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霞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9)

在此之外，還存在另一路徑。海德格爾從藝術的視角反思技藝，反對現(xiàn)代知識在理論與實踐間的不合理區(qū)隔，希望洞悉“在一切藝術之前已然起著支配作用，并且首先賦予藝術以其固有特性”[5]4的希臘藝術的起源。他發(fā)現(xiàn)，藝術所能完成的是一些既不能規(guī)劃控制、也不能計算和制作的內容，它可以解除人類命運的封閉性，原因是技藝與自然“涌現(xiàn)”的共屬一體性。[5]4故藝術所代表的技藝產物在此就是一種產出，是從自身涌現(xiàn)出來的，是與認識知識等詞語交織在一起的內容；“是以一種知識性的生產指導為方式對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開啟，這種知識支撐和指導著人類存在者中間的一切‘顯突(Aufbruch)’”。[6]5海德格爾從技藝本身，而不是從先定的“藝術反對技藝”這一現(xiàn)代命題出發(fā)來理解技藝。

隨著近年來科學哲學、藝術學領域對技藝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入，技藝概念作為藝術和科學的早期形態(tài)和思想共源，在國內日益受到關注①。柏拉圖作為早期技藝理論闡說的第一人，其思想中顯露出的技藝的本質構成、思想來源、理論內核、分類體系，及其對藝術理論的歷史推動力等都需進一步清理。

一、柏拉圖技藝論之本質

首先，柏拉圖的技藝概念強調知識的專業(yè)性特征。在柏拉圖看來，作為一種與知識相關的專業(yè)能力，技藝并不直接等同于知識，而是一種神賜的普遍知識與人生產所需的專業(yè)知識之間的統(tǒng)一。在《伊安篇》中，柏拉圖借蘇格拉底之口②討論了多種技藝，其中包含有算術、占卜術、繪畫、詩歌、雕刻、馭車、醫(yī)術、漁獵、彈琴、軍務，等等。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對話中探討了不同的技藝所擁有的不同知識范圍。繪畫、御馬皆有各自專門的技藝，因此就涉及到了區(qū)分知識的題材?！兑涟财分杏腥缦聦υ挘?/p>

蘇格拉底:誦詩的技藝和御車的技藝本來不同，是不是?

伊安:是。

蘇格拉底:如果這兩種技藝不同，它們的知識題材也就不同。

伊安:不錯。[15]14

技藝問題與知識關聯(lián)在一起，強調的是不同技藝關涉不同知識。柏拉圖將這一觀點進一步明確：“區(qū)分技藝的標準在于，一門技藝是關于某一類事情的知識，另一門技藝是關于另一類事情的知識?！盵16]309(《伊安篇537D》)技藝概念中隱含著分類的先天要求。

其次，柏拉圖認為技藝并不等同于普遍性原則。區(qū)別在于：系統(tǒng)知識追求一種普遍性原則，而技藝則尋求一種專業(yè)性的知識，這構成學科劃分的思維前提。在《申辯篇》中，柏拉圖記述了蘇格拉底拜訪的三種類型人群：擁有知識名望的政治家、詩人和工匠。蘇格拉底認為，這三類人都是擁有一定專業(yè)技藝，是分別屬于各自領域的一種特殊的知識，自己所拜訪的三類人群皆未達到真正的智慧，均存在著各自的缺陷。其中那些久負知識盛名的政治家總是試圖表現(xiàn)出無所不知的樣子，而無法正確認識自己的無知，這讓蘇格拉底十分失望；[16]7-8而詩人也有此問題，“他們是詩人這一事實使他們認為自己對其他所有行當都具有完善的理解，而對這些行當他們實際上是無知的”。[16]8詩人所掌握的作詩技藝也是一種專業(yè)技藝，它并不具有了解其他行業(yè)的普遍性。政治家、詩人、工匠等所擁有的知識是低于“神諭”的人的智慧，故都屬一種有局限性的知識。

