革林廟案走向保守埋下了伏筆。同時,日本軍國主義將改革林廟案與對華侵略相結合,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蔣介石和國民政府加速將張學良納入黨國體系和壓制反孔行動。
高層尊孔思潮的主流化,客觀上促使“內(nèi)政部”在檢討改革林廟辦法時采取審慎態(tài)度。國民政府將改革林廟提案與孔德成、蔣介石之呈文先后批交“內(nèi)政部”并案辦理后,1928年9月18日,馮玉祥系之內(nèi)政部長薛篤弼函復國民政府表示“此案關系較大,非經(jīng)詳密調(diào)查慎重討論難期妥善”,故先請“山東省政府將關于孔林各節(jié)查明見覆后,再行核擬辦法,以昭慎重”。
1928 年10 月24 日,薛篤弼轉(zhuǎn)任衛(wèi)生部部長,國民政府任命閻錫山為內(nèi)政部長,由其親信趙戴文以次長兼代,加上另一位在任次長趙丕廉,“內(nèi)政部”幾成閻系酬庸機構[20](p509)。眾所周知,閻、趙均為極其尊孔之人,閻在北京政府時期即主張定孔教為國教,并反對蔡元培廢止祀孔,趙也曾領導晉省孔教組織“宗圣會”[21](p10)。而孔府與晉閻亦不乏溝通管道:除孔祥熙外,尚有孔教會曲阜總會系統(tǒng)可達于趙;而孔族成員、時任山東省政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孔繁霨亦系閻系將領,由閻指派回魯任職。要之,晉閻尊孔派掌理“內(nèi)政部”,為改革林廟案走向保守創(chuàng)造了直接條件[22](p23)。
12 月 4 日,“內(nèi)政部”代部長趙戴文擬出《曲阜林廟改革辦法》和《國民政府整理曲阜林廟委員會條例》草案,其要點為:(1)取消衍圣公襲爵,但須另給孔氏嫡裔以專司奉祀之名義;(2)祀田升科歸國家征收,但須從優(yōu)劃出一部分作為孔氏嫡派子孫贍養(yǎng)費用,以示優(yōu)異而志不忘;(3)設圖書館、古物陳列所等文化事業(yè),由“內(nèi)政部”、教育部、山東省政府管轄;(四)設立林廟整理委員會,委員七人,孔族代表二人。該“內(nèi)政部”草案力求平衡原提案與孔府、蔣介石各方意見。理論上,承認原提案部分內(nèi)容“其理至當”“正復可采”,肯定其“反封建”主張,對左派黨員加以安撫;但在實際上,則執(zhí)行了蔣介石“對于衍圣公酌予名義”的提議,并先給贍養(yǎng)之資,盡量維護尊孔派意見和孔府利益。當然,草案也隱藏了剝奪孔府利權的危機,如雖采納孔府設立文化事業(yè)的提議,但卻未明確授予其管理權,客觀上使收歸國有成為可能。
只是,該草案并未呈交國民政府和行政院審核,而是優(yōu)先征求孔族意見。前文已志,“內(nèi)政部”草案于12 月4 日即擬就,但直至14 日行政院行文國民政府時,仍稱該案前經(jīng)“奉交“內(nèi)政部”擬具辦法……尚未呈復”。臺北“國史館”現(xiàn)存相關卷宗中亦無該文本,其抄本僅存于孔府檔案中,系孔族人員孔令熹“夏歷十二月(即公歷1929 年1 月11日—2 月9 日)同厚安〔庵〕叔祖在南京所錄‘內(nèi)政部’趙次龍〔隴〕部長交來卷一宗”。可見,草案形成后,趙戴文曾交孔族長老、孔教會曲阜總會主任孔繁樸(字厚庵)參考。同時,趙還屢次開會向孔祥熙、孔繁霨征求意見。鑒于“內(nèi)政部”草案的不足,孔祥熙另提方案:
(1)名號存廢問題?!┎閲鴥?nèi)蒙古、青海等處,其王公襲爵,現(xiàn)尚存在,當此向背未明之際,恐因更衍圣公之名號轉(zhuǎn)滋誤會……此時擬請暫從緩議,留待后日從長討論;(2)古物保存問題。……惟保管權仍宜明定歸諸董事會孔子嫡后,以免流失;(3)祀田分配問題。查祀田分配為本案最重要之問題……宜于祀田內(nèi)規(guī)定以十分之四為孔子嫡后子孫升科納稅自行管理,其余以十分之三為孔林孔廟保管歲修之資,再以十分之三為設立圖書館、古物陳列所……;(4)整理委員會人選問題。(5)……擬略事酌定委員九人……(6)孔族代表三人,(7)孔德成當為委員之一[23](p715)。
孔祥熙之意見對孔府舊有地位有增無損,并加以合法化。不僅從安定蒙青王公、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政治高度出發(fā),力主保留衍圣公尊號,還首開先河,明確祀田十分之四歸孔氏自主經(jīng)理升科納稅,不啻將巨額公田化為孔姓私田,且剩余祀田之資仍用于孔氏嫡裔董事會保管林廟,未對孔氏利權作絲毫損革。
1929 年 2 月 23 日,在“與工商部長孔祥熙、山東省政府委員兼建設廳廳長孔繁霨迭經(jīng)開會討論”的基礎上,內(nèi)政部長趙戴文將重擬之《曲阜林廟改革意見并附辦法條例》呈報國民政府,其要點為:(1)暫存衍圣公名義,俟將來與蒙回各王公襲爵問題同時解決;(2)孔氏嫡派子孫養(yǎng)贍教育之需,則擬劃出祀田十分之四歸其升科納稅自行管理,其余十分之六作為設立圖書館、古物陳列所等文化事業(yè)之資,另組董事會管理;(3)整理曲阜林廟委員會定額為九人,孔族代表三人,孔德成為當然委員[13](p460)。
該方案基本上照搬了孔祥熙的意見,甚至措辭亦不稍變,而對大同盟黨員原提案則未有任何實質(zhì)性采納。所以如此,或與大同盟喪失話語權不無關系。在大同盟發(fā)起反對中央的黨潮后,中央組織部先后解散或撤換山東、北平、天津等處黨部及委員,林廟案發(fā)起人李澄之被開除黨籍[24](p224)。1929 年 2 月 4 日,蔣介石發(fā)表時局宣言,警告青年黨員“不可有當選中央委員的欲望”“不可抄襲共產(chǎn)黨的錯誤做法”。而被圈定的三大代表,亦多為蔣介石、陳果夫親信以及與黨務不甚相關的軍政實權派,保持革命信念的青年黨員則多被排除在外。如,北平三大代表為孔祥熙、白崇禧、鹿鐘麟等人,大同盟經(jīng)營多年的北平市黨部竟無一人入選[25](p251)。在蔣、陳的打擊下,大同盟等青年革命力量在黨內(nèi)一蹶不振。
因“關系數(shù)千年典制改革,至為重要”,1929年2 月28 日,國民政府將該草案函送中央政治會議“提議施行”。3月6日,第一七八次中央政治會議決定交蔡元培、胡漢民、戴季陶、蔣夢麟、趙戴文五委員審查,以趙戴文為召集人[26](p4)。然而,當14日五委員首度會商時,該草案即遭蔡元培親信、教育部長蔣夢麟否決,并主張由己另擬辦法,方案之制定權遂轉(zhuǎn)移至反孔派之手。在蔣夢麟另擬辦法、林廟改革表面趨于平靜之時,轟動一時的“子見南子”辱孔案發(fā)生,進一步激化了蔡元培、蔣夢麟與尊孔派和孔府的矛盾。
1929年6月8日,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師生排演丑化孔子的新劇《子見南子》,引起孔府強烈憤慨。13 日,日本立憲政友會首領犬養(yǎng)毅率政要該國二十余人在國民政府委員張繼陪同下來曲謁廟,并聲援孔府。在師范學校演講中,他強烈譴責“破壞舊文物打倒舊文明”的“好奇競新玉石同焚之舉”,并敦促“諸君其反省”。張繼也“力說孫中山之三民主義畢竟出自孔子之道這一根本”[27](p25)。在犬、張聲援下,14日,孔族呈文國民政府,要求“迅將該校長宋還吾查明嚴辦”。在控告理由中,除違背政府紀念宗旨侮辱孔子外,尚有辱罵犬、張為帝國主義及西山會議派腐化分子兩項,欲將辱孔問題上升到外交失禮的高度,并引張為奧援[28](p29)。
