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寶躍
(淮北師范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安徽淮北 235000)
近年來,一些學(xué)者對小說中有關(guān)書法問題進行研究,目前能檢索到最早的相關(guān)論文是靜軒1994 年發(fā)表在《紅樓夢學(xué)刊》上的《<紅樓夢>中的傳統(tǒng)繪畫與書法》,其它較早的有張世君的《明清小說評點的書法入思方式》、劉大川的《<紅樓夢>中的書法場景》、孟寶躍的《<紅樓夢>與書法文化》、劉超的《明清小說中的書法史例——以<水滸傳>和<儒林外史>為例》、孫曉濤、李繼凱的《論汪曾祺的書法修養(yǎng)對其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這些論題都把書法文化作為小說中的獨立元素進行研究,它們或指出小說中書法文化的表現(xiàn)、作用和意義,或以書法文化為參照評點文學(xué)或歷史,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果。單就《紅樓夢》與《儒林外史》中書法文化進行對比研究的,尚未見相關(guān)文章。
書法與國人生活關(guān)系密切,在傳統(tǒng)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學(xué)者紀(jì)健生說:“書法不僅是雅事、韻事,更是與中國文化之根連接、與文人傳統(tǒng)相續(xù)的一種生存方式?!盵1]熊秉明認(rèn)為“書法是心靈的直接表現(xiàn),既是個人的,又是集體的;既是意識的,又是潛意識的?!盵2]通過書法可以了解個人的心理心靈以及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和文化精神。林語堂則說得更為直接:“由于這門藝術(shù)具有近2000年的歷史,且每位書法家都力圖用一種不同的韻律和結(jié)構(gòu)來標(biāo)新立異,這樣,在書法上,也許只有在書法上,我們才能夠看到中國人藝術(shù)心靈的極致?!盵3]小說是最能如實反映現(xiàn)實的文學(xué)載體,通過書法文化研究中國小說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自然的。然而在現(xiàn)實中這種研究角度卻未能得到足夠重視。
我國古代小說中書法文化常常在組織小說結(jié)構(gòu)、敘述故事情節(jié)、塑造人物形象、表達角色情感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細細品味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小說中書法文化表現(xiàn)各不相同,值得慢慢咀嚼?!都t樓夢》《儒林外史》中均有許多書法文化內(nèi)容,都運用了書法文化的表達作用并取得了較好的表達效果。在此對兩部小說中書法文化的差異做一比較,通過比較不僅可以看出書法文化獨特的表達作用,而且能夠加深對小說文本和書法文化意義的理解。
《紅樓夢》中書法文化內(nèi)容規(guī)模宏大。其結(jié)構(gòu)搭建、場景布置、人物刻畫、敘事方式等都離不了書法文化,書法文化在小說中所起到的作用是多方面的。小說涉及到書法展示、書法定位、書法功能、書寫場景、書寫工具、書法作品交易與流通等許多方面。限于篇幅,這里論述《紅樓夢》中書法文化內(nèi)容的規(guī)模體量不妨先以賈寶玉生活為視角來做一斑窺豹式的探察。
賈寶玉與甄士隱是亦真亦幻、實為一人的關(guān)系,曹雪芹為表明這層關(guān)系給出的一條重要信息就是他倆都曾在白日夢里到過同一個地方,看過同一幅匾額、同一副對聯(lián)。匾額是“太虛幻境”,對聯(lián)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賈寶玉“偏才盡有”“雜學(xué)旁收”,而他最早展示的才能就是書法。那是在第八回,寶玉去探望薛寶釵,路上遇到幾個管事的頭目,他們都說在好幾處看到了寶玉寫的“斗方兒”,“字法越發(fā)好了”;寶玉從薛寶釵家回來,晴雯迎出來讓他把早上寫剩的墨寫完,原來寶玉出門前寫了“絳蕓軒”的匾,這匾晴雯已經(jīng)掛到了門斗上,寶玉寫的這個匾還得到了黛玉的夸贊:“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明兒也與我寫一個匾”[4]126;寶玉喜愛書法。