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艦戈
明清時期是修纂族譜最為活躍的時期,此五百余年間徽州各家族編修、刊刻了數(shù)量巨大、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的族譜。修撰族譜并非易事,往往需要舉合族之力才可完成。雖然修譜耗費巨大,但在徽州這樣一個宗族觀念極強的地方社會中,族譜被認為是尊宗敬祖、維系家族團結(jié)的最重要方式之一,所謂“自有姓氏而后即不可以無譜,譜之作,所以明本始,敦孝弟,重彝倫,統(tǒng)族屬也”(1)黃開簇:《重修家譜后跋》,《虬川黃氏宗譜》,道光十年(1830)刊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修譜的觀念普遍存在于各家族的宗族意識之中,形成了“新安多望族,族各有譜”的情形。所以,在徽州即便是一個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富裕、“代鮮殊榮”的普通家族也有強烈的編修族譜的意愿。他們所修的族譜或許不像望族族譜一般“華麗”,在編修過程中無法邀請社會名流作序跋、傳記,也存在一些攀附、捏造的成分,或許還有資金不足、草草了事的遺憾,但也正是這些普通家族對修譜的重視和執(zhí)著,使我們得以窺見社會底層家族的基本狀況,為我們了解家族的修譜過程、族譜特點和宗族生活提供了豐富、詳細的資料。普通家族所修族譜與那些名門望族的族譜一樣,也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和價值。明清時期,以輩出刻工巧匠而為人熟知的歙縣虬川黃氏家族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明清時期,徽州刻工在雕版印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虬川黃氏家族是其中最為著名的刻工家族之一,從天順至道光年間,在刻書業(yè)發(fā)達的地區(qū)都留下了黃氏刻工的身影。他們技藝精湛,行走于全國各地,在明清刻書,尤其是徽州刻書中時常可見他們的身影。程敏政曾稱:“吾鄉(xiāng)鋟梓刻石必歸之歙仇村黃氏?!?2)程敏政:《篁墩文集》卷36《書趙松雪千文帖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632頁。按,“仇村”是“虬村”的另一種稱呼,兩者為同一地方的不同名稱。弘治《徽州府志》載,“集慶堂,在仇村,黃積善建”(弘治《徽州府志》卷10《宮室》,《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此黃積善正是虬村黃氏第二十一世祖。虬村黃氏曾為許多知名學者、官員刻書,并得到他們的青睞和贊賞。程敏政多次請黃文敬(虬川黃氏第二十二世)為自己摹刻詩集、碑文,并親自為其作《題黃文敬杏林卷》詩一首,對黃文敬身懷摹刻絕技,卻未能得伯樂賞識而感到惋惜(3)程敏政:《篁墩文集》卷36《書趙松雪千文帖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2冊,第632頁。。黃氏刻工也出現(xiàn)在許多著名的官刻、家刻和坊刻作品之中,如徽商巨賈汪云鵬的環(huán)翠堂所出徽派版畫精品《坐隱先生精訂棋譜》,萬歷間泊如齋的《宣和博古圖》,明末清初陳洪綬繪《博古葉子》等皆為黃氏所刻。另外,南京國子監(jiān)、紫陽書院等官刻場所亦有黃氏身影。
據(jù)《新安名族志》和《虬川黃氏宗譜》記載,虬村黃氏為漢代孝子江夏魏郡太守黃香之后。黃香傳九世為黃積,任晉新安守,卒于任。積子尋因“廬于父墓,遂家新安”(4)戴廷明、程尚寬等:《新安名族志》,朱萬曙等校點,合肥:黃山書社,2004年,第158頁。。二十一世黃璋從黃墩遷于歙西黃潭,二十四世黃芮有兩子:文瓚居潭渡,文炳遷至虬村。黃文炳成為虬川黃氏一世始遷祖,但后來文炳又遷回潭渡,直到文炳第十三世孫黃三才于淳熙間“復徙居虬村,其后子孫派衍支蕃”(5)黃師浩:《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虬川黃氏宗譜》。,遂成虬川黃氏。
