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

經(jīng)典文本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是因為它具有無比豐富與獨特的內(nèi)涵，從而給予了讀者巨大的闡釋空間和生成元素。檢索近些年對《荷塘月色》的解讀主要有四個角度，其一，從思想情感方面去探尋“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的緣由，從史料的角度還原當時作者身處的歷史情境以及內(nèi)在情感，闡釋五四知識分子是“獨處”還是“群居”的矛盾心境。代表作有錢理群的《關(guān)于朱自清的“不平靜”》（《語文學(xué)習》，1993年第12期），熊芳芳《朱自清為何“頗不寧靜”——〈荷塘月色〉解讀》（《名作欣賞》（上旬），2016年第5期）。其二，從中國知識分子心靈棲息地的角度，對傳統(tǒng)士大夫“桃花源”隱世情懷的承續(xù)。比如姚敏勇《荷塘：一代知識分子的桃花源》（《名作欣賞》，2003年第4期），孫紹振先生對其大為贊賞，認為該文為“突破之作”。近期一篇《荷塘月色，終抵不過那個“江南”——荷塘，并非知識分子的桃花源》（《語文教學(xué)之友》，2018年第7期）又從“荷塘月色”式的桃花源深入到了那個古典詩詞世界里的“江南”。這兩篇的探尋方式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三，轉(zhuǎn)向朱自清個體心理現(xiàn)象與人生觀的探究，比如“剎那主義”，如高遠東《〈荷塘月色〉：一個精神分析的文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30年精編：作家作品研究卷（下），2009年10月）。其四，從倫理學(xué)的人性視角出發(fā)，其中孫紹振先生著名的論述《超出平常的自己和倫理的自由——〈荷塘月色〉解讀》：“這一切朱自清在漫步荷塘時感到的自由，在性質(zhì)上是一種倫理的‘自由，是擺脫了作為丈夫、父親、兒子潛意識里的倫理負擔，向往自由的流露，和政治性的自由是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盵1]現(xiàn)代文學(xué)散文史上的名篇《荷塘月色》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讀者闡釋與接受，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符號性質(zhì)的經(jīng)典篇章。每當窺其妙境，文本寓意變得越來越豐厚而獨特。

1927年7月的某夜，清華園，月光皎潔如水。朱自清先生因為“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因為在夜晚，暫時的“獨處”，自己“覺得是個自由的人”，意味著獨立自我的回歸。他說：“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彼终f：“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笨梢?，作者沒有陷入哀愁的泥淖不能自拔，而是欣賞一種自然之美獲取心靈世界的慰藉，反映了不滿現(xiàn)實而又幻想超脫現(xiàn)實的心態(tài)。文本的自然之美畫面有三幅：一是“月下獨行圖”;二是“荷塘月色圖”;三是“江南采蓮圖”。通過移步換景，由實入虛，從今溯往，審美世界層層深入，文本呈現(xiàn)朱自清靈魂深處古典與現(xiàn)代交織出現(xiàn)的美人情懷。

一、“剎那間的感興”：另一個世界——荷塘月色圖

對于朱自清的“剎那主義”，許多研究者都有所關(guān)注。涉及到的文本主要有《剎那》《匆匆》《毀滅》《致俞平伯》。朱自清認為：“要求好好的生，須零碎解決須隨時隨地去體會我生‘相當?shù)囊饬x與價值;我們所要體會的是剎那間的人生，不是上下古今東西南北的全人生！”“這正午的一剎那，是最可愛的一剎那，便是現(xiàn)在。事情已過，追想是無用的;事情未來，預(yù)想是無用的;只有在事情正來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捉它，發(fā)展它，改正它，補充它：使它健全，諧和，成為完滿的一段落，一歷程。歷程的滿足，給我們相當?shù)臍g喜。”[2]段美喬在《論“剎那主義”與朱自清的人生選擇和文學(xué)思想》分析：“在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的漲落，感受到現(xiàn)實社會的諸多黑暗和不平之后，確立了他的‘剎那主義的人生觀?！盵3]孫紹振《前言：剎那心靈顫動的審美價值》：“剎那的心靈的、短時間的顫動，雖然不涉及社會政治價值，但正是審美價值在某種程度上超越功利價值的表現(xiàn)。”[4]從審美的角度看，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圖”就不再是寫實性的清華荷塘，而是一個虛實相生的美的世界。對此，姚敏勇在《荷塘：一代知識分子的“桃花源”》的開篇做了詳細的考證得出：“這篇散文所寫之景是虛擬的，并非某一實地景物的真實寫照?！薄啊商联氉猿蔀橐环脚c現(xiàn)實世界隔絕的非現(xiàn)實的‘另一世界?！盵5]

