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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Langacker的CRPM圖的合理性與解釋力

2021-01-04 07:39孫文選
外國語文 2020年5期
關鍵詞:心智事物結構

孫文選

(大連外國語大學 商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0 引言

Langacker(1991/1993/2000)將“參照點”概念引入語言學研究,并運用認知參照點解釋了英語中的領屬結構和轉喻機制,畫出了認知參照點模型(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 Model,簡稱CRPM),見圖1:

圖1 認知參照點模型①注:C代表認知主體;R代表參照點;T代表目標,即認知主體利用參照點來建立心理接觸的那個物體;D代表認知領地,是所有潛在目標的集合;虛線箭頭表明認知主體通達目標的認知路徑,用來表示參照點的圓圈被加粗,目的在于表明參照點具有凸顯性。(Lan,2000:174)

自認知參照點理論引入中國以來,運用該理論對漢語、英語等語言的研究成果逐年增多。但是以“認知參照點”為關鍵詞從CNKI上檢索到100多篇論文,大多數(shù)文章是對該理論的應和或詮釋,幾乎沒有對該理論進行批判與反思。事實上,發(fā)軔于漢語方位詞研究的我國漢語學界(廖秋忠,1983;方經(jīng)民,1987a/1987b/1999a/1999b/2002/2004;林笛,1993;劉寧生,1994/1995;郭攀,2001;郭銳,2004/2008)構建的參照點理論要早于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理論。對照我國漢語學者及其他學科對人類認知活動中的參照點的相關研究①我國語言學家廖秋忠(1983)在《現(xiàn)代漢語篇章中空間和時間的參考點》中指出:在指出某一個東西或所處的位置時經(jīng)常要有一個定位的參考點。同樣,在指出某一時間時,也經(jīng)常要有一個定時間的參考點。,筆者發(fā)現(xiàn),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模型(CRPM)的合理性及其解釋力尚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問題。本文運用認知心理學的框架和概念,結合中國漢語學者及其他學科關于“參照點”理論的研究成果,對認知參照點模型中的各要素進行分析,以期建立對認知參照點的正確認知,并提出建構理想的ICM思路。

1 Langacker的認知參照點理論概述

Langacker(1991)認為,認知參照點(CRP)是人類的一種基本認知能力,普遍存在于我們每時每刻的生活經(jīng)驗之中,并用“夜空現(xiàn)象”②“夜空現(xiàn)象”概念引自王寅《認知參照點原則與語篇連貫》一文(2005:28)。進一步解釋了CRPM:世界可以被想象為由無數(shù)不同質的物體組成。對于特定的觀察者來說,這些事物的凸顯程度差異很大。就像夜空中的星星,有些星星對于觀察者而言顯而易見,但有些星星只有努力尋找才能看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凸顯的物體可以作為參照點。當觀察者知道一個非凸顯物在凸顯物附近時,他可以通過將注意力轉向后者,在其附近搜索來找到它。我們把這個理想化的概念稱為參照點模型(Langacker,1991:170)。

Langacker(1993:5-6)進一步指出,認知參照點具有凸顯性和動態(tài)性。如圖2所示,在第一階段,R獲得凸顯成為認知主體C的概念,從而具有激活R所轄領地,即認知領地(D)中任一潛在目標的潛力。然而,當這一潛力被挖掘,即當R確實被當作認知參照點時,其所激活的目標獲得凸顯成為認知主體(C)的認知焦點。當R實現(xiàn)其參照點功能后,便退居為目標(T)的背景,而目標(T)則上升為新的認知參照點來激活下一個目標。依次類推,以便更多的目標被識解。

圖2 認知參照點的動態(tài)性(Lan,1993:6)

Langacker(1991)認為CRPM是一種理想化的認知模型(ICM)。由圖1、圖2及其相關解釋也可以看出,Langacker對認知參照點的認知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這一變化過程一方面表明Langacker對認知參照模型的認知是一個不斷深入的過程,另一方面也說明對它的認知還有模糊之處,有待于進一步研究和完善。

2 CRPM結構中問題的思考

2.1 CRPM圖式結構的心智路徑

從理想化認知模型的“出發(fā)地—路徑—目標”圖式結構來看,CRPM的圖式結構應該是由“認知主體”(C)建構的,從認知參照點(R)出發(fā)到達目標(T),即“R→T”。