黃氏家族中只有二十五世黃銓曾在兵部為書吏,其子黃國華(原名應華)于萬歷朝鮮之役時為“薊遼總制標千總”(6)《虬川黃氏宗譜·明薊遼總制標千總西亭黃公行略》。。除此二人外,黃氏幾乎無人從政為官,修譜人黃開簇也認為自己的家族“少殊榮顯爵”,是一個“食德服疇,安居樂業(yè)”之家(7)黃開簇:《重修家譜后跋》,《虬川黃氏宗譜》。。黃氏刻書技藝世代相襲,他們或由農(nóng)民轉(zhuǎn)為刻書工匠,或是子承父業(yè)成為刻書藝人,都是處于社會底層的手工業(yè)者。黃氏家族很少有人通過刻書發(fā)家致富,家族成員大多生活并不富裕,在黃氏宗譜的傳記中很多傳主都是“家貧如洗”,“四壁蕭然,家無擔石”。如嘉萬間刻過《徽州府志》《籌海圖編》等書的黃鉞,生前曾與汪道昆等名士同游黃山,死后卻也未留下多少家產(chǎn),其寡妻洪氏“甘貧守節(jié)”,在歲荒年份只能“竭力紡績以孝事姑”(8)李端明:《節(jié)孝賢婦洪氏孺人傳》,《虬川黃氏宗譜》。。又如黃德新、黃一維、黃利中祖孫三代皆為技藝精湛的刻工,家庭生活也十分拮據(jù),子女“延師就塾”、“嫁女婚男”很大程度上皆靠黃一維妻子汪氏做針線紡績維持(9)曹學詩:《節(jié)孝黃母汪太夫人傳》,《虬川黃氏宗譜》。,到第三代黃利中之時,更是“家益貧”(10)曹學詩:《黃君義先老人傳》,《虬川黃氏宗譜》。。連主持編修族譜的黃開簇本人也是“家無中人之產(chǎn)”(11)江忠儔:《贈耕野世講序(附刊后)》,《虬川黃氏宗譜》。。可見刻書并沒有給黃氏家族帶來豐厚的經(jīng)濟回報,虬川黃氏家族確是“富家無幾”(12)黃啟岱:《重建宗祠根茂堂敘》,《虬川黃氏宗譜》。。
即便如此,虬川黃氏仍然十分重視家譜的纂修。據(jù)族譜稱,虬川黃氏在元末明初就有修譜之舉(13)俞元膺:《虬川黃氏宗譜序》,《虬川黃氏宗譜》。。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萬歷二十四年(1596),又有二十三世黃永早、二十六世黃應濟先后修譜(14)黃永早:《虬川黃氏重修宗譜序》;章釗:《虬川黃氏宗譜序》;黃應濟:《虬川黃氏重刊世譜序》,《虬川黃氏宗譜》。。這兩部族譜比較簡略(嘉靖譜僅兩卷),可能也沒有刻印行世,這與財力不濟有很大關系,黃應濟就說“恨無綿力不能以付諸梓”。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二十九世黃師浩在藏有舊譜的“集慶堂”內(nèi)發(fā)現(xiàn)殘存的明代“未能成帙付梓”的舊譜,梳理出虬川黃氏家族源流及修譜歷史,以待“異日之賢者修輯宗譜之時,為一助觀云耳”(15)黃師浩:《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虬川黃氏宗譜》。。虬川黃氏再次修譜已到道光年間,三十一世黃國印開始編修,經(jīng)其子黃鼎瑞,至其孫黃開簇,三代人接續(xù)努力,最終于道光十年(1830)在三十三世黃開簇的主持下編成付梓。此時距上一次萬歷修譜已有二百三十余年。
《虬川黃氏宗譜》對了解黃氏刻工家族的基本情況,如家族世系、分支、成員生平等問題提供了珍貴的一手材料,現(xiàn)在主要保存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和安徽省博物館。目前學術界對《虬川黃氏宗譜》的研究多側(cè)重于用族譜梳理黃氏刻工的世系、生平、關系,如周蕪的《〈黃氏宗譜〉與黃姓刻工考證》、翟屯建的《虬村黃氏刻工考述》、劉尚恒的《〈虬川黃氏宗譜〉與虬村黃姓刻工》、曹之的《明代新安黃氏刻書考略》、馮雪茹的《〈虬川黃氏宗譜〉與虬川黃氏家族研究》等論文(16)周蕪:《徽派版畫史論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9~47頁;翟屯建:《虬村黃氏刻工考述》,《江淮論壇》1996年第1期;劉尚恒:《〈虬川黃氏宗譜〉與虬村黃姓刻工》,《江淮論壇》1999年第5期;曹之:《明代新安黃氏刻書考略》,《出版科學》2002年第4期;馮雪茹:《〈虬川黃氏宗譜〉與虬川黃氏家族研究》,天津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這些研究詳細梳理了虬村黃姓刻工刻書的種類、數(shù)量和刻工的家族世系等問題,但涉及族譜編纂及譜序源流等問題的研究比較少。本文著重從《虬川黃氏宗譜》出發(fā),探討黃氏族譜編修中宗族譜系構(gòu)建等相關問題。
宗族譜系的構(gòu)建是族譜編纂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這些上溯至遠古時期的譜系雖然可信度不高,但其對祖先和世系的追溯關系到本族的出身、社會地位、正統(tǒng)性及與同姓大族之間的聯(lián)系等一系列問題,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在明清時期徽州各族纂修的族譜中,將家族祖先世系上溯到三皇五帝傳說時代人物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17)卞利:《宋明以來徽州血緣身份認同的建構(gòu)與強化》,《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大部分家譜世系皆從黃帝開始,一直延續(xù)至秦漢乃至唐宋時期的某同姓重要人物,如汪華、程元譚、黃香分別都是徽州地區(qū)同一姓氏共同認可的祖先。