這個“另一個世界”的生成就是一個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造境的過程。從“荷塘月色圖”的意境生成看，是全方位的感知。有視覺的“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嗅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聽覺“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shù)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聽覺與聽覺的轉(zhuǎn)化“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也有視覺與聽覺的遷移“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文中多種手法交錯進行，頻繁使用比喻，共計13處：出水的荷葉“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荷花“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擬人手法有三處：“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還有全方位的觀察角度：由月下荷塘，到荷塘上的月色，再到荷塘四周之景。從正面和側(cè)面的角度細致描摹了荷葉、荷花、荷波、荷香;再寫荷塘之上的月光、月影。荷塘四周之景，可細分為：樹色、樹姿、樹梢、樹縫、遠山、燈光、蟬鳴、蛙聲?？梢哉f，景物描寫，精確觀察，通過千姿百態(tài)，或動或靜的鮮明形象，構(gòu)成細密、幽遠、渾圓的意境。所以說，它如同一幅中國古典的工筆畫：“寫景描形、聲、色，設(shè)喻、擬人，面面俱到、一筆不茍、細細描出，閑閑敘來，勾勒出賞心悅目的圖景，領(lǐng)略并沉醉于情、理、趣、景相融為一的藝術(shù)境界?！盵6]

并且，《荷塘月色》意境的生成一直處于動靜相結(jié)合之中，依次呈現(xiàn)為淡雅寧靜，朦朧和諧，清幽熱鬧。比如，第四段的荷葉、荷花、荷韻是靜態(tài)，荷香、荷波為動態(tài);第五段月光的“瀉、浮、洗、籠”是動態(tài)，月影為靜態(tài);第六段荷塘四周的景物（樹）是靜態(tài)，而蟬和蛙的吵鬧即是動態(tài)。包括后面由荷塘的月色聯(lián)想到江南采蓮時的流風余韻，熱鬧喧嘩的場景與此時幽靜荷塘形成動態(tài)與靜態(tài)對比等等?？梢哉f全文都處于這樣的“動”與“靜”的意脈起伏變化之中：從心里頗不寧靜，（悄悄）去荷塘尋找寧靜，而荷塘的景卻在“動”與“靜”之間（并有古今熱鬧與靜寂、現(xiàn)實與過去的對比），但是依然不能獲取心靈的寧靜（早已無福消受），最后回到現(xiàn)實（輕輕地）。

概言之，從《荷塘月色》意境的生成看來，其中情感脈絡(luò)的變化也就成了朱自清當時心境的一種映射，也可說代表當時一代自由知識分子心靈世界的一種寫照?！昂商猎律珗D”屬于另一個世界，正如姚勇敏所言，作者以虛實結(jié)合的筆法寫下的“荷塘月色”寄寓了一代自由知識分子的“桃花源”;“他在動蕩不安的年代構(gòu)建了一個寧靜而優(yōu)雅、凈潔而有趣的自由自在的理想世界。”[7]

二、剎那間的穿越：古典詩詞里的世界——江南采蓮圖

《荷塘月色》雖是一篇現(xiàn)代散文，字里行間時時流露出古典意蘊的流動，作者精心營造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意境。從文中引用的古典詩詞也可看出，朱自清充滿古典審美情趣的抒寫。那么為什么文章的意脈突然從“荷塘夜色圖”切換到了那個遙遠的“江南采蓮圖”呢？除了二者都寫了“荷塘”之外，還當追溯及朱自清骨子里的鄉(xiāng)土眷念和江南情結(jié)，以及充滿古典意蘊的士大夫式的審美理想。