首先,人類是“心智”的,對世界的認知都是從自身出發(fā)的“心智操作”,“心智路徑”是這種操作的軌跡。CRPM圖式是在人的認知過程中形成,它是認知主體(C)建構的如何認知事物的“使用說明書”。因此,它必須超越C并脫離C,只有這樣,才能成為被所有人使用的認知規(guī)律。因此,將“建構者”與“建構對象”混為一體的圖1、圖2不能看作是抽象的CRPM圖式結構。

其次,由于C可分為“說話者”(S)和“聽話者”(H),但兩者的認知對象卻分別是“現(xiàn)實世界”和“語言世界”。以C為出發(fā)點的圖1可能是:(1)S對現(xiàn)實世界認知的模型圖;(2)H對語言世界理解的模型圖。不同的“世界”里的S、H無法建構同一個CRPM,而只能是在各自認知過程中都使用了CRPM的認知方法。

“具身認知”構筑了認知語言學的心理基礎,“現(xiàn)實—認知—語言”是認知語言學的基本原則。根據(jù)這一原則并結合其他認知心理學理論,人類的認知過程及語言的生成機制如圖3所示:外界信息首先對五感進行刺激,生成對應的感覺,再加工綜合形成知覺,進一步經(jīng)過表征、主觀化(情感)等,由思維概念化后外顯為語言行為。在此過程中,除了大腦有意識地對信息進行加工外,情緒能夠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得到激發(fā),使認知與情緒在感官體驗中相融,從而實現(xiàn)語言中的主客觀整合統(tǒng)一(subjective objectification)。同時,認知是情境的(situated),它根植于人類日常實踐活動中,外部的刺激和內(nèi)心的需要是語言行為產(chǎn)生的動機,語言行為反映了“言者之意”。

圖3 說話者認知及語言生成過程

圖4 受話者語言理解過程

由圖3可知,當C是S時,其認知對象是“現(xiàn)實世界”,語言反映的是他對客觀世界的認知結果及其背后的動機(言者之意);如圖4所示,當C是H時,其認知對象是“語言世界”,H通過對“語言”的識解,來了解S的認知方式、說話意圖,從而去理解S所認知的現(xiàn)實世界,以達到接受信息、溝通情感的目的。換言之,當CRPM中的C是S時,是沿著圖3的路徑,在現(xiàn)實世界中依據(jù)參照點認知方式認知事物并生成語言(行為)的;當C是H時,是沿著圖4的路徑,在“語言世界”里尋找語言信息中的參照點,來還原“現(xiàn)實世界”并解析語言意義的。雖然在語言交際中S為了讓H領會自己的說話意圖,會采取關注H主觀的言語方式,努力實現(xiàn)相互的理解和溝通,但是由于雙方都是獨立的個體,識解的對象不同,受社會文化背景、個體感情因素等的影響,雙方發(fā)生交互主觀化的程度必然不同。即使雙方在語言交際中“心心相印”,但也不能你我不分、合二為一,而且語言交際中的歧義和沖突也不足為奇。

總之,雖然H和S都可以歸結為C,“現(xiàn)實事物”和“語言行為”也可以歸結為“認知對象”,但從上述分析可知,“語言世界”中體現(xiàn)的CRPM結構的構建者只有S,即在語言交際中由于S用CRPM進行了編碼,從而引導H使用CRPM進行解碼。在語言交際中H可能沿著S的思維使用語言中展示的認知參照點結構去理解語言,以便達成共識完成交際。因此,從認知主體(S/H)出發(fā)的圖1、圖2結構僅僅是“圖示化”地說明了S、H在語言交際中,具有使用CRPM的統(tǒng)一性,而忽視了S、H在建構CRPM上的本質上的不同,也就無法抽象出作為一般認知規(guī)律的CRPM圖式結構。

2.2 CRPM圖中的D(dominion)的表達方式

關于D,中國學者有以下認知:王寅(2005)認為它是“講話的范圍”“R的語義域”“主觀視角確定的論述范圍”;張小蘭(2014)認為D是參照點能夠支配的包含目標的認知轄域;周揚(2015:73)認為D是人們的認知域,是認知參照點能夠激活的潛在目標的集合;李美琪(2017:108)認為D是代表所有潛在目標的集合域;江加宏(2018:90)認為D是認知參照點可激活的一定相關的心理空間,即該參照點的領地。對D的不同的理解,說明D是復雜的。

