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壁郎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美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303)
《曾國藩家書》共一百五十四卷,除部分詩文、讀書筆記而外,絕大部分為奏稿、書札、批牘、家書家訓、日記等內容,其中,家書部分最初由1879年在長沙刊行,名《曾文正公家書》(今更名為《曾國藩家書》,以下簡稱《家書》),里面收錄了大量與弟書、誡子書等內容,但大抵以如何處事、養(yǎng)性、讀書為主,充分體現了一個傳統士大夫的德性與智慧[1]。
《家書》中關于書法的內容,多為對其弟子的書法教育,兼論書法審美及書法修養(yǎng)要義,后學可從中洞徹曾國藩所持的書法理想和書法理論要義。而要實際了解書法家的書法理論水平和書法藝術價值,不可不探究其書法理想、書法理論及其書法實踐。一個書法創(chuàng)作者書法理想的形成具有長期性和復雜性,包含了對書寫技巧的理解、對書法文化和審美價值的認識、對歷代書法作品的觀覽與研究、最佳書作特征設定等內容。相比之下,書法實踐則更為具體,涵括了書法的基礎技巧、個人性情習氣、書法審美訓練、對特定書法審美境界的表現和探索等內容。書法理想與書法實踐密不可分,每個書法家都有書法理想,但要將這些理想表現于紙筆之間,卻需要復雜的技藝、心手無間的性靈。而往往書法家的書法實踐不一定能達成其書法理想。目前學界關于曾國藩書法理論的研究成果中,有從儒學視角研究其書學的;有研究其書法藝術成就的;還有學者從湖湘文化精神、市場價值、書法交游等角度進行研究[2]。彭建成《20世紀80年代以來曾國藩書論研究評述》對此有綜合評述,本文不贅述[2]。鑒于學界目前缺乏對曾國藩書法理想、書法理論與其書法實踐的對照研究,本文通過分析《家書》中的書法理想和書法理論特點,揭示其與書法實踐的對照情況,探討曾國藩書法理想與書法理論指導下的書法實踐特點。
書法理想是書法創(chuàng)作者對書法作品所能達到的文化層次和藝術高度的設想。書法理想在書法實踐和書法理論、個人生活閱歷、個性的相互作用中糅合成型,是書法創(chuàng)作者在書法實踐中的燈塔,決定了其書法作品的基本面貌。《家書》中不少論述體現了曾國藩的書法理想,因其家世、閱歷、秉性等原因,有先入為主的色彩,比如追求“倔強之氣”的審美氣質和“剛勁”的用筆;亦不乏高明之見,比如追求“貌異神異”的書法風格。
曾國藩論古文、論書法均強調要有“倔強之氣”:“予論古文,總須有倔強不馴之氣,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獨取昌黎、半山兩家。論詩亦取兀傲不群者,論字亦然?!盵3]這是曾國藩對其理想的書法作品的論述,“倔”古同“崛”,有突出之義,形容人性格執(zhí)拗不屈;“強”即剛強,顧炎武詩“楚雖三戶存,其人故倔強”意即指楚人有堅韌不屈之性格。曾國藩又言:“至于倔強二字,卻不可少。功業(yè)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糜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謂至剛,孔子所謂貞固。皆從倔強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秉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盵4]54在曾國藩看來,這種“倔強”之氣,既是習書之法,亦是成就功業(yè)文章不可或缺的因素,暗含曾國藩對子弟性失輕薄、恐難成器的焦慮。具體體現在書法理想中,自然要求書寫“剛勁”,有“筆力”?!皾蓛鹤?,天分甚高,但少剛勁之氣,須用一番苦工夫,切莫把天分自棄了。”[5]1019句中的“剛勁之氣”由“倔強之氣”推演而來,曾國藩刻意強調“剛勁之氣”,以為失此則自棄天分,可見其對“剛勁之氣”的重視程度甚于天分。
