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佳
在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歷程中,文化瑰寶數(shù)不勝數(shù)。唐卡藝術在其中獨成一脈,作為藏族人民特有的繪畫藝術形式,集中體現(xiàn)了藏民族的審美意識和審美情趣,也培養(yǎng)了藏族人民神性與人性相融合的審美觀念。唐卡藝術的發(fā)展經過溯本清源、探索發(fā)展、融匯變通,逐漸地呈現(xiàn)多元化、多樣化的藝術風貌和態(tài)勢,從而創(chuàng)建了唐卡藝術較為恒定的宗教美、普世美、生活美和意蘊美,藏傳佛教繪畫藝術形式體現(xiàn)了雪域高原獨具一格的美學特征。
一、神秘的宗教美
藏族傳統(tǒng)美學體系不同于中原傳統(tǒng)美學體系和現(xiàn)代美學體系,主要是因為唐卡藝術具有神秘的宗教美學特征,上升為精神需求。包括宗教、儀軌、道法、度量、造像、供奉、膜拜、祈福等。尤其是難以言傳的“密宗”,如同一部用神秘符號寫成的書,其中奧義深妙。
唐卡藝術任何一種風格類型都是通過神像關系譜系造型圖式和帶有寓意的器物、烘托氛圍的裝飾有機結合?!安貍鞣鸾汤L畫在長期的‘圖示—修正’過程中,風格樣式從吐蕃時代起,歷經西部克什米爾風格、衛(wèi)藏波羅風格、尼泊爾樣式、江孜樣式、古格樣式、勉唐派藝術、青孜派藝術、東部繪畫藝術和新勉唐派藝術9種演化,出現(xiàn)了兩個明顯的‘轉移’,即:從印度、克什米爾、尼泊爾風格向漢地繪畫風格轉移,從外域風格向本土樣式轉移。審美取向也隨之從靜穆空靈向華麗世俗轉變,從凝重莊嚴向真實親切轉變,繪畫的內在精神追求也從表達宗教精神的殊勝境界向崇高世俗社會物質感觀刺激轉變。①”
作為藏傳佛教各派共同祖師,蓮花生入藏弘法,緣起于藏王赤松德贊曾同時從長安和印度迎請佛經和高僧到西藏傳法。當時漢地的禪宗摩訶衍那和尚是西藏佛教界群龍之首,他與來自印度的高僧寂護因為修法觀念不同而相沖相克。蓮花生入藏,許多苯教徒強邀他辯經,他一方面精善辯論,宣稱苯教神暗中相助,還畫了許多神像(這是唐卡的濫觴),宣稱苯教神已皈依佛教擔任護法;另一方面,他還宣稱自己具有千變萬化神力自在,于是幻化出有名的八種變化身,稱為蓮師八變,以神通變成另外一個人,或用不同名字出現(xiàn)于不同時空,以弘法、教化眾生。同時,他還擅長咒術,遇到優(yōu)秀的苯教徒就教導他們咒術,讓他們不再視佛教為寇仇,幫藏王解除長年以來的“苯佛之爭”困擾。
在藏傳佛教唐卡中,蓮花生大師的服飾、坐姿、手印、法物極具象征特點。這幅《蓮花生》唐卡(圖1),長81、寬56厘米。清代。唐卡主尊蓮花生在波陀摩臺座上面結國王游戲坐,表征“游戲三界,解脫自在”。頭戴別具一格的蓮花帽,帽上有日月雙印,帽頂為豎金剛杵,上有吉祥鳥羽。在服飾上,最外層為帶虎皮的帝王服;內為三層,外為紅袈裟、中為藍法服、內為白色秘密法衣,象征蓮花生大士兼具國王和法王的身份。蓮師雙目圓睜,面露喜怒參半的喜慍相,神態(tài)文武兼?zhèn)?,膚色白里透紅,須有三撇胡須,表示苦修秘法之精進忘我,也象征密宗修行不分出家與在家;左手托盛滿甘露的顱器,顱器上是無死寶瓶,寓意健康長壽,象征得無死虹光成就;右手持五股金鋼杵,斜垂于右膝,寓意蓮師具足“五佛五智”,化轉五毒為五智;左臂彎夾住一支天杖,這支三毒首三叉戟由上至下分別串著髑髏首、風干人首(干生首)、剛去世者的人首(生首),三首代表貪嗔癡三毒,寓意三叉戟懾伏三毒,表示蓮師擁有十方三世一切諸佛清凈無垢的智慧和功德,也象征蓮師能回避一切不善邪惡勢力的加害,復而賜吉祥平安于眾生。如此莊嚴寶相,已然說盡一切妙法。由畫面可見,此唐卡帶有明顯的供養(yǎng)痕跡,也因流傳時間久遠而影響品相。但從內容到形式依稀可見濃郁的藏傳佛教色彩,蓮花生大師居于中心位置,左側右手持箭者為曼達拉瓦,右側左手托甘露顱器的是益西措嘉。主尊四周是蓮花生大師辯法傳教故事,成為后世研究藏民族歷史、宗教、文化、藝術的寶貴圖像資料。
二、通達的普世美