Langacker(2001:174)認為,D代表一個抽象實體,稱之為區(qū)域,它可以定義為概念區(qū)域或實體①實體(entity)在認知語法里被用來統(tǒng)括我們可能想到或指稱的任何東西:事物、關系、地點、階列上的某點、感覺、相互聯(lián)系、價值等等。Langacker(1987)認為,在理解實體的概念時,最重要的是,要意識到實體不一定是獨立的(discrete),可單獨辨認出的(separately recognized),或認知上突顯的(cognitively salient)。因此,任何物質及其擴展物都可稱之為實體,無論是整個物體(如一個面包),物體中切割出的一部分(如一塊面包),還是從整體中任意選出的一塊物質(無論其大小)(如面包屑)(李冀宏等,2008:44)。集合,特定參考點可直接訪問該區(qū)域,即潛在目標的種類。從Langacker的解釋及其認知參照點模型圖來看,D是概念或實體的集合,在這個集合里R與T能建立心理可及,反之只要R與T能建立心理可及,R、T就能形成D域。

(1)我的心中只有你。

(2)母親是冬夜里的一床棉被,瑟瑟發(fā)抖時她會呵護你安然入夢;母親是沙漠中的一眼清泉,干渴痛苦時她會讓生命的汪洋在你心中蔓延。(周陽,2016:40)

圖5 參照點結構圖(蘭蓋克,2017:178)

圖6 人物隱喻的CRP模型(周陽,2016:40)

在一個D中雖然R能支配多個T(圖5),但如例(1)所示,“我心中”(R)可及的目標只有一個“你”(T),因此,此時的D只是R和T兩點形成的一條直線。此外,如例(2)所示,在不同D域中“棉被”(R)和“清泉”(R)也可以共同指向“母親”(T)。由此來看,D在CRPM結構中(圖6)是多維的,不能簡單地在一個平面內(nèi)用封閉的實線表示。

其次,從R到T不但在同一個語義網(wǎng)絡中可以實現(xiàn),也可以跨語義網(wǎng)絡實現(xiàn)。Collins&Quillian(1969)提出的分層網(wǎng)絡模型(hierarchical network model)和Collins&Loftus(1975)、Bock&Levelt(1994)等提出的激活擴散模型(spreading activation model)對語義及語義表征的假設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詞匯處理的大腦機制。圖7是“動物”的概念組成的語義網(wǎng)絡,當我們觸動“動物”的概念時,與之相互聯(lián)系的語義網(wǎng)絡系統(tǒng)中的其他概念就會被啟動激活并得到認知。在這個系統(tǒng)中,概念也是有層次性的,有的概念聯(lián)系比較緊密、有的比較疏遠。語義網(wǎng)絡有助于說明認知參照點的認知機理。但是,認知參照點激活的并不僅僅局限于語義網(wǎng)絡中的概念。如圖8所示,“心智操作”可以根據(jù)語境等在不同的語義網(wǎng)絡之間構建認知參照點結構。比如,“汽車前有一只鵝”“書上畫著許多昆蟲”“樹底下蚊子很多”等分別跨“汽車—動物”“書—動物”“樹—動物”語義網(wǎng)絡構建的認知參照點結構。

再者,從R到T也可以跨認知域(cognitive domain)實現(xiàn)。Langacker(1987)指出認知域是描寫語義單位的語境,或者說是概念化過程中的一個確定的領域,以此為參照物可以對語義單位的特征進行描寫。不同的認知域賦予一個詞不同的詞義。基本認知域處在概念層次系統(tǒng)的最底層,為其他概念的認知和產(chǎn)生提供參照或背景。在基本認知域的基礎上所產(chǎn)生的概念又為更高層次的概念提供參照或背景,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結構復雜的概念層次網(wǎng)絡系統(tǒng),或百科知識(李冀宏等,2008:44)。認知域是語境,它有助于對語義的理解,比如,“紅”在色彩認知域中是“紅色”,在感情認知域中是“生氣”“害羞”等。

圖7 分層網(wǎng)絡示意圖(張曉東,2003:37)

圖8 跨語義域構建的認知參照點結構

(3)李光前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臉上比門聯(lián)還紅。(《陳嘉庚擇婿》國家語委語料庫)