他進了大觀園,每日與姐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他甚至將姐妹們的詩抄寫在扇子上帶出了大觀園,以至招惹外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他樂此不疲,“鎮(zhèn)日家做這些外務(wù)”;探春生病時,他以顏真卿的書法墨跡相送;寶玉自己過生日,也有人送他書法作為禮物,可謂是真知寶玉者;通靈寶玉上的篆文和辟邪金鎖的篆文看來好像是一對兒,讓人感到賈寶玉和薛寶釵注定是金玉良緣;賈政在外做官將回,眾人為寶玉補寫書法作業(yè),唯獨黛玉寫的不但多,而且字跡與寶玉的“十分相似”,可見黛玉投入感情之深,這讓人覺得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木石前盟才是真正的感情;上學(xué)時,寶玉要按照老師要求,“早起理書,飯后寫字,晌午講書念文章”[4]1151。在很多場合可以看到圍繞寶玉有邊說邊寫的情景,如一次他經(jīng)過鳳姐的門口,鳳姐讓寶玉為她記賬,就是鳳姐一邊說寶玉一邊寫;寶玉作“訪妙玉乞紅梅”詩,是寶玉一邊說,黛玉一邊寫;惜春畫園子需要的畫材,就是寶釵一邊說,寶玉一邊寫;更有意思的是賈政在寶玉作《姽婳詞》時,能夠屈尊親自為寶玉記錄,那么長的詩文,就是寶玉一邊念,賈政一邊寫的。寶玉對書寫的內(nèi)容特別敏感。秦可卿帶他尋找個午休的地方,他見到房間掛著“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lián)就不愿進去,而見到掛著“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的對聯(lián)時,卻連說那里好。除了以上內(nèi)容,讀者還可以看到寶玉出門時,探春委托他帶些字畫;寶玉的怡紅院掛著“怡紅快綠”匾額;寶玉選擇冰鮫轂書寫《芙蓉女兒誄》,如此等等。僅從寶玉這一視角足以說明《紅樓夢》中書法文化的規(guī)模之大。
《紅樓夢》中有關(guān)書法的論述非常精準(zhǔn)且具有相當(dāng)高度,對認(rèn)識書法的本質(zhì)及其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都有著重要意義。大觀園建成之后,賈珍請賈政看看還有什么不妥,賈政聽了,“沉思一會”,說道:“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biāo)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盵4]217這句話是曹雪芹用文學(xué)的語言對書法重要性作出的判斷,這話是在賈政“沉思一會”之后說的,而且話語中還用了“斷”字,語氣斬釘截鐵。大觀園實際上也是中國文化的大觀園,大觀園萬事俱備,但如果缺少了書法那點睛之筆,也必將不能“生色”。薛蟠說話直截了當(dāng),一次他要過生日就當(dāng)面問寶玉準(zhǔn)備送他什么禮物,寶玉回答說:“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論銀錢吃的穿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我寫一張字,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4]357為什么唯有他寫一幅字才算是他的呢?曹公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西漢揚雄在《法言·問神》中提出了“言,心聲也;書,心畫也”的命題,這可以用來解釋寶玉的話語。書為心畫,只有寫一幅字才能代表他的心,寶玉是真正懂書法的人。這些足以表明曹雪芹對書法的深刻認(rèn)識。
