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大勇
(阜陽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基礎(chǔ)教學部,安徽阜陽 236000)
一直以來,人們在闡釋康德的善惡觀念時,總是將焦點放在他的道德哲學上,而在探討其道德哲學時,又著重強調(diào)康德之善惡嚴格二分的立場:人要么是善的,要么是惡的,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可能。在道德哲學中理解康德的善惡概念,人們對它的認知幾乎是一貫的,即善與惡不僅判然有別,而且截然對立。比如,有的學者就曾指出:“在抽象的邏輯可能性方面,康德指出人的本性要么可以是善的,要么可以是惡的。這是一種非此即彼的、嚴格的選擇可能性?!盵1]毋庸置疑,這一解讀是有待商榷的,原因在于它忽視了這一事實,即在康德哲學中,善相較于惡,具有絕對的優(yōu)位性,善不與惡相對。
我們知道,在康德道德哲學思想中,善惡與實踐理性的客體有密切關(guān)系,他認為:“一個實踐理性的唯一客體是善與惡的客體。因為人們通過前者來理解渴求能力的一個必然對象,通過后者來理解厭惡能力的一個必然對象?!盵2]就這段引文的意涵而言,康德的意思無非是說,善與惡是實踐理性①的對象,它們是彼此對立的:善是人們渴望得到的對象,而惡則是人們極力避免的東西。然而,當我們由康德的整個哲學體系來考察他的這一思想時,就會發(fā)現(xiàn)善惡之關(guān)系并非如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那么簡單明了。為此,我們須事先對實踐理性的客體稍作一番查勘。
與那種關(guān)心知識何以可能的思辨理性不同,實踐理性關(guān)注的是意志的規(guī)定根據(jù),它主要研究單是實踐理性本身是否能規(guī)定意志及其對象的問題。而所謂實踐理性的客體則是指人們通過行動所能達到的東西,它是借助意志而實現(xiàn)的可能的對象,即因“自由而有的可能結(jié)果的客體之表象”[2]。在其所著的《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中,康德提出,如果規(guī)定意志,并促使其行動以實現(xiàn)目標的是自然偏好或經(jīng)驗對象,那么作為欲求能力的對象即“實踐理性的客體”與“意志的動因”就是同一個東西,因為我們之所以愿意采取行動(動因),無非是想意欲那個對象本身。也就是說,在這里,意志的動因與其想要獲取的對象是一致的,彼此沒有差別??档掳堰@種出于某種意圖,并按照一定實踐規(guī)則以實現(xiàn)某一目標的行動稱之為非道德的行動。兩年后,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又將“實踐理性的客體”直接等同于規(guī)定意志的經(jīng)驗“質(zhì)料”,并將其與規(guī)定意志的先天“形式”對舉。與此相反,他將那種出于實踐理性的動機(Beweggrund),但并非為了實現(xiàn)某一目的,而是為了道德法則本身的行動叫做道德行動。在道德行動中,我們只對行動本身或道德法則充滿興趣,絲毫不在乎目的或?qū)ο笫欠襁_成。
誠然,當我們說非道德的行動與其對象是統(tǒng)一的,并不意味著否認道德行動也有其客體。或者說,無論道德行為還是非道德行為,都不可避免地要涉及某種目的。所不同的是,在非道德的行動中,行動的對象同時也是行動的規(guī)定根據(jù),而在道德行動中,客體不能作為行動的規(guī)定根據(jù),因為一個行動之所以是道德的,就在于它是符合道德法則的,即由純粹的實踐理性、而非別的什么動機規(guī)定的,否則將不存在任何道德價值而言。