例(3)中,認知主體以“臉”為參照點,找到了“門聯(lián)”這一目標,構建了從感情認知域到色彩認知域的認知參照點結構,在這個結構中R和T“色彩紅的程度”得以比較,從而滿足了言者表達“害羞程度”的需要。然而,在韓國,由于過年的門聯(lián)是白色的,也就無法與感情認知域的“臉紅”構建認知參照點結構。這說明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認知域也不完全相同。

(4)冷蔵庫においしいものがたくさん置いてある。

a.冰箱里放著許多好吃的。

b.冰箱里放著許多好喝的。

c.冰箱里放著許多好吃好喝的。

如例(4)中的“おいしいもの”在日語語境中既可以是“好吃的”又可以是“好喝的”,但在中國“好吃的”和“好喝的”卻是分開的,故根據(jù)不同情況例(4)可有a、b、c三種漢語譯文,然而從認知參照點結構來看,兩者是相同的。

(5)院子里站滿了人。/院子外站滿了人。/?院子旁邊站滿了人。/?院子站滿了人。

(6)下午2點在二樓會議室開會。

如例(5)所示,在漢語語言空間里,如果沒有方位詞“里”“外”營造的媒介空間,就無法從“院子”(R)去訪問“人”(T)所在的空間。例(6)中R是由“下午兩點”(時間域)和“二樓會議室”(空間域)共同構筑的。此外,CRPM中的認知主體(S、H)都是獨立的個體,他們的“具身心智”分別構建了自己的D。

綜上所述,D較為復雜,具有多維性、具身性、無界性的特征,在CRPM圖式結構中也許應該用虛線來表達,或許無須表達。

3 認知參照點特征的再認識及解釋力的分析

3.1 “凸顯性”在領屬短語解釋中的問題分析

基于“夜空現(xiàn)象”中對那顆“易找的、明亮的”星星“感知凸顯”的認知,Langacker(1991/1993)認為,參照點具有凸顯性,并以此激活目標。在解釋英語領屬結構中,他指出:參照點和目標(領有者和被領有者)之間的不對稱關系決定了參照點的凸顯性,我們遵循以下的認知規(guī)律:整體比部分凸顯;具體的事物比抽象的事物顯眼;人具有最大的認知凸顯度。

首先,在領屬關系中領有者和被領有者之間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不對稱關系”。哲學意義上的“對稱”是“事物的對立統(tǒng)一”,科學和生活中的“對稱”意思是“對等、對應、平衡”。

(7)a.the boy’s knife;b.?the knife’s boy;c.the knife’s owner(蘭蓋克,2017:175)

(8)會社の車≠?會社車

(9)a.張大爺?shù)呐!?張大爺牛;b.張大爺?shù)慕ㄗh≠張大爺建議

如(7)a、(8)、(9)a、(9)b表達的都是“所有者”與“所有物”的關系問題?!八袡唷笔侨祟惿鐣幸婪ㄒ?guī)定的權利,“所有者”擁有“所有物”,兩者構成了對立統(tǒng)一的“對稱關系”。例(7)a中的“’s”、例(8)中的“の”、例(9)a、(9)b中“的”是確立“所有者”與“所有物”關系的標志及兩者之間的平衡支點。也正是因為這一“關系確立標志”使參照點得以凸顯造成了領有者與被領有者表面上的不對稱,但也正因為此才構成了兩者本質的“對立統(tǒng)一下的對稱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所有者的凸顯只是對這種關系的強化和確定,但不能打破。例(7)b打破了從領有者到被領有者的秩序平衡;例(8)的“の”和例(9)的“的”去掉后,兩者失去了平衡支點,致使“會社”和“張大爺”作為參照點地位喪失。故無論是在英語中,還是在日語、漢語中對領屬關系的認知必須借助“關系確立標志”,才能實現(xiàn)從R到T的認知。

(10)a.Jack’s pictures;b.the pictures of Jack;c.the name of Jack

如果將例(10)的三種都歸類為領屬短語,比較三個短語發(fā)現(xiàn),“Jack”的身份分別是:所有者(10)a、不一定是所有者(10)b、不是所有者(10)c。然而(10)b、(10)c中借助“of”凸顯的是“被領有者”。從例(7)、(10)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英語中“’s”表達的是事物的“正秩序”,而“of”表達的是事物的“反秩序”,而在漢語和日語中“正反秩序”是統(tǒng)一的[例(10)a、(10)b都是“杰克的照片”]。因此,從領有者和被領有者關系來看,兩者是在一定條件下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參照點的凸顯不是絕對的,要借助一定條件才能實現(xiàn)。

