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榮
(上海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4)
1898 年戊戌政變失敗之后,梁啟超在日本友人的援助下來到日本避難。初到日本的梁啟超雖對日語一無所知,但是短短半年便能熟讀日本書,并寫出了日語學習教材《和文漢讀法》。這本書在百年之前風靡一時,但由于年代久遠,版本較少,加之當時僅在特定人群中傳播,因此早已難覓蹤跡了。筆者于日本留學期間,有幸從日本教授處覓得,以此來簡單闡述此書的構成、內(nèi)容及其特征。清末新政廢除千年仕宦之道的科舉制度,同時為學習日本明治維新經(jīng)驗鼓勵學子到日本留學。彼時大批青年學子把赴日留學作為立身出世的捷徑,但他們對日本所知甚少,日語學習更是無從下手。20 世紀初出現(xiàn)的這本日語學習教材可謂雪中送炭,在當時快速流行起來。數(shù)百年來人們對這本日語學習小書的評價褒貶不一,一方面對該書的教育指導作用給予高度贊揚,另一方面對其過于重視漢字而忽略日語假名的學習方法以及急功速成的特點頗有微詞。
梁啟超在流亡日本之前并未到過日本,更不識得日本語。他的同鄉(xiāng)羅普在政變之前曾去過日本早稻田專門學校(現(xiàn)早稻田大學)學習,梁啟超赴日之前經(jīng)常與其交游,因此羅普可以算是梁啟超的日語啟蒙老師。梁啟超在政變之后,“初到東京時,住牛込區(qū)(今東京都東部-筆者注)馬場下町,當時與大隈重信左右如犬養(yǎng)毅、高田早苗、柏原文太郎時有來往,并為其講解日本文法”[1]169,開始真正接觸日語。梁啟超有著極強的求知欲,在東京旅居數(shù)月之間,廣買日語書,廣讀日文,日語水平隨之精進,收獲頗豐,他這樣形容自己:“疇昔所未窮之理,騰躍于腦,如幽室見日,枯腹得酒?!保?]169《和文漢讀法》是梁啟超在同鄉(xiāng)羅普的協(xié)力幫助之下完成的日語學習書,也是梁啟超在日本廣讀日語書之后總結出的日語學習簡便之法。當時西方求學遠且難成,學子們便把“同文同種”的東學作為急救之法,加之應變法之需和廣譯日本書籍之要,梁啟超便作此簡便的日語學習之書,用來幫助中國留學生。
雖然《和文漢讀法》出版的年代久遠,各個版本也均未明確署名,但關于該書的作者問題,在梁啟超的文章里似乎可以得到佐證。在《論學日本文之益》中梁啟超直言:“余輯有《和文漢讀法》一書,學者讀之,直不費俄頃之腦力,而所得已無量矣。”[2]324周作人也對這本30 多年前的日語小書念念不忘,在隨筆《苦竹雜記》中更是寫明是“梁任公著”(梁啟超,號任公)。所以,可以看出這本《和文漢讀法》應當是歸梁啟超本人所著。
由于時間跨度較大,時至今日已經(jīng)很難尋找到《和文漢讀法》的最初版本。根據(jù)夏曉虹的調(diào)查結果,《和文漢讀法》至少應該有以下四個版本:初版本是1900 年發(fā)行的標有“梁啟超”版字樣的《和文漢讀法》,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其蹤跡;再版是由梁啟超的好友羅普增廣的《和文漢讀法》,發(fā)行年份不詳,也尚未發(fā)現(xiàn)其所處;三版是丁福保于1910 年增訂發(fā)行的《和文漢讀法》,也稱作“丁本”;四版是盧夢花氏贈刊的《和文漢讀法》,也被稱作“盧本”,發(fā)行年份不詳[3]29。
本稿所依據(jù)的正是第四版的《和文漢讀法》(夢花盧氏增刊),書皮上印有《和文漢讀法》(鈴木豹軒先生手澤)字樣(以下所稱《和文漢讀法》①都指該版本),扉頁蓋有京都大學圖書印和豹軒圖書印。而鈴木豹軒正是京都大學教授、中國文學研究者兼漢詩人鈴木虎雄(1878—1963)。全書共有109頁,著者名及刊行年份不詳。
《和文漢讀法》全書大致可以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是第一節(jié)至第三十七節(jié),主要是解釋日語形態(tài)及其規(guī)則;后半部分是第三十八節(jié)至第四十二節(jié),主要是和漢異義字、漢字假名的詞匯匯總。該書又可以細分為總論、品詞論、假名及假名語、和譯漢字四個部分。在總論部分強調(diào)“語序顛倒”才是習得日語的不二法門,同時要注意實詞與虛詞的排列順序;品詞論中主要介紹品詞是如何分類及識別的;在假名及假名語這一部分,介紹了助詞、副詞,以及脈絡詞的位置和識別方法;和譯漢字部分,是梁啟超依據(jù)個人經(jīng)驗匯總出來的日漢詞匯對照表。