可以這么說,“實踐理性的客體”在非道德行動和道德行動中的地位是不同的。在非道德行動中,實踐理性的客體與行動的意圖與目標是一致的,或者說,是實踐理性的客體直接規(guī)定了意志,進而決定著我們的行動。即在非道德行動中,實踐理性的客體優(yōu)于主觀準則。與此不同,在道德行動中,規(guī)定意志的不是質(zhì)料的東西,而是道德法則,人們對自己的意圖是否實現(xiàn)毫不關(guān)心?;蛘呖梢赃@樣說,在道德行動中,道德法則優(yōu)于實踐理性的客體,否則沒有任何道德而言,對康德而言,凡是遵循道德法則而非主觀準則的行動都是善的。
如果我們的前述論證是可信的,那么,康德把善惡界定為實踐理性之客體的提法就相當令人困惑。一個完全遵守道德法則的意志,其結(jié)果怎么可能會是惡的呢?因為當我們說在道德行動中,善惡概念是“對意志的先天規(guī)定的結(jié)果”[2],而且是“以純粹理性的一種因果性為前提”[2],那么實踐理性的客體就不可能是別的,而只能是善,惡不可能是道德法則在規(guī)定意志時產(chǎn)生的實踐理性的結(jié)果。畢竟,當我們說意志只受先天法則或純粹理性規(guī)定時,這一意志是絲毫不受自然偏好與感性經(jīng)驗影響的,更不可能出現(xiàn)選擇偏好放棄道德法則的惡的現(xiàn)象?,F(xiàn)在的問題是,是什么原因?qū)е铝松茞旱匚坏牟黄降??它使得善不止是侵蝕了惡,而是徹底清除了惡作為實踐理性之客體的存在呢?
簡單說,造成上述現(xiàn)象的原因與康德對“意志(Wille)”這一關(guān)鍵詞的不嚴謹使用相關(guān)。對于這一點,伯納德·卡努斯(Bernard Carnois)早已指出過:“我們時常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使用Wille的場合中卻不恰當?shù)厥褂昧薟illkür,而該用Willkür的情況,出現(xiàn)的卻是Wille?!盵3]他認為,在《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中,Wille既指嚴格遵從道德法則之自律的意志(autonomous will),也指不受道德法則約束之自由選擇(free choice)的意志。到了第二批判,康德雖常用“任性(Willkür)”一詞來代替“自由選擇的意志”,但Wille一詞的意涵仍然時常混用。就康德在其道德哲學中對Wille的使用而言,它既有遵守定言命令的道德行動的意思,也有違反道德法則的非道德行動的意圖。也就是說,Wille的范圍不只是大于Willkür,而是將后者包含在了自身之內(nèi),徹底吞噬了自由選擇的意志。如果我們狹義地理解Wille的內(nèi)涵,只是將它視為出于對道德法則的敬重而行動的意愿,那么就將會誤解康德對純粹實踐理性之客體的界定。換句話說,我們上面的解讀之所以得出純粹實踐理性的客體是善,而沒有惡,那是由于我們把具有自由選擇意涵的意志視為了Wille,即視為了完全由純粹實踐理性規(guī)定的意志了,其實這一層面的意志,其真實意義是Willkür,而Willkür既可以受制于道德法則,又可以受制于自愛原則,因而既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關(guān)鍵看哪一準則占主導地位。那么,康德淆亂的詞語背后是不是有著更為深刻的思想考量呢?