朱自清先生的故鄉(xiāng)是揚州。揚州自古乃繁華之地，文人墨客多有名句詠嘆。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薄顿泟e二首》：“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淮左名都，其風光景物不亞于江南之地。朱自清從小受這里的文化氛圍濡染，性子里多了一份文人墨客的儒雅和溫潤。自己離開故土后，追憶揚州，“我對于揚州的確漸漸親熱起來了”“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xiāng)，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只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xiāng)了。何況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我是揚州人》）這是一個游子有了人生閱歷之后對鄉(xiāng)土的認同，如同一壇老酒，時間越久越是濃厚。

1924年10月，朱自清受聘于春暉中學(xué)，有了一段愉快而又難忘的時光。學(xué)校在白馬湖畔，處于鄉(xiāng)村郊野，“彎了兩個彎兒，又過了一重橋。當面有山擋住去路;山旁只留著極狹極狹的小徑。挨著小徑，抹過山角，豁然開朗，春暉的校舍和歷落的幾處人家，都已在望了。遠遠看去，房屋的布置頗疏散有致，決無擁擠、局促之感。我緩緩走到校前，白馬湖的水也跟我緩緩的流著。我碰著丏尊先生。他引我過了一座水門汀的橋，便到了校里。校里最多的是湖，三面潺潺的流著;其次是草地，看過去芊芊的一片?！盵8]作者在《春暉的一月》高興地回憶到：“走向春暉，有一條狹狹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細小的顆粒，腳踏上去，便發(fā)出一種摩擦的騷音，給我多少輕新的趣味。而最系我心的，是那小小的木橋。橋黑色，由這邊慢慢地隆起，到那邊又慢慢的低下去，故看去似乎很長。我最愛橋上的闌干，那變形的十紋的闌干，我在車站門口早就看見了，我愛它的玲瓏！橋之所以可愛，或者便因為這闌干哩?！盵9]

春暉給了他三件禮物：“美的一致，一致的美。”“真誠，一致的真誠?！薄伴e適的生活！”[10]看來，朱自清對于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是很滿意的，甚至是很愉悅的，不僅包括自然風光的賞心悅目，還有人事上的和諧共處。事實證明，在春暉中學(xué)短暫的任教經(jīng)歷，朱自清確實度過了非常愉快的時光。當時一起相處的好友如夏丏尊、豐子愷、葉圣陶、朱光潛，這些文學(xué)藝術(shù)史的大咖們聚在一起本來就是難得的雅集，簡直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盛會。

時至1927年夏，朱自清身處北平的清華園，不可能沒有感受到大時代風雨急迫的氣息。他不可避免地會思考“哪里走”的人生出路問題，“無論你是怎樣的小人物，這時代如閃電般，或如游絲般，總不時地讓你瞥著一下。它有這樣大的力量，決不從它巨靈般的手掌中放掉一個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著它的威脅。大約因為我現(xiàn)在住著的北京，離開時代的火焰或漩渦還遠的緣故吧，我還不能說清這威脅是怎樣;但心上常覺有一點除不去的陰影，這卻是真的。我是要找一條自己好走的路;只想找著‘自己好走的路罷了。但哪里走呢？或者，哪里走呢！我所彷徨的便是這個。”（《哪里走》）除了大時代的大環(huán)境之外，或許也有小環(huán)境的影響，比如自己從一個鄉(xiāng)村中學(xué)逆襲成清華大學(xué)的教授，不可避免地會有工作上的壓力和不適應(yīng)。朱自清嫡孫朱小濤在憶祖父《“匆匆”而去 “背影”長留》（《人民日報》，2013年4月8日第24版）中寫道：

1931年到1936年的日記里，有三則都是寫他夜里做夢的，奇怪的是，這三則日記所記的三個夢竟然是同一個內(nèi)容：

1931年12月5日：“……夢里，我被清華大學(xué)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資格，因為我的學(xué)識不足……”

