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認真梳理西方翻譯和敘事學交叉研究的發(fā)展脈絡,可以發(fā)現(xiàn)隱含作者在當前的翻譯敘事交流研究中,存在著紛繁無序的狀態(tài),這導致了隱含譯者在認識上的混亂。本文認為,隱含譯者是在翻譯某部作品時處于某種翻譯狀態(tài)的譯者,翻譯狀態(tài)包括翻譯目的、翻譯策略、文化特質(zhì)、意識形態(tài)、審美標準等。此外,在翻譯敘事交流中,翻譯敘事者是另一個重要角色。翻譯敘事者分為可靠敘事者和不可靠敘事者,而不可靠敘事主要體現(xiàn)在事實/事件軸、倫理/感知軸與知識/感知軸等三條軸線上。對隱含譯著與翻譯敘事者的研究,可更深入地理解翻譯交流中譯者的角色、存在方式以及翻譯話語的忠實性等問題。
關鍵詞:敘事交流;隱含譯者;翻譯敘事者
近年來,翻譯研究與敘事學之間的交叉研究在西方有日漸升溫的趨勢。1996年,赫曼斯(Hermans)和斯基亞維(Schiavi)刊發(fā)翻譯敘事“雙子星”文章,揭開了這一領域的序幕。此后,不斷有學者沿著這一路徑,對相關概念展開討論。2012年,比利時根特大學召開了“敘事與翻譯”的國際研討會,來自于翻譯學與敘事學的專家探討了原文與譯文之間的遷移是否會影響到敘事結(jié)構(gòu)等問題。此次研討會成果于2014年以“敘事與翻譯”??男问桨l(fā)表于期刊《文學和語言》(Literature and Language)。
本文梳理了這一研究領域的發(fā)展脈絡,揭示出因受制于隱含作者在敘事學研究中聲音的紛繁雜多等原因而產(chǎn)生的對隱含譯者認識上的混亂以及對翻譯敘事者的忽視。隱含譯者和翻譯敘事者在翻譯敘事交流中是兩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對其外延、內(nèi)涵及存在方式的揭示和闡發(fā),對翻譯研究乃至文學批評具有重要意義。
一? 逐漸興起的領域
敘事在人類歷史和社會中無處不在,遍布于各種藝術形式,敘事學也早已形成了較為完備的理論體系,影響波及到歷史、法律、心理學等學科中。翻譯小說是敘事文本的翻譯,毫無疑問也是一種敘事。但是這種敘事與原作的敘事是否相同?在翻譯中,敘事流程是否發(fā)生了變化?翻譯研究早已揭示出翻譯并不能保證原作毫發(fā)無損地進入到新的語境中,翻譯是“對原作的改寫”①,或者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叛逆”②。那么,經(jīng)過改寫的翻譯文學,敘事話語發(fā)生了怎樣的改變呢?翻譯文本究竟是誰的文本,文本中是誰在發(fā)出聲音?
赫曼斯早在1996年就提出了類似問題,他認為敘事學家往往忽視翻譯的存在,“翻譯敘事話語總是包含著‘第二聲音,我稱之為譯者的聲音,它是譯者話語存在的標識”。③譯者直接干預有三種情形:1)為隱含讀者考慮,對文本“文化嵌入”的處理;2)原文語言的“自我折射”或“自我指涉”;3)語境的多因素決定。赫曼斯沒有分析翻譯中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是指出譯者在敘事中的話語存在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對翻譯的敘事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斯基亞維在查特曼影響廣泛卻不乏爭議的敘事流程圖基礎上,構(gòu)建了翻譯敘事作品的敘事流程圖:
R.A…|… I.A. -Nr-Ne-I.R./real translator -implied translator-Nr-Ne-I.R. of translation...| R.R.