爾寫字筆力太弱,以后即常摹柳帖亦好。[5]1064
紀渠侄近寫篆字甚有筆力,可喜可慰。[5]1019
爾現在油紙摹帖否?字乏遒勁之氣,是爾生質短處,以后宜從剛字厚字用功。[5]1253
或臨《書譜》,或用油紙摹歐柳楷書,以藥爾柔弱之體,此寫字工夫,必不可少者也。[5]1537
爾近來寫字,總失之薄弱,骨力不堅勁,墨氣不豐腴,與爾身體向來輕字之弊正是一路毛病。[5]1393
此數則材料,突出“骨力、筆力、剛厚、遒勁”等,都是曾國藩對“倔強之氣”的延伸和強調。如前論,曾國藩認為功業(yè)文章非“倔強”二字不能成,論字亦以倔強不馴之氣為取舍標準,矯正柔弱之體魄亦以剛健厚重為主。將健壯體魄、強化筆力、成就功業(yè)等幾個不同領域的內容串聯起來,全以倔強、剛勁為標準統攝之。為湊成其說,略顯附會亦不顧,亦可見曾國藩將“倔強之氣”當做理想書法標準的執(zhí)著。
曾國藩在其日記中有言:“日內思做字之道,剛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余既奉歐陽率更、李北海、黃山谷以為剛健之宗,又當參與褚河南、董思白婀娜之致,庶為成體之書?!盵6]216曾國藩之論書,與論文之理同。其與張裕釗論文云:“昔姚惜抱先生論古文之途,有得于陽與剛之美者,有得于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畫然不謀……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又以自立?!盵7]
“大凡沈著屈郁, 陰也;奇拔豪達, 陽也。書, 陰陽剛柔不可偏陂, 大抵以合于《虞書》九德為尚?!盵8]713-714這與《易·系辭上傳》所說的“一陰一陽謂之道”極為吻合?!兑捉洝窞榱浿?,其哲學思想深刻地影響了儒家士大夫的文藝觀念,曾國藩以“衛(wèi)道”自任,自然在書法中也注重陰陽兩性的微妙“平衡”和“并進”。
何子貞與予講字極相合,謂我“真知大源,斷不可暴棄”。予嘗謂天下萬事萬理皆出于乾坤二卦。即以作字論之:純以神行,大氣鼓蕩,脈絡周通,潛心內傳,此乾道也;結構精巧,向背有法,修短有度,此坤道也。樂本于乾,禮本于坤。作字而優(yōu)游自得、真力彌滿者,即樂之意也;絲絲入扣,轉折合法,即禮之意也。偶與子貞言及此,子貞深以為然,謂渠生平得力,盡于此矣。[5]59
夜閱《望溪集》,寫零字數紙。奇橫之致與自然之致,缺一不可。[9]637-638
因悟作字之道,二者并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美矣。[9]1915
據上述材料可見,曾國藩書法講究剛柔并濟之道、理論先行,注重藝術規(guī)律的對立統一,故強調奇橫之致與自然之致缺一不可,尚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以乾、坤二道擬作字之法,樂、禮之意擬作字之情態(tài),則略有牽強附會之感。
曾國藩對“古”韻、“古”趣頗重視,學書動以經典帖本、館閣舊范為模范,《家書》中對子弟學書臨帖的取法屢有指導,對摯友何紹基之書頗推許,何初習顏,深研南北書,守帖重規(guī)矩,汲古愈深樂愈淳,以為須藉修養(yǎng)之力書方有成,這些都與曾國藩學書志趣大略相合。
子貞字甚古雅,惜太大,萬不能寄回。[5]82
書法亦有褚子筆意,尤為可喜。[5]151
但不知家中舊有《和尚碑》(徐浩書)及《郭家廟》(顏真卿書)否?或能參以二帖之沈著,則直追古人不難矣。[5]22
歐、虞、顏、柳四大家是詩家之李、杜、韓、蘇,天地之日星江河也。爾有志學書,須窺尋四人門徑。至囑至囑![5]836
澄弟作篆字,間架太散,以無帖意故也。[5]1254
