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淺淺

摘要：《暫坐》中包含著很多“話語”。這些話語彼此交織，共同構成了該作細膩豐富的生活和情感世界。持有這些話語者，皆圍繞暫坐茶莊的海若和作家弈光，牽連出更為廣闊的人間世的世態(tài)人情和眾生萬象。舉凡政、商、文各界之生活狀態(tài)，一一涌現(xiàn)在作者的筆下。那些有著不同的職業(yè)，面臨著不同的境遇，也做著不同努力的各樣人物，分別依托著具體的空間，完成著屬于自己的生命過程。如是種種，最終也構成了這一部作品精妙的結構，融匯成虛擬的西安城的文化和精神地理所敞開的復雜的藝術空間。

關鍵詞：賈平凹;《暫坐》;話語;結構;藝術空間

2015年夏天，賈平凹在他的《極花·后記》用石延年的一句“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作為結尾。誰能想到時隔五年，這句詩一晃就成了《暫坐》的前身。若是時空并置，兩人狹路相逢，會相互看到對方頭頂?shù)幕鹧娑市氏嘞?。有時候你不得不同意古人的觀點：有些詩有些文章，早是天地之間就有的。

作家的天賦就在于他們擁有獨特的視角，當他們發(fā)現(xiàn)那些我們看不到的、聽不清的、無法感知的世界的時候，他把自己領會到的獨有的那種方式，通過作品傳達給我們，然后我們通過他們的目光以及信息的重新排列組合，在一個更加豐滿、多維的世界里暢游。如果一個作家不能提供更新的看世界的方法，僅僅停留或是滿足于我們已經(jīng)擁有的那些推開世界的窗戶，那么即使他們的技巧再臻于完美，也無法滿足渴望新世界的心靈。而縱觀賈平凹的小說創(chuàng)作，他總是不甘重復，努力為我們提供新的視野，讓我們在驚喜和質疑中，順著他的探索發(fā)現(xiàn)世界的無涯。

這恐怕是每一位作家的雄心與企圖?！稌鹤防锏聂喙庖膊焕猓斠粋€人獨處或是面對他喜歡的女孩伊娃時，才把他內心中對藝術的渴望與追求卻求而不得的苦惱、焦慮、煎熬吐露出來。比羿光幸運的是，現(xiàn)實中的賈平凹雖然也經(jīng)歷過突破與創(chuàng)新的瓶頸，觸摸過黎明前的黑暗，但每部小說亮相的時候，我們總能在文字背后發(fā)現(xiàn)作者的每一次轉身，雖如自己所說，“這稍微的轉身就何等地艱難，常常能聽到轉身時關關節(jié)節(jié)都在響動，只好轉一點，停下來，再轉一點，停下來?！雹倜恳粋€搞創(chuàng)作的人，想必都能體會其中的甘苦。

言歸正傳，《暫坐》是一部關于說話的小說。作者在后記中說：“話有開會的，有報告的，有交代和叮嚀，有訴說和爭論，再就是說是非。”②整部小說幾乎涵蓋了以上所有說話的方式。比如，在小說前半部分出現(xiàn)的唯一一次羿光與眾姊妹聚會的熱鬧場景，海若的發(fā)言就像開會作報告;望著漫天的霧霾，司一楠對著應麗后作了一番慷慨陳詞的關于欲望與褪色的演講;向其語在偶然的機會得知嚴念初曾經(jīng)的婚姻丑聞以及對司一楠和徐棲同性戀關系的揣測就四處傳播，搬弄是非;社會上對市委書記落馬的流言蜚語;在眾姐妹輪流看護照顧夏自花時，海若對她們的交代和叮嚀;甚至還有羿光在書房垂頭呢喃的話語;訴說和爭論那就更不必說，小說里比比皆是。這些代表著各種事件、感受和判斷的聲音，交織、混雜甚至重疊在一起，構成了小說一個廣闊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充滿煙火的世俗世界，又是一個不斷滋生欲望與痛苦的世俗世界，從佛家的角度講，有了俗世，就有了觀世音菩薩。而作者在后記中這樣理解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觀的是大千世界中一切內外所有的諸聲。”③恕我孤陋寡聞，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解釋觀世音菩薩的說法。在我腦海中呈現(xiàn)的畫面是：說話間，他給我們又推開世界一扇新的窗戶，并且回過頭來說：我們雖沒有天耳，也可用常人之耳聽世間的聲音。這些聲音出自眾生，有了眾生就有了宇宙，眾生之相即是文學，寫出了這眾生相，必然會產(chǎn)生對這個世界的“識”，“識”亦便是文學中的意義、哲理和詩性。