柏拉圖承認畫家、雕塑家等工匠也“充分地擁有深刻的知識”，[16]8他們懂得哲學家所不懂，但如果工匠們就此誤以為自己因為有良好的專業(yè)能力，因此就掌握了一種普遍性知識，可用以理解其他行當或事物，那么他們對自己的這種認識就是錯誤的，[16]8因為真正的智慧是神的財產。真正的智慧是具有神性的普遍性知識，是能夠洞悉其他全部專業(yè)的知識，而不只是某種專業(yè)技藝，技藝并不是最高的知識或曰智慧。技藝具有向系統(tǒng)知識epistēmē趨同的“自覺性”[13]25，技藝與系統(tǒng)知識有銜接關系：技藝一方面是一套法規(guī)和原理，需要理論的可塑性，需要以知識經(jīng)驗為基礎；另一方面也需要具體的實踐操作，[13]221這是純粹知識進入經(jīng)驗世界所不可或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第三，技藝論強調普遍性知識與專業(yè)性知識之間的內在互動?！霸谒械募妓囍校嗤募妓囀刮覀冎老嗤氖虑?，另一種技藝則不能使我們知道相同的事情，如果的確有另一種技藝，那么它一定會使我們知道其他事情”(《伊安篇》538A)。[16]309這里所說的“不同的知識”傾向于繪畫、雕刻、詩歌等具體性技藝內容。馭手、畫家、醫(yī)生們所擁有的技藝不能使人知道相同的事情，[16]310因這類技藝都只是一種獨特的專門知識。相應地，“相同的知識”指幾何、算術等；這類“自由藝術”是一種可以讓我們知道相同事物的技藝。它們區(qū)隔于具體物的知識，以其普遍性特征側重于思維方面的理論性知識。但這些知識并不高高在上與現(xiàn)實無涉，因為幾何、算術等知識與計量、測度等實用目的相關聯(lián)時就具有了具體的專門知識之義。休·H.本遜就認為，這類知識或智慧也具有合理性或規(guī)則性、可傳授性與可習得性、明確性等特征。[20]382在這樣的知識體系中，技藝成為達到一般本質性知識的通道，而非本質性知識自身。

二、技藝理論的內核：邏各斯

柏拉圖依據(jù)了多種原則來構建技藝體系，但仔細甄別，背后均閃現(xiàn)著一個核心內容，即邏各斯(logos)這一哲學范疇。③在《高爾吉亞篇》中，柏拉圖對于原理性知識的要求甚為顯豁。他認為，烹調根本不是技藝，只是一種程序和技巧，“因為它不能產生原則用以規(guī)范它所提供的事物，因此也不能解釋它所能提供的本性和原因?！?465A)[16]341柏拉圖進一步聲明，拒絕把技藝之名賦于任何不合理的事物。休·H·本遜據(jù)此認為柏拉圖把技藝理解為一種力量或能力，某人擁有知識、智慧或技藝，就會擁有一種力量或能力，這種力量必須與善的活動相聯(lián)系。但這種善不只是限定在道德意義上的價值判斷，而且是一種智慧或知識所能確保的正確的判斷，是一種終極的完善。因此，“蘇格拉底傾向于認為智慧或技藝等同于定義性的知識”，原因在于他認為技藝“擁有其對象的邏各斯(logos)”。[20]382-387不過，律則性的邏各斯盡管重要，但卻并不是真理自身，因此柏拉圖對技藝的要求并不停留在邏各斯這一原則性知識層面，而是為它提供了一個更高級的引領者：理念。這一點在柏拉圖關于知識的名實之辨中有清晰的呈現(xiàn)。