對于這些追溯,黃宗羲評價道:“氏族之譜,無論高門懸簿,各有遺書,大抵子孫粗讀書者為之,掇拾訛傳,不知考究,抵牾正史,徒詒嗤笑?!?18)黃宗羲著、陳乃乾編:《黃梨洲文集》“序類”《淮安戴氏家譜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25頁。誠如黃宗羲所言,這些追溯本身并無多少可靠性,他們表述的也可能“僅僅是中華民族絕大多數(shù)人的一種歷史文化認同觀念”(19)趙華富:《中國譜牒:始遷之祖、文化認同與民族史料——對胡適〈曹氏顯承堂族譜序〉中幾個問題的看法》,《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但不同家族通過追溯建立起來的不同世系,卻代表著族譜撰修者通過支系選擇表現(xiàn)出來的宗族認同,其實質(zhì)是為本宗族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地位服務,這才賦予了這些撲朔迷離的歷史追溯以實際意義。對于族譜編修中祖先譜系的構(gòu)造問題,學界已有關注,并多將研究重點放在總體論述和大族望族家譜之上,對普通家族的研究不是很多(20)目前學界對譜系構(gòu)造問題的研究主要有:劉志偉《祖先譜系的重構(gòu)及其意義——珠江三角洲一個宗族的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2年第4期;劉志偉《明清族譜中的遠代世系》,《學術研究》2012年第1期;黃國信、溫春來《新安程氏統(tǒng)宗譜重構(gòu)祖先譜系現(xiàn)象考》,《史學月刊》2006年第7期;趙華富《中國譜牒:始遷之祖、文化認同與民族史料——對胡適〈曹氏顯承堂族譜序〉中幾個問題的看法》,《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3期;馮劍輝《二程家族與徽州關系考》,《史學月刊》2011年第3期;林濟《徽州祖先譜系的構(gòu)造與祖、宗、族觀念》,《安徽史學》2011年第3期;徐彬、祝虻《歷史與文化認同:明清徽州家譜中的中原認同現(xiàn)象考察》,《池州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卞利《宋明以來徽州血緣身份認同的構(gòu)建與強化》,《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那么,虬村黃氏是怎樣追溯祖先源流,構(gòu)建宗族世系的呢?又是怎樣通過構(gòu)建族譜,為自己的宗族支派尋找穩(wěn)固的靠山,以提高宗族地位的呢?我們可以通過《虬川黃氏宗譜》對宗族世系和祖先人物小傳的構(gòu)建管窺一二。
《虬川黃氏宗譜》對早期宗族世系的構(gòu)建主要有兩部分,首先是康熙年間黃師浩所撰《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簡要記載從上古顓頊到明代洪武年間黃許壽之間的世系;其次,從東漢黃香到南宋年間黃三的世系及人物生卒年月、事跡等都詳細寫于世系之中。
黃師浩《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中,列出了黃氏從顓頊到明洪武年間黃許壽之間的部分世系。具體如下:
顓頊—稱—卷章—吳回—陸終—樊(夏)—梁澤(周)—緡—黃歇(春申君)—穗—東明(秦)—奭閼—初隆—桂齡—季琬—叔瑱—霸(西漢)—智—仲頊—憘—植美—香(東漢)—瓊—起(西晉)—積—尋—原奕—碧璇(隋)—德—章(21)《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中作“黃章”,世系圖中作“黃璋”。(唐)—芮—文炳—之才—三—原泰(22)《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中作“原泰”,世系圖中作“陽泰”。(明)—元山—許壽(23)黃師浩:《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虬川黃氏宗譜》。
黃氏族譜中所載的遠代世系,尤其是黃三以上的世系非常詳細,具有較強的連續(xù)性。在道光修譜之前,虬川黃氏家族中也沒有完整的族譜流傳下來,可能僅有一些前人收集的散佚殘卷(24)黃應濟《虬川黃氏重刊世譜序》、黃開簇《重修黃氏家譜敘引》中雖記載黃應濟于萬歷年間所修族譜已付梓刊刻,但黃師浩所作《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中又載“惜其(黃應濟編修的族譜)未能成帙付梓”,前后矛盾。目前也并未發(fā)現(xiàn)虬川黃氏有道光之前成譜存世,所以《虬川黃氏宗譜》中關于道光以前修譜記錄的可信度不高,很可能僅有一些散佚的殘卷。。那么,編者是從何處找到這些材料的呢?在其編寫時,是否參考了其他黃氏家族的家譜?