《儒林外史》也描寫了許多書法文化的內(nèi)容,但與《紅樓夢》相比則相對較少?!度辶滞馐贰分袝ㄎ幕憩F(xiàn)多是點狀的,但即使是點狀的也起著重要的作用,往往是點一穴而百竅通,能夠表達作者深刻的思想。這里不妨舉兩個例子。周進在任學(xué)道以前在薛家集觀音廟里以教書為生,那時他窮困潦倒,受盡了新進學(xué)的梅玖的奚落,以至“臉上羞的紅一塊紫一塊”[5]12。周進任了學(xué)道以后,梅玖看到觀音廟里還掛著周學(xué)道以前寫的對聯(lián),盡管“紅紙都久已貼白了”,他還是向和尚說:“還是周大老爺?shù)挠H筆,你不該貼在這里,拿些水噴了,揭下來裱一裱,收著才是?!盵5]49從對待這副對聯(lián)的態(tài)度上可以看出梅玖對周進前倨后恭,令人惡心。馬二是《儒林外史》中讀書人的典型代表,一次他跟隨洪憨仙到伍相國廟,進去后看到后面掛著洪憨仙題寫的一幅書法作品,內(nèi)容是:“南渡年來此地游,而今不比舊風(fēng)流。湖光山色渾無賴,揮手清吟過十洲。”[5]101上面的落款是“天臺洪憨仙題”。馬二不愧是讀書人,他根據(jù)書寫內(nèi)容屈指一算,書寫時間已有三百多年,此時他竟相信洪憨仙已經(jīng)三百多歲了。透過這幅作品讀者看到是一個多么迂腐的讀書人!讀了一肚子書竟然像個憨子一樣(“洪憨”意思是“哄憨子”)。
《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問題受關(guān)注較早,也已形成了許多觀點,取得了較多成果,但也有明顯的不足,那就是無視書法文化在結(jié)構(gòu)上的作用。實際上,書法文化在《紅樓夢》中具有突出的結(jié)構(gòu)意義。如果抽掉書法文化內(nèi)容,整個小說就會變得千瘡百孔,甚至?xí)械顾kU。
書法文化是支撐紅樓大廈的基礎(chǔ)。小說開頭寫到:“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4]1,從此我們知道整個小說是寫在石頭上的。這是曹雪芹借用中國刻碑傳統(tǒng)來呈現(xiàn)小說的內(nèi)容。曹公用的這塊石頭也是碑中巨制:“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4]2。這塊巨碑有碑陽碑陰,碑陽刻的是《石頭記》,碑陰刻的是一首偈,小說是這樣寫的:“后面又有一首偈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4]4在中國,碑的文化內(nèi)涵特別豐富,許多重要的典籍就是借碑刻而被保留下來,如現(xiàn)存西安碑林的唐代開成石經(jīng)碑就保存了《周易》《尚書》等十二種儒家經(jīng)典著作。關(guān)于碑還有“碑者,悲也”的說法,這也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小說的悲劇色彩。這塊大碑還與寶玉佩戴的寶石有著前世今生的聯(lián)系。寶石上還刻有“通靈寶玉”以及“莫失莫忘,仙壽恒昌”等篆字,賈寶玉與薛寶釵比對“通靈寶玉”和“辟邪金鎖”時,寶玉又看到了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等篆字,薛寶釵還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盵4]121巨碑上的刻字、寶石上的篆書等構(gòu)成小說《紅樓夢》的基本底色。
《紅樓夢》前后明顯具有一個對稱的結(jié)構(gòu),正數(shù)第五回與倒數(shù)第五回(第一百一十六回)在這個對稱結(jié)構(gòu)中又具有重要作用。通觀全書讀者可以看到書中最關(guān)鍵的對聯(lián)匾額多出現(xiàn)在這兩回中。《紅樓夢》這個對稱結(jié)構(gòu)的搭建表面上使用的支撐材料是那些建筑梁柱,但讀者要知道梁柱僅是外在形式,梁柱上對聯(lián)匾額才是最核心的內(nèi)容。進一步研究這些對聯(lián)匾額又可以看到,無論在形式還是內(nèi)容上倒數(shù)第五回中的與正數(shù)第五回中的是遙相呼應(yīng)的,比如“太虛幻境”與“真如福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與“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孽海情天”與“福善禍淫”,“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與“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后果,須知親近不相逢”,“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與“嬉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等等。這些內(nèi)容對全書旨意表達以及閱讀暗示都具有無比重要的作用。不理解這些對聯(lián)匾額的意義,讀者就不可能理解全書要義。它們正像紅樓大廈之四維,支撐著小說框架。