與柏拉圖同期的希波克拉底在對醫(yī)學技藝進行論述時曾提出：“各種藝術(技藝)的名稱是由于它們的本體才有的，認為真實的本體與名稱分裂是荒謬的，而且這是不可能的。名稱是約定俗成的，真實的本體不是約定俗成的，而是自然的產物?！盵7]3希波克拉底強調的是技藝名稱與本體的整一性，不可分割性，但他沒有分析技藝本體的本質性原理。而在《泰阿泰德篇》(147B-D)中，柏拉圖以泰阿泰德與蘇格拉底兩人討論技藝的名稱與知識之關系的對話，區(qū)別了知識的對象、知識的種類以及“知識本身是什么”等問題。其中，蘇格拉底自認為是掌握了“靈魂的助產術”這么一種技藝，它可以通過各種通道的考查，來弄清楚思想的產物是虛假的怪胎，還是包含生命和真理的直覺。正是在對思想真?zhèn)蔚目疾熘?，蘇格拉底反復強調知識不等于“技藝的名稱”，[19]658知識也不只是關于某事的知識，更不是泰阿泰德所接受的“知識就是感覺”(《泰阿泰德篇》152A)，[19]664或是事物呈現(xiàn)給人的那樣。盡管一個人要擁有特定技藝才會正確地知道屬于這種技藝的語言和行為，但關于技藝的名稱和某種事物所呈現(xiàn)的內容皆非真正的知識，這與把知識作為最高的善、作為通往永恒的唯一，通過定義的方法得出一般本質概念不同。[16]310在此，知識與善及永恒的唯一相關聯(lián)，知識成為理念性的、高于技藝的一個終極范疇。

技藝受理念的召引，這與其理論的神話起源有關?！镀樟_泰戈拉篇》(321A-322D)中，柏拉圖借用了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從雅典娜和赫菲斯托斯那里盜取技藝的故事，來暗示技藝中的神性源頭。該篇對話暗示出，人通過技藝與諸神有了“親屬關系”，人與神的溝通之道是技藝。而在《歐緒弗洛篇》(14D-E)中，蘇格拉底與歐緒弗洛討論服侍諸神的問題時，推論出：“虔敬是一門向諸神乞討和給與的知識”，是一門“諸神與凡人之間相互交易的技藝”。[16]252-253而且，技藝作為智慧的外顯，在雅典娜和赫菲斯托斯所擁有的、能讓人維持生命所必需資源的這些技藝之上，還有一種技藝是由眾神之王——宙斯所保管的較高水平的政治智慧，指生活的正義、節(jié)制和虔誠等美德；每個人都要有美德，這是統(tǒng)治宇宙萬物的至高無上主神所要求的，亦是現(xiàn)實中國家存在的前提。④以希臘神話為話語源頭，柏拉圖將技藝視為一種人類借諸神之力來超越自然界束縛，以滿足人類生存基本需求的力量，從而將技藝區(qū)分于自然的同時又讓它與自然共屬一體——同屬神之產物。技藝由神而出，技藝不只是純粹人工物品，它同時具備天然性的一面。這是技藝理論聯(lián)通現(xiàn)實與理念世界，具備理性品質的主要思想起源。

理念是萬物的原因，是事物的模型，其構造具有永恒的性質，理念可知不可見，技藝經(jīng)由邏各斯的中介才能在知識層面不斷趨近理念世界。通過邏各斯，人類不但要與屬于上天、屬于諸神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也把我們和塵世的、人類共同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一種唯物主義傾向的“大地之子”試圖把屬于某種不可見世界的東西拉到地上，而“理念的朋友”則致力于可知的卻非物質性的理念成為真正的存在，讓·布蘭據(jù)此認為，“天上的”存在與“地上的”存在成為邏各斯的兩個根源，二者缺一不可。[21]75-77從技藝的層面看，這種以邏各斯為基石的知識體系既從“物”指的層面抽象為一種純粹的知識指向，又涉及生產所需的確定性“知識”，這種知識中需要的是一種為實現(xiàn)目的而必須借助手段的公理性原則，此非技藝莫屬。技藝聯(lián)通“地上的”知識與真理的知識，其路徑就是邏各斯所求的規(guī)范、原則、秩序、法度以及和諧等。