你瞧他的話語里總含有禪機，散發(fā)出有別于常人的智慧。小說里暫坐茶莊的二樓布置成四面宗教壁畫的禪房，一方面為了迎接西藏活佛的到來，另一方面也是眾姊妹聚會和禪修的場所。而海若的言行舉止不光透露出一個居士的光明向善，也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周圍的姊妹。那么，在作者心中，世俗世界如此廣袤、豐沛、復雜，我們置身其中只看到冰山一角，而要了解它是何其困難。在關于《暫坐》的一次采訪中，作者本人也說過：“我讀過一篇文章，里邊寫道：城市越是現(xiàn)代，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越是艱難，其惶然命運的無望，失去信仰的撐持，遠離存在的意義，彼此相交集，各自成障礙，表面常來往，實際不兼容，每個人都自我中心，每個人又身處邊緣，不見外表的沖突，卻在群體中大感不適，既虛弱又脆弱，既無力又無奈，既有所縈懷又無動于衷，情感的損傷無法療治，精神的蒼白難于慰藉?，F(xiàn)在的城市有太多需要我們看到的東西，然后把它表現(xiàn)出來?！雹芏堰@些我們能感知，有困惑卻無力表達的情感挖掘出來，作者在小說里借助了宗教，讓它在世俗世界橫向的維度中建立起一個縱向的維度，像攀登山峰一樣，只有我們站在山巔之上才能有更廣闊的視野關照當下，觀照我們所處的世界，才知道我們認識世界的邊界在哪里，局限在哪里，這個時候人們退卻了盲目、惶恐更清晰的是對這個世界、社會和自我的認知，從而調整自己去適應和改造這個世界。雖然是有無能為力和力不從心的地方，但這個時候卻沒有了偏執(zhí)與成見。世界和人性都是幽深復雜的統(tǒng)一體，并不能簡單地割裂開來，“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會將自己陷入絕境，而整合的心智才能與世界更調和，擁有更有彈性的關系、更豐富的體驗。這種更高級的對人生的理解和參悟，我想這可能是《暫坐》中作者想要表達的關于“識”的認知吧。