書法文化是《紅樓夢》常用的敘事手段。金陵十二釵書畫冊子中已經(jīng)濃縮了大觀園中女兒命運。不理解書畫冊子內(nèi)容則不理解整個小說內(nèi)容。小說要表達賈府有皇家靠山,就搬出了皇帝親自題寫的“榮禧堂”招牌;要敘述賈家歷史,就展示先皇御筆“星輝輔弼”;要想告訴讀者整個小說“文雖淺近,其意則深”,則借用了“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對聯(lián)。這種表達方式書中俯拾皆是。我們再看看兩個細節(jié)描述:賈妃省親,進入賈府,先到一所院落下與更衣,“只見院內(nèi)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綾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字?!盵4]237這四字是賈妃進入大觀園最早看到的內(nèi)容。省親活動緊張有序,結(jié)束時賈妃到了一佛寺。書中寫到:“忽見山環(huán)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盵4]248這里賈妃特別書寫了“苦海慈航”匾額,這正是用來與“體仁沐德”相對照的。這種對照作者是有深意的,表面看來,元春被選為妃子,榮耀非常。省親活動得到皇家恩準(zhǔn),是“沐德”,要“體仁”,而實際上在省親過程中,賈妃淚流不斷,她是身處“苦?!?,在佛寺寫下“苦海慈航”就是希望能夠得到超度余生。這里“苦海慈航”正是對虛偽的“體仁沐德”的無情揭露。這兩處匾額所包含的意義絕不是局部的。
從以上實例中不難看出《紅樓夢》中書法文化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內(nèi)容上都具有結(jié)構(gòu)意義。
《儒林外史》中也有一些書法文化的描寫是起到穿針引線的功能。比如,杜少卿去安慶致謝李大人,一路不順,盤纏又帶少了。他路過蕪湖吉祥寺時看到墻上一個斗方上寫著:“燕里韋闡思玄稿”[5]227,才知道韋四太爺也在寺里。后來韋四太爺在杜少卿最窘迫之時慷慨給他十兩銀子。如果沒有這個斗方,杜少卿在異地遇見韋四太爺就會讓人覺得過于突兀,而有了這個斗方,他們的相遇就自然得多。這里斗方就起到貫穿前后情節(jié)的作用。再比如,王惠為了知道自己終身官爵如何,請素善仙機神數(shù)的陳禮為其扶乩,陳禮扶乩時竟請出了關(guān)圣帝。“那乩運筆如飛”,乩語是一首《西江月》詞,全文如下:“羨爾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鮮紅。大江煙浪杳無蹤,兩日黃堂坐擁。只道驊騮開道,原來天府夔龍,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盞醇醪心痛!”[5]51王惠對此全然不解。吳敬梓充分利用了書法文化來解釋這首詞的內(nèi)容:王惠被選為南昌知府,其前任蘧太守清靜無為,裝著半船書畫而去,王惠則因為治理嚴(yán)酷得到“江西第一能員”的稱號。后來江西寧王反亂,王惠又被推升為“南贛道”,他到任未久,來到一公館,看到正廳上懸著一塊匾,紅紙寫著“驊騮開道”,后有一陣大風(fēng),把紅紙吹掉,露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天府夔龍”,至此王惠才知道關(guān)圣帝判語靈驗,才知道“兩日黃堂”的“兩日”是用測字法代指南昌府的“昌”字。次年,寧王破了南贛官軍,王惠降順,被賞“按察司”之職。寧王即是八王,判詞中所謂的“琴瑟琵琶”也是用測字的方法代指八王。
《儒林外史》中這些書法文化內(nèi)容具有引帶、解釋等作用,但通觀全書,書法文化還不像《紅樓夢》那樣具有小說框架的意義。
兩部小說展現(xiàn)書法文化方式不同,《紅樓夢》常用詩意描寫,而《儒林外史》則多用白描手法。
曹雪芹具有詩人情懷,他這種情懷在現(xiàn)實社會中未必能得到很好展露,而在他的《紅樓夢》里則可以盡情地抒發(fā)。曹雪芹在用書法文化講述故事時使用了烘托、伏筆、對比等不同表現(xiàn)手法,從而使其敘述曲折委婉、詩意盎然。