以上辭句可見,曾國藩講究學書有源,提倡學字要追古人、有帖意、有門徑,體現了曾國藩對古法及經典審美趣味的推崇。曾國藩好古學古,進以古意為標準,亦成為其書法之基本價值觀。
曾國藩于《同治五年十月十一日與紀澤書》中提到,“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神態(tài)與他人不同”,需“盡變古人之貌”。意指書法在風格面貌上與經典碑帖不同,自成一家,既是自成一家,則至少在大的筆法、結構視覺傾向上異于前賢,出新自在其中矣。這種出新亦非刻意求異,而是書法家個性的充分表現。劉熙載《書概》說:“書者,如也……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盵8]715梁啟超《書法指導》中亦云:“個性的表現,各種美術都可以……但表現得最親切,最真實,莫如寫字?!盵10]曾國藩同治五年與紀澤書對此有清晰論述:
“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種面貌,一種神態(tài)與他人迥然不同。譬之書家,羲、獻、歐、虞、褚、李、顏、柳,一點一畫,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氣亦無全似處。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故必如劉石庵之貌異神異,乃可推為大家。”[5]2198
實際上,“盡變古人之貌”說易行難,成為“大家名家”亦非僅僅靠“貌異神異”,張揚個性,“一種神態(tài)與他人迥然不同”的境地固然難以達到,但如不具備相當的審美高度和深厚的文化內涵,只在形式上創(chuàng)新,仍然難成為“大家名家”。
書法理論不僅是對書法用筆、間架、線條特質等的論述,而且也包括對書法基本觀念和審美立場、文化價值等研究性的表達。不少書法理論來源于書法實踐,是書法實踐經驗的提煉和總結。書法理想則由于具有較強烈的理想色彩,不一定來源于書法創(chuàng)作者具體的書法實踐,但對書法實踐有非常重要的引導作用。《家書》中的書法理論主要是曾國藩對其弟、子、侄書法方面的建議及指導,文風樸實,建議具體,在用筆運勢、摹帖學間架、擇帖、墨法等方面均有論述。
曾國藩對修習書法大體上持有利于科舉、官場公文應用的實用主義態(tài)度。封建社會印刷術不發(fā)達,科舉應試、官方應用、公文往來多用小楷?!靶】蔀楣賳T們從政必備的技能之一”“而且官員們在書寫小楷時必須頭腦清醒,心平氣靜,嚴肅認真一絲不茍,這樣利于培養(yǎng)為官者細致耐心,不急不躁的精神?!盵5]768曾國藩在《家書》中對其弟、其子反復示范、訓誡,要求“注重楷法”, 楷法包涵間架之法和筆法,曾國藩論及楷法頗為細致,連用筆換向的技法細節(jié)也詳細交待。曾國藩最為重視唐代書法大家歐陽詢楷書字體的學習,認為歐體影響后學甚巨,不可不學。
而每日楷書寫日記……寫日記須端楷。[5]80
九弟來書,楷法佳妙,余愛之不忍釋手。起筆收筆皆藏鋒,無一筆撒手亂丟,所謂有往皆復也…… 一曰換筆,古人每筆中間必有一換,如繩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換則第二股在上,再換則第三股在上也。筆尖之著紙者僅少許耳,此少許者,吾當作四方鐵筆用。起處東方在左,西方在右,一換則東方向右矣。筆尖無所謂方也,我心中常覺其方,一換而東,再換向北,三換向西,則筆尖四面有鋒,不僅一面相向矣。[5]113
絞轉之法是書法用筆的基本方法,不絞轉則難以維持中鋒運筆及保持筆法彈性,但曾國藩認為更為重要的是“無一筆撒手亂丟”,不僅表示書法書寫態(tài)度端正嚴謹,而且強調以規(guī)矩嚴整為整體作品的風貌。
紀澤以油紙摹歐字非其所愿,然古今書家實從歐公別開一大門徑,厥后李北海及顏、柳諸家皆不能出其范圍。學書者不可不一窺此宮墻也。弟作字大有心得,惜未窺此一重門戶。如得有好帖,弟亦另用一番工夫,開一番眼界。紀澤筆乏剛勁之氣,故令其勉強習之。[5]948