R.A. = real author(真實作者)? Ne = narratee(受述者)
I.A. = implied author(隱含作者)? I.R. = implied reader(隱含讀者)
Nr = narrator(敘述者)? R.R. = real reader(真實讀者)④
譯者首先從隱含讀者的角度來解讀文本,與文本協(xié)商,接受隱含作者通過敘事者傳遞的種種預設(presupposition),并在翻譯時,通過隱含譯者將譯語隱含讀者考慮進來,建構(gòu)翻譯預設,進行翻譯。這樣,譯語讀者就會接觸到兩種不同的傳送者:以譯者為中介的作者與譯者本人。斯基亞維首次構(gòu)建翻譯敘事交流,有論者指出:“斯基亞維的結(jié)構(gòu)圖雖然并不完善,但它為譯者的話語在場創(chuàng)造了空間,推進了學界對于譯者聲音及其包含在敘事交流模式中的認可。”⑤
莎利文(Sullivan)認為赫曼斯僅僅將譯者的聲音局限在譯者前言、后記等類文本或者注釋等元語言層面是不夠的,譯者聲音“還存在于另一話語層面”。她指出:“在抽象層面,譯者的話語在場以翻譯的隱含譯者的形式,存在于所有的翻譯敘事文本中。譯者的聲音出現(xiàn)在譯者直接干預的‘副文本層面,并以‘翻譯敘事者的聲音存在于敘事中?!雹奚奶岢隽恕胺g敘事者”這一概念,并將上述設想應用在兒童文學中的譯者聲音分析中。她指出,鑒于成人為兒童寫作這一非對稱的交際特征,敘事者的聲音在兒童翻譯文學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蒙代(Munday)認為“隱含譯者”這一理論性概念的提出,有助于認識到譯本是譯者、編輯等人合作的結(jié)果,也可涵蓋多人翻譯或者匿名翻譯的情形,甚至對受到前人譯本影響的重譯也有意義,但斯基亞維的單線敘事交流模式有其局限,對翻譯過程的理解有局限。蒙代將其修正為兩條對應的敘事線:
原文文本(ST):
作者——隱含作者——敘事者——受訴者——隱含讀者——原文讀者
譯語文本(TT)
原文讀者/真實譯者——隱含譯者——TT敘事者——TT受訴者——TT隱含讀者——TT讀者
在蒙代看來,這一修正不僅可以確認真實譯者即真實原文讀者的身份,而且強調(diào)了作者和譯者、隱含作者和隱含譯者的對應關系,即在文本生成過程中,譯者和隱含譯者與作者和隱含作者的角色相同。出于譯者有意或無意的決定,翻譯文本是“原文與譯文的混雜,作者與譯者的結(jié)合,原語文本的馬賽克上有著譯語文本的鑲嵌物”,認識到這一點非常重要。⑦
2012年比利時根特大學“敘事與翻譯”的國際研討會基于兩個出發(fā)點,其一是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極少關注翻譯之于敘事結(jié)構(gòu)的影響。斯坦?jié)蔂?、熱?nèi)特等敘事學家分析作品時,直接引用翻譯文本,因為在他們看來,翻譯雖然涉及到遷移,但并不會影響到文本的敘事結(jié)構(gòu)。其二是翻譯學者同樣較少進行敘事學研究,為數(shù)不多的研究,在理論層面還只是借助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的概念和范疇進行建構(gòu);在具體分析中,則與文體分析相重合。在探究敘事者聲音的研究中,也只是集中于傳統(tǒng)的敘事理論,而沒有關注后經(jīng)典敘事學。⑧
刊發(fā)于《語言與文學》中的7篇文章從多個角度展開了翻譯和敘事的研究,對敘事交流結(jié)構(gòu)也有回應。阿爾夫斯塔德指出在翻譯文學中存在一個“翻譯契約”,使讀者把翻譯文學當做原作來閱讀。讀者在閱讀中,只會建構(gòu)“隱含作者”,而不會建構(gòu)“隱含譯者”。譯者的現(xiàn)身反而會加強這一契約。⑨博伊登認為翻譯的變化會導致敘事結(jié)構(gòu)的變化,但是他并不認可斯基亞維等人提出的敘事交流結(jié)構(gòu),認為隱含譯者的存在沒有必要,既然文本總是多聲部的,那么追究誰為文本負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翻譯如何影響了敘事結(jié)構(gòu)。⑩赫曼斯借鑒了“不和諧敘事”(discordant translation)來論述譯者經(jīng)由副文本與符碼轉(zhuǎn)換的方式在譯作中的存在,并把翻譯視作轉(zhuǎn)述語的一種形式。11
關注翻譯與敘事的學者并非僅僅出自翻譯學界,近年來敘事學界也開始將目光投向這一領域。敘事學領軍人物之一普林斯認為翻譯是敘事學研究最有力的工具之一,他指出翻譯中不可避免的不對等、變動與解釋會對敘事和敘事特征產(chǎn)生影響,并且利用翻譯來重新審視、評估這些包括聲音、時態(tài)、情態(tài)、語態(tài)、敘事速度等在內(nèi)的敘事特征。12
從上面的簡要勾勒可以看出,目前翻譯與敘事的交叉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長足的進展。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翻譯這一獨特的敘事及其給翻譯研究和敘事學帶來的新視角,研究逐漸趨向深入、細致、廣泛。但是,目前研究界對隱含譯者、翻譯敘事者等核心概念還存有較大的分歧,一些學者否定隱含譯者的存在必要,“翻譯敘事者”雖然已經(jīng)提出,但并未在理論上深入探討,呼應者不多。下文將致力于這兩個概念的分析與闡發(fā),以期進一步發(fā)掘其潛藏的理論空間。
二? 隱含譯者存在嗎?