其次,在認知整體與部分的關系中也并不完全遵循由整體到部分的“認知方法”,即整體比部分凸顯不是規(guī)律。Langacker(2008)關于“側顯”的論述也從另一個方面否定了這一觀點。

(11)a.椅子的靠背;b.?靠背的椅子;c.高靠背的椅子

(12)a.我的肩膀=我肩膀;b.我的肩膀的肌肉=我的肌肉

如例(11)a、例(12)所示,雖然我們會經(jīng)常遵循從整體到部分的認知方法去認知事物,并借助“的”標志在語言中實現(xiàn)整體的凸顯。同樣,如例(11)c所示,“靠背”借助“高”和“的”實現(xiàn)了局部凸顯從而定義了“椅子”(整個事物)。

事實上,當我們看到一個桌子角時,就能立即聯(lián)想到一張完整的桌子。整體是由部分構成的整體,整體與部分是在整體性原則下認知的,格式塔心理是它的認知機制。至于R到T,無論是“整體到部分”或是“部分到整體”,無需用凸顯來建立心理可及。凸顯僅僅是說話者的策略選擇,表達的是“言者之意”。例(11)中“椅子的靠背”強調的是“不是別的靠背”,而“椅子靠背”表述的是一個概念,“高靠背的椅子”描述的是椅子的特征。

(13)a.我的爸爸=我爸爸;b.我的爸爸的妻子≠我的妻子

對家族成員的認知遵循家族相似性原則。在家族相似性原則下,例(13)b中的“我”和“爸爸”相比,“爸爸”與“妻子”更具有家族相似性。(13)a的R是“我”,(13)b的R是“我的爸爸”,雖然“我”在(13)a、(13)b中都得以凸顯,但如例(13)b所示,凸顯的“我”卻不能與“妻子”(T)建立心理可及。顯然,心理可及是合乎認知規(guī)律的心智操作,參照點的凸顯只是有助于這種操作。

其三,從抽象的實體到達具象的實體,或從具體的實體到達抽象的實體,也并非完全遵循“具體事物比抽象事物顯眼”這樣的凸顯規(guī)律。

(14)心中的太陽

(15)a.the student’s knowledge;b.the knowledge of student

(16)a.yesterday’s news;b.the news of yesterday

例(14)中的“心”、例(15)中“knowledge”和例(16)中的“yesterday”都是抽象概念,在領屬短語中都能實現(xiàn)認知上的凸顯。

其四,認知參照點是否凸顯和“人有最大的凸顯度”也不具備強相關性。具身認知理論認為,人類的概念結構來自于具身體驗。人類最原始、最直接體驗的是空間,包括地點、方向、運動等,這些構成了概念結構的基礎,因此人類語言中有豐富的包含地點、方位的詞匯(張娣,2018:116)。劉寧生(1995)也指出,“參照點”和“目標”不是物體在客觀空間中固有的特征(功能),而是人們在看待物體時賦予他們的特征(功能)。它反映了人們對認知空間中兩個事物關系的認知過程和認知方式(方經(jīng)民,1999b)?!皡⒄拯c”在認知中的作用是在時空域中判斷、定位“目標”(廖秋忠,1983;方經(jīng)民,1987a/1987b;劉寧生,1994)。雖然認知參照點結構是在人的“具身認知”中構建的,“人有最大的凸顯度”,但只有人在認知參照結構中將自身作為“參照點”時,才和“目標”形成參照關系,即認知參照點是否凸顯和“人有最大的凸顯度”沒有強相關性。再者,在認知參照結構中,如果“人有最大的凸顯度”,那么當參照點不是“人”時,參照點也就不會凸顯。

如圖(9)a、(9)b所示,Langacker(2017)認為,無論是“HAVE”還是“POSS”,都是基于圖形/背景的認知。為了說明參照點是凸顯的,在“HAVE”圖示中,他把領有者作為射體、被領有者作為界標,而在“POSS”圖示中,卻把領有者作為界標、被領有者作為射體。此外,圖形結構中的D也都在RT域外。顯然Langacker對參照點“凸顯”等的認知比較混亂。筆者認為,圖形/背景和認知參照點結構的共同點是認知兩個事物的關系。不同點是:圖形/背景是在共時的時空里,通過“感知凸顯”區(qū)分圖形和背景的認知,對事物的認知發(fā)生在認知過程的知覺階段;認知參照點結構是在歷時的時空里,通過參照點去認知、定位目標,對事物的認知,發(fā)生在認知過程的思維階段。