賈家四釵各有各的愛好。在描寫她們的愛好時,曹雪芹多用曲筆。探春是愛好書法的,但作者卻沒有直接說出一個字。探春書法愛好就是用烘托的表現(xiàn)手法予以描寫的。細讀文本讀者可以看到有關(guān)探春作者給出的與書法有關(guān)的信息:元妃省親時,讓寶玉、寶釵、黛玉、迎春等人作詩,詩成之后,“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dāng)?shù)首詩”[4]247;探春在給寶玉的信中說出寶玉曾經(jīng)送給她一副顏真卿的對聯(lián);探春的丫環(huán)叫侍書和翠墨;探春為自己起個與書法家懷素有關(guān)的雅號——“蕉下客”;探春攢了零花錢叫寶玉出門時為她買些書畫等物品;探春房間闊朗,里面擺有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有各種名人法帖,還有數(shù)十方寶硯以及各色筆筒、筆海,筆筒、筆海里的毛筆如樹林一般;探春房間墻上掛著顏真卿“煙霞閑骨骼,泉石野生涯”的對聯(lián)。曹雪芹用這些書法文化符號或相關(guān)信息立體地指出了探春的書法愛好。小說里,探春在信中談到寶玉送她顏真卿的字是在第37 回,描寫探春房中掛著顏真卿對聯(lián)是在第40回,這副對聯(lián)正是寶玉送給探春的,兩件事隔有距離卻有如此關(guān)聯(lián),使得情節(jié)遙相呼應(yīng)。這是曹雪芹使用伏脈千里之法。這種方法營造了空間感,為讀者增加了想象余地,并讓人最后產(chǎn)生恍然大悟的快感。寶玉不但書法寫得好,對書法知識掌握得也不錯。在第26回中,薛蟠過生日,寶玉準(zhǔn)備以字畫相贈,薛蟠說:“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昨兒我看人家一張春宮,畫的著實好。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4]357寶玉想到薛蟠說的“庚黃”可能是“唐寅”,寫出來讓薛蟠辨認(rèn),果然如此。寶玉的精準(zhǔn)推斷如果沒有書法相關(guān)知識是不可能的。這里將寶玉與無知的薛蟠對比,顯示出寶玉的書法知識來。
白描寫作手法就是用簡樸的語言描繪人物、事件,常常依靠人物行為去直接訴說、客觀呈現(xiàn),而把作者感受、態(tài)度隱藏起來,沒有主觀評價,沒有夸張成分,沒有華麗修飾,沒有烘云托月。白描手法常能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吳敬梓善于用細節(jié)描述反映大的社會問題,他常以白描方式把典型瞬間行為交給讀者品味。讀者雖然看到的是片段展示,聯(lián)想的卻是社會根源,故事被賦予了深刻的社會意義。這種表現(xiàn)手法好像沒有感情介入,不動聲色,實則不然。
王玉輝是個迂拙的人,吳敬梓描述他平生有個志向,就是要纂三部書嘉惠后學(xué),其中有“鄉(xiāng)約書”,目的是為了勸醒愚民。他有四個女兒,兩個守寡在家。后來三女兒丈夫死了。三女兒要絕食殉夫,她公婆堅決反對,而王玉輝竟能勸她公婆,說小女殉節(jié)真切,倒也由著她行吧。他還向女兒說:“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你竟是這樣做罷。”在他三女兒絕食的日子里,他“依舊看書寫字,候女兒的信息?!迸畠吼I死后,他家老孺人哭得死去活來,王玉輝對她說:“你這老人家真正是個呆子!三女兒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5]326在這段描寫中,吳敬梓用最簡樸的語言陳說,沒有添枝加葉。特別是吳敬梓抓住了王玉輝在他女兒將死時還能靜下心來讀書、寫字的一瞬??磿鴮懽侄夹枰领o下來,女兒將死,他卻能沉靜下來讀書、寫字,這在外人看來需要多大的定力?。∵@段描述看后讓人心生波瀾,感嘆不已。王玉輝自己愚昧至極,還要勸醒愚民,真是可悲又可笑。
吳敬梓在小說的最后還用白描手法描寫了“四客”,其中第一個就是“會寫字的”季遐年。作者對季遐年的生活情況、書法愛好、寫字特點以及他所經(jīng)歷的事件等的描述都是平鋪直敘,直截了當(dāng),不加任何評論。而當(dāng)讀者經(jīng)過細心閱讀體會出季遐年這一形象塑造的深意時,又無不佩服作者不動聲色的表現(xiàn)能力。例如,書中描寫季遐年(“季遐年”名字中含有“寄希望于遙遠的將來”之意)寫字的特點時說:“他的字寫的最好,卻又不肯學(xué)古人的法帖,只是自己創(chuàng)出來的格調(diào),由著筆性寫了去?!盵5]367季遐年不肯學(xué)古人的法帖,實際上就是呼應(yīng)小說楔子中王冕對“三年一科,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之法的否定,王冕曾說:“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盵5]7當(dāng)讀者體會并理解了這些則會茅塞頓開。描寫看似平和,卻讓人感到鞭辟入里、驚心動魄。[6]
