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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派文學與“五四”文學的傳統(tǒng)之間

2021-01-03 10:20胡紅英
當代文壇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五四王安憶文學

胡紅英

摘要:1990年代中期,王德威將王安憶命名為海派作家傳人。大陸學界與王德威對海派的理解存在差異,前者是將“現(xiàn)代”視為新生事物的視角去理解,而后者的理解則投射了資本主義高度發(fā)達社會的世紀末情緒。王安憶反駁了命名,但她的確在題材上延續(xù)了張愛玲等對日常生活的書寫,也如新感覺派、張愛玲一般對都市生活表象充滿興趣;然而與海派小說無意承繼“五四”使命不同,王安憶是堅定的“五四”文學傳統(tǒng)繼承人,她捍衛(wèi)小說思想價值,并懷有“改變世界”的訴求,而她的多數(shù)小說也體現(xiàn)出了這一面向。

關(guān)鍵詞:王安憶;海派作家傳人;“五四”文學;繼承性問題

1990年代中期,王德威將王安憶命名為海派作家傳人,這一命名至今天仍構(gòu)成為王安憶身上最顯眼的標識。但是,王安憶對此命名一直持果決的否定態(tài)度,大概這一命名確實給她帶去了較大困擾。因居住地風靡一時的海派文學的魅力,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固然不能不受海派文學傳統(tǒng)影響,她卻同時比較自覺地承襲了“五四”文學傳統(tǒng),并在繼承中開拓新的路徑。

李今教授指出:“40年代海派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把日常生活作為獨立的寫作領(lǐng)域”,①或正因題材與張愛玲、蘇青等一致,當王德威評論王安憶小說時直言——“海派作家又見傳人”,這一命名在大陸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到今天仍是一個爭議話題。較之這一命名的知名度,命名時的情境和語境以及命名者對海派小說的理解,卻極少引起研究者注意。

據(jù)王安憶說,在《長恨歌》面世前,幾無學者將她的寫作與上海相聯(lián)系。②大陸學者普遍認為,將王安憶與海派文學建立聯(lián)系的發(fā)端之作,即王德威道出該命名句的《海派作家又見傳人》一文③。該文確在《長恨歌》出版不久刊于《讀書》雜志,但這次刊載非文章首發(fā),它本是王德威為中國臺灣麥田公司策劃書系中的王安憶小說所作之“序論”——《海派作家,又見傳人——論王安憶》④的刪節(jié)版。文章在《讀書》發(fā)表時刪去了一些段落、句子,并對內(nèi)容順序做了一些調(diào)整,余幾無變動。作者撰寫這篇文章,有著比較直接的目的,其亦坦言:“我希望推薦華人各個社群的杰作”,“我的評論原為因應(yīng)一時一地的出版條件而作”。⑤所以,王文并非單純?yōu)閷W術(shù)生產(chǎn)而作的小說評論。文章首句便是:“在王安憶八十年代的作品中,已隱約托出她對上海的深切感情?!苯又鴴伋銎溆^點:“王安憶有關(guān)上海的小說,初讀并不‘像當年的海派作品。半世紀已過,不論是張愛玲加蘇青式的世故譏誚、鴛鴦蝴蝶派式的羅愁綺恨,或新感覺派式的艷異摩登,早已煙消瓦滅,落入尋常百姓家了。然而正是由這尋常百姓家中,王安憶重啟了我們對海派的記憶?!币虼?,這篇文章在將王安憶定義為海派作家方面,是直接而又篤定的。

較之命名的直白,文章對王安憶與海派小說間繼承關(guān)系的分析則顯得晦澀。文章認為:“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有三個特征:對歷史與個人關(guān)系的檢討;對女性身體及意識的自覺;對‘海派市民風格的重新塑造。”《紀實與虛構(gòu)》是形成了三者對話關(guān)系的文本,“指向王安憶自覺的新海派意識”:“基本講的是個上海女作家與她的城市的故事”,“也是王安憶寫上海,或上?!畬懲醢矐浀囊粋€重要階段”。而《長恨歌》則體現(xiàn)了后兩者:“王安憶有意證明自己作為‘上?!骷业淖杂X與自戀”“填補了《傳奇》《半生緣》以后數(shù)十年海派小說的空白”。此外,該文在談?wù)摗堕L恨歌》時,除了說明王將張的故事“搬到了今天的舞臺”,也談及了王對張風格的繼承:“王安憶的文字其實并不學張愛玲,但卻饒富其人三昧,關(guān)鍵即應(yīng)在她能以寫實精神,經(jīng)營一最虛無的人生情境。”概言之,王文從王安憶是上海女作家,書寫了張愛玲出走后的上海市民故事,及《長恨歌》所呈現(xiàn)出的對張愛玲小說風格隱約的繼承出發(fā),將王安憶定義為了海派作家傳人。