三、“技藝”的諸分類體系

柏拉圖對技藝的分類是基于多個背景的多樣表述，形成了多種維度的技藝分類范式。如前所述，技藝概念自身就隱含著分類精神。《智者篇》中，柏拉圖提出分類自身就是一種技藝。存在著一種分類的技藝；按種類進行劃分，這是辯證法這門學問的事，是所有學問中最重要的，能夠涵蓋所有的例子，這種技藝叫做“識別的技藝，或者叫做區(qū)別的技藝”(《智者篇》226C)。[12]16“在每一種事物分別存在的地方，有一種相到處延伸，貫穿于多種事物；各不相同的多種相被一種外在的相所包含；還有，一種相通過許多整體而使之連成一體；而多種相則完全是分立的。這就意味著知道如何區(qū)分種類?！?《智者篇》253D)[12]58分類本身就是一種技藝，但同時也要對技藝自身進行分類。由此可洞見柏拉圖技藝理論的體系性。

第一種分類法，區(qū)分普遍的與具體的知識。在討論一種技藝的親緣性關系時，圍繞著織布這類技藝，蘇格拉底與客人討論了織布這門技藝不同于具體的紡織亞麻、絲蘭以及所有天然植物纖維的紡織工作，也不同于制造毛毯以及制鞋所用的制造毛氈和穿孔縫合的技藝。之后在論及建造房屋的技藝時，又強調要排除防水技藝、木作技藝，制作防盜防爆器具的技藝，制作大門等具體的技藝。[12]120-124這樣就在專門知識域內區(qū)分了兩種技藝概念：制造具體物的技藝和一般概念上的專門技藝。也因此形成了技藝體系中的一般與特殊，抽象與具體的區(qū)分。于此，柏拉圖通過技藝問題初步形成了一種知識分層的思維模式，提出了學科內的一般知識與特殊知識的區(qū)分，并強調二者間的辯證關系，故而在后面關于紡織技藝的類比中就有了“普遍技藝的具體再現(xiàn)”[12]125這一論斷，在專業(yè)知識層面實現(xiàn)了普遍性理論與具體經(jīng)驗的統(tǒng)一。

第二種分類法，區(qū)分生產的與“獲取的”技藝。《智者篇》中，柏拉圖為了探尋到智者的“藏身之所”，在一種普遍與具體統(tǒng)一的結構中不斷向下縱深分類。這里，技藝被分成兩大類：一類是生產或創(chuàng)造的技藝，例如農藝、畜牧、制造或塑造器皿的技藝，以及仿制的技藝；其中生產“使先前不存在的事物成為存在的任何力量”(《智者篇》265B)；[12]77生產者就是以使原先不存在的事物變成了存在的，而生產的力量就是創(chuàng)造或生產的技藝。另一類是“獲取”的技藝，包括認識和學習的技藝以及商貿、爭斗、狩獵等技藝。這類技藝主要是通過語言和行動來征服，是一種獲取(《智者篇》219A-223B)。[12]5-13就在“獲取”技藝下的“交換”類別中，柏拉圖區(qū)別了兜售身體的糧食和靈魂的糧食。他認為作為可以出售的靈魂之糧食，廣義的音樂、繪畫、木偶戲以及其他許多東西，是兜售給靈魂的商品，用于教育或娛樂，他將靈魂的這類商品稱為“表演的藝術”。還有一部分指知識生意，包括出售美德的知識和其他種類的知識，兜售這類商品的人被稱為“藝術商人”，也就是他所要駁斥的智者們⑤。這里音樂、繪畫、木偶戲等藝術是與思想和精神、靈魂的塑造相關聯(lián)的；而其他制造類的技藝被劃為生產性的技藝。

第三種分類法，以言語及身體行動為標線的技藝分類。在《智者篇》中柏拉圖提出“獲取”性技藝主要是通過語言和行動來認識和學習。在《高爾吉亞篇》中，修辭學教師高爾吉亞與學生波盧斯同蘇格拉底一起，討論了修辭這門技藝的范圍，進一步圍繞言語區(qū)分了不同的技藝。高爾吉亞將修辭學的知識范圍界定為“話語”，并指出一般意義上的所有其他技藝的知識所涉及的只是身體的技藝和相應的活動。修辭學要處理的不會是這類體力活動，而是所有以話語為中介而完成的活動：