“《紅樓夢》是一部精心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化精品,無論是小說本身的質(zhì)量還是小說反映的文化群體,應(yīng)該都是一種值得探討的雅文化代表?!盵7]《紅樓夢》主要描述了封建社會上層貴族的家庭生活,其呈現(xiàn)方式是唯美的、雅正的。作者通過景色描繪、器物擺設(shè)、修辭造句、詩詞歌賦等各種方式立體地展示了紅樓之美。小說也通過書法文化表現(xiàn)唯美意象,而且這種表現(xiàn)力與書中通過詩詞歌賦所達到的表現(xiàn)力是并駕齊驅(qū)的。
曹雪芹描寫美的時候總喜歡用丑去加以襯托。《紅樓夢》第8回中“寶黛賞字”所呈現(xiàn)的美感絕不遜色于“寶釵撲蝶”“黛玉葬花”“湘云醉臥”等畫面。在“寶黛賞字”的前后都出現(xiàn)了那令人討厭的李嬤嬤。前面寶玉說“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盵4]126后面寶玉因她吃了楓露茶氣得把手中杯子摔得粉碎。這種對比更顯出了“寶黛賞字”之美,而且這時美的呈現(xiàn)是多層次的:一是寶玉早起就叫晴雯磨墨準(zhǔn)備寫字,寫的內(nèi)容是自己的齋號“絳蕓軒”;二是心靈手巧的晴雯親自爬梯張貼“絳蕓軒”三字。字寫好后怎樣張貼是有技術(shù)含量的事情,貼不好,效果要大打折扣。能夠修補雀金裘的晴雯則應(yīng)是絳蕓軒中張掛這幅字的不二人選;三是展現(xiàn)寶玉對晴雯的體貼。晴雯貼字,手凍得僵冷,寶玉握著晴雯的手一起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四是該匾額的書寫得到了黛玉的定評:“個個都好。怎么寫的這們好了?”[4]126黛玉還請寶玉明兒也替她寫一個匾。這段描寫中展現(xiàn)了寶玉的書寫能力、晴雯的活潑靈巧以及黛玉對寶玉的欣賞甚至可以說是愛慕的開端,這些唯美意象在惡俗嬤嬤的襯托下,能不讓人感到更美嗎?
藕香榭佇立水中,有窗可觀四面景致,有橋可與兩岸相接,是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所在。至于藕香榭本身作者用筆不多,其精美主要是通過兩幅書法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這兩幅書法作品一實寫,一虛寫。實寫的是賈母帶著眾人看到的柱子上黑漆嵌蚌的對聯(lián)——“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花藕深寫竹橋”。“黑漆嵌蚌”就是在黑色油漆的底板上,用閃光的蚌殼來凸顯文字的筆畫。這種對聯(lián)的制作費時費工,看上去流光溢彩、豪華富麗。有這么精美的對聯(lián)相襯,水榭的精致優(yōu)美自然無需多言了,這是不寫之寫。賈母看過了對聯(lián),“又抬頭看匾”,作者并沒有說她看見了什么匾,這塊匾額就是虛寫的了。盡管沒有說出匾額的內(nèi)容,讀者也不難猜出是“藕香榭”?!芭合汩俊钡呢翌~為元妃省親時親自題寫,其制作也一定非常考究,只有這樣才能與黑漆嵌蚌的對聯(lián)相配。這“藕香榭”的匾額又讓賈母想起她小時候家里的“枕霞亭”來,比起“藕香榭”,“枕霞亭”的匾額更是跨越時空的虛寫了。有實有虛,虛實相生,再加上這些優(yōu)美的書寫內(nèi)容,自然給讀者帶來美的聯(lián)想和享受。可以說《紅樓夢》的美在很大程度上是用書法熏染出來的。
與《紅樓夢》不同,《儒林外史》不以表現(xiàn)美為目的,而是以揭露丑為主旨的。通過書法文化視角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度辶滞馐贰访鑼懸蝗郝宓纳顮顟B(tài)和一些官吏、商人的丑惡行徑,吳敬梓通過書法文化映射了他們丑惡的嘴臉。我們不妨一起看看吳敬梓描寫的兩個書法人的形象。