在翻譯交流敘事結(jié)構(gòu)中,隱含譯者的提出引人注目,但其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是否有存在的價值,對于翻譯敘事研究能夠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等等問題都懸而未決。事實上,隱含譯者賴以存在的源概念隱含作者,在敘事研究中也經(jīng)受著同樣的爭議,“對這一術語究竟指代什么未能達成廣泛一致”。13
查特曼在敘事交流圖中將隱含作者納入文本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并指出:“他是‘隱含的,意指讀者從敘事中建構(gòu)的。他不是敘事者,而是創(chuàng)造敘事者及其他所有敘事成分的原則?!?4查特曼對隱含作者的理解與這一概念的提出者布思的論述并不一致。布思的說法是:“對一些小說家來說,在他們創(chuàng)作時,他們似乎在發(fā)現(xiàn)或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無論我們將這位隱含作者稱為‘正式作者,還是采用凱瑟琳·蒂洛森新近復活的詞語‘第二自我,毫無疑問,讀者獲得的這一存在的形象是作者最重要的效果之一?!?5在這段話當中,布思認為隱含作者,一方面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的“第二自我”,是作者創(chuàng)作時展現(xiàn)出來的某種特定狀態(tài),處于文本之外;另一方面是讀者從文本中解讀出來的總體形象,處于文本之內(nèi)。申丹富有洞見地揭示出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編碼又涉及讀者的解碼”。16
查特曼的解讀將隱含作者納入到文本中,顧及了讀者的解碼,卻忽略了作者的編碼,此后敘事理論家對隱含作者的解讀與批評多出于此。譬如紐寧認為隱含作者的矛盾之處在于它一方面是文本規(guī)范的結(jié)構(gòu),與文本融為一體,另一方面又成為敘事交流結(jié)構(gòu)中的發(fā)起者。既然把隱含作者放到了文本之內(nèi),又怎么能成為文本的發(fā)出者呢?因此,他干脆建議棄用這一概念,改用“敘事策略”或者“文本意圖”。17
布思則進一步捍衛(wèi)這一概念,指出:“在生命中,不管是說話還是寫文章,我們都隱含了某種自我個性的版本,這一自我與生命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其他自我并不相同?!?8創(chuàng)作文本時的自我處于一種狀態(tài)之中,他在文本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感、態(tài)度和認知異于日常生活中的表現(xiàn),這樣的表現(xiàn)通過文本的各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因此,需要讀者對文本加以解讀,以建構(gòu)隱含作者的形象。但是,“數(shù)十年來,西方學界未能把握布思對編碼和解碼的雙重關注,對‘隱含作者加以片面和錯誤的理解,往往將之僅僅視為作品中的客體,造成了不少混亂,也導致了對這一概念的各種批評?!?9
隱含作者的爭論和混亂給隱含譯者的認識帶來了不確定,使得隱含譯者遭受了類似的批評。博伊登認為斯基亞維借用查特曼模式,引入“隱含譯者”,并將其定義為“翻譯文本內(nèi)含的‘一整套翻譯預設”,是具有歧義的。20博伊登指出,凱南稱“故事總有一個講述者”,講述者是敘事者,斯基亞維借用這句話作為文章題目,講述者卻成了隱含譯者?!耙环矫?,她聲稱隱含譯者并非文本中的交流角色,而是影響整體結(jié)構(gòu)的隱含的‘整套預設。另一方面,她堅持賦予隱含譯者一個聲音,即便讀者不能識別這一聲音?!?1在博伊登看來,這就是矛盾的,既然敘事學家大多認可凱南將隱含作者非人格化的說法,認可隱含作者是讀者、作者和文本協(xié)商的結(jié)果,那么在理論上就沒有必要設置一個獨立的隱含譯者,因為譯者意圖可以歸入隱含的“預設”之中。
從博伊登的批評中,確實能夠看到斯基亞維理論的不足之處。斯基亞維沿用的是查特曼的模式,但正如前文所述,查特曼將隱含作者納入文本之內(nèi)本身就存在著邏輯上的問題。將隱含譯者納入翻譯文本,賦予其一個聲音,并且使其成為文本的發(fā)出者,悖論就產(chǎn)生了。因為這一悖論,斯基亞維將故事講述者(teller)看做隱含譯者,使得譯語文本中是誰在發(fā)出聲音難以辨認。赫曼斯提到了查特曼模式,但是回避了隱含譯者這一概念,干脆以“第二聲音”或者“譯者的聲音”來指稱譯者的干預。雖然博伊登認為“第二聲音”與布思將隱含作者認定為“第二自我”相呼應,但是赫曼斯越過隱含譯者而談論譯者的話語存在,他對隱含譯者是否存在顯然存有疑問。