圖9 HAVE與POSS的結構圖(蘭蓋克,2017:175)

王寅(2014/2015)認為,傳統(tǒng)認知語言學理論雖然包含了“感知體驗”,但忽視了“體驗”的基礎性,并且西方學者對“認知”的研究也大多主張用“科學實驗”“數(shù)據(jù)調查”等“計算方法”來驗證有關語言或心智的生成機制和運作過程,未能體現(xiàn)第二代認知科學的要義。王寅(2014:61)強調指出,心智和語言都是來自對現(xiàn)實的“體”(互動體驗)和“認”(認知加工),他(2015)在“體認一元觀”基礎上,將“認知語言學”修補為“體認語言學”,使認知語言學與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具身心智”理論接軌。如圖3、圖4所示,“現(xiàn)實—認知—語言”構成了一個“體認”的整體,語言、認知是認知主體與情景的互動中塑造的,是一個復雜的連續(xù)的系統(tǒng)工程。通過以上分析可知,Langacker僅從語言的領屬結構推導出的CRPM結構及其特征是對語言結構的局部解讀,這種解讀不但脫離了“體驗的基礎”(語境),也存在對“認知加工過程”認知的不足。以“夜空現(xiàn)象”來說明認知參照點的凸顯性無疑是受到了圖形/背景理論的影響,導致的結果是對R的認知止步于知覺階段,而沒有揭示整個認知過程體現(xiàn)的CRPM特征。此外,比喻式的說明雖然有助于對事物的認知,但不能揭露事物的本質屬性,“X像Y≠X是Y”。顯然,作為理想化認知模型(CRPM)中的R的特征需要基于“現(xiàn)實—認知—語言”一體的原則來考察,但可以確認的是感覺階段的凸顯性不是R的特點。如果這種凸顯性只停留在S的感知中,而不用語言去表征,那么H將無法讀取S的“感知凸顯”,因此,S必須通過語言(行為)策略使H讀取自己的“感知凸顯”,或使其產(chǎn)生與自己相似的“感知凸顯”,才能取得共識,達到交際目的。

3.2 認知參照點凸顯性的心理學分析

圖形/背景理論表明在知覺過程中人們會習慣把鮮明的、具體的、可記憶的作為圖形,把不鮮明的、可忽略的作為背景。不可否認,人類選擇參照點時容易將“突出”的事物(大的、典型的、鮮明的、熟知的等)作為參照點,但不能據(jù)此說參照點就具有凸顯性。張云德(2017:137)指出,感覺是對事物個別屬性的認識,知覺是對事物整體屬性的認識;它們認知的都是事物的外部現(xiàn)象。顯然“星空現(xiàn)象”中那顆“易找的、明亮的”星星由于在現(xiàn)實世界中“突出”,容易被首先感知,形成“感知凸顯”(perceptual prominence)。正如人臉/花瓶圖所展示的那樣,這種“凸顯”是動態(tài)的,是知覺階段注意選擇的結果。感知凸顯體現(xiàn)了注意的選擇性。Lavie(1995)提出的“知覺負載理論”(The Perceptual Load Theory)認為,知覺負載影響選擇性注意。觀察者能首先找到的那顆“易找的、明亮的”星星,是因為它的知覺負載低,不需要太多注意。如果觀察者把注意集中在知覺負載高的其他星星上,那么其他星星也會因“注意”得到“凸顯”。

CRPM結構不僅僅是停留在認知過程中感覺和知覺階段的認知,那顆“明亮的星星”作為參照點也是觀察者賦予它的,其目的是以此找到附近的目標。因此,選擇什么作R,是否使其凸顯不僅是感知階段的問題,還是觀察者在思維階段的一種策略選擇,現(xiàn)實世界中“突出”的事物,并不一定和認知中的“凸顯”完全一致。