由此,再聯(lián)想到撰寫該文為向中國臺灣讀者推薦杰作,自然能體認作者命名的苦心——夏志清對張的高度評價,及其推波助瀾下張在中國臺灣文壇具有的“祖奶奶”地位,無需再贅述;王文寫作時也適逢張逝世不足一年,與張相關(guān)的話題正是其時臺灣文壇的“熱點”。也因此,對應(yīng)于“熱點”和“賣點”,王德威在將王安憶命名為繼承了張愛玲風格的海派作家傳人時,他對“海派”這一稱謂的理解是充滿褒意的。所以,連一直反對此標簽的王安憶,也一再表示:“這是王德威給我的一個褒獎”,⑥“這應(yīng)視作對我的褒獎。”⑦另外,王德威對海派的理解不但充滿褒意,且有其個性——在談?wù)撏醢矐浀暮E娠L格時,不但提及張愛玲、蘇青、新感覺派,也提及了鴛鴦蝴蝶派和茅盾的《子夜》。實際上,王文對海派的描述有點籠統(tǒng)。不過,王德威對王安憶與海派關(guān)系的思考并非始于此文,幾篇相關(guān)文章寫作時間也比較接近,這里無妨從他處再作些觀察。

1995年9月發(fā)表的文章,王德威便談及了王安憶、張愛玲與海派小說傳統(tǒng)。24日發(fā)表的文章指出,清末諷刺怪誕小說、世情寫真小說,民國以來寫自由戀愛的小說,可謂海派源頭;張資平、葉靈鳳等“才是海派的真?zhèn)鳌?其后則有新感覺派、張愛玲;1950年代末,周而復(fù)在《上海的早晨》一文中寫道:“這樣注重意識形態(tài)‘衛(wèi)生的海派作品,自是另備一格。”提到王安憶時則云:“90年代的王安憶,另起爐灶,再寫有關(guān)上海的小說。但上海并不等同于海派。王安憶等是否能把這‘地獄里的天堂的生活情調(diào)、道德風景重新詮釋,還有待時間證明?!雹嘁蛑醯峦嵃褧鴮懮虾J忻窬哂袎櫬?、頹廢傾向的都市生活,看作海派小說的重要特點,而王安憶的小說似尚不符合這一標準。發(fā)表時間比上文早十天的追悼文章,王德威則由《長恨歌》而把王明確納入“張派”作家行列。⑨或可言之,王德威是先把王安憶視為“張派”,后來才推及為海派。

王德威1990年代另有一文,同樣直接談及了王安憶對張愛玲、海派的繼承。該文有兩個版本,首先提出以“狎邪”命名“當代寫男女情欲的小說”,將張愛玲、胡蘭成視為“新狎邪體的開山祖師”;之后,涉及王安憶的部分,中國臺灣舊版指出王安憶1980年代的“三戀”,刻畫舊日社會中男女的性欲問題,“放在港臺作家所設(shè)立的狎邪標準上……未能窺其堂奧。狎邪的基礎(chǔ)在于一華麗卻疲憊的文明,一矯情卻婀娜的生命情境上。”⑩載于《長恨歌》出版后的大陸修改版,則添加了新的內(nèi)容——“要到了一九九五年的《長恨歌》”“才終算串聯(lián)了城市、女性、情欲等主題,為海派文學大放異彩”。11因此,王德威將王安憶命名為海派作家傳人,實就等同于將她視為張愛玲的傳人。在命名文章中,作者不直接將王稱為張的傳人,或因同書系也收入了一向被視為“張派傳人”的朱天文的小說,倒不如突出王與張同寫了上海飲食男女故事更有吸引力了。麥田版《紀實與虛構(gòu)》副標題由大陸初版本上的“創(chuàng)造世界方法之一種”改為“上海的故事”,《長恨歌》序文主標題特指明“上海小姐之死”,亦可為例證。也因此,在命名文章中,作者回避了《烏托邦詩篇》《傷心太平洋》這類非書寫上海“情欲”的小說,而又認為王安憶寫作《小鮑莊》“顯得格格不入”。