黃氏是徽州的大族之一,支系繁多。明清時期許多黃氏支系開始纂修家譜,在道光年間《虬川黃氏宗譜》(以下簡稱“虬譜”)付梓前,徽州黃氏各支編修了各式各樣的家譜,有統(tǒng)宗譜,如弘治年間休寧五城派修《新安黃氏會通譜》、嘉靖年間休寧古林等派修《新安黃氏左田正宗譜》;有各支派族譜,如崇禎年間休寧古林派修《古林黃氏重修族譜》、雍正年間歙縣潭渡派修《潭渡孝里黃氏族譜》,等等。通過綜合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虬譜所建立的早期宗族世系與弘治《新安黃氏會通譜》和雍正《潭渡孝里黃氏族譜》皆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歙縣潭渡黃氏是徽州黃氏強宗大族的一支,由黃臣槐等主持編修的《潭渡孝里黃氏族譜》(以下簡稱“潭譜”)于雍正九年(1731)付梓,其宗族譜系以黃璋為始遷祖,其中一支歷十六世到黃三始“住仇村”(25)《潭渡孝里黃氏族譜》卷2《潭渡黃氏世系古圖》,雍正九年(1731)刊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虬譜的世系正與潭譜此支的世系一脈相承(26)虬譜和潭譜對黃璋以下到黃三的世系記載基本相同,虬譜的詳細世系為“璋—亮—光—芮—文炳—啟明—仁貴—陽泰—嘉福—柏巖—元昇—績—之才—粲—宛—寄—三”,比潭譜多黃陽泰一人。對此,虬譜解釋到:“按陽泰公詳永早公譜及應濟公刻譜,載公為第四世。以后修諸譜俱脫去陽泰公,遂以嘉福公為第四世。按,仁貴公生時至嘉福公生時,稽查歷代甲子六十有八年矣,一世之間相距六十余年,其中疑有闕逸。又詳以后諸譜,改嘉福公早十數(shù)年生于光化戊午,似屬可信,然舊譜及應濟公譜豈反不足征信乎?至乾隆丁酉年,重造宗祠,又誤公主未進,故世系與貞壽堂祀譜不符。今道光庚寅年重修宗譜,議從應濟公譜補正,并迎公主入祠,以示異日后者知之。后裔開簇謹識?!?《虬川黃氏宗譜·源流世系》)黃開簇以陽泰上下兩代生年相差過大為依據(jù),將陽泰加于仁貴和嘉福之間。此舉表面上是對舊譜缺失陽泰的解釋,實際上也是對潭譜世系缺陽泰一人的解釋。。并且,虬譜所載署名為黃師浩的《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作于康熙己卯年(康熙三十八年,1699),而潭譜問世的時間為雍正九年(1731),晚于黃師浩之序,也在時間上就避免了虬譜故意攀附潭譜的可能。從世系表面來看,虬村黃氏是潭渡黃氏中黃三的后人,理應是潭渡黃氏的一支。但潭譜對黃三以后的記載卻與虬譜相差甚遠。在潭譜中黃三寫“住仇村”后,有“絕”字,表明在潭渡黃氏修譜者的認知和觀念中遷住虬村的黃三應是絕戶,其下并無子嗣入譜,這就完全否認了虬村黃氏作為潭渡黃氏一支的可能。
結(jié)合上述黃師浩之譜序,就造成了虬譜與潭譜在記載上的矛盾之處。造成這一矛盾有兩種可能,一種情況是,黃師浩之序確為康熙年間所作,但潭渡黃氏并不承認虬村黃氏確為自己宗族支系的一脈。另一種情況則是此署名為黃師浩的源流譜序并非康熙年間所作,實為道光年間修譜者的偽作,目的是與黃氏強宗潭渡派保持宗親關系,附會其中。而第二種情況出現(xiàn)的可能性更大,因為除潭渡黃氏中的黃三在族譜中有明確記載遷往“仇村”外,其他徽州黃氏宗族各支系所修族譜中很少再有與虬村相關的記載,潭譜中遷往虬村的黃三是虬村黃氏在構(gòu)建宗族世系時最重要的根據(jù)。虬村黃氏若想融入徽州黃氏之中,以潭譜作為構(gòu)建宗族譜系的基礎最為合適,且將譜序偽造成康熙年間所作也避免了附會雍正潭譜的嫌疑。所以,此署名為康熙間黃師浩作的源流譜序很可能是后人偽造的,虬譜的祖先世系也有攀附潭渡黃氏之嫌。
潭譜僅記黃香以下世系,對黃香以上遠至上古時代的譜系并不詳載,對此,虬村黃氏從《新安黃氏會通譜》(以下亦簡稱“會通譜”)中找到了解決之道。在會通譜中有《黃氏世譜序(出婺源橫槎)》一篇,比較完整地敘述了黃氏從上古顓頊到唐代黃璋之父黃德的世系,黃師浩所作《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與這篇《黃氏世譜序(出婺源橫槎)》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但《黃氏世譜序(出婺源橫槎)》中從戰(zhàn)國黃歇到東漢黃香的世系是斷裂的,對此虬譜編纂者又從會通譜《浮梁勒功黃氏家譜序》中將前序缺失的從戰(zhàn)國到東漢將近四百年的世系相繼補充完整(27)詳細內(nèi)容參見黃云蘇《新安黃氏會通譜》,弘治十四年(1501)刻本,首都圖書館藏。。