以上材料可見曾國藩提倡的學習楷法的特點,即用筆講究法度,藏鋒、換筆一絲不茍。尤其強調對歐體的學習,認為“古今書家實從歐公別開一大門徑”,并以此為基礎,進而取法李北海、顏真卿、柳公權諸家。
《家書》中的書法理論,“間架”是其反復論述的重點。指導子弟習書也屢屢以“摹帖”為勸,即通過油紙摹帖的辦法,對字形間架比例習至精熟,從而達到 “胸有成竹”的效果。由于舊時官吏、士子文字書寫任務繁重,單字書寫的用時和所投入精力必然有限,若從楷書的書寫實效來看,把有限的精力分配在間架結構的處理上,比分配在筆法的精致到位上更易有可見的效果。從這一點來說,曾國藩強調油紙摹帖,注重間架是有現實意義的。睡熟吟余聯(見圖1)即可看出曾國藩較重視間架結構的嚴謹準確,該帖結構以歐體為基礎,兼雜柳公權中緊外松的間架之法,如“睡”“熟”“橫”“余”“螭”等字,筆畫較多,而曾國藩均能布白勻稱,欹正得宜,筆畫長短合度,一絲不茍,深得歐體間架之法。這種對書法間架結構的偏重也導致了他在書法實踐中自然將“間架”與“筆法”進行分層處理?!岸唤Y字有法,結字之法無窮,但求胸有成竹耳?!盵5]133即是強調結字之法需要胸有成竹,有足夠多的牢記于心的結構程式,以供隨時應用。
又須用油紙摹帖,較之臨帖勝十倍矣。[5]780
用油紙摹字,若常常為之,間架必大進。[5]836
舊時油紙透明程度較差,用油紙摹字,往往看不清細節(jié),只能“攫骨”,忽略“皮肉”,意即只能關注筆畫的長短、位置,較易忽略筆法的形態(tài)變化。
圖1 睡熟吟余聯
寫字一紙有秀勁之氣,若常寫不間斷,必有猛進之時。余自八年起,每日用油紙摹帖,不甚間斷,近日常常長進。弟亦可用油紙試摹也。[5]1335
爾學柳帖《瑯琊碑》,效其骨力,則失其結構,有其開張,則無其捖博。古帖本不易學,然爾學之尚不過旬日,焉能眾美畢備,收效如此神速?余昔學顏柳帖,臨摹動輒數百紙,猶且一無所似。余四十之前在京所作之字。骨力間架皆無可觀,余自愧而自惡之。四十八歲以后,習李北海《岳麓寺碑》,略有進境,然業(yè)歷八年之久,臨摹已過千紙。今爾用功未滿一月遂欲遽躋神妙耶?余于凡事皆用困知勉行工夫,爾不可求名太驟,求效太捷也。[5]2100
“骨力”主要指用筆的力度。油紙摹帖看不清筆法形態(tài),也必然導致學書者將主要的精力分配在間架的學習,簡化筆畫形態(tài)而只講用筆力度。這種油紙摹帖注重間架的方法直接影響了曾國藩的書法創(chuàng)作。
曾國藩提倡“摹帖取間架”的學書方法,主要精力傾向于“間架結體”方面。但結體與用筆同為一體兩面,不能毫無講究,于是曾國藩在用筆、筆法上面拈出“得勢”“瘦硬”二意。書法論“勢”源遠流長,東漢蔡邕即有《九勢》之說,意指在結構、筆畫形態(tài)及運筆過程中呈現的一種視覺的勢態(tài)和運動的狀態(tài)。書法強調書寫性,呈現線條用筆的完整運動過程,因此對“勢”的自覺講究歷史悠久?!笆萦病眲t與鐘繇《用筆法》之“多力豐筋者圣”有異曲同工之妙。杜甫更是直言“書貴瘦硬方通神”,“瘦硬”主要是指線條蒼勁挺拔的品質,毛筆柔軟,所書線條難于勁健,如筆下線條能經常保持勁挺的形態(tài),蒼然的韻味,則需要較高超的運筆技巧。一般而論,采用中鋒運筆,始終保持毛筆彈性的最佳狀態(tài),則易達到“瘦硬”的效果。曾國藩乃承襲前說,以論筆法之致。
澤兒問橫筆磔法,如右手擲石以投人,若向左邊平擲則不得勢,若向右邊往上擲,則與捺末之磔相似,橫末之磔亦猶是也。[4]511
凡作字總需得勢,務使一筆可走千里。三 弟之字,筆筆無勢,是以局促不能遠縱。[5]116
以“擲石、遠縱”喻用筆之得勢,在人體運動規(guī)律上融通互證,較為簡單明了。
沅弟之字,骨秀得之于天,手穩(wěn)本之于習,所欠者勢與味耳。此二信瘦硬一路,將來必得險峭之勢。[5]1306