出于對隱含作者認識的分歧與片面,博伊登的批評也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嫌。他借用紐寧、凱南等人批評隱含作者的理論來否定斯基亞維的隱含譯者,但紐寧等的批評本身值得商榷。一方面,隱含作者并未被敘事學界拋棄,在2000年美國敘事文學研究協(xié)會年會上,查特曼提出一個問題:“有多少人仍然相信‘隱含作者這一概念?相信的請舉手?!背藥孜淮?,其他人都舉起了手。22另一方面,不能因為查特曼將隱含作者納入文本之內(nèi)而否定布思內(nèi)外兼具的概念。正如申丹所說:“只有以‘創(chuàng)作時和‘平時的區(qū)分為基礎,綜合考慮編碼(創(chuàng)作時的作者)和解碼(作品隱含的這一作者形象),才能既保持隱含作者的主體性,又保持隱含作者的文本性?!?3
對隱含譯者的理解同樣需要從隱含作者的編碼/解碼雙重性出發(fā)。就編碼而言,隱含譯者是在翻譯某部作品時處于某種翻譯狀態(tài)的譯者。譯者在翻譯不同的文本時,會有不同的翻譯態(tài)度、思想觀念,表現(xiàn)出不同的翻譯狀態(tài)。林紓前期的翻譯與后期的翻譯不同,正如錢鐘書所說:“前期的翻譯使我們想象出一個精神飽滿而又集中的林紓,興高采烈,隨時隨地準備表演一下他的寫作技巧。后期翻譯所產(chǎn)生的印象是,一個困倦的老人機械地以疲乏的手指驅(qū)使著退了鋒的禿筆,要達到‘一時千言的指標?!?4同樣為人們所熟知的翻譯科幻小說的魯迅與翻譯《域外小說集》時的魯迅也大不相同,早期的魯迅用小說來傳播知識,呼應“小說界革命”的主流話語,在翻譯時隨意增刪,他翻譯《月界旅行》,將原文28章刪減為14章,并明確說明:“其措詞無味,不適于我國人者,刪易少許?!?5僅僅過了幾年,魯迅的翻譯觀念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不再盲從主流,而是意欲輸入“異域文術新宗”,“迻譯亦期弗失文情”。26
隱含譯者的翻譯狀態(tài)包括翻譯目的、翻譯策略、文化特質(zhì)、意識形態(tài)、審美標準等因素。翻譯目的是隱含譯者為了新的目標讀者,即翻譯隱含讀者而確立的翻譯目的;翻譯策略指譯者采取的翻譯方法是更靠近原文還是更靠近譯文,偏向直譯還是偏向意譯;文化特質(zhì)指譯者的文化地位(相較于原文,是出于優(yōu)勢還是劣勢)、文化態(tài)度(如何看待原語文化與譯語文化及兩者之間的交流)以及文化底蘊(譯者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等;意識形態(tài)是出于政治、社會原因而進行翻譯;審美標準是文學翻譯中的審美能力與判斷力,以及對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審美差異。上述要素在隱含譯者翻譯狀態(tài)中的重要性因時、因作品而異,在某些時代,比如清末民初,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力就大一些;對于像詩歌這樣的文類,審美能力更為重要。
就解碼而言,隱含譯者是讀者從翻譯文本中推斷、建構(gòu)出來的譯者的某種翻譯狀態(tài)。譯者的前言、后記等類文本是最為直接的信息源,常常包含了譯者對于所譯文本的理解以及對于翻譯的態(tài)度。副文本的解讀還需要通過翻譯文本加以印證,將原文與譯文的對比細讀,發(fā)現(xiàn)隱含譯者對于原作的改寫,結(jié)合時代背景與譯者本人的翻譯背景,分析改寫的緣由,重構(gòu)隱含譯者的翻譯狀態(tài)。此外,將同一譯者的不同文本加以比較,也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文本中隱含譯者的差異。
隱含作者的存在有利于集體創(chuàng)作的作品的研究,27隱含譯者同樣可以應用于合作翻譯的研究。中國古代的佛經(jīng)翻譯往往采取合作翻譯的方式,由外僧背誦經(jīng)文,一人口譯成漢語,再由一人或數(shù)人筆錄,即“傳言”“渡語”和“筆受”。這種翻譯方式一直延續(xù)到清末民初,不懂外語的林紓翻譯了180多種文學作品,合作者達20人之多。28對此類譯作的研究就產(chǎn)生了一個無法回避的難題:翻譯中的各種選擇是口授者做出的還是筆錄者做出的?這個問題很難通過史料來解釋,但從解碼的角度來說,一部譯作只有一個隱含作者(當然這一隱含作者在文本中有可能會變化,也可能有多重性),對這部譯作進行閱讀以及將譯作與原作加以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中隱含譯者的翻譯態(tài)度及方式。
三? 不容忽視的翻譯敘事者