由此,在《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中就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從上古時代的顓頊到明初黃許壽的宗族譜系,這一譜系并非修譜者憑空編造的妄言,實則是將《新安黃氏會通譜》與《潭渡孝里黃氏族譜》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序中構(gòu)建的早期宗族譜系遵從了會通譜、潭渡譜的體系,將虬村黃氏的祖先、世系與潭渡派建立了相應的承襲關系。虬譜中《虬川黃氏家譜源流序》很有可能并非康熙年間黃師浩之作,而是道光年間修譜者的偽作。
在宗族祖先世系的框架構(gòu)建完成后,《虬川黃氏宗譜》又為一些重要的祖先增添傳記、補充血肉。這些傳記一部分附于世系圖的小傳之中,一部分單列出來,成為家族重要人物的傳記。
虬譜的世系圖不僅記載各世族人,還將每位族人的字號、生卒年月、生平、葬地、婚姻(包括妻子的生卒年月、葬地)、子嗣等情況都詳細地開列于后,其中以生卒年月為主。如二十四世黃仕珍:
仕珍公,字廷聘,號東渠。安分守義,以善著于閭里。早失怙,卓然自立。生于成化戊子六月二十三日寅時,歿于嘉靖丙戌八月二十八日申時。娶張氏,生于成化乙酉九月初二日子時,歿于嘉靖甲辰六月十七日未時。同葬麻榨山乙向。子二,曰錠,曰銑。
再如二十六世黃應卷:
應卷公,字汝訓,號習齋。生于嘉靖丁亥九月二十一日寅時,歿于萬歷甲申正月初六日,葬富堨。娶程氏,生于嘉靖辛卯八月二十三日寅時,歿于萬歷丁未十一月十八日亥時,葬社屋后。子六,曰一棟、一梓、一柱、一格、一校、一桂。
如黃仕珍一般,對其生平有只言片語記載的在譜中僅是少數(shù),更多的是類似黃應卷這樣的記載,僅有生卒年月,并無半點生平事跡。但從一世祖黃香開始到二十一世祖黃璋等祖先人物小傳的內(nèi)容卻頗為豐富。如世系譜黃香后有小傳:
香公,葉令況公之子,字文疆,世居江夏安陸,生于東漢永平辛未。事父母至孝,寒則溫衾,暑則扇枕。年九歲母卒,思慕憔悴,殆不免喪,京師號曰孝行,有天下無雙之譽。年十二,博學能文,太守劉公聞而召之門下孝子。于漢和帝詔詣東觀,讀所未見之書,又詔詣安福殿言政事,拜尚書令。永元十二年別清河奏妖言之事,全活甚眾。遷魏郡太守,賑濟饑寒,敕居江夏孝行里忠孝之門。配李氏,封孝德宜人,同葬安陸源口。子二,曰瓊、曰瑤。(28)《虬川黃氏宗譜·源流世系》。
小傳中不僅記載了黃香的生卒年月、婚喪子嗣情況,也用百余字將黃香的事跡、官職記錄于此,與后世子孫的記載相比要詳盡得多。其實,這些小傳的來源與遠代世系譜相似,并非纂修者自己編寫的,其中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可以從其他支派的黃氏族譜中找到蹤跡。
虬村黃氏編譜者將自己視為潭渡黃氏的一支,虬譜中黃璋以后的祖先世系也多遵從潭譜,而通過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小傳的內(nèi)容卻與潭譜這些祖先的小傳大不相同。如一世祖黃香,潭譜傳文曰:
香公,字文強,江夏安陸人,葉令況之子,事親有天下無雙之譽。九歲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喪,鄉(xiāng)人稱為至孝。年十二,太守劉護召署門下孝子,后除郎中,擢尚書郎。永元四年拜左丞,六年遷尚書令,后以為東郡太守上疏控辭,復留為尚書令,增秩二千石,賜錢三十萬。延光元年,遷魏郡太守,坐水潦事免,數(shù)月卒于家。余詳文獻錄《漢魏郡太守文疆府君傳》,夫人李氏同葬安陸源口。(墓在今附郭安陸縣城南五十五里,本府云夢縣城北十五里黃公墩。又衣冠墓在江南蘇州府昭文縣東四十里梅里。又有雙孝祠在湖廣武昌府江夏縣學明倫堂,右與孟恭武公同祀。見裔孫迪孺所刊雙孝祠祀產(chǎn)雜錄。臣槐補注。)子瓊。(29)《潭渡孝里黃氏族譜》卷2《江夏始祖世系宗譜》。
可以看出,虬譜和潭譜的黃香傳雖有相似之處,但內(nèi)容仍存在很大差異,虬譜傳記應該不是直接來源于潭譜,而是另有出處。查閱《新安黃氏會通譜》,其中亦有黃香的小傳,摘抄如下:
一世,香公,字文疆,江夏安陸人。事父母至孝,暑則扇枕,寒則溫衾。年九歲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喪。年二十,郡守劉公聞而召之,署門下孝子。漢肅宗詔詣東觀,讀所未見書,又詔詣安福殿言政事,拜尚書令。永元十二年,別東平清河奏妖言事,全活甚眾,遷魏郡太守,賑濟饑寒,敕居江夏孝行里忠孝門。詳見《東漢書》及本朝御制《孝順事實》《為善陰騭書》。娶李氏,同葬安陸源口。(30)《新安黃氏會通譜》卷1《譜圖一》。