美國著名的認知心理學家約翰·安德森(2011:343)指出,在很多方面,語言結構與我們的大腦加工結構相對應。如前所述,“現(xiàn)實—認知—語言”原則下的語言“體認”是一個復雜的認知過程(圖10)。從“現(xiàn)實世界”中的“突出”到認知過程中的“凸顯”再到“語言世界”中的“突出”也要經(jīng)過復雜的心智操作。感知可以分為知識性感知和非知識性感知。任何生物都具有簡單的非知識性感知,但是對于復雜的理解還是需要知識和概念性的資源來實現(xiàn)(崔中良等,2018:40)。因此,凸顯認知有多種加工組合形式:“突出1→凸顯1→凸顯2→突出2”“突出1→不凸顯1→不凸顯2→不突出”“不突出1→凸顯1→凸顯2→突出2”“不突出1→不凸顯1→不凸顯2→不突出2”等8種。在大腦加工的感知階段和如何用語言表征思維的階段,凸顯都會有過濾選擇。顯然,只選“突出1→凸顯1→凸顯2→突出2”一種組合操作,就認為參照點具有凸顯性的結論不夠全面,且不完全符合客觀現(xiàn)實和語言事實。大腦加工世界中的“凸顯”是S心智操作的結果,具有主觀性,并最終反映在語言上。也就是說,S在通過語言表達自己對真實世界的認知時,采用了“使凸顯”的操作,以實現(xiàn)H的“感知凸顯”,從而將H帶入自己認知的“現(xiàn)實世界”。“語言世界”中的“突出”是實現(xiàn)H“感知凸顯”的策略是S思維的結果。

圖10 認知參照點的凸顯演化過程

3.3 認知參照點凸顯的意義及認知參照點的“確定性”特征

如前所述,在領屬短語中,領有者和被領有者共同構筑“對立統(tǒng)一的對稱關系”,凸顯性不是參照點的本質屬性。參照點是否“凸顯”在言語中是動態(tài)的,體現(xiàn)在語言中的“凸顯”是說話者在語言表征中構筑的,表現(xiàn)為語料中的參照點成分的“突出”。語言中的參照點“凸顯性操作”以“問題解決”為導向,體現(xiàn)S的說話意圖。

(17)It is in this street that I happened to meet him.

(18)嘿嘿——你這個明白人!(《金牛奇?zhèn)鳌穱艺Z委在線語料庫)

(19)閻大哥,閻連科,你聽說過土地的主人不能在他莊稼地里種莊稼的事嗎?(閻連科,2014:30)

(20)喫煙には多くの弊害があります(吸煙有許多害處)。

例(17)采用“It is”強調句型、例(18)用指示代詞“這個”、例(19)通過重復、例(20)通過添加提示組詞“は”等“突出”參照點的表達,構筑聽話者對參照點的“感知凸顯”,實現(xiàn)了對“相遇地點”“你是什么樣的人”“聽說的內(nèi)容”“多くの弊害”等目標的準確定位、評價、確認等。

(21)(a)Where is the lamp?

(i)The lamp(tr)is above the table(lm).

(ii)?The table(tr)is below the lamp(lm).

(b)Where is the table?

(i)The table(tr)is below the lamp(lm).

(ii)?The lamp(tr)is above the table(lm).(蘭艾克,2016〈上〉:126)

例(21)表明問題不同,參照點的選擇也不同,這說明參照點的凸顯和事物本身的大小不完全相關,而只是便于認知確認。

(22)我剛說完,(我)旁邊就有人搶著發(fā)言。

(23)真是個好孩子,(碗)外面一粒米也沒掉。

(24)(隊伍)前面龍燈走,(隊伍)后面獅子跟……(國家語委在線語料庫)

例(22)通過“剛……就……”構式、例(23)、(24)分別通過省略“碗”“隊伍”隱去參照點,實現(xiàn)了目標的最大凸顯。

可以看出,在語言表達中,可采取強調、疑問、重復、構式、省略等不同表現(xiàn)形式,“突出”參照點或目標,體現(xiàn)S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的表征,構筑H的“感知凸顯”,實現(xiàn)語言交際目的。我國學者方經(jīng)民(1999a:19)指出,說話人預設位置參照點是受話人已知的或可以確認的。因此,參照點具有“確定性”,并以此來定位、評價、確認目標,參照點“凸顯”意義有助于目標的認知,凸顯性卻不是參照點的本質屬性。

3.4 從語篇連貫看動態(tài)參照鏈的合理性

語篇結構復雜多變,語篇中的心智路徑也不應該僅僅是沿著一個方向前行、接續(xù)生成的動態(tài)參照鏈(圖11)。

圖11 動態(tài)參照點鏈及其心智路徑(杜小紅,2018:788)