隱含作/譯者創(chuàng)造、翻譯了整個文本,但是卻不會在文本中直接發(fā)出聲音。在文本中發(fā)聲的是敘事者,一個“虛構(gòu)的發(fā)言人”,29隱含作/譯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講述故事的功能性角色。作者在進行寫作前,首先要構(gòu)思一個敘事者,然后再由敘事者來完成敘事行為。布思與費倫認為:“敘事者是在敘事中對受訴者講訴或傳遞包括存在物、狀態(tài)和事件在內(nèi)的所有一切的代理人……”30敘事者是一個獨立存在的虛擬人格,在思想觀念、認知水平等方面并不等同于作者或者隱含作者,他掌控著文本的進程,通過插入評論等方式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隱含譯者在翻譯文本時,毫無疑問會對原文加以不同程度的改寫。既然原作是由敘事者講述出來的,那么譯文改寫的就是敘事者的話語。原文敘事者的話語在譯文中發(fā)生了變化,敘事者的偏好、習慣、形象,以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倫理、情感等就會發(fā)生變化,從而使譯文中的敘事者不同于原文中的敘事者。如果將這一新出現(xiàn)的敘事者命名為翻譯敘事者的話,相較原文敘事者,翻譯敘事者兼具原文敘事者的特性以及隱含譯者所賦予的特性,成為多種聲音的發(fā)出者。在敘事交流中,隱含譯者通過文本與隱含作者和原作敘事者對話,在翻譯中再現(xiàn)、重塑了翻譯敘事者,而翻譯敘事者一方面承襲、保留了原文敘事者的主要特征,以原文敘事者的面貌與身份出現(xiàn)在譯語語境中,另一方面因為隱含譯者考慮到隱含翻譯讀者的接受而進行改寫,具有了新的形象與特征。
在敘事者研究中,不可靠敘事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對布思來說,“可靠的敘事者的言行與作品的規(guī)范相符合(也就是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不可靠的敘事者則不相符合?!?1費倫進一步拓展并細分了不可靠敘事的內(nèi)涵,指出敘事者之于隱含作者的偏離就是不可靠,而不可靠的類型有“發(fā)生在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可靠報道,發(fā)生在倫理/評價軸上的不可靠評價,發(fā)生在知識/感知軸上的不可靠讀解”。32
翻譯敘事同樣存在著不可靠敘事的現(xiàn)象。赫曼斯論到了翻譯的不可靠敘事,但是他借用了Cohn提出的另外一個概念“不和諧敘事”(discordant narration)。對Cohn來說,不可靠敘事有兩種,一種是事實上的不可靠,一種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不可靠。在后一種情形中,“帶有偏見或自身混亂的敘事者”可以讓讀者在他所講述的故事背后找出不同的意義來,這即是不和諧敘事。33赫曼斯認為譯者經(jīng)由“框架”(framing)和“符碼轉(zhuǎn)換”(code-switching)在譯文中植入意義與“不和諧敘事”有很大相似性。34他并未解釋為什么在選取概念時使用“不和諧敘事”,而不用“不可靠敘事”,但顯然不可靠敘事涵蓋面更廣,事實上的不可靠同樣是翻譯敘事者不可靠性的重要一維。
費倫的三條軸線對翻譯敘事的不可靠性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因為語言、文化的不足而造成的誤譯存在于事實/事件軸上,出于某種目的而對原文的改譯存在于倫理/感知軸上,出于對原文理解而導致的與原文的不一致發(fā)生與知識/感知軸上。因為語言掌握不精,文化差異了解不足而造成的錯譯在事實上是普遍存在的;因為社會、文化、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或因為翻譯市場的原因,隱含譯者有可能對原文加以有意改寫,從而在倫理的層面背離了原文敘事者;作為來自于不同的文化語境中的一種特殊的真實讀者,隱含譯者對于文本的理解與闡釋會偏離隱含作者的本意。如果說原文是由敘事者對一個故事“底本”加以剪裁、選取、移位之后形成的話,那么譯文就是翻譯敘事者以原文為底本加以翻譯而成,同樣會經(jīng)過增加、刪減與改寫。相較原作“底本”,翻譯敘事者做出的改變,即是其不可靠性的表征。
翻譯敘事者的不可靠性具體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比如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敘事者的人稱、時態(tài)、語態(tài)等問題,但在第三人稱敘事者干預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第三人稱敘事者本來應該隱身幕后,但有時也會現(xiàn)身對敘事加以評議和干預。35翻譯敘事者有可能會改寫原文中的敘事者干預,甚至會插入自己的干預,這種情況在中國清末民初的小說翻譯中相當普遍。中國傳統(tǒng)小說有著較為獨特存在樣態(tài),文言小說秉承史學傳統(tǒng),敘事者較少干預,白話小說深受口頭文學影響,敘事者以說書人的身份試圖把控整個敘事進程。