如果說以上是關于小說靈魂的一次窺探，那么作者必然要尋找一件合適《暫坐》表達的外衣。我們常說的整體性寫作，也可以說是多視角寫作，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手法，目的是通過不同的視角，比如佛道的、鬼神的、動物的多角度呈現(xiàn)人物和事件。多角度背后是多維的空間和多元化的文化內涵。賈平凹本人也對多視角寫作產(chǎn)生過濃厚的興趣，在多次訪談中，他提及自己有意識地從佛的角度、道的角度、獸的角度、鬼神的角度等來看現(xiàn)實生活，從一般人的各個層面來看現(xiàn)實生活，這是文學審美的需求。所以，我們在《廢都》《秦腔》《山本》中可以看到作者借助多角度寫作使天、地、神、鬼、人融為一體，涵蓋了他對自然、文化、歷史、宗教、社會、生命內涵的多層面的理解和認知，這就是典型的整體性寫作。但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暫坐》一樣是多維視角，卻是這些小說里篇幅最短的，除了自始至終彌散在小說中霧霾的渲染，就是陸以可的再生人父親草蛇灰線地出現(xiàn)在西京城的奇異，還有馮迎幽靈縈繞的迷麗，以及海若關于宗教信仰和現(xiàn)實困惑的種種難題，都去繁就簡，以濃縮的筆墨即人物對話的形式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相當于一架鋼琴本來從左到右有88個鍵，從低到高從左一純黑鍵到右一純白鍵，對于彈奏的人來說有88種旋律，88種自由，而現(xiàn)在彈鋼琴的人，人為地選擇了8個連續(xù)的鍵，這明顯是一種制約，但是我想說的是寫《暫坐》的作者就是只用這8個鍵的強弱、快慢彈奏出了一部鋼琴的88種節(jié)奏和變化以及旋律。一樣感人，一樣帶給我們無限的遐想與思考。這恐怕就是小說后記里寫的“撐桿跳，哪怕一厘米的突破”⑤的意義吧。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再看《暫坐》的結構。小說里當海若翻看《妙法蓮華經(jīng)》意外地發(fā)現(xiàn)馮迎生前留下的一頁讀書筆記，開頭一段就是：“讀一本書，你不能聽別人說這書是寫什么的書，而是你要知道這是寫什么的過程，怎樣寫了什么？”⑥“怎樣寫了什么”這是作家在提示讀者如何對待一本書的問題。小說的結構不僅是人物情感的投射，更是人物關系的處理。那我們就來看看作者是怎樣處理這些紛繁復雜的人物關系。小說一開始，眾姊妹輪流看護生病住院的夏自花，而海若在其中起著調病房、找主治醫(yī)生的重擔，她既照顧夏自花，也照顧夏自花的老母親及其三歲不到的兒子，并且在夏自花離世后與眾姊妹商量老人的照顧和孩子撫養(yǎng)權的問題;同時辛起來找希立水，向她傾訴自己婚外戀的失敗以及絕地反擊的計劃，希立水勸阻未遂轉而求救海若的幫忙，在海若和希立水的共同幫扶、喚醒下辛起懸崖勒馬，并在茶莊認識了俄羅斯女孩伊娃，兩人成為同病相憐的摯友，最后共同遠走異鄉(xiāng);這期間應麗后通過嚴念初與口腔醫(yī)院的王院長認識，并向王院長的朋友胡老板借款一千萬，四人簽署了借貸合同，嚴念初和王院長也成為合約里的直接擔保人，具有了法律效應。誰承想胡老板卷錢潛逃，在萬般無奈下，應麗后又和王院長重新簽訂了新的償還合約，胡老板高額貸款的一千萬由王院長分四年把本金還清給應麗后，嚴念初卻偷梁換柱把自己的直接擔保人換成間接擔保人，企圖明哲保身。應麗后發(fā)現(xiàn)時大為震怒，找海若求助，海若又找到了嚴念初，以姊妹身份指出她的自私，嚴念初也羞愧自己的所作所為與海若一起想辦法，找到開討債公司的表弟章懷，于是海若和應麗后決定就讓章懷替其討債，卻沒想到章懷做事離譜，王院長頂不住了給應麗后打電話求放他一條活路，應麗后怕人財兩失，放棄了追債，卻又被章懷敲詐了一筆，從此以后應麗后與嚴念初形同陌路;希立水在一次雨天偶遇當年同學許少林，此人現(xiàn)為市城管局處長，希立水熱心地把許少林介紹給做廣告生意的陸以可，希望陸以可可以爭取到市里LED顯示屏的生意，為了做成這筆生意，陸以可又找到海若，希望海若替自己給市委秘書長求求情，讓市委秘書長給市城管局局長打招呼;接著陸以可的這條線索，陸以可在這個城市見到了兩次再生人父親，一次是路邊修鞋的鞋匠;另一次是和海若商量夏自花兒子撫養(yǎng)權的問題，見到了夏自花兒子的生父，一下子愣住了，覺得冥冥之中父親的顯靈和對她未來之路的暗示;再看俄羅斯女孩伊娃，再次返回西京城做了茶莊的服務員，與海若的眾姊妹成了朋友，并與作家羿光發(fā)生了關系，也和辛起成為摯友并結伴離開這個城市回到了俄羅斯;作家羿光經(jīng)常受邀與海若眾姊妹聚會，這種互為愛慕卻不逾矩的平行線關系，探討了現(xiàn)代社會中異性相處情感與精神的距離問題;而另一條暗線是北京政客來訪，市委書記要求羿光作陪，不久市委書記被雙規(guī)，市委秘書長打電話給羿光要求與其劃清界限并出席相關會議，作為文人的羿光在動蕩的環(huán)境中生存的尷尬、不易與內心對藝術追求而求不得的無奈、痛苦;小說一開始馮迎的幽魂就托嚴念初的表弟給海若捎話讓羿光把當初欠自己的錢直接還給應麗后，冥冥之中就已知眾姊妹的遭遇，而可憐了應麗后想去幫她一把的善心;做生意的向其語開設了一家專門緩解亞健康的能量艙，工商局的老申在給她介紹生意時無意中透露嚴念初離婚之前的一樁丑聞，她轉而興奮地告訴了海若和陸以可，在姊妹中搬弄是非，最終被人嫌棄;市委書記被雙規(guī)，市委秘書長被問話，給市委書記行賄的齊老板被抓，為齊老板換金條、跑小腳路的茶莊小唐被問話，最后海若也被市紀委叫去談話至今未歸;小說中還有羿光和范伯生的附生關系，以及范伯生與海若姊妹千絲萬縷的關系……