識歐字意思,知顏、柳之硬,褚、歐之瘦,學書者不可不領略也。[9]19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曾國藩頗重視所用毛筆的新健穎利,甚至于夢中向劉石庵請益,唯記問筆:“二更三點睡,夢劉文清公,與之周旋良久,說話甚多,都不記憶,惟記問其作字果用純羊毫乎?抑用純紫毫乎?文清答以某年到某處道員之任,曾好寫某店水筆。夢中記其店名甚確,醒后亦忘之矣?!盵9]1539王潛剛《清人書評》中說:“又據曾襲侯紀澤言,文正生平事事節(jié)省,惟寫字不省,每一新筆發(fā)開,無論字之多少只寫一次即與子弟持去,故日日換新筆。如此安知用筆之法乎!”[11]832此說反映了曾國藩作書有好換筆之習。新筆由于毛周鋒穎,行筆彈性佳,出鋒精細,容易產生各種細節(jié)變化,尤其是長掠之撇、急收之鉤、絞轉順收之磔等筆畫更是如此,筆健穎利則可收自然順勢、細節(jié)精微之妙。如筆不佳或鋒穎磨損,則往往需更高妙的運筆方法去表現細節(jié)。從《家書》中大量的關于間架結構的描述來看,曾國藩重視間架布置更甚于用筆,在用筆方面心力不及而又求佳,屢換新筆就不足為奇了。曾國藩以屢易新筆追求線條細節(jié)豐富性的做法頗具個人特色。
關于書畫用墨,前人多有論述。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用墨, 須使有潤, 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 肥則大惡道矣?!盵8]542周星蓮在《臨池管見》中言:“用墨之法, 濃欲其活, 淡欲其華……不善用墨者, 濃則易枯, 淡則近薄, 不數年已淹淹無生氣矣?!盵8]720曾國藩也頗注重墨法,其要點并非止于墨之佳否,而在于運蓄“精意”,達到“光氣長新”的效果。以通常實踐經驗來看,“光氣長新”與三方面有關:第一,墨需細磨,墨碳顆粒方能折光柔和凈雅,此與墨、硯的品質有關;第二,水墨比例恰當,不因墨過濃而滯膩,亦不因水過盛而寡淡;第三,用筆疾徐輕重得當,使停留于紙面的墨厚薄適度。《家書》亦約略提及:
爾好寫字,是一好氣習。近日墨色不甚光潤,較去年春夏已稍退矣。以后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舞步善使墨者,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于紙上,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緣于墨之新舊濃淡,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故能使光氣長新也。[5]706
鴻兒每十日須寫一稟,字宜略大,墨宜濃厚,此囑。[5]2081
上述“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一語頗為重要,即曾國藩認為運筆精妙可以使墨“光氣長新”。就具體實踐而論,“光氣長新”似乎與墨質、研墨器具、研墨方法、水墨比例、書法用紙等關系更密切。運筆技巧與墨色“光氣長新”的關系究竟如何尚待研究。
曾國藩教導子弟寫字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培養(yǎng)科舉人才和準官僚,因此,不論是美觀的考卷書寫或官府文案、奏章、批示抄寫都需要“勻稱”“敏捷”,要“楷法精熟”。這是為了體現書者有良好的職業(yè)素養(yǎng)、敏捷的處事能力,并諳熟官場規(guī)矩,此為清代官員、科舉士子應付煩難事務、繁劇應酬文字的必備本領[12]?!扒罂臁边€能“無一筆撒手亂丟”是一個書寫難題。既要保證有完整的筆法細節(jié),又要對不同字形間架結構恰當的視覺比例諳熟于胸,最終達到“珠圓玉潤”的效果,舍大量的習字訓練之外別無良方。