至于王德威后來在王安憶對命名的一再拒絕之下,對自己觀點的修正,本文將在第三部分再涉及。

暫不論王安憶與張愛玲、海派之間具有怎樣的繼承關(guān)系,面對這一命題話題,其次需要指出的是大陸學界對“海派”的理解與王德威存在差異。

首先,“京海之爭”論戰(zhàn)中魯迅批評海派是“商的幫忙”,12以魯迅在大陸的地位,業(yè)已成為大陸知識分子的深刻記憶。因此,在海派作家群體湮沒三十年后,第一本研究海派文學的專著,首句便是:“海派的名聲從來沒有好過?!?3在該書意圖挖掘其正面價值的導(dǎo)言中,雖指出海派文學因“具有某種前衛(wèi)的先鋒性質(zhì)”,仍直言:“海派作為消費文化,它以流行的價值為重要價值,自然就會從俗,從下,從眾?!?4吳福輝道出了海派文學在1980-1990年代大陸學者眼中的印象,楊義“海派雖形象極差,也有可取之處”,15李今則指出認為“‘海派的名聲不佳卻使它成為一頂罵人的帽子”。16可見,在大陸文學傳統(tǒng)中,海派委實不是一個褒獎性稱謂,盡管1980-1990年代學者已有為其“正名”的意圖。

大概正是對海派具有上述共識,大陸同輩學者在很長時間里都默契地回避了王德威對王安憶的命名。南帆1998年的文章,雖從城市視角理解《長恨歌》,除了引述小說原文,通篇不及“上海”兩字。17王曉明2002年的文章,盡管談?wù)摰氖峭醢矐浶≌f中的“老上海故事”,也只在回述上海現(xiàn)代歷史時提及一次“海派”,并沒有涉及王與海派的關(guān)系。18這兩篇王安憶研究中較為重要的論文,其主題都與海派小說核心內(nèi)容極為接近,但兩位學者都不涉及海派,倒似是有意為之,從中可一窺大陸學界對命名的態(tài)度。

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張愛玲等海派作家在大陸的經(jīng)典化,21世紀后,大陸學界對這一命名的態(tài)度逐漸有了轉(zhuǎn)變。楊揚等也開始認為,王安憶的《長恨歌》是對海派文學歷史的回歸19;程光煒言:“在文學家族上,她誠如王德威所評,乃是真正的‘海派傳人”20;另有陳思和、程旸發(fā)表的文章,亦大體認同了王德威的命名。21這已然是新一輪的“重寫文學史”了。

其次,如上所述,不止于態(tài)度,大陸學界對“海派”內(nèi)容的理解,與王德威也不同。吳福輝指出,他認為舊時洋場產(chǎn)生的文學“沒有真正從西方文化中學到現(xiàn)代的東西”,“嚴格地講,它們不能稱為‘海派”。22在這樣的理解下,他修正了此前將海派等同于新感覺派的觀點,23并將其代表作家限定為:以張資平、葉靈鳳為代表的“性愛小說作家群”,以劉吶鷗、穆時英為代表的新感覺派作家,以張愛玲、徐訏為代表的“洋場娛情小說”作家群,以予且、蘇青為代表的“新市民小說”作家群。24

李今對海派文學的理解與吳福輝很接近,但進一步將其具體看作是對“現(xiàn)代新市民精神”的表達。她對海派作家的限定,則在大體延續(xù)吳福輝看法的基礎(chǔ)上,指出張資平在兩性觀念上依然陳腐、徐訏則以大眾趣味的形式“包裹了一個高雅的靈魂”。在此認識之下,李著將新感覺派作家和張愛玲、蘇青、予且等作為主要的論述對象。作為新時期最早對海派小說做整體研究的學者,吳、李的專著展示的對海派文學的理解,也大體體現(xiàn)了大陸學者在1980-1990年代這一問題建立的共識。