原諒我如此細密、不加節(jié)制地贅述了一遍主要的敘事脈絡。我們不得不驚嘆作者用最短的篇幅寫出了如此之多的人物和她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如后記里所說：“在《暫坐》里，以一個生病住院直到離世的夏自花為線索，鋪設了十多個女子的關系，她們各自的關系，和他人的關系，相互間的關系，與社會的關系，在關系的脈絡里尋找著自己的身份和位置?！雹咴具@些姊妹是三三兩兩各自發(fā)生著關系，但姊妹間的小秘密、小恩怨、小心思又都傾訴給海若，某些時候海若又把解決不了的苦惱、煩憂訴說給羿光;而俄羅斯女孩伊娃不但見證、參與海若眾姊妹的關系也和羿光發(fā)生著關系。這原本一個個閉合、獨立的故事又相互勾連、交錯、重合，并且作者有意設計向其語這樣一個有口無心，愛搬弄是非之人在其中穿針引線，還有范伯生之輩游走于羿光和眾姊妹之間，而小說里所有的人都通過語音把自己聽來的、看到的、正在發(fā)生的事相互傳遞和影響，仿佛情節(jié)的潮水隨著每一個人物的洞穴都有或多或少的痕跡流灌在其他洞穴之中。這樣的結構既不板結，又不滑脫，疏密有致，又有彈性和空間。就像后記中所引的那段古文：“墻東一隙地，可二畝許，誅茅夷險，繚以土垣，垣外雜種榆柳，夾桃花其中?！薄斑@是她們的生存狀態(tài)，亦是精神狀態(tài)。而菟絲女蘿蔓延橫生，日光漏葉瑩如琉璃，敘述以氣流布，凝聚為精則是結構之處?！雹嗨倪@番話充分地表達了對于這篇小說結構的拿捏和處理。

“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出自宋代石延年的《金鄉(xiāng)張氏園亭》，意思是“禽鳥相親相近，你呼我答，滿樹的繁花相續(xù)，香氣彌漫，清幽淡雅”。而在《暫坐》中，這句話又一次出現(xiàn)在羿光寫給夏自花的挽聯(lián)中。伊娃問：“挽聯(lián)都是寫些哀悼的話呀。”羿光答道：“我是寫她們眾姊妹的感情，也是寫我與她們的感情?！雹徇@似乎又回到了我們開頭的場景，兩位文人墨客各站時光一端，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記憶中的那一樹的鳥語花香與繁花似錦。撥動他們心弦的是天氣的清明，萬物的勃發(fā)，陽光從樹間篩灑而下，樹葉咬著微風的尾巴在嬉戲，鳥兒三五成群地穿梭在枝頭用婉轉和明麗求偶、爭論、做游戲，置身其中能聞見泥土里種子的芬芳。他們被這一刻深深打動，驚喜地從天地之間領會到文章的精妙與章法，然后散去，在各自的時空、各自的紙張中，描繪出那一樹的繁花盛景與意趣、天真。當我們翻看“與天為徒”的賈平凹這部《暫坐》時，會笑著對他說：石延年的那句序，寫得倒是很好呢。

注釋：

①賈平凹：《帶燈·后記》，載《平凹說小說》，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29頁。

②③⑤⑦⑧賈平凹：《暫坐·后記》，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275頁，第275頁，第276頁，第274頁，第274頁。

④賈平凹、柏樺：《賈平凹：第二部城市小說的文化態(tài)度和對女性心靈的審視》，《陜西日報》2020年6月9日，第8版。

⑥⑨賈平凹：《暫坐》，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256頁，第217頁。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