犬養(yǎng)毅系蔣介石、戴季陶具名歡迎參加孫文奉安大典的“國賓”[29](p9),時為日本最大在野黨領袖,女婿芳澤謙吉是駐華公使,新生之國民政府亟待借助其改善中日關系。在京期間,蔣介石對犬養(yǎng)優(yōu)禮備至,赴曲謁廟時,張繼專程前來接待,極為重視其在華行程。犬養(yǎng)素來反對國民黨的激進政策,戴季陶自稱其對三民主義的儒化亦與犬養(yǎng)之勸告有關[30](p252)。奉安大典期間,犬養(yǎng)也“聊帶警告”地勸蔣尊重傳統(tǒng)文化[27](p25)。而嚴厲處理辱孔事件無疑將呼應犬養(yǎng)毅之勸告。接到孔府呈控后,國民政府隨即以奉主席諭名義交行政院“嚴飭查辦”[31](p10)。
然而,國民政府委員蔡元培、教育部長蔣夢麟、魯教育廳廳長何思源均欲加以抵制。7月5日,蔡元培、蔣夢麟一同抵濟,公開表示“孔氏族人不應小題大做”,蔡還面諭何思源:“反動勢力很難消滅,處處都能遇到,你應該下決心堅持抵抗,決不讓步”[32](p3)。對此,11 日,孔祥熙隨蔣介石自平抵濟后,針鋒相對表態(tài)嚴辦[33](p11)。蔣在召集山東省黨部人員訓話時,也要求學生安分守己,“學的必須求學”,禁止呼喊“打倒帝國主義”的幼稚口號[34](p9)。最終,在各方壓力下,1929年8月1日,山東省教育廳只得將宋還吾撤職了事,辱孔案以尊孔派的勝利而告終??v如此,尊孔派尤嫌不足,9月,戴季陶之師徐炯等復通過閻錫山、譚延闿轉(zhuǎn)請蔣介石嚴懲辱孔者,顯示了尊孔派之勢盛與雙方對立之尖銳。
如上所見,在孔祥熙和晉系直接主導下,林廟改革案全面維護了尊孔派與孔府的意見和利益,充分說明在戎馬倥傯、未遑文化建設之時,尊孔與否悉依當權派系意見而定;而蔣夢麟對方案的否決以及“子見南子”辱孔案的發(fā)生,則再次體現(xiàn)了自由派與下層革命青年的強烈反封建意識和對尊孔復古的抵制,為雙方對立之升級埋下了伏筆。另外,從國民政府對“子見南子”案的處理上可見,尊孔已超越內(nèi)政范疇,成為改善中日關系之策略,從外交上為其增加了合理性。
“子見南子”案的勝利,進一步增強了孔府維護廟產(chǎn)的主動性,因改革方案擱置審查會中,林廟維持經(jīng)費無著,故1929年8月中,孔府函請魯省府主席陳調(diào)元對舊例經(jīng)費“請予通融,暫準具領”。30日,在陳調(diào)元催促下,國民政府訓令“內(nèi)政部”迅速“查照核辦具報”。9月5日,內(nèi)政部長趙戴文呈復國民政府,說明方案延宕系因“蔣部長擬另擬辦法尚無結果”,將函請其從速擬具意見。此呈復同時被刊諸《內(nèi)政公報》[35](p6),蔣夢麟方案遂成關注焦點。
1929 年 10 月 6 日,由蔣夢麟制定、以五委員“會同商定”名義呈送中央政治會議核議之《審查改革曲阜林廟辦法報告》見諸報刊。該報告沿襲了蔡元培廢除孔祀之舊調(diào),開篇即指出“在昔帝王時代,皆以自身立場推重孔子,故致追加王封進用大祀,且復爵其嫡嗣”,建議本于大學院廢止祀孔之主旨撤銷爵號、沒收林廟,報告名為對“內(nèi)政部”方案之審查,實則為全盤否定后另擬之新案。其要點為:
(1)撤銷衍圣公名號?!狳h主張掃除封建遺制,尤宜及時革除不合國體之名號……衍圣公有位無權,本與滿蒙王公有殊,存之于理未宜,廢之于事無礙……;(2)以原有祀田充作辦理紀念孔子各項事業(yè)之基金。查祀田皆屬公產(chǎn)……吾黨正平均地權……故元培等以為,為孔氏子孫計,今后當自儕于平民,而力謀自立,以適合潮流……;(3)紀念孔子事業(yè)擬辦左列各項:①圖書館……②古物陳列所…;(4)設立整理曲阜林廟委員會。……由內(nèi)政教育兩部會同擬定章程……[36](p17)。
該報告針鋒相對地否決了孔祥熙、趙戴文方案,不僅認為衍圣公不可與蒙回王公等量齊觀,將延續(xù)二千余年之儒家道統(tǒng)象征一旦廢除;還以平均地權之名將祀田盡數(shù)歸公,要求孔族“自儕于平民,自食其力”,將孔氏舊有利權褫奪殆盡。
面對舊有地位盡失的危機,孔府改變斗爭方式,將政治問題民事化,從爭取在黨國體制內(nèi)重新受命轉(zhuǎn)向依法維護私有財產(chǎn)。如,孔府一改林廟器物“系奉前命代國家看守”、祀田公私“混為一爐”的見解,極力主張廟田器物完全為祖?zhèn)魉疆a(chǎn),并以天賦人權法定繼承的現(xiàn)代法治原則相抗衡。半月之間,孔府持續(xù)通電全國各報館、各主要實權派、各部院、各省市長以及孔教、工商等社會團體,控訴蔡元培“蹂躪人權”。之所以攻擊蔡元培一人,一方面,系因《內(nèi)政公報》已明示辦法制定人為蔡之親信蔣夢麟,且報告中有“元培等以為”佐證;另一方面,反孔為蔡元培之一貫立場,攻之可引起尊孔派之共鳴;加上蔡非實權派,1928年10月大學院撤銷后其影響力益減,攻其一人有避實擊虛之策略性考量。
對此,蔡元培頗感不平,稱“財產(chǎn)充公案,似由委員四五人審查,不知彼何以攻弟一人”,然此時分崩離析的大同盟已無法成為其聲援力量,故其希望蔣夢麟之教育部對孔府“嚴斥”[37](p95)。隨后,蔣夢麟批答孔府,嚴厲申斥,謂“蔡委員道德聲望舉國欽仰,艷電對之妄加揣測及誹謗,尤屬不合”,憑借衍圣公廢印妄發(fā)通電,“跡近招搖”。同時,教育部訓令山東省教育廳調(diào)取衍圣公印繳部聽候核辦。蔣夢麟之申斥與調(diào)印顯有維護乃師蔡元培個人名譽之目的,世爵存廢原非該部職掌,府院亦未指定其辦理。
與此同時,孔府之呼吁在海內(nèi)外獲得廣泛同情,而蔡、蔣傾覆儒家道統(tǒng)之舉,也引發(fā)各界強烈反彈,海內(nèi)外抗議電文紛至國民政府,持續(xù)至翌年二月始告沉靜。
在軍政界,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接孔德成電后,于1929年11月19日及翌年2月12日兩電中央黨部、國民政府主席及行政院長,警告改革林廟“誠恐引起國人誤會之心,再種摧殘禮教之禍,大道行滯,關系頗巨”,請中央謹慎裁奪[38](p5)。
在孔教界,1929年11月初,孔教會總干事陳煥章撰《改革曲阜林廟辦法駁議》萬言書,逐條批駁審查報告[39](p310)。調(diào)印事件發(fā)生后,陳復于11月27日致電國民政府,控訴蔣夢麟“行越俎之權,演奪印之劇”,并要求召開國民會議公決尊孔與否及衍圣公存廢。此后,汕頭孔教總會、成都大成會、檳榔嶼孔教會、廣東澄??h公民代表大會、成都三英學校、奉系尊孔人士姜思治等先后向國民政府及蔣介石陳情,主張撤銷沒收林廟方案、召開國民會議,甚者祈罷黜元培治以相當之罪。