這樣的詩學傳統(tǒng)在翻譯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林譯《黑奴吁天錄》采用文言翻譯,原文有大量的評論干預,林譯則刪減了許多,譯文中敘事者冷靜客觀的面貌與原文飽含激情的敘事者大不相同,甚至與在翻譯中“哭我黃人”36的隱含作者也不相同。37白話翻譯則是另外一種面貌,大部分文本的敘事者恣意揮灑,自由出入于文本內(nèi)外,不僅采用傳統(tǒng)的“話說”“預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開頭結(jié)尾模式,而且插入大量游離于文本內(nèi)容的評論干預,包括道德評論、針砭時弊、插科打諢的評論。例如《毒蛇圈》中瑞福的思想活動中明顯插入了敘事者的話語:“經(jīng)常聽到人家說東方支那國的官員,不是由國民公舉。只要有了錢就可以到皇帝那里去買個官來做做。做了官,可以任著性子刻薄百姓,百姓沒奈他何,反而要怕他?!?8
敘事者是解開敘事結(jié)構(gòu)的關鍵所在,正如卡勒所說:“假設出一位敘述者,這樣,文本的任何一個側(cè)面幾乎仍舊能夠得到解釋?!?9同樣,翻譯敘事研究應以翻譯敘事者為核心,輻射連接原文敘事者、隱含譯者、敘事接受者等主體,并辨析其關系;應將翻譯敘事者與原文敘事者加以對比,分析敘事者在詩學、社會文化的影響與操縱下發(fā)生變化的原因;應闡述敘事者變化對文本的意義、效果所產(chǎn)生的影響等等。
結(jié)? 語
翻譯研究與批評不僅僅是評價翻譯的好壞、忠實與否,更是一種文學研究。謝天振早已指出翻譯文學是不等于外國文學的一種獨立的存在,40但目前的外國文學研究,多以翻譯文學之“名”來研究外國文學之“實”,較少關注到翻譯文學與外國文學之間的差異,更遑論兩者的敘事差異。這樣的研究會掩蓋很多問題:一部作品和它的譯作之間的敘事差異大到什么程度,就能夠影響作品的效果?基于某部譯作樹立起來的譯者形象,是否能夠代表譯者的整體形象?不同于原作敘事者的翻譯敘事者對文本的文學意義、價值和效果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毋庸置疑,并非所有的作品在翻譯之后都會產(chǎn)生能夠影響到藝術效果的敘事差異,但翻譯敘事對于某些文類或者某些歷史時段來說,卻是不容忽視的問題。譬如中國古詩詞往往隱去了敘事者,使敘事視角模糊化,但是在英譯中,卻需要補出敘事者,敘事視角的固化無疑會影響到整體效果。清末民初的隱含譯者在部分小說翻譯,尤其是白話小說翻譯中,恣意插入評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產(chǎn)生了完全不同于原作敘事者的翻譯敘事者。而翻譯敘事的研究,可以為上述問題打開一個廣闊的空間。
注釋:
①Susan Bassnett and André Lefevere: General Editors Preface, André Lefevere: Translation/History/Culture: A Sourcebook.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②40謝天振:《譯介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頁,第232-233頁。
③Theo Hermans: The translator's voice in translated narrative. Targe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 1996(1).
④Giuliana Schiavi: There is always a teller in a tale. Targe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ranslation Studies, 1996(1).
⑤Charlotte Bosseaux: How Does it Feel? Point of View in Translation: The Case of Virginia Woolf into French. Amsterdam: Rodopi, 2007, p 21.
⑥Emer OSullivan: Narratology meets Translation Studies, or, The Voice of the Translator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Meta, 2003(1-2).
⑦Jeremy Munday: Style and Ideology in Translation: Latin American Writing in English. NY: Routledge, 2008, p12-13.