普世美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大美,融合了中西方古典美學特征,于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之間表現(xiàn)慈悲的救世之美。在二者都有的前提下,中國古典美學更偏向于表現(xiàn),是求善的哲學,而西方古典美學更偏向于再現(xiàn),是求真的哲學,中國的藏傳美學體系是體現(xiàn)真、善、美的哲學,最終以人類的智慧去尋找真、善、美。
在觀音菩薩眾多化身中,千手千眼觀音是被世人廣為傳頌的形象,造型復雜且美妙絕倫,成為密宗造像的主要題材之一。據(jù)密宗經典記載,千手千眼觀音菩薩是觀音菩薩在降魔時顯現(xiàn)出來的特殊形象,其身量與佛相等。顧名思義,其身有千手千眼,“千”本義指數(shù)目,在此象征無量、圓滿之義;“千手”以示遍護眾生,摒除眾生的苦難,象征大慈大悲的無量廣大;“千眼”以示遍觀世間,照見眾生的煩惱,代表以智慧得圓滿無礙。據(jù)《陀羅尼經》記載:“千手千眼觀世音能利益安樂一切眾生,隨眾生之機,相應五部五種法,而滿足一切愿求?!毕笳鞫纫磺斜娚瑥V大圓滿而無礙。
這幅清代《千手觀音》唐卡(圖2),長65、寬47厘米。清代。受尼泊爾畫派和漢地畫風影響,表現(xiàn)的是勉唐畫派的藝術風格,勉唐畫派以繪制佛像、菩薩等寂靜相著稱。畫面正中觀音菩薩的法相慈悲、端莊,神態(tài)內斂、祥和。其服飾華麗而不失優(yōu)雅,金色大環(huán)耳珰、項飾、胸飾、臂釧等配飾繁而不亂,璀璨奪目,整體給人典雅、華貴的感覺。構圖采用傳統(tǒng)的五方位構圖法,主尊居中,造型逼真,面相圓中帶方,十一面各戴華冠,故被稱為“十一面佛”。十一面中正前方三面呈慈悲相,化善有情,代表寶部;左側三面為忿怒相,化惡有情,代表金剛部;右側三面為菩薩相,亦呈慈悲相,化導出世凈業(yè),代表蓮華部;前三面之上為忿怒金剛相,表示教化大業(yè)需要極具威嚴和意樂,方能成就,代表(摩羯)羯磨部;最頂部是阿彌陀佛像,呈寂靜相,象征以上一切總為成佛的方便,代表佛部?!扒帧蓖ǔ1仨毦邆?只主臂,稱法身八手;再繪40只報身手,每手都持弓、箭、金剛杵、蓮花等法器,人物身前兩只主臂雙手合十,上方兩側手臂右手持念珠,乃念佛計數(shù)之用,象征功德、佛心等;左手拈蓮花,表征清凈無染;下面兩側臂右手施無畏印,左手持凈瓶,手形自然柔軟。身披瓔珞綬帶,下身漫腰束錦裙,衣紋自然流暢,站立于蓮臺上。背景繪以祥云,背光外沿用各色各樣的吉花作為裝飾,使畫面有機融為一體,通達的普世之美充盈滿目。
三、智慧的生活美
佛法不離生活,這種美學觀是人本主義思想哲學的體現(xiàn)。所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唐卡藝術體現(xiàn)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民俗、傳記故事、科學、文化、天文、地理、歷算、藏醫(yī)藥等,代表了“美是生活”(車爾尼雪夫斯基)和生活即美的重要哲理。
藏傳佛教唐卡藝術在表現(xiàn)對象上,非但沒有脫離生活美,更升華了現(xiàn)實生活之美。比如對英雄的贊美與傳唱。此幅《格薩爾王》唐卡(圖3),長156、寬100厘米?,F(xiàn)代。在繪制時采用了西藏寺院袞康殿藏青底色壁畫的結構布局,繪畫風格上借鑒了西藏五大派別之首勉唐畫派的畫風,特別學習了黑底唐卡的表現(xiàn)手法,畫面色調上追尋神秘幽深靈動之高古感,烘托主題,以黑底彩繪的新審美樣式突顯了主尊格薩爾王的震懾力。畫面中心著力塑造格薩爾王的戰(zhàn)神形象,格薩爾王騎在一匹正在奔騰的黑色駿馬上,頭戴獨特的戰(zhàn)盔,上插幢形盔櫻,頂端豎有彩旗;身著威武的鎧甲,展開的雙肩寬厚,腰際佩有箭袋,腳穿配套藏靴,右手后揚持矛,左手力挽韁繩;面相方圓,凝神怒目,勇往直前,氣宇軒昂,英姿颯爽。整幅唐卡色彩對比鮮明而又和諧雅致,線條剛勁有力而又流暢自然,尤其是周圍均精細勾勒金色祥云,排列規(guī)整有序,緊緊擁住主尊,四周錦簇、烘托主尊的藝術效果,形成藏傳佛教唐卡的新樣式。