1932年1月11日：“夢見我因研究精神不夠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夢，大學(xué)內(nèi)起騷動。我們躲進一座大鐘寺的寺廟，在廁所偶一露面，即為沖入的學(xué)生發(fā)現(xiàn)。他們縛住我的手，譴責我從不讀書，并且研究毫無系統(tǒng)。我承認這兩點并愿一旦獲釋即提出辭職。”

從日記中可見，朱自清當時的壓力是比較大的。從人事上比較，清華也沒有春暉中學(xué)那樣的單純、和諧。甚至可以大膽地猜測，“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或許還有個人情緒莫名的低落等原因。

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朱自清月下獨行，在荷塘賞月之后（或同時）心緒飄回到了江南故土，心緒更是穿越到了那個南朝詩詞里的古典采蓮的場景里。其中當有深意，有研究者認為“‘荷塘月色，終抵不過那個‘江南。古典詩詞里的江南，有樸質(zhì)的古風，充盈著原始的生命力和浪漫自由的氣息。是多么的令人神往，而又令人遙不可及的‘桃花源?！盵11]可見古典的江南世界更具有令人神往的力量。當外在世界“無法安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的時候，作者自然會念及揚州故土以及當年生活過的江南，更祈盼與“江南”的一次美麗的邂逅。那個充滿溫柔和水的地方，是為生命詩意追尋的棲息地。

三、兩個意象世界呈現(xiàn)出的“美人”意象

令人驚異的是，不管是“荷塘夜色圖”還是“江南采蓮圖”都涉及到了“美人”意象。在《荷塘月色》第四段寫道：“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边@是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美人意象?！俺鲈〉拿廊恕备菐в星橛銓懙囊馕丁Ｔ倏础敖喜缮張D”里的“妖童媛女”：“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zhèn)饔鸨?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边@很顯然是一幅少男少女蕩舟荷塘，嬉戲玩耍傳達愛意的圖景，春心萌動，多情而妖嬈。而《西洲曲》里：“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备前呀仙倥崆樗扑瑴厝峥蓯壑葢B(tài)抒寫得清澈如水。

如此充滿情欲的“美人”意象出現(xiàn)在朱自清先生的現(xiàn)代散文里，多少有些不符合他溫柔敦厚、謙謙君子的個性。細究其故，由于朱自清成長于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既接受過傳統(tǒng)的儒家詩書教育，更是接受過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熏陶。對于“美人”或者說“美”的認識，有自己獨特的認識和時代的印記。比如，他寫過一篇討論“美人”的文章《女人》，其中詳細地闡述了自己對女性美的認識。他很坦然地說：“老實說，我是個喜歡女人的人?！彼雅灾螒B(tài)分為諸相：有“大才能、大仁慈、大勇毅、大貞潔”等等。最欣賞的是：“藝術(shù)的女人便是有著美好的顏色和輪廓和動作的女人，便是她的容貌，身材，姿態(tài)，使我們看了感到‘自己圓滿的女人?！薄芭说膱A滿之相，即諸相之最?！盵12]朱自清為此而陶醉其中，在那一剎那，處于沉默之中。可見，朱自清對美人的欣賞，是以審美的眼光觀之。他稱之為“藝術(shù)的女人”。他還提出了審美觀照“美人”的注意事項：“我之看女人，十六年于茲了，我發(fā)見了一件事，就是將女人作為藝術(shù)而鑒賞時，切不可使她知道;無論是生疏的，是較熟悉的。因為這要引起她性的自衛(wèi)的羞恥心或他種嫌惡心，她的藝術(shù)味便要變稀薄了;而我們因她的羞恥或嫌惡而關(guān)心，也就不能靜觀自得了。所以我們只好秘密地鑒賞;藝術(shù)原來是秘密的呀，自然的創(chuàng)作原來是秘密的呀。”[13]