在工商界,1929年11—12月間,北平、南昌、太原及綏遠等處總商會先后通電國民政府,要求“對于孔氏一切林廟祀田書籍器物予以法律之保障……無論何人不得提議加害”。在此基礎上,全國商會聯(lián)合會復動員各地總商會“此事關系吾民族精神至重且巨,應請一致聲援”。隨后,汕頭、甘肅等處總商會先后電達國府抗議[40](p14)。
在山東地方,部分州縣之紳民、行會、團練等基層社會中堅力量,如鄒縣政府各局長商會會長世襲翰林院五經(jīng)博士孟慶棠等、曲阜縣士紳張汝庚等、汶上縣商會團練代表等、泗水縣團練商民協(xié)會代表等亦先后以全體縣民名義電請國民政府撤銷提案。
在日本方面,面對“支那無差別之孔家打倒運動”,儒林再次起而聲援并鼓動張學良阻止。1929 年11 月初,斯文會會員、在魯山東文化研究者馬場春吉介紹日外務省文化事業(yè)部長坪上貞二和事務官伊集院兼清到訪孔府,并約見東京朝日新聞社濟南通信員戶塚易,通告孔家事態(tài),試圖獲得外交當局和輿論關注。1930 年初,大東文化學院教授峰間信吉(曾到訪并投宿孔府)攜馬場來文請求漢學家內(nèi)堀維文亟圖挽救。內(nèi)堀曾于清末任山東師范學堂總教習,與前代衍圣公有交,面對孔家之危機,其當即求助于與張學良有“親交”的大川周明。大川欣然應允,并發(fā)長電請張學良設法阻止。據(jù)峰間信吉稱,接大川請求后,“張學良氏逕發(fā)長電于民國政府主席蔣介石抗議”[41](p287)。
面對洶涌的反對聲浪,蔡元培、蔣夢麟一度試圖以高壓手段壓制。陳煥章《駁議》發(fā)布后,1929 年 11 月 14 日,蔡元培表示:“孔德成呈文,教育部已駁斥;陳煥章之駁議,未知如何”[37](p100),似有仍加申斥之意。而在孔府拒繳衍圣公印信后,教育部則又呈請行政院明令收繳并獲允[42](p2)。與此相反,正集中精力討馮、討桂的國民政府最高當局則采取了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對于抗議電文均予函復或令行政院回復,告以尚無定論,甚至對文書局“擬存”之來電,文官長亦批示函復,剴切開導,以最大限度回應社會關切。1930 年2 月8 日,文官長古應芬函告中央政治會議秘書處:“關于孔子林廟產(chǎn)業(yè)一案,各處呈電請求撤銷處分原案者甚多”,并將代表性呈電十四件一次性匯送該會參考,續(xù)至文電仍持續(xù)轉(zhuǎn)送。此后,改革林廟案再未付諸討論,成為歷史的絕響。而調(diào)取衍圣公印信事,也在孔祥熙的交涉下“暫緩執(zhí)行”“俟與孔氏全部問題同時解決”[43](p94),部院之明令竟成一紙具文。
由上可見,反孔派方案沿襲了蔡元培一貫反傳統(tǒng)之思想,成為大學院制失敗后自由派對國民黨保守勢力的一次有力反擊;然而,該方案不僅與實權派主流文化取向相左,也激起了全社會尊孔勢力的護道意識,軍政界、孔教界、民族資產(chǎn)階級以及基層社會士紳階層的強烈反彈,充分說明儒家思想在中國社會仍有根深蒂固之影響,如陶希圣所言:“五四以來,對于傳統(tǒng)倫理政治思想的改革只在大都市的學術界里”[44](p79),鄉(xiāng)村、地方、官廳及工商業(yè)均未受多少動搖。同時,日本儒林與軍國主義勢力對林廟案的干涉,再次表明儒學已成為日本對華文化侵略之重要工具。