在此大體的共識之外,大陸學人對海派文學的理解,亦有差別。與上述共識差別較大的認識中,李俊國把海派看作“是與‘京派相對應(yīng)的一個地域性文化概念”,25將左翼文學、新式言情小說家、鴛鴦蝴蝶派、“現(xiàn)代”詩人群和新感覺派都歸入海派;楊揚等也以“地緣文化”為前提,將魯迅、茅盾、沈從文、巴金、丁玲、夏衍等在上海的創(chuàng)作都歸入海派文學26;陳思和指出海派文學具有三個傳統(tǒng)——“繁華與糜爛同體共生”“工人力量的生長”“市民階級閱讀的海派文學”,把《海上花列傳》視為其起源,另外提及的代表作家有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茅盾、郁達夫、周天籟、張愛玲。27因此,與吳福輝等的共識性理解差別較大的大陸學者(主要為上海地區(qū)學者)彼此盡管具有差異,卻大體都從“地域性文化”角度把握海派文學。

大陸學者大體是在將“現(xiàn)代”視為新生事物的視角去理解海派,而美籍學者王德威對海派的理解則投射了資本主義高度發(fā)達社會的世紀末情緒。既然大陸學者和王德威對海派文學的理解如此不同,在談?wù)撏跷闹昂E勺骷矣忠妭魅恕睍r,其中的“海派”大概仍需要界定和說明。

比之命名具有某種程度的含糊,以及命名者和大陸學者對海派理解的多義,王安憶對命名的拒絕則非常明確和堅決。她多次表示對命名的不認同,且對王德威將她歸為海派傳人的理由,基本都直接或間接地作了反駁。

據(jù)許子東記錄,2000年香港“張愛玲與現(xiàn)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上,王安憶反復(fù)重申她與張愛玲的不同:“我可能永遠不能寫得像她這么美,但我的世界比她的大?!?8該次研討會發(fā)言稿,的確對張愛玲展開了批評:“她對現(xiàn)時生活的愛好是出于對人生的恐懼,她對世界的看法是虛無的……并不去追究事實的具體原因,只是籠統(tǒng)地認為……個人是無所作為的”,“我更加尊敬現(xiàn)實主義的魯迅,因他是從現(xiàn)實的步驟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走來,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虛無的立足點,也有了勇敢?!?9王安憶這一對張的嚴厲批評,直接對應(yīng)于王文認為她饒富張三昧,可謂一次非常鄭重的反駁。

2008年,因改編話劇《金鎖記》在香港上演,王安憶做了一個演講,仍否認她與張愛玲的繼承關(guān)系。其時她態(tài)度已較緩和:“之前我從沒有想到我和張愛玲有什么關(guān)系,這是王德威給我的一個褒獎”,但仍強調(diào)她與張不同:“如果非要如此聯(lián)系的話,那么我想應(yīng)該是我與張愛玲是相繼面對這一題材,是以先后順序為關(guān)系……但我還是想說我和她所寫不是一類?!?0此一聲明,也可見回應(yīng)了王德威之謂:“王安憶儼然把張愛玲《連環(huán)套》似的故事,從過去的舞臺搬到了今天的舞臺?!?/p>

至而,對于王德威認為她寫的是上海、“何嘗‘不可能成為又一個王琦瑤”,王安憶也有所回應(yīng)。談到《長恨歌》“變成上海的一個符號”,她說:“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當人們要我解釋上海的時候,我就說我不是上海的代言人,我沒寫過上海,我只能這樣?!?1談到王琦瑤,王安憶則說道:“常常有讀者問:‘你和王琦瑤相像不相像?我說不像。人們又問:‘哪里不像?……我想了想說:‘我讀書,她不讀書,就是這樣?!?2王安憶對于王德威命名的理由,可謂逐一作了反駁性回應(yīng),觀點一以貫之,態(tài)度果決。研究者較少注意到的是,在王安憶的一再拒絕之下,王德威也對自己的命名做了修正。同在香港研討會上發(fā)言,王德威已表示:“事實上在座的這批所謂張派的作家已經(jīng)走出張愛玲的陰影,發(fā)展出不同于以前張派的一個新的文學傳統(tǒng)?!?3而到了2011年,面對提問“是否還認為王安憶屬于海派文學”,王德威則回答:

我講的時候是有褒義的,我要捧王安憶,但卻讓王安憶老大的不高興。作家大都不喜歡被歸為某個派……至于今天還有沒有海派文學,我覺得只能從最寬泛去定義,寫作上海風情,保留了只有上海作家才有的句法特征。在那個意義上,我仍然認為王安憶是海派傳人,上海仍然是她最重要的書寫對象……她不是海派作家是什么呢?她不是張派作家倒是真的。34

王德威此番說法與他1996年的命名文章已然不同,畢竟其時命名的依據(jù)正是王安憶對張愛玲風格的繼承??梢?,命名者對王安憶與海派關(guān)系的理解也非固定不變的。

顯然,王安憶拒絕命名的理由,要比命名的理由確切一些,這多少與王安憶建立了明確的創(chuàng)作理論框架有關(guān)。她在命名出現(xiàn)之前,便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法論做了許多探索。但正如王德威所說的“作家都不喜歡被歸為某個派”,熟悉哈羅德·布魯姆理論的讀者,都能想到王對命名的拒絕存在“影響的焦慮”,實不足以說明她與海派的關(guān)系。

筆者未注意到王安憶專門談及海派的文章,但早在1990年她已談?wù)撨^鴛鴦蝴蝶派小說,指出這類上海故事是市民文化的代表,“大多趣味低俗,語言粗鄙,結(jié)構(gòu)簡單,思想陳腐”,“而這種狀況則有待于一批成長于‘五四之后,接受了西方先進工業(yè)文明和民主思想的中國知識分子以新文學運動來改變局面”。35由此可知,王安憶與大陸學者一般,深知海派“名聲不好”,也認為王德威視為海派文學源頭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具有“從俗,從下,從眾”的特點,可想而知她不會樂意被納入這一傳統(tǒng)。

從王安憶的作品內(nèi)容而言,首先,她也坦然地承認小說以日常生活為題材:“小說其實就是表現(xiàn)日常生活。”36其次,她的小說作品大部分以上海市民生活為書寫對象,從題材來說延續(xù)了張愛玲等的小說傳統(tǒng)。此外,王安憶近年還這般自道:“我是一個對表象有興趣的人,《長恨歌》是一個描寫表象,通過表象探問本質(zhì)的寫作。”37這種對生活表象的興趣,不能不使人想起新感覺派和張愛玲;而《長恨歌》對上海弄堂的細致描寫確為讀者稱奇,《天香》則極盡對物象的精雕細琢。據(jù)此而言,無論如何定義海派,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都的確對海派小說傳統(tǒng)有所繼承。

不過,在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的繼承性問題上,本文想要鄭重指出的卻是:正如王安憶在談?wù)撔≌f創(chuàng)作時經(jīng)常提及“五四”,她實際上主動繼承了“五四”文學的創(chuàng)作立場和價值取向——比之受了海派文學影響,這一點更令筆者印象深刻。幾乎,王安憶每一次談及小說創(chuàng)作,“五四”文學都是“在場者”。上文的論述已見出她對“五四”文學代表魯迅的尊敬和對“五四”文學的肯定。她還直言:“小說是俗世的性格,但在它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有嚴肅的思考。這也是五四的小說傳統(tǒng)給我們的寶貴財富,它將知識分子的立場引入了俗世藝術(shù)?!?8而與張新穎對談時,她明言:“我們所承繼的是五四時期從西方過來的小說觀念?!?9在中國臺灣講座時,她又重申:“我們這些人所寫的小說,究竟是從哪一脈傳承過來的,我個人認為,恐怕更多來自‘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學”,“小說是非常世俗的……‘五四給了它思想,使它有可能進入知識階層的精神生活。”她甚而還夫子自道:“倘若不是這樣內(nèi)向的性格,也許我就不做作家,去做別的可能改變世界的工作了?!?0這些言論,實在體現(xiàn)了王安憶對“五四”知識分子文學傳統(tǒng)執(zhí)著的認同和追隨。