我想，在存在著的各種技藝中，有些技藝主要是由行動構成的，而幾乎不需要言語；有些技藝實際上并不需要言語，而僅憑行動就可發(fā)揮其功能，例如繪畫、雕刻，以及其他許多技藝……但也有些技藝確實需要完全通過言語來起作用，實際上不需要或幾乎不需要行動。舉例來說，算術、計算、幾何、跳棋游戲以及其他技藝，其中有些技藝涉及的言語和行動一樣多，有些技藝涉及的言語多于行動，它們的整個成就和影響一般說來可以歸結為言語的作用。我相信，被你確定為與修辭學相關的主要是這類技藝。(《高爾吉亞篇》450B-D)[16]323

最終在關于修辭的定義的對話中，波盧斯認為修辭、醫(yī)術、算術、繪畫、木匠、音樂等屬于不同的行業(yè)，并對它們進行了反復的比較，以論證修辭學的范圍(言語)、定義(說服)等。在此基礎上，技藝被區(qū)分為行動的、言語的、行動與言語一樣多的，共三類。

第四種分類法，區(qū)分純粹性技藝與應用性技藝。從藝術學科角度來看，自由藝術與機械藝術的對立是西方藝術史上最為重要的、也最為漫長的歷史階段和學科特征，二者在知識層面的分野在古希臘的技藝理論中體現(xiàn)得非常明確。蘇格拉底曾區(qū)分過非自由技藝(illiberal arts)和那些有地位人的自由技藝。非自由技藝將人限定在工坊，并將個人的目光僅聚焦在個人的幸福上，而戰(zhàn)爭和農事技藝為人帶來了更寬廣的領域，使人們可致力于他的朋友和城市，農事技藝是其他技藝之母。[22]柏拉圖依此發(fā)展出純粹性技藝和應用性技藝的區(qū)分。《政治家篇》里，小蘇格拉底和客人在討論政治技藝與其他技藝的區(qū)分時，提出了政治的技藝、數(shù)學等相關科學皆與實操活動無關，是一種只提供純粹知識的技藝；但木匠和一般的制作技藝從事實際活動時亦含有知識。這樣就出現(xiàn)了“應用性的”和“純粹性的”的技藝區(qū)分。

對話中，在蘇格拉底與卡爾米德及克里底亞討論節(jié)制問題時，提到了手藝人的制造和做某些事、工作的不同。他們認為各種技藝全都會有不同的結果：房屋是建筑的結果，衣服是紡織的結果，但是木工、銅匠等人的知識皆算不上真正的智慧。智慧作為知識的知識或學問的學問，是無法教會人建造的，它是“關于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知識”而不是關于“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物的知識”。這里強調的知識是“純粹的知識”(《卡爾米徳篇170A》)。[16]158此外，柏拉圖還論述了一類所有知識都要使用的知識——數(shù)學。數(shù)學區(qū)別于具體的如政治的、醫(yī)學的知識，[16]150-159是每種技藝和學問都一定要做的事；也是作為一個人必須要學習的知識；數(shù)的性質能導向對真理的理解，這是超越其他任何事物的。[19]520-525知識本質不涉及具體經(jīng)驗性事物，可感的事物，因“這類事物不包含真正的知識”《國家篇》529C。[19]530事實上，柏拉圖眼里，事物可見不可知，理念可知不可見。理念才是知識的真形，是構成純粹性知識的目標。如果單純從知識概念來看，這里的論說顯然與前述知識與技藝的概念混用形成了矛盾。但其要義在于區(qū)分其中的純粹性知識與應用性知識。