⑧ Lars Bernaerts, Liesbeth De Bleeker and July De Wilde: Narration and Translati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⑨Cecilia Alvstad: The translation pact.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⑩2021Michael Boyden: Voiceless Ends: Melvilles Benito Cereno and the Translator in Narrative? Discour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113134Theo Hermans: Positioning translators: Voices, views and values in translati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3).
12Gerald Prince: Narratology and Translatio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4(1).
131930David Herman, Manfred Jahn, and Marie-Laure Ryan: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239, p240, p388.
14Seymour Chatman: Story and Discourse: 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 Ithaca &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8, p148.
1533Wayne C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tion(Second Edition). Chicago&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p71, p158-159.
1623申丹:《何為“隱含作者”?》,《北京大學學報》2008年第2期。
18Wayne C. Booth: “Resurrection of the Implied Author: Why Bother?”, James Phelan and Peter J. Rabinowitz, 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77.
19申丹:《再論隱含作者》,《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
22申丹:《究竟是否需要“隱含作者”?——敘事學界的分歧與網(wǎng)上的對話》,《國外文學》2000年第3期。
24錢鐘書等:《林紓的翻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5頁。
2526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光華書店1948年版,第11頁,第185頁。
27 Brian Richardson: 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 Press, 2006, p117.
28郭楊:《林譯小說口譯者小考》,《中國文學研究》2018年第4期。
29[荷]米克·巴爾:《敘述學: 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
32[美]戴維·赫爾曼主編:《新敘事學》,馬海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頁。
35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33頁。
36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17頁。
37劉小剛:《翻譯中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與跨文化交際》,南開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95-205頁。
38鮑福:《毒蛇圈》,周桂筌譯,吳趼人評點,載《新小說》1904年第9號,第42頁。
39[美]喬納森·卡勒:《結(jié)構(gòu)主義詩學》,盛寧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99頁。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文藝批評研究院)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