至于寫字,真行篆隸,爾頗好之,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余生平因作字遲鈍,吃虧不少。爾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則幾矣。[5]687
無論古今何等書家,其落筆結體,亦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5]908
寫字要達到珠圓玉潤之境地殊為不易,簡言之,“珠圓”需要大量練習,以致精熟;“玉潤”需要積學冶性,提升內涵,修養(yǎng)德性。
一個人的書法理論與書法實踐水平,往往不盡相符。一般來說,書法理論越具體,指引越有效,諸如用筆方法、擇墨、擇帖原則等,自然容易通過實踐表現實效。如書法理論越抽象,則較難通過實踐轉化呈現,比如“剛柔兼具”“自然和諧”等理念,“蕭疏”“渾厚”的意象,頗難體現于書法實踐中。這種指引的實踐轉化效果因人而異,通常書法理論與個人個性合拍,抽象之理念與意象均可能通過書法實踐轉化表現到作品中;如書法理論與個人個性相左,則即使是極具體的書法理論,往往由于作者內心的抵制,實踐轉化時亦達不到理想效果。
曾國藩書法實踐貫穿其求學、仕途始終,整體呈現兩方面的特征:一方面科舉、仕途對字體、寫法有一定限制,比如清代館閣體要求端楷,整齊劃一,筆筆不茍,歐陽詢、柳公權、顏真卿等字體都是必學之干祿書體,趙孟頫、董其昌亦受清代統治者喜愛,成為時風。從現存作品來看,曾國藩對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的書體均有過大量學習,受歐陽詢、柳公權影響尤深。另一方面,曾國藩“倔強”的個性和“剛健”的審美自覺對其創(chuàng)作風格影響很大。雖然曾國藩的學養(yǎng)深厚,在認識層面上意識到“陰陽相濟”“剛健寓婀娜”的文化價值,但在曾國藩對“倔強”秉性的堅持下,其書法實踐層面只能做到剛健而不能兼寓婀娜。通過研究曾國藩《家書》中的書法理想和書法理論,發(fā)現曾國藩的書法理論與其實踐存在不少差別。
曾國藩論書,往往寓秉性與品格修養(yǎng)于書法藝術,忽視書法藝術本身的表現限度和特性。他在結構方正、筆力健勁方面賦予書法藝術“剛健”“倔強”的意蘊,在筆法上又試圖加以豐富,但在實踐上,往往“倔強”為主而難于“剛柔相濟”。“剛健寓婀娜”僅為理論上的愿景,曾國藩教導子弟的“油紙摹帖”有明確的目的,即主要是解決“骨力間架”的問題,從《家書》來看,曾國藩極為重視書法的“骨力間架”,屢屢提及,較其他論書內容為多。
但在曾國藩的書法實踐中,精妙豐富的用筆細節(jié)常被“倔強”的審美要求、“間架”與“筆法”的分層處理所排擠,從而導致倔強有余,婀娜不足。如“尊酒歌詞聯” (見圖2)整體剛健有余而婀娜不足,聯中的“登”“散”二字之捺筆形略柔軟,但通篇剛強之勢態(tài)不變。曾國藩試圖以新筆穎鋒紓此困境,但給人感覺仍然是硬漢唱小曲,只能做筆法的局部調整,無法改變整體觀感。曾國藩晚年所說:“……偏于陽者取勢宜峻邁,偏于陰者下筆宜和緩,二者兼并騖,則兩失之矣。余心每蹈此弊。”[6]228這段話說明曾國藩晚年對自己的書法特質有較清晰的認識。簡言之,曾國藩將作為成就事業(yè)的個人特質——“倔強之氣”附會到書法的學習上,并作為品評書法的重要標準,導致其書法作品用筆剛有余而柔不足。雖至晚年有所反思,但終屬習性已成,再難調整。
圖2 尊酒歌辭聯
曾國藩學書較講究淵源,有關曾國藩學書取法的文字摘錄如下:
公作字初學顏、柳帖,在詞垣兼臨諸帖。[13]
古今書家實從歐公別開一大門徑,厥后李北海及顏、柳諸家皆不能出其范圍。學書者不可不一窺此宮墻也。[4]565
余昔學顏柳帖,臨摹動輒數百紙。[4]1237
字學柳誠懸,參以王大令、董香光筆意,結構甚緊,筆下颯爽雅健,甚自許也。[9]13