畫面主尊周圍自上而下為格薩爾王的本生佛及藏傳佛教壁畫中常見的菩薩、護法、天女、供敬品及主要干將,下方是格薩爾王嶺國的宮殿及朝拜格薩爾的子民,表現(xiàn)了嶺國的國泰民安,雪山環(huán)繞的畫面及傳統(tǒng)金木水火土的表現(xiàn)手法,借鑒了藏族傳統(tǒng)圖案的表現(xiàn)手法,背景內容描繪了雪域高原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最后以格薩爾王出生到登基為王幾個主要故事片段來繪制,也借鑒了西藏獨特的吉祥裝飾圖案來表現(xiàn),為繼承傳統(tǒng),推陳出新的典范。
四、藝術的意蘊美
唐卡藝術的精髓在于傳達服務藏民族獨特的審美旨趣,包括慈悲、吉祥、依怙、威武、震懾、形神、姿態(tài)、象征等美學特征,以“有相”的表達形式體現(xiàn)無限的“無象”世界。在藏傳佛教唐卡藝術中,所有的象與物皆有象征,從取象的象征到傳達意義的傳神,形成了唐卡的意蘊美。
佛經謂觀音菩薩有33個不同形象的法身,由于觀音之形像觀水中月影狀,故稱水月觀音,又名圣觀自在菩薩,原指在虛空中輕飄飛翔,后用以比喻人物儀容端莊清麗。
這幅《水月觀音》唐卡(圖4),長125、寬125厘米?,F(xiàn)代。原版為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畫,至今已有500多年的歷史,精美絕倫的程度可以與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壁畫比肩。在原版壁畫的基礎上,運用唐卡技法再創(chuàng)作這幅經典作品,畫面中可見熟練的勾金技法,同時增加了大量的精美佩飾,尤其可貴的是,觀音開臉寶相莊嚴,面如滿月,體態(tài)豐盈,精準再現(xiàn)了漢地佛教造像的神韻。這幅作品的妙處不僅在于完美的畫工,更真實還原了明代壁畫水月觀音初繪時的艷麗色彩。
靜觀此作,仿佛時光一瞬間回到了500年前,觀音衣著華美,半跏趺于水月之間,頭戴寶冠,冠上有阿彌陀佛像,表示觀音既是阿彌陀佛的左脅侍,又是接班傳法者,普度眾生。觀音寶相細眉如柳,雙目垂視,觀水月、觀自在。肩披輕紗,下身著漫腰束錦裙,佩戴項鏈、瓔珞、絲帶、臂釧等飾物,無風自舉,曼妙輕舞。胸腹袒露,白皙水嫩,周身佛光加持,祥云圍繞,圓滿吉祥。四周脅持善財童子、韋馱天、金毛犼、鸚鵡。善財童子位于觀音像的左下部,赤雙足站立于山石之上,參拜觀音菩薩,后受觀音加持,終修得正果;韋馱天位于觀音像的右上部,為佛教護法天神,傳說是觀音菩薩的護法神,體格魁梧,威武勇猛,面如童子,表示他不失赤子之心;鸚鵡位于觀音像的左上部,象征阿彌陀佛的化身,教化眾生;金毛犼位于觀音像的右下部,乃觀音的坐騎神獸。畫面的背景則是在吸收漢地傳統(tǒng)青綠山水畫法的前提下,運用飽和的礦物質顏料勾染而成,并點綴以祥云、寶瓶、牡丹、紫竹林、紅珊瑚、壽山福海、山石、溪水等,體現(xiàn)出充盈空靈的佛國氣韻,描繪出清凈和諧的理想圣境,襯托出“諸天無實體,水月皆空虛”的佛理,寓意諸法無實體,自在虛空的心境,傳達出一種東方美學獨具的意蘊美。
藏傳美學體系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一脈相承,又不同于傳統(tǒng)美學體系和西方美學體系,具有獨具特色的美學特征。藏傳美學體系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包含著許多人類共同遵循的普遍性的生存智慧,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唐卡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后,更說明保護和傳承的緊迫性和重要性。由于繪制顏料的稀缺性,以及傳承人和研究者匱乏等原因,唐卡許多畫派已經衰落或滅亡,所以從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需要,滿足人們的美好生活需要和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需要等角度來說,保護和傳承藏傳美學體系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