對比三部族譜中黃香的小傳,可以看出,虬譜中黃香傳的內(nèi)容除比會通譜多了出生年份的記載外,其余幾乎完全相同,同時也參照并適當加入了潭譜中的少量內(nèi)容。
除黃香傳之外,其余有事跡記載的早期祖先的傳記,如二世瓊公、四世琬公、九世積公、十世尋公、十一世原奕公的小傳皆與黃香傳類似,基本都是在會通譜小傳的基礎上增刪損益而成,并非出自潭譜。
除世系圖中的小傳外,虬譜中還有《漢孝子尚書令江夏始祖香公傳》《晉新安太守積公始祖墓碑志》《晉鄉(xiāng)教授守貞先生尋公傳》三篇單獨的祖先傳記。會通譜中三篇傳記皆有,潭譜中僅存《漢孝子尚書令江夏始祖香公傳》和《晉鄉(xiāng)教授守貞先生尋公傳》兩篇。
對比三部族譜都載有的黃香傳和黃尋傳,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會通譜中的黃香傳雖源于《后漢書·黃香傳》(31)范曄:《后漢書》卷80上《黃香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2613~2615頁。,但做了一定的刪減,僅保留了部分內(nèi)容;潭譜和虬譜中的黃香傳極為相似,皆是《后漢書·黃香傳》的原文轉(zhuǎn)錄。
三部族譜中黃尋的傳記內(nèi)容基本相同,并且皆署晉陶瞻作,但此傳與《后漢書·廖扶傳》極為相似?!逗鬂h書·廖扶傳》:
廖扶字文起,汝南平輿人也。習《韓詩》《歐陽尚書》,教授常數(shù)百人。父為北地太守,永初中,坐羌沒郡下獄死。扶感父以法喪身,憚為吏。及服終而嘆曰:“老子有言:‘名與身孰親?’吾豈為名乎!”遂絕志世外。專精經(jīng)典,尤明天文、讖緯,風角、推步之術。州郡公府辟召皆不應。就問災異,亦無所對。
扶逆知歲荒,乃聚谷數(shù)千斛,悉用給宗族姻親,又殮葬遭疫死亡不能自收者。常居先人冢側(cè),未曾入城市。太守謁煥,先為諸生,從扶學,后臨郡,未到,先遣吏修門人之禮,又欲擢扶子弟,固不肯,當時人因號為北郭先生。年八十,終于家。(32)范曄:《后漢書》卷82上《廖扶傳》,第2719~2720頁。
虬譜《晉鄉(xiāng)教授守貞先生尋公傳》:
先生名尋,字仲繹,一字子存,江夏安陸人,新安太守積公之子。習《韓詩》《歐陽尚書》,屢薦先生不起,教授于鄉(xiāng),從者數(shù)百人。父以仁政蒞民,卒于官,葬郡南之姚家墩。先生祿守父墓,遂家新安。嘆曰:“老子有言曰:‘名與身孰親?’吾豈為名乎!”遂絕志世外。專精經(jīng)典,尤明天文、讖緯,風雨、推步之術。州郡公府辟召皆不應。召問災異,亦無所對。嘗預知歲荒,乃聚谷數(shù)千斛,悉用給鄰里鄉(xiāng)黨,又斂疫死亡骸無收者。平居不入城市。郡守李英,先為諸生,從學,后守郡。先遣吏執(zhí)弟子禮,更欲薦用,固不肯就。時人稱為守貞先生。年六十八,卒于家。子二原奕、貞奕,原奕為陶侃從事,官至都尉。
贊曰:“為教不倦,為學不已。廬父之墓,居歙之里。利祿塵輕,征辟不起。顧新安之有黃,實先生之伊始?!?33)潭譜、會通譜黃尋傳與虬譜內(nèi)容相差無幾,除個別字詞存在差異外,僅在黃尋子嗣的描述上不同,潭譜、會通譜作“子原奕,為陶侃從事,官至都尉”,在此不再轉(zhuǎn)錄。
除傳主姓名的差異外,三譜中黃尋的傳記與《后漢書·廖扶傳》的內(nèi)容幾乎一模一樣,黃尋傳應該是《廖扶傳》的改頭換面之作。三部族譜在直接挪用的同時,對廖扶的某些事跡也做了小幅更改,主要有以下兩處:第一,在歲荒之時,廖扶“聚谷數(shù)千斛,悉用給宗族姻親”,而黃尋則“聚谷數(shù)千斛,悉用給鄰里鄉(xiāng)黨”。廖扶僅救助與其有血緣關系的“宗族姻親”,族譜中黃尋的品格顯然比廖扶要更高一層——即使沒有血緣關系的“鄰里鄉(xiāng)黨”也得到了黃尋的救助。第二,太守(或郡守)的舉薦。《后漢書·廖扶傳》中,太守“欲擢扶子弟”,廖扶不肯;族譜中,郡守欲舉薦的則是黃尋本人。族譜中皆記載黃尋子黃原奕“官至都尉”,若與《后漢書·廖扶傳》相同,則前后矛盾,所以族譜在此處根據(jù)譜中黃尋后人為官的情況做了修改。其后,三部族譜又分別按照自身族譜中構(gòu)建的世系對黃尋的子嗣情況做了相應的改動,潭譜和會通譜寫作“子原奕,為陶侃從事,官至都尉”,虬譜則按照自己族譜中的世系,將黃尋二子原奕、貞奕都列入其中。
由此可見,虬譜中祖先的傳記多有抄襲、偽造之處,可信成分較少,在改造之時也并非全盤照搬,而是極盡所能地美化先祖,也盡量與譜中的其他記載保持一致,減少自相抵牾之處。