實際上，朱自清對“美人”的欣賞是在表達一種審美理想：美即是宗教般的信仰。這種對“美”的崇拜與當時蔡元培提出“美育代替宗教”的理念是緊密相關(guān)的。他在《女人》結(jié)尾寫道：“我現(xiàn)在不曾看見上帝，卻看見了帶著翼子的這些安琪兒了！另一回在傍晚的湖上，暮靄四合的時候，一只插著小紅花的游艇里，坐著八九個雪白雪白的白衣的姑娘;湖風舞弄著她們的衣裳，便成一片渾然的白。我想她們是湖之女神，以游戲三昧，暫現(xiàn)色相于人間的呢！第三回在湖中的一座橋上，淡月微云之下，倚著十來個，也是姑娘，朦朦朧朧的與月一齊白著。在抖蕩的歌喉里，我又遇著月姊兒的化身了！”[14]

從這個“美人”意象，還可以聯(lián)想到古典詩詞里的“香草美人”意象抒寫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古詩詞里，“美人”意象象征著君王、美政之意，如蘇軾《赤壁賦》“望美人兮天一方”?！逗商猎律防锂斎徊粫芯醮嬖?，但是象征一種對美好理想的追尋，也未嘗不可。當時正處亂世，處于青年時代的朱自清對于人生當有美好的追尋。但是現(xiàn)實又頗不“寧靜”，即便是在清華安靜的校園里，時代動蕩緊張的局勢正在步步逼近。美好理想的追尋與時代大局的動蕩形成巨大的碰撞，朱自清內(nèi)心豈能保持以往寧靜的心態(tài)。這樣正好回應(yīng)了文章開頭那句“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

四、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桃花源”：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審美交錯

總之，在《荷塘月色》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審美方式的交錯，也體現(xiàn)出朱自清先生自身文化結(jié)構(gòu)的沖突與調(diào)和。他的“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已經(jīng)成為那個年代學(xué)院派知識分子的獨特感受，成為一種帶有時代意味的符號印記。他受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熏陶，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修養(yǎng)，在曲折婉轉(zhuǎn)的情感中始終保持一種溫柔敦厚的性情。正如《荷塘月色》中以古典的審美方式進入現(xiàn)代散文的創(chuàng)作，把古典的美人意象與現(xiàn)代美女相結(jié)合的寫法，也體現(xiàn)出“五四”一代學(xué)者文人及文學(xué)的審美特點。所以說他們雖然學(xué)貫中西，但骨子里還是打上了傳統(tǒng)審美文化深深的烙印。

他又是一個“五四”文化的接受者?！拔逅摹本癯珜?dǎo)民主、科學(xué)、個性自由、人性解放。在他的文本中就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西文化的相互交融，同時又相互沖突。他也隱約感受了封建禮教對人性意識的壓抑。因此，朱自清的“心”產(chǎn)生復(fù)雜而獨特的情感矛盾體。這種矛盾的心里情感直接投射到文學(xué)作品中。比如，“美人”意象的抒寫是那樣的含蓄、朦朧，充滿古典意蘊，卻又是那樣的充滿情欲萌動，具有現(xiàn)代人性自由奔放的特征。

對比外在混亂局勢與清華園的暫時寧靜，《荷塘月色》里的“荷塘夜色圖”與“江南采蓮圖”成為朱自清營造的虛實相生的美的世界，皆為一個圓滿自足的世界，也就都是一個意象世界。前者是一個充滿淡淡愁緒的意象世界，后者是一個充滿生機盎然的意象世界。朱自清的月下獨行，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對荷塘月色“剎那間”的審美觀照如同禪宗的頓悟，道家的坐忘，正可謂“一沙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在這個動靜相宜的美的世界里，朱自清忘卻了白天的煩惱，心靈得到了暫時的自由、釋放與慰藉。他甚至可以穿越到古時的江南，回到那夢魂牽繞的故鄉(xiāng)。同時，還可以重新拾起對美好未來的些許追求或憧憬?？梢哉f，一篇《荷塘月色》成為了現(xiàn)代版的《桃花源記》，“荷塘”就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理想追尋的棲息地，而那個遙遠的“江南”則是他們對那個遠去的、充滿生命力的，溫柔之鄉(xiāng)的最美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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