在普遍知識與具象知識、生產的與“獲取的”、言語的和身體的、純粹的與應用性的等多個二元對立的技藝分類體系中，柏拉圖把他要追尋的一般本質的實體性真理知識與技藝所要掌握的確定知識既區(qū)別開來又聯(lián)系起來，影響到了科學和藝術的學科走向與衍流。與知識通約的科學被引向一種由形而上所主導的定義性知識系統(tǒng)，形成了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中的科學目標：一要純粹為“自身”而存在，無需功利和實用的目的；二要不借助外部經(jīng)驗，僅純粹依靠內在演繹來發(fā)展自身；[23]49而在科學的對面，這種由形而上所主導的、注重對事物自身原理的探究的認識世界方式由于與技藝問題關聯(lián)起來，并由此滲入到藝術理論中，對后世藝術理論和學科的形成都產生了決定性影響。

四、柏拉圖技藝理論的藝術學啟示

分析柏拉圖技藝理論的諸多特征后，可發(fā)現(xiàn)，雖然其技藝理論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無關藝術的，但其理論的內在特征深層地影響到了藝術的歷史進程。這是西方藝術在后世能夠實現(xiàn)與科學分化，獨占技藝概念領地，并最終走向自身的理論化與學科化發(fā)展的決定性動力。

第一，技藝指向專業(yè)知識，決定了藝術的知識同樣是一門專業(yè)。技藝指向專業(yè)知識，那些掌握了技藝專業(yè)知識的專家間有不同社會職業(yè)的區(qū)分，由此形成了“專家知識”這個核心概念，它“蘊含理論性理解，即對特定領域內事物之本性和原因給出說理的能力”。[24]74而且技藝還由具體對象的生產程序，指向了關于某物的定義性知識：“技藝關于其對象的定義性知識解釋了技藝關于其對象的絕對可靠性”。[20]382-387柏拉圖關于專業(yè)知識的思想和論說，讓政治家、哲學家、畫家、雕刻家、工匠以及制鞋匠等所擁有的技藝在知識層面處于齊平地位。

第二，技藝理論追求確定性，決定了藝術表達的理論化可能。柏拉圖在傳統(tǒng)的手段論之上，將技藝自身指向一種確定的、可言說的具體知識。技藝作為一種手段，目的是讓人類認知和把握世間萬事萬物的規(guī)律，減少人類生存所需的不確定因素，確保人類平穩(wěn)地步入未知領域。其哲學基石是對理論性知識和普遍性規(guī)律的訴求，必然會以理論化的學科性要求追循各專業(yè)的邏各斯原理。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希臘人對于確定性知識的熱情，以及自蘇格拉底以來的思想家們“對一切確切、背景扎實、層次分明的知識構架的出現(xiàn)的期盼”。[13]19這樣一種定義化的、確切性的、理論化的知識結構要求，促動藝術家將所擁有的技能不斷理論化，從而構成了后世藝術學科化發(fā)展的前提。

第三，技藝是一種中介性存在，為藝術的理論與實踐提供了知識流通的可能。柏拉圖借助希臘神話為技藝指定了一個燈塔式的終極目標，那就是一個由普遍性本質知識構筑的“神性”的真理世界，技藝是人類達至這一真理世界的中間通道，聯(lián)通了理論化和實踐化的兩種知識體系。技藝一頭連接著無所不能的神性智慧，一頭連接著人類改造自然的實際生存；一頭追求嚴密確切的公理原則，一頭連接著操作性生產程序。技藝被作為科學與人文知識的共有源頭而存在，并以一種居間狀態(tài)⑥，為現(xiàn)實生活生產賦予了神性意味和理性源頭，具有了連接理論與實操經(jīng)驗的中介性存在意義。這正是中世紀末期乃至文藝復興時期，藝術自由搖蕩于自由藝術與機械藝術之間的歷史根源。這一思想傳統(tǒng)讓理論知識有了從自由藝術下降到機械藝術的可能，也為手工操作的經(jīng)驗知識提供了從機械藝術上升為自由藝術的通道。