雖然會通譜和潭譜都有黃尋的傳記,但會通譜與《后漢書·廖扶傳》更為相似,并無文章末尾“贊”的相關內(nèi)容,潭譜則自行將“贊”也加入傳記之中。從這一點來看,就黃尋傳而言,比起會通譜來,虬譜應該與潭譜有更為直接的淵源關系。
由此可知,雖然三部族譜都有黃香和黃尋單獨成篇的專傳,虬譜的兩篇專傳均與潭譜有極大淵源關系,這兩篇專傳很有可能是虬譜編者直接抄錄潭譜而來,未參考會通譜。而對于潭譜中未載的《晉新安太守積公始祖墓碑志》,潭譜編纂者曾做過考證與解釋:“舊譜引各派支譜所載都亭侯陶瞻撰《元集府君墓碑文》,吾族白山公已考確為改竄夏承碑而成此文,今夏碑隸書墨拓現(xiàn)存鄭村鄭氏,故陶作未便錄刊?!獬杏炓u舛之弊?!?34)《潭渡孝里黃氏族譜·錄刊隱南公譜凡例》。潭渡黃臣槐等人在編寫族譜時已經(jīng)考證出所謂陶瞻為黃積作的墓碑實際是偽造的,所以潭譜并未刊載。但虬譜并未采納潭譜之說,仍將會通譜中《新安太守黃君積墓碑銘》直接搬入族譜之中(35)會通譜和虬譜中所載的《新安太守黃君積墓碑銘》確如潭譜考證,實為偽作。詳細可參考馮劍輝《徽州家譜宗族史敘事沖突研究》,合肥: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00~102頁。。
綜上兩點,就早期宗族世系和人物傳記的構(gòu)建而言,虬村黃氏族譜所構(gòu)建的譜系應該與《潭渡孝里黃氏族譜》有極大的淵源關系。除此之外,對于潭譜未載而虬譜編修者認為重要的內(nèi)容,則遵照《新安黃氏會通譜》將缺失的部分補齊,如從顓頊到黃香的世系、從黃香到黃璋等人的小傳等;對于潭譜中與虬譜有矛盾的地方,則對潭譜加以適當?shù)男薷?,以增加族譜的連貫性和可信度,如《晉鄉(xiāng)教授守貞先生尋公傳》中黃尋的子嗣情況。
虬譜不僅極力構(gòu)建與潭譜乃至會通譜統(tǒng)一的宗族世系和人物傳記,在譜中轉(zhuǎn)引地方名族志時也根據(jù)自身的需求對原文做了修改。如譜中所列羅愿撰文一篇,應該摘自《新安志》中《義民·黃芮》一條。虬譜與《新安志》原文大部分內(nèi)容皆相同,卻將黃芮的定居地由《新安志》中的“黃屯”改為“黃潭”。虬譜中寫道:“今縣西九里黃潭是其居處也。……(芮)與其族人聚徙潭此故名黃潭?!?36)羅愿:《唐旌表孝子黃芮公傳》,《虬川黃氏宗譜》?!缎掳仓尽吩膭t為:“今縣西九里黃屯是其居處也?!?芮)與其族人聚徙屯此故名黃屯?!?37)羅愿:《新安志》卷8《黃芮》,《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720頁。與此相似,虬譜在摘錄程尚寬的《新安名族志》時也有意將“黃屯”之名改為“黃潭”?!缎掳裁逯尽吩臑椋骸疤朴兄M章者,始遷黃屯?!迨涝恢偃?,避唐季之亂,由黃屯再遷于此。”(38)戴廷明、程尚寬等:《新安名族志》,朱萬曙等校點,第159頁。虬譜為:“唐有諱章者,始遷黃潭?!迨涝恢偃?,諱文炳,避唐季之亂,由黃潭再遷于此?!?39)程尚寬:《新安黃氏名族志敘略》,《虬川黃氏宗譜》。此舉并非無意而為,實有其特殊含義?!包S屯”之“黃”并非大姓,在《新安名族志》中僅有一支,即“遷居溪北虬村”的黃氏。而“黃潭”之“黃”卻是歙縣黃姓的大族之一,即潭渡孝里黃氏,《新安名族志》中位列黃姓首位的即為歙縣潭渡黃氏,其祖先為“唐中宗時諱璋者,居郡西九里黃潭”(40)戴廷明、程尚寬等:《新安名族志》,朱萬曙等校點,第152~153頁。。為保持與潭渡黃氏祖先的一致性,虬譜在轉(zhuǎn)錄《新安志》和《新安名族志》時有意將“黃屯”改為“黃潭”。
由此可見,虬譜的編修者在編纂族譜時有著極為明確的目的,他們通過對遠代宗族世系、祖先小傳的構(gòu)建,通過對《新安志》等地方文獻的改造,完成了將家族“躋身名門”的任務。虬川黃氏之所以重視對宗族譜系的構(gòu)建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
第一,明清時期,許多宗族在纂修族譜時都盡可能地將自己的祖先與歷史上的名人望族聯(lián)系起來?!斑@種望族心理,在徽州宗族譜牒虛構(gòu)世系和攀附貴胄等現(xiàn)象中顯得尤為突出?!?41)鄭小春:《譜牒紛爭所見明清徽州小姓與望族的沖突》,《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不僅在徽州,“望族心理”在珠江三角洲一帶的沙灣何氏所修《沙灣何氏族譜(抄本)》中也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沙灣何氏將祖先追為黃帝,后為封于韓的周武王之子,此后也是世代仕宦。