牛玉圃是萬雪齋的代筆人。古時候代筆人有兩種,一是代人寫字,一是代人寫文章。從書中的情節(jié)來看,牛玉圃既代人寫字又代寫文章。牛玉圃人品如何呢?第一,他姓牛,是個愛吹牛的人。在對牛浦說出是萬家的代筆人之前牛玉圃就吹噓自己認(rèn)識多少高官。他在萬雪齋面前也要吹牛:“只為我的名聲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許多人來求,也有送斗方來的,也有送扇子來的,也有送冊頁來的,都要我寫字、做詩;還有那分了題、限了韻來要求教的。晝?nèi)諘円勾虬l(fā)不清?!盵5]152他吹牛也離不了寫字作文;第二,他是個附炎趨勢的人。雖然他在牛浦面前口口聲聲說:“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也不是甚么要緊的人?!盵5]151而到了萬雪齋那里,他還是千方百計地要巴結(jié)這位鹽商。他曾將萬雪齋的詩稿給國公府徐二公子看,就是為了討好萬雪齋。后來,他得罪了牛浦,牛浦為了報復(fù)他,故意引誘他在萬雪齋面前說出萬雪齋最怕人提起的“程明卿先生”,因為“程明卿”就是“全過程的情況都清楚明了”的意思,知道萬雪齋不光彩的發(fā)家老底。果不其然,當(dāng)牛玉圃吹牛說程明卿是他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時,萬雪齋被氣得兩手冰涼。這次拍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第三,牛玉圃是個狠毒的人。當(dāng)他知道上了牛浦的當(dāng),他用船把牛浦帶到一個沒人煙的地方,“叫兩個夯漢把牛浦衣裳剝盡了,帽子鞋襪都不留,拿繩子捆起來,臭打了一頓,抬著往岸上一摜,他那一只船就扯起蓬來去了。”[5]157要不是有人經(jīng)過,牛浦死在那里也無人知;第四,牛玉圃還是個自討沒趣的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萬雪齋趕走牛玉圃還是利用了他能夠代筆寫字的長處。他先讓人送給牛玉圃一張?zhí)?,帖子上寫道:“刻下儀征王漢策舍親令堂太親母七十大壽,欲求先生做壽文一篇,并求大筆書寫,望即命駕往伊處。至囑!至囑!”[5]156待牛玉圃到了儀征以后,再由王漢策告訴他“我這里就是萬府下店。雪翁昨日有書子來,說尊駕為人不甚端方,又好結(jié)交匪類,自今以后,不敢勞尊了?!盵5]157綜合以上四點可見牛玉圃的形象是丑陋不堪的。
另一寫字人就是牛玉圃遇著的一個不起眼的人物。牛玉圃到王漢策家時,看到“廳中間椅子上亮著一幅一幅的金字壽文;左邊窗子口一張長桌,一個秀才低著頭在那里寫”。無疑這些壽文就是這位秀才寫的了。牛玉圃看到這個秀才“穿著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5]156,就吃了一驚,想起了他就是前面酒樓上遇著的人。當(dāng)時牛玉圃與王義安在酒樓吃飯,這個秀才進來見了王義安就大罵:“這不是我們這里豐家巷婊子家掌柜的烏龜王義安!”[5]151,罵著又扯去了王義安的方巾,劈臉打王義安大嘴巴子。牛玉圃上去相勸,還被這人罵了一頓。我們看吳敬梓筆下這個寫字人,邋里邋遢,打人罵人,哪里像個讀書人的樣子。
書法文化與中國人生活的關(guān)系極為密切,單就其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力來說就非常強大,通過書法文化的描述可以反映社會生活中雅俗善惡等各個方面,這也是書法文化博大精深的具體表現(xiàn)。劉熙載在《書概》中說:“秦碑力勁,漢碑氣厚,一代之書,無不肖乎一代之人與文者?!督鹗孕颉吩疲骸^晉人字畫,可見晉人之風(fēng)猷;觀唐人書蹤,可見唐人之典則?!徳眨 盵8]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書法文化在小說中的獨立表達作用、不同小說中書法文化表現(xiàn)的差異以及不同的表達效果,從而加深對小說文本及書法文化意義的理解。魯迅評《紅樓夢》時曾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9]閱讀小說眼光可以不同,研究小說當(dāng)然也應(yīng)有不同的角度,以“書法文化”為視角就是一種很好的選擇,用“書法文化”這把鑰匙一定能打開古代小說中更多的未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