第四，各類技藝同屬受理性引領的知識，決定了后世藝術的體系化發(fā)展方向。盡管柏拉圖關于技藝理論的論述多是零散的，多變的，還不能構成一個嚴密的體系，但“技藝是一種專業(yè)知識”始終是貫穿其哲學思想的一個軸心式命題。在他體大慮周的體系中，技藝理論一轂統(tǒng)輻，聯(lián)系起各層面的知識。技藝雖然表面是限定在日常之智識，但其中所包含的對象既有工匠的知識、也有政治管理的知識，其理論面輻射至美德、倫理乃至理念世界。在純粹理性、政治倫理實踐⑦及物性的感性經(jīng)驗三個層面，每個層級的專業(yè)知識又可進一步分類細化，形成了整一的、彼此有交錯的技藝之網(wǎng)，聯(lián)通起了整個人類生活實踐與存在的意義，在邏各斯的驅動下朝向了理性的終極目標。這為后世“自由藝術”與“機械藝術”提供了界限的同時，也標定了二者的共同目標，由此構建起一個受理性主義牽引的藝術學科發(fā)展模式。

概言之，柏拉圖的技藝理論中一方面暗含著學術分科意識；另一方面則暗示出一切知識受理性精神的召引這樣一種思想傳統(tǒng)。其中的學科化、理論化、系統(tǒng)化的思想因子，以一種宿命式的哲學精神，推動著從大藝術(technē)到小藝術(fine arts)的概念演進和變遷。更重要的是，這一理論化的思維模式延宕到后世的藝術概念中，不斷修正和調整自由藝術與機械藝術的學科領地和知識特征，最終以18世紀“美的藝術”概念和美學學科的誕生為標志，“自由藝術”與“機械藝術”的二元對立被超越，現(xiàn)代藝術體系得以確立，[25]17-46藝術學科走向自主，最終影響到了20世紀中國藝術學科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此乃另一話題，暫不展開。

② 關于柏拉圖文本中蘇格拉底的對話內容到底應該歸于誰的思想，學界公認很難做準確區(qū)分。休·H.本遜贊同格里高利·弗拉斯托斯(Gregory Vlastos)的觀點，即認為無論是早期還是中后期，柏拉圖優(yōu)先考慮的都是哲學，“無論在哪一篇對話中 ,柏拉圖只會允許出場的蘇格拉底言說他 (柏拉圖)認為真的東西”，故而，對于柏拉圖思想研究而言，這些對話都是值得深入的([英]泰勒主編，韓東暉等譯《從開端到柏拉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 371頁)。本文亦采此觀點，從思想的整一性角度來理解和接受柏拉圖的對話內容。

③ 柏拉圖之前，智者學派的哲學中心是邏各斯，柏拉圖本人并未太多使用這個概念，他的哲學中心概念是理念，但他的技藝理論與邏各斯是相關聯(lián)的(參見〔美〕夏帕著，卓新賢譯《普羅塔戈拉與邏各斯：希臘哲學與修辭研究》，吉林出版集團，第51—53頁)。

④ 矛盾的是，直到《普羅泰戈拉篇》的最后，普羅泰戈拉與蘇格拉底兩人均未明確美德到底是不是一種知識，我們也很難直接判斷出柏拉圖的意圖，但此處技藝一詞中包含著神圣化的內容，這一點是可以明確的(參考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45—449頁)。

⑤ 最終在經(jīng)過多途徑的拆解與論證后，柏拉圖將智者歸結為：一是獵取年輕富豪子弟的受雇的獵人，二是出售作為靈魂營養(yǎng)的知識的商人，三是販賣同樣商品，四是出售自己制造的產品；五是具有論戰(zhàn)的技藝，等等；他也承認，智者在一定意義上還是靈魂的凈化者。(《智者篇224A-C》)(參考王曉朝譯《柏拉圖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8頁)。

⑥ 國內學者周憲教授曾深入分析論證了藝術理論的居間性特質。見周憲《藝術理論的知識學問題：從西方學術語境來考察》，《南國學術》，2019年第1期，第76—88頁。

⑦ 在柏拉圖的技藝體系中，理論與實踐的對立并不對應于今日我們在理論型科學和應用型技藝之間的區(qū)分，而主要是在哲學沉思與政治生活間的區(q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