盡管沙灣何氏在明清時期已經(jīng)成為珠江三角洲的著名大族,但仍然十分重視對宗族世系的追溯和構(gòu)建。對于做此追溯的原因,《何氏留耕堂族譜序》寫道:“溯之有源,尋之有本,而能別夫尊卑長幼之序者,家之譜也。故人見夫一家之中,綿綿延延,枝葉繁茂,莫不仰慕之歌頌之?!庇纱丝梢?,通過這種祖先追溯,可以增強宗族內(nèi)部的榮譽感和認同感,亦可在外族面前提高自身的聲望和地位(42)關于沙灣何氏族譜的內(nèi)容,參考劉志偉《祖先譜系的重構(gòu)及其意義——珠江三角洲一個宗族的個案分析》,《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2年第4期。。仕宦大族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普通家族虬川黃氏,他們在編纂族譜時也一定存在這一心理。
第二,為家族尋找本地同姓大族作為依靠。一般家譜中對祖先淵源的記載往往要與地區(qū)同姓大族的記載連接起來,也要與地方的大族志、名族志緊密聯(lián)系起來。所以虬村黃氏竭力與潭渡黃氏及休寧五城黃氏等黃姓大族修纂的族譜都建立一種淵源順承關系,并根據(jù)自己的需求對地方大族志、名族志的記載進行改編、調(diào)整,將自己的家族附會于這些地方大族之上,以期得到他們的承認、支持,甚至庇護。
虬川黃氏是明清出版印刷史上最為著名的刻工家族,其足跡遍及全國各地。黃氏刻書工藝精湛,得到汪道昆、程敏政等諸多名人的贊許,為中國古代刻書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雖然如此,其刻工、技藝的身份卻始終伴隨黃氏左右,甚至在他人為其族人所作的傳記中也不避諱。如乾隆年間進士、崇陽知縣曹學詩為黃利中作傳,稱因其乃“曲藝中有此樂善不倦之人,故樂傳之,以風世云”(43)曹學詩:《黃義先老人傳》,《虬川黃氏宗譜》。,認為黃利中是樂善好施之人,在曲藝人中屬少有之輩,所以愿意為其作傳,以勸勉世人向黃氏學習。另有《黃君敬斯老人傳》亦認為黃啟梓是以“技藝”隱于新安“萬山之間者”(44)汪崇議:《黃君敬斯老人傳》,《虬川黃氏宗譜》。。另外,虬川黃氏家族中并未出現(xiàn)一位富商大賈或顯赫官員,且家族支系較少、人口不多,是徽州身份比較低微的平民家族。但就是這樣的普通家族也極力集合家族的人力、物力,歷經(jīng)幾代人的努力編修族譜。他們在編修族譜時通過對宗族遠代世系和祖先小傳的構(gòu)建,與休寧五城黃氏和潭渡黃氏等強宗大族都建立了一定的聯(lián)系,將自己也列入望族之后。
纂修家譜是一個家族凝聚力的體現(xiàn),“能夠修譜,是宗族有活力的表現(xiàn),也是大族、望族的標識;族譜不能修,表明宗族缺乏凝聚力,缺少修譜的財力,落入小族的處境”(45)馮爾康:《宗族不斷編修族譜的特點及其原因——以清朝人修譜為例》,《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罩菔且粋€宗族觀念極強的社會,宗族之間在權力分配和社會地位上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競爭,要想在這樣一個宗族社會中獲得較好的生存環(huán)境,就必須合眾人之力,加強宗族內(nèi)部的聯(lián)系,編修族譜即是強化宗族組織的表現(xiàn)之一。另外,纂修族譜的過程也是為家族尋找同姓大族作為依靠、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的過程。
所以,族譜對經(jīng)常旅外做工的虬川黃氏刻工家族來說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在外務工時同族可以相互關照,團結(jié)一致;在徽州內(nèi)部村落生活時,也可以通過對宗族組織的構(gòu)建在一定程度上獲得同姓大族的認同,抵抗來自外姓的壓力,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因此,雖然存在種種問題與困難,虬川黃氏宗族仍有極高的修譜意愿。
《虬川黃氏宗譜》作為明清時期徽州普通家族族譜的代表,為我們探討普通家族的族譜編修情況及隱藏于族譜背后的社會意義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資料,值得我們重視。
(黃山學院馮劍輝教授為筆者提供了重要材料,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