該書開篇第一節(jié)就寫道:“凡學日本文之法,其最淺顯而最要之第一著,當知其文法與中國相顛倒,實字必在上,虛字必在下?!北热纭白x書”在日語中寫作“書ヲ讀ム”,“游日本”在日語中寫作“日本ニ遊フ”,語法與漢語相反,實字在這里就是指代實際意義的詞語,虛字就是表示動作的動詞。而在《論學日本文之益》一文中,梁啟超更是直言“日本漢字居十之七八,其專用假名,不用漢字者,惟脈絡詞及語助詞等耳,其文法常以實字在句首,虛字在句末,通其例 而顛倒讀之”[2]324。
第三節(jié)至第十二節(jié)的大量篇幅中詳細陳述把品詞作了分類,包括諸如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等品類詞的識別。在第十三節(jié)至三十八節(jié)則是把假名語作了詳盡分類,諸如語助詞、脈絡詞、斷句詞的用法等。旨在讓日語學習者在了解句子結構的基礎上,對句子成分作詳細的分析,更快地讀懂日本文章。
在《和文漢讀法》一書中,梁啟超不止一處提到斷句的重要性。其在第九節(jié)中說明初學者既知實字、虛字顛倒之法而仍覺混亂,是由于沒有明白副詞在句中的斷句功用。并在第三十一節(jié)至第三十四節(jié)進一步陳述了斷句的要領,即要清楚“て”和“る”等詞的接續(xù)功能,還要分清副詞、動詞和助動詞。
梁啟超在介紹完日語規(guī)則及詞語成分之后,便在文章的三十八節(jié)至四十二節(jié)匯總了大量常用詞匯,并以漢語和日語對照的形式進行釋義。首先是在第三十八節(jié)的第六表中列舉日語中的漢字詞的脈絡詞和副詞。比如,日語中的“一番”對應漢文中的“第一等”,日語中的“丁度”對應漢文中的“恰湊巧也”。其次,在第七表列舉了日文和訓詁詞易誤用詞匯。再次,在第八表中列舉了日文中有但中文中沒有的漢字詞,也就是日本的獨創(chuàng)漢字詞。比如,日文中的“扨テ”在漢語中是“卻說也”,日語中的“拵ル”在漢語中表示“做作”。
關于這本百年之前的日語學習書,多年來人們對其褒貶不一。對《和文漢讀法》的評價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陣營:一方面是贊揚《和文漢讀法》作為日語學習教材對于清末赴日留學生的作用;二是批判它作為一本日語學習教材的不徹底性,僅僅是把日語作為漢語的延伸,并對其掐頭去尾顛倒語序的學習方法存疑。梁啟超的同鄉(xiāng)兼共著者羅普在《任公軼事》中形容這本書時就說:“(前略)使初習日文徑以中國文法顛倒之,十可通其八九,因著有《和文漢讀法》行世。雖未美備,然學者得此,亦可粗讀日本書,其收效頗大?!保?]175對于初學者來說,這是一本簡易日語學習教材,對于當時剛剛起步的日語學習者發(fā)揮了“引路”的作用。它的影響在后來周作人的隨筆里也可看出,“梁任公著《和文漢讀法》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其影響極大,一方面鼓勵人學日文,一方面也要使人誤會,把日語看得太容易”[4]324。周作人對于此書雖給予了高度的贊揚,但也指出了容易使人“把日語看得太容易”的弊端?!逗臀臐h讀法》剔除日語假名,只需領會漢字結構的實字、虛字顛倒法,反映出當時梁啟超并沒有把日語當作一門徹底的外語看待,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把它當作漢語或者漢語的延伸?!都膶W速成法》是與《和文漢讀法》具有相同性質的日語學習教材,著者林文潛在緒言部分就批判《和文漢讀法》過于簡易:“近人著有《和文漢讀法》一書,最稱捷徑,然僅摘記數(shù)十假名,余置之不理,過于簡易?!保?]7
但正如夏曉虹所說:“梁氏這本小書的盛行一時,仍然充分體現(xiàn)了晚清知識界對尋求新知的渴望?!保?]285時隔數(shù)百年之后,市面上的日語學習教材早已琳瑯滿目,再以今天的標準去衡量《和文漢讀法》的正確與否顯然不合時宜。這本日語學習教材雖有許多疏漏之處,但是對于在日語學習階段處于剛剛起步的知識分子以及留學生群體來說,能識日語,讀日文書,進而開展廣泛的日文書籍翻譯活動才最重要,而其中《和文漢讀法》發(fā)揮的巨大作用不可忽視。
注釋
①引自《和文漢讀法》,夢花盧氏增刊,鈴木豹軒先生手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