從這些內容可見曾國藩早期學楷書取法大略,兼及智永、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李北海、王羲之、董其昌等,但在具體實踐中受歐體影響最大,以結體“緊峭”為主,認為“古今書家實從歐公別開一大門徑”, 與歐體類似的柳體自然也成為曾國藩的重要取法對象。而普遍公認與歐體風格大異的顏體,亦被曾國藩歸納至歐體風格中來?!艾F存嘗見舊拓《顏家廟碑》,圭角峭厲,轉分明,折絕類歐書,不似近日通行本之癡肥也?!盵5]1306觀覽現存的書跡即可見其結字、用筆頗類歐陽詢、柳公權,習性不磨。
在書法的價值觀上,曾國藩過于重視書法的科舉及官場交際意義,學習書法主要是為了功名及實際應用,至于書法中的審美及藝術規(guī)律,始終放在相對次一等的地位。封建時代,科舉得利能改變一人乃至一個家族的命運,書寫端正、美觀正是在科舉考試中取得好名次的重要因素。曾國藩期望家人科舉成功光大家業(yè),自然重視學習書法的科舉功利性,曾國藩教導其子:“我先大夫竹亭公,少學趙書,秀骨天成。我兄弟五人,于字皆下苦功,沅叔天分尤高。爾若能光大先業(yè),甚望甚望!”[5]768而且清代官僚的公文、文字應酬自不可少,有題本、奏折、表等需手書。另有文人、賢達之間日常來往酬酢,婚喪嫁娶等事均有文字應酬,或有書札(見圖3),或有賀聯、挽聯,或擬墓志(見圖4),均需手書。對書寫字體、格式等有一定要求。
顏字不宜寫白折,男擬改臨褚、柳。[5]12
弟于正月節(jié)前專差進京,可照樣辦一折一學政片一清單繕遞,定例須親筆自繕。余久未作楷,故未自繕,弟能自繕否?[5]2236
如上所述,曾國藩學書法首先講求滿足官場公文、應酬禮儀所用,學習某一字體并非根據個人興趣需求,而是根據現實需要而定。從實用角度來看,歐陽詢、柳公權整飭而美觀,足敷公文、應酬之用,這種實用性的學習雖然使得曾國藩書法古雅有源,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制約了其書法藝術的唯美探尋和藝術個性完善。
圖3 致翔岡札之一 圖4 曾白珩墓表(局部)
曾國藩“油紙摹帖”的學書方法對其本人的書法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家書》中提到用油紙摹帖“較之臨帖勝十倍矣” 。此法雖能得古人碑帖間架結構之“精意”,但所受束縛亦不言而喻,其論“生平欲將柳誠懸、趙子昂兩家合為一爐,亦為間架欠工夫,有志莫遂?!盵4]468曾國藩將“有志莫遂”歸因于間架欠功夫未必合理。王潛剛在《清人書評》中有論:“……曾國藩,開府兩江,功業(yè)文章震一時,古文尤能卓然自立,惟于書真是門外,其所論書之言,行文則佳,說理則謬。其生平思以柳、趙兩家書合成一家,此非不可能者,乃其作書往往妄以半邊柳字,半邊趙字合成一字,此乃拼湊而非結構,蓋未見趙松雪本有用柳法所書之碑,柳、趙已自然相合矣。曾又稱古今書家惟取法八家,于古人師歐、虞、李、黃,今人師鄧、鄭、劉、王,此真不知所云?!盵11]832
考查曾國藩之作,多重于收集、調和不同結體形式,未能將所學不同書風陶融自洽、自出機杼確是不爭之事實。柳公權用筆之方折、結構之精密與趙孟頫用筆之俊逸、結構之寬綽風格不同,各自用筆、結體匹配完美、合作無間。如欲簡單從事,移此之用筆就彼之結體,或以此偏旁與彼半字合成一字,則非牛非馬,不能融合無間,并失故步。這是由于曾國藩不能擺脫“摹帖”的影響,無法顧及用筆的精到,過于遷就間架結體定式的緣故。
書法學習方法可以分層次分階段,比如初則學筆法,次則及結構,但習至高階,間架與用筆需相互為用。兩者如一幣兩面融為一體,方能妙造自然。如不能將復雜的筆法與間架統一起來處理,作品效果自遜一籌。