在曠日持久的改革林廟案漸趨平靜之時,1930年5月,中原大戰(zhàn)爆發(fā),曲阜林廟為戰(zhàn)火所損,孔府獲得廣泛同情,國民黨當局受到海內(nèi)外輿論的強烈譴責。蔣介石諉過閻錫山“晉逆以猛烈炮火圍攻城垣……作此毀滅圣跡之舉”[25](p190),并派員慰問孔府。在此氛圍下,反孔很難再有輿論空間。戰(zhàn)后,蔣介石大權獨攬,身兼行政院長與教育部長,蔣夢麟退出權力核心[45](p399),反孔派喪失繼大學院之后的又一陣地。加之,大同盟等青年革命力量受到清理,激進勢力在黨內(nèi)全面退場,反孔難以再有作為。
為彌補因損毀林廟而一落千丈的政權形象,1931 年3 月,蔣介石、張學良、戴季陶,甚至包括蔡元培、丁惟汾在內(nèi)的國民黨要員二十余人聯(lián)名募款倡修曲阜孔廟[46](p4)。4月17日,國民政府第十九次會議根據(jù)戴季陶、于右任、邵元沖三委員提議通過撥款修復曲阜孔廟案[43](P56)。同時,戴季陶盛贊“此兩家(孔孟)之存在,實為中國民族莫大之光榮”,提議制定《奉祀官條例》,將衍圣公納入黨國體制以傳久遠,并保護其一應祀產(chǎn),變相否定了改革林廟案[47](p5)。至1934年,國民政府恢復祀孔、優(yōu)待孔氏嫡裔,并仿“國父”陵園例將孔廟興修提升至國策工程,尊孔復古達到頂峰。
由此可見,改革曲阜林廟案實為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尊孔與反孔之總對決與分水嶺,其持續(xù)時間之長、對抗程度之激烈、參與勢力之廣泛,為民國儒學史上所僅有。綜觀全案,不難得出以下幾點結論:
首先,南京國民政府初期,國民黨內(nèi)不同派系和階層在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理念上存在巨大分歧。一方面,以蔣介石為首的軍政實權派多為尊孔的保守主義者,出于個人文化取向及反共、重建文化正統(tǒng)之需要,堅持恢復中國固有道德并儒化三民主義;另一方面,自由派與左派青年黨員則堅持自由開放與大革命傳統(tǒng),高揚反孔、反封建旗幟。惟黨國肇建、未遑文化建設之時,尊孔與否多由各派自身觀點及當下政治需要而定,缺乏對儒家文化轉(zhuǎn)型的整體設計,這不僅阻礙了儒學的現(xiàn)代化,反而引起更大社會對立。這種對立在改革林廟案中得到全面體現(xiàn),其曲折反復、對壘頡頏的過程,正是近代中國文化轉(zhuǎn)型的縮影。
其次,儒家傳統(tǒng)價值在國民黨建政后仍有強大之生命力,社會轉(zhuǎn)型及文化重構必須解決如何對待儒學的問題。五四以來,儒學雖喪失了獨尊地位,但其思維模式、倫理規(guī)范在中國社會依舊有堅固的歷史根基,圍繞林廟案,不僅黨國實權派與反孔派進行了曠日持久的博弈,孔教、工商界以及行會、團練、士紳等基層社會領導力量也廣泛參與其中,充分顯示了尊孔在中國社會擁有廣泛共識,故國民黨對儒學的利用有其必然性與合理性,非唯蔣介石等實權派個人因素或階級性使然。而國民政府初期文化轉(zhuǎn)型的困境,又可成為歷史之鏡鑒,使當下中國對待儒學更趨科學化、合理化。
最后,中國的反孔運動為日本軍國主義對華文化侵略提供了可乘之機。近代以來,為喚起中國對“同文同種”之共鳴,取得在華文化霸權、遂行侵略目的,日本儒林及軍國主義極力主張以儒學對華相號召,這種企圖在改革林廟案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而出于改善中日關系與鞏固國家統(tǒng)一的需要,國民政府和蔣介石在客觀上順應了日方的尊孔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