(25)魏克德先生的客廳寬敞舒適,玻璃墻外面是一個山坡,山坡上栽著人工培育的細草。(董成如,2014:71)

(26)遠處已有樹影。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余秋雨,2006:20)

董成如(2014)認為,例(25)是沿著這樣的心智路徑“客廳→玻璃墻→山坡→細草”,依次被激活認知的。仔細分析例(25)的篇章結構,觀察者可能是沿著“客廳→玻璃墻→山坡→細草”去認知的,但最終心智路徑卻是回指的,因為沒有“玻璃墻”“山坡”“細草”這些參照點,認知不到“客廳寬敞舒適”的目標。例(26)中,參照點忽遠忽近,任意轉換。由此來看,心智上建立的語篇連貫,并不完全能使參照點與目標依次激活,形成動態(tài)參照鏈。

事實上,R并不具有動態(tài)性,因為若R是動態(tài)的,就無法實現(xiàn)與T的鏈接。就漢語的語篇連貫而言,廖秋忠(1983:13)指出,漢語篇章中,參考點分布情況既是語義上的承前省略,也是支配范圍的持續(xù)。王寅(2005:20-21)也指出,CRP最重要的特征是心智性,這一特征充分體現(xiàn)了CL強調人的主觀識解因素,以及解釋語言表達背后認知機制的思想,語篇連貫不完全取決于形式上的銜接,而主要是心智上的連貫。代詞有助于實現(xiàn)語篇連貫性,主要也是心智的作用,因為語篇生成者擇用代詞的過程是一種心智活動。因此,在認知參照點結構中,是心智在不斷挖掘出R的潛勢來激活T,形成“動態(tài)參照鏈”。參照點結構中的動態(tài)性是心智對參照點動態(tài)選擇造成的“霓虹燈假象”。在視覺上,看似運動的燈光,實際上只是燈泡交替閃爍產(chǎn)生的錯覺,而發(fā)光的燈泡本身并沒有運動。如圖12所示,認知主體在時間軸上依次對“R1、R2、R3……”的選擇是動態(tài)的,而作為每個參照點卻都是靜態(tài)的。對靜態(tài)的參照點的動態(tài)選擇所構成的“動態(tài)參照鏈”反映了英語思維下的語篇連貫特征。

圖12 參照點選擇的動態(tài)性圖

(27)經(jīng)國務院批準,我國設立國家環(huán)境保護局。據(jù)了解,這個機構是由城鄉(xiāng)建設環(huán)保部環(huán)境保護局改名的,它仍歸城鄉(xiāng)建設環(huán)境保護部領導,同時也是國務院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的辦事機構。(廖秋忠,1992:58)

(28)飯局不僅是為了吃飯,還為了會友、敘情、說事、商洽、和攀附的升遷。賄賂大多是從飯局開始的。合同也多是飯桌、酒杯簽下來的……(閻連科,2014:23)

“中國語里多用意合法,聯(lián)結成分并非必需,西文多用形合法,聯(lián)結成分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是不可缺少的?!?王力,1984:472)如例(27)、(28),從參照點出發(fā),到達各個目標形成的面也可以構筑語篇連貫。因此,確定性的參照點和動態(tài)性的心理接觸共同構筑了語篇連貫的認知機制。如圖13所示,在一個篇章域中,語篇連貫既可以是“鏈式”的,也可以是“面式”的。

圖13 語片連貫的參照點類型

4 結語

CRPM是認知主體在所構建的多域認知空間中從參照點到達目標的理想認知模型。凸顯性和動態(tài)性不是認知參照點的特性。CRPM具有確定性、無界性、心智性等特征,確定性是模型架構的基礎,無界性是說明模型有廣泛的適用范圍,心智性是模型的認知機理。研究語言學理論是為了更好指導對語言本身的研究,而研究語言本身是為了深刻洞察語言的規(guī)律和本質。Langacker基于英語的領屬關系畫出的認知參照點模型圖看似一目了然,但他在對認知主體(S/H)、認知對象不加以區(qū)分的情況下,用比喻的方式對CRPM的闡釋,不但沒有抽象出CRPM的圖式結構,也沒有理清其特征,反而誤導了我們對CRPM的認知和使用。立足于內(nèi)外并重的理念,批判性地理解與接受前人的理論成果,或許更有助于推動中國的語言學理論研究與實踐應用的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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