曾國藩《家書》有論:“本朝張得天、何義門雖稱書家,而未能盡變古人之貌,故必如劉石庵之貌異神異,乃可推為大家。”[14]內有“盡變古人之貌、貌異神異方可稱大家之說”,實際上強調了個人的獨創(chuàng)性,把獨創(chuàng)性當做成為“大家”的最重要因素。盡變古人之貌非是不學古,曾國藩好以古為資,其盡變一說意指學古出新,且新至“貌異神異”,方可稱為“大家”。應該說,曾國藩此論是極有見地的,有底蘊的藝術創(chuàng)新是成為經典的重要條件,遍觀書史,能留名的書法大家之作有兩大特征:一是筆法有源,古人童蒙臨帖,書法基礎大多扎實,不必細論;二是書法作品要有較強烈的視覺識別度,個性張揚,在用筆和結構形態(tài)上實現創(chuàng)新。曾國藩一心想融合剛健婀娜,調和柳趙,卻較少自出機杼、精磨個性。石濤看重個性的發(fā)揮,其論頗值得借鑒:“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代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收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盵15]須知書法創(chuàng)作,筆筆承接之處心思順暢間不容發(fā),如不能悟入隨心之境,徒事虛懸規(guī)矩、概念提點,或以集例、拼湊之法用筆結體,其書終屬次一等。
蔣衡《游藝秘錄》云:“臨帖須運以我意,參昔人之各異,以求其同。如諸名家各臨蘭亭,絕無同者,其異處各由天性,其同處則傳自右軍。以此思之,便有入處?!盵16]文中諸名家如褚遂良、歐陽詢等皆早已自成面目,個性均已得到充分發(fā)展。學經典與運我意互不相礙,遂成大家。而曾國藩之書大體上始終受制于學古,個性雖有但未得到充分發(fā)展,故辨識度不高,出新較難。宋黃庭堅《以右軍書數種贈邱十四》有句云:“隨人做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8]357實際上已經講清楚此中道理。
曾國藩《家書》中的書法理論有四個要點:第一,重“倔強之氣”,恥有薄弱之姿,用筆講求骨力,剛勁瘦硬。 第二,學古宗歐陽詢、柳公權、趙孟頫等家,重視結構。第三,剛健寓婀娜,翼二者兼得。第四,貌異神異方可為大家。其余如墨法、用筆之法、擇帖之法雖也有論述,但并不具有影響其書法風格的作用。這些理論既是曾國藩對其弟、子、侄的書法指導意見,實際上也是曾國藩個人的書法理想。將這些理論與其存世書法作品進行比較,可以對曾國藩的書法理想的實現程度有較客觀的判斷,同時亦對其書法認識水平、理論水平、創(chuàng)作水平有較為整體的了解。
總的來說,曾國藩重倔強之氣,其書用筆健勁遒勁,結構方峻剛正,確有倔強之意。但曾國藩習書過于重視摹帖,偏重間架結構,且由于大量熟練的臨摹而受限于間架成例,加上一味要求倔強,用筆硬挺得勢,因而在具體的筆法上顯得剛直無蓄,欠缺精到。曾國藩在書寫時不斷換新筆,是為了借重新筆的良好彈性和出鋒精到的性能,恰恰是想彌補他在用筆剛直無蓄、缺少用筆細節(jié)變化的短板,但實際效果有限。此是曾國藩習書的方法大略,為其精意運墨、自有光氣之類的講究所不能掩的,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曾國藩的書法總給人一種剛健有余、婀娜不足的感覺。
至于曾國藩說的和合柳公權、趙孟頫,有志莫遂,歸因于間架尚欠功夫,毫不提及用筆、筆法之作用,說明了曾國藩在書法實踐中認為結體比用筆重要。書法史上的歷代名家均較好地解決了用筆、間架結構深度融合、化成一體的問題。譬如褚體寬博俊逸,其筆法自然舒展遒媚,山谷之書用筆如長槍大戟,其結體自然竦峙巍峨;柳公權、趙孟頫用筆結體各有其質,強合不洽,不是僅靠間架功夫好就能解決問題。曾國藩執(zhí)著于間架,以此為融合不同書法風格之道,實際上是淺化問題而并不能解決問題。
最后,書法風格的“貌異神異”可以說是曾國藩的最高書法理想。科舉時代,唐楷為天下共式,熏習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趙孟頫者眾。而曾國藩習歐陽詢、柳公權等家積習較深,受縛太嚴,不能突破藩籬,機杼自運,難以形成強烈的個人書法風貌,最終在書法實踐上未能達到一個開宗立派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