從王安憶的作品系列來看,首先,確實存在直接以上海市民情愛故事為題材的小說,如《流逝》《長恨歌》《逐鹿中街》等,容易使人想及海派。其次,部分小說雖講述的是上海市民生活,卻有明顯的思想探索意味,如《紀實與虛構(gòu)》《啟蒙時代》。再次,部分小說雖講述的是鄉(xiāng)土中國故事或反映社會問題,卻也由日常生活展開,如“三戀”、《米尼》《上種紅菱下種藕》等。最后,又有部分小說完全不適合從海派角度理解,卻正好體現(xiàn)了“五四”對歷史、精神展開探索的追求——如《神圣的祭壇》《烏托邦詩篇》《匿名》等。因此,王安憶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同時受到了海派文學傳統(tǒng)和“五四”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

誠然,同時受了海派文學和“五四”文學影響,大概也不便作為對王安憶的新命名。這里只是辨析20世紀中國文學史視野中關(guān)乎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的繼承性問題,至于如何具體理解王安憶在此基礎(chǔ)上的開拓性創(chuàng)作,仍待于更多深入的探討。

注釋:

①李今:《海派小說與現(xiàn)代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70頁。

②王安憶指出,1980年代的《流逝》“誰也不會想到它是寫上海”,1990年代初的《“文革”軼事》,“也沒有人想到上海,大概就陳思和一個人想到了,想到了上海的民間社會,別人都沒想到。”見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我的文學人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頁。

③[美]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見傳人》,《讀書》1996年第6期。本文引用王文時,如無特別說明,均出自這篇文章。

④[美]王德威:《海派作家,又見傳人——論王安憶》,載《紀實與虛構(gòu):上海故事》。臺灣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序論”。

⑤[美]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頁。

⑥30王安憶:《張愛玲之于我·小說課堂》,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第288頁,第288、293頁。

⑦王安憶:《小說與我》,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46頁。

⑧[美]王德威:《半生緣,一世情——張愛玲與海派小說傳統(tǒng)》,載《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與“張派”傳人》,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33-39頁。

⑨[美]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張愛玲的文學影響力與“張派”作家的超越之路》,臺灣《中國時報》1995年9月14日。

⑩[美]王德威:《世界末的中文小說——預(yù)言四則》,載《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臺灣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201-225頁。

11[美]王德威:《世紀末的中文小說——預(yù)言四則》,載《想象中國的方法》,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383頁。

12魯迅:《“京派”與“海派”》,載《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頁。

13142224吳福輝:《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說》,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第3、10頁,第3頁,第62-101頁。

15楊義:《論海派小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1年第2期。

16李今:《海派小說與現(xiàn)代都市文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李著雖遲至2000年出版,但1997年起已有章節(jié)內(nèi)容發(fā)表。

17南帆:《城市的肖像——讀王安憶的〈長恨歌〉》,《小說評論》1998年第1期。

18王曉明:《從“淮海路”到“梅家橋”——從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變談起》,《文學評論》2002年3期。

1926楊揚、陳樹萍、王鵬飛等:《海派文學》,文匯出版社2008年版,第268頁,第6、26頁。

20程光煒:《小鎮(zhèn)的娜拉——讀王安憶的<妙妙>》,《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5期。

21陳思和:《天香與上海書寫》,《當代文壇》2018年第5期;程旸:《王安憶小說細節(jié)中的都市情景》,《當代文壇》2018年第1期。

2325吳福輝:《京派海派小說比較研究》,《學術(shù)月刊》1987年第7期。

25李俊國:《“京派”“海派”文學比較研究論綱》,《學術(shù)月刊》1988年第9期。

27陳思和:《海派文學與王安憶的小說》,《名作欣賞》2018年第3期。

2833許子東:《張愛玲與20世紀中文文學·吶喊與流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3頁,第15頁。

29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王安憶讀書筆記》,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60、164頁。

3139王安憶、張新穎:《談話錄——我的文學人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1、272頁,第273頁。

3240王安憶:《小說家的十四堂課》,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頁,第117、145、100頁。

34[美]王德威:《幸有張愛玲世界才豐富》,《新京報》2011年5月21日。

35王安憶:《上海的故事——讀<歇浦潮>》,載《讀書筆記》,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64-65頁。

3638王安憶、鐘紅明:《<啟蒙時代>: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黃河文學》2007年第5期。

37王安憶、張新穎:《文明的縫隙,除不盡的余數(shù),抽象的美學——關(guān)于<匿名>的對談》,《南方文壇》2016年2期。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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