從康德成熟期思想來看,意志與任性這兩個語詞,它們的詞根雖說類似,但在康德的哲學體系中,它們的意義并不完全一致。用康德自己的話來說,意志涉及的是人的意愿中有關(guān)純粹理性的事物與面向,從某種意義上看它是完全不作為的。作為一種規(guī)范,意志既不可以說是自由的,也不可以說是不自由的,一切都要看理性對它做何種要求。與此不同,任性是一種自覺層面上的主動選擇與主動行為,它體現(xiàn)的人的主體愿望是另外一個層面,其主要含義包括不受限制、自由選擇等意思。就如康德所講的那樣,就任性本身的自由來說,它具有一種甚為獨特的性質(zhì)??傊?,任性不能被任何一個所謂的動機行為所約束,除非是人自己把這種動機納入自己的行為準則之中,進而使它成為人們自己愿意遵循的必然法規(guī),只有如此,這一動機,“不管它是哪一種動機,都能與任性的絕對自發(fā)性(即自由)共存?!盵4],或者說任性指的是,人們在可以選擇的事物之間所能進行選擇的可能,歸根到底上說它既不可以說是善的,也不可以說是惡的,在深層意涵上,它是我們自由選擇善惡準則的內(nèi)在根基。因此,假如人的意愿功能分為兩個方面的話,那么意志偏向的是立法功能,而任性則指向的是執(zhí)行功能[5]。當任性回應(yīng)或者遵從道德法則的指令之時,此人就是善的;相反,假如任性不聽從道德法則的命令,而只是按照自愛或偏好的指示去行動,那么此人就是惡的。就此而言,我們可以說,人的善惡議題不僅與道德法則密切相關(guān),還與人的自然稟賦和外在偏好親密相連。我們知道,康德雖說主張道德至上,但事實上他本人并不是個極端的禁欲主義者,某種層面上,康德也不反對人們對物質(zhì)和利益的適當追求,因為康德本人就極為注意健康飲食問題,在他晚年,他曾經(jīng)為自己制定了嚴格的醫(yī)療和養(yǎng)生方式,比如如何呼吸、怎么穿衣戴帽等等。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康德并不認為人的自然稟賦本身就是壞的或是惡的,那是人的本能需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禁欲是不恰當?shù)模欠N企圖限制或根除人的福祉的認識不僅是徒勞無益的,還有可能是極為有害的。畢竟,在康德的哲學觀點來看,一個人的準則是善的,還是惡的,從根本上來說,關(guān)鍵問題還不在于這一準則是不是符合道德律和自然偏好,問題的關(guān)鍵是,人們是把道德律和自然偏好中的哪一個置于主導地位。作為一個道德的動機論者,康德的一直主張的是,不管什么人,只要他把道德律納入到了自己的準則之中,并將其放到了優(yōu)先地位,即優(yōu)于了自然偏好,那么他在道德上就是善的;相反,不管任何人,只要他不是這么做的,他“優(yōu)先想到的是其他非道德的因素,那么他在道德上就是惡的?!盵6]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任性何以會主動選擇惡而不是選擇善呢?換言之,任性為什么要把同情、偏好等自愛原則高置道德律則之上呢?在這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康德的道德思想與他所接受的傳統(tǒng)文化之不同之處。按照《圣經(jīng)》的看法,我們之所以具有惡或“原罪”,那是因為我們背離了上帝的誡命,而在康德看來,我們具有的“意念”(Gesinnung)才是真正解讀根本惡之本源的要點,圣經(jīng)中的那種對惡的理解是有問題的,我們也不應(yīng)該為人的始祖的過錯負責。按照康德的說法:“意念,即使用規(guī)則的最初主觀根據(jù),只能是一個單一的意念,并且全部地指向自由的所有運用。但是,它自身卻必須由自由的任性來使用。若不然,它就不能被考慮在內(nèi)。關(guān)于這種使用,不能再看出其主觀的根據(jù)或者原因?!盵4]換句話說,只有人的意念才是任性選擇善惡之基礎(chǔ),一旦舍棄了意念這一概念,任性也就喪失了選擇善惡的主觀根據(jù),基于這一點,可以說,正是人的意念才是任性作出選擇的可能性前提。不過,令我們十分困惑的是,康德對意念的解釋并不十分清楚,有待詮釋的空間很大。比如說,意念到底是什么,它何以就是人之選擇的主觀根據(jù)和基礎(chǔ)呢?對此,康德有點語焉不詳,至于為什么會如此,康德認為,那是“必然不能再繼續(xù)追問”的事了,因為它本身是“無法探究的”。
可以看出,在處理實踐理性之客體只有善而沒有惡的矛盾現(xiàn)象時,康德引入意愿的兩種內(nèi)涵來解決這一悖論,即引進作為立法功能的Wille和作為執(zhí)行功能的Willkür。事實證明,康德這一做法不僅沒有實現(xiàn)其目的,反而使問題變得更加復雜、也更神秘化了。對此,戈爾登·邁克遜(Gordon Michalson)認為:“康德對Wille和Willkür的區(qū)分毫無疑問是武斷的,他對所謂統(tǒng)一意愿所包含的兩個方面的處理,很難讓人感到滿意?!盵7]
當然,康德提出Wille和Willkür之分以解決善惡議題,雖不那么成功,但其意義也不全是消極的。出于其哲學思想體系的整體考量,他必須照顧善相較于惡的優(yōu)先地位,否則就無法在宗教思想中實現(xiàn)人由惡向善的轉(zhuǎn)變。按照邁克遜的分析,康德之所以對Wille與Willkür的作為區(qū)分,其真實意圖是確保人作為理性的存在者的境況不被玷污。作為由純粹理性規(guī)定的意愿能力,Wille是理性的道德體現(xiàn),它本質(zhì)來說就是善。在康德看來,即使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無賴,只要他愿意,他依然可以做一個自由、負責,且有擔當?shù)纳迫?。邪惡行為的出現(xiàn)和發(fā)生并不意味著人之自由的必然淪喪或徹底遺失,縱然人們把道德法則納歸于自然偏好之下,將自愛原則高舉于純?nèi)涣x務(wù)之上,作為自由選擇意志的Willkür還是會受制于道德自律的Wille,進而服從于純粹的理性??梢钥闯?,康德對Wille的重視,就是對作為實踐理性之客體的善的重視,其目的就在于使我們于萬千世界之中彰顯人之為人的尊貴與崇高,斷定人決然不會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無論人多么地邪惡,仍不能從本源上根除道德法則,甚至超越道德法則的規(guī)范和約束。簡單地說,人的“道德上的惡,并不能摧毀人的理性能力”[7],也不能動搖人性中善的本根性。因此,當康德說:“人,哪怕是最邪惡的人,都不會以好像叛逆的方式,比如宣布不再遵從來摒棄道德法則?;蛘哒f,道德法則是利用人的道德本能,莫須有地強加給人”[4]時,他的真實意涵無非是說,人們之所以聽命于道德法則,且無時無刻不受制于它的約束,其緣由在于我們的理性以及作為立法功能的Wille。誠然,惡人在作自由選擇的時候,的確更為重視自然偏好,忽視了道德命令,但是這絲毫不減弱道德的尊嚴,也不意味著對善的潛在的破壞。毫無疑問,康德在其宗教哲學中之所以堅信人們應(yīng)該、也可以去惡趨善,正是得益于對善的保全,以及在Wille和Willkür之界分的基礎(chǔ)上善對惡的優(yōu)位性,否則人對惡的克服和道德重生都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總而言之,就康德哲學中的善惡思想來看,善相較于惡具有本根的優(yōu)先性。就道德哲學中的善惡而言,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只有善是純粹實踐理性的客體,惡根本不可能是道德法則規(guī)定意志的欲求對象。假如說,實踐理性的客體是對意志的先天規(guī)定的目的,而且是以純粹理性的一種因果性為前提的,那么惡決然不可能進入真正的道德行動中來。雖說康德在使用Wille和Willkür的過程中,對人們理解其善惡觀念帶來一些誤解,但善對惡的優(yōu)位性立場則是確定的。也正是基于此,康德認定人必然能夠由惡趨善,否則人的至善無法實現(xiàn)。當然,直言不諱的道出其善惡思想的當屬《康德哲學神學演講錄》,在那里,康德徑直點出惡是善的匱乏,是善的未完成狀態(tài)。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康德的這些論述有助于矯正以往的誤讀,并為我們重新厘定康德的善惡觀念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思考空間。
注釋:
①在康德道德哲學中,實踐理性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的“實踐理性”既包括“一般實踐理性”,也包括“純粹實踐理性”;狹義的“實踐理性”只指“純粹實踐理性”。此處“實踐理性”的意涵為狹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