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軍
(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8)
在清末民初的史學近代化歷程中,經過劉咸炘、胡適、姚名達、張爾田、梁啟超、何炳松、柳詒徵等人的研究與推重,章學誠及其《文史通義》從乾嘉學術的邊緣逐步走向了現(xiàn)代史學的中心,成為時人以傳統(tǒng)史學對話域外史學的媒介,也曾是西史東漸背景下中國史家賴以抗衡西方史學的一大利器。時至今日,《文史通義》已被公認為中國古代史學理論史上的經典之作,成為史學工作者的案頭之書。既然是經典,必會以其特有的學術魅力,吸引一代又一代的史學家持續(xù)不斷地研讀它,從而產出有分量的研究成果。作為中華書局“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的一種,羅炳良教授譯注的《文史通義》(以下簡稱“羅譯本”)名副其實,對推動新時期的《文史通義》研究,具有重要的史學價值。
當下的學術研究,可分為很多類型,專文、專著、札記皆可,唯有整理與譯注,往往吃力不討好,也沒法討巧,但它又是學術研究必不可少的工作,對于夯實學科建設的基礎,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羅炳良教授為何要專門譯注《文史通義》呢?這里面,固然有一種“章學誠情結”(1)儲著武稱:“在他開始研究乾嘉史學的理論成就以后,章學誠就從未離開過他的視野,并且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币妰χ洌骸侗M其天而不益以人——談羅炳良師的“章學誠情結”》,《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1期。,同時也因為他對此項研究的價值具有深刻的洞察:“對章學誠史學有一個比較全面、客觀的認識,得出更加符合其實際價值的正確結論,這對于全面認識清代乾嘉時期史學的理論價值,乃至進而認識整個中國古代史學的理論價值,并以此為借鑒,吸收中國古代史學的理論精華,豐富和發(fā)展當代史學的理論內涵,創(chuàng)建有中國特色的歷史學理論體系,都有極大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盵1]7羅譯《文史通義》出版已近10年,筆者以為該書在題解、注釋和翻譯方面均達到了很高的學術水準,粗陳幾點體會如下。
羅譯本以章學誠次子章華紱道光十二年(1832)刊定的《文史通義》大梁本為底本,分內篇5卷61篇、外篇3卷61篇,合計122篇。對這些篇章,羅譯本于篇首撰題解一則(2)《易教》三篇、《書教》三篇、《詩教》兩篇、《經解》三篇、《原道》三篇、《原學》三篇、《博約》三篇、《言公》三篇、《答客問》三篇、《和州志氏族表序例》三篇、《和州志前志列傳序例》三篇、《亳州志人物表例議》三篇、《亳州志掌故例議》三篇,各撰寫一篇總的題解,故羅譯本共有題解97篇。。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當羅炳良教授以《18世紀中國史學的理論成就》撰寫博士論文時,已對《文史通義》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此后,他又于2004年出版《清代乾嘉史學的理論與方法論》,2005年出版《傳統(tǒng)史學理論的終結與嬗變——章學誠史學的理論價值》,并長期為研究生講授“《文史通義》研讀”課程,這些學術積累為他舉重若輕地撰寫諸篇題解,準備了充分的條件。
羅譯本的題解,短則兩三百字,長則近千言,兼具導讀、撮要、評點之功。至于它的內容、價值和見識,這里略舉幾例即可見其一二?!段氖吠x》首列《易教》上、中、下三篇。該篇題解是這樣寫的:“《易教》上中下三篇,是章學誠關于‘六經皆史’理論的明確論斷和集中闡述,成為其史學理論的核心內容。自漢迄清,歷代經學家盡管有漢學、宋學之分野,而宋學又有朱、陸之不同,但卻一致認為六經是載道之書,主張求道必于六經,經外無道。章學誠則指出,古人沒有空言著述,六經只不過是上古三代社會用人行政的政教典章遺跡,而非圣人空言垂教之書?!盵1]1這就把《易教》三篇的核心思想以及章學誠不為常說所囿,在經史關系上的創(chuàng)見都講到了。至于《言公》三篇的主旨,羅炳良教授也有精準的把握:“《言公》上中下三篇,是章學誠論述古今學術變遷的文章,主旨在于揭明古今學術立言宗旨不同,因而造成學術發(fā)展的面貌各異。近現(xiàn)代學者劉咸炘、程千帆、葉瑛等人,均給予高度評價。章學誠認為,上古官師合一,治教不分,道術為天下公器,沒有把立言據為私有的事例。古人立言不求名,言雖出于我,而所以為言,不必由我?!普撗怨鉄o所不通,要求世人識言公之微旨,收明道之功效,意義深遠?!盵1]232-233對《言公》篇提要鉤玄,進而談出了自己對實齋史學的見解?!夺屚ā菲皩τ诮袢司幾拇罅恐蛔⒁夤沤駮r間方面縱通而忽視歷史空間和內容方面橫通的各類所謂通史著作,尤其具有針砭意義”[1]561。這些題解,分開來看,是對單篇文章主旨的評述,合而觀之,無異于對《文史通義》的貫通研究,約略相當于《文史通義》導論。
在撰寫題解時,羅譯本比較注意疏通各篇之間的學術關聯(lián),比如《師說》“繼承《原學》之意,進一步深入探究為學成才之道,考察傳道受業(yè)中師徒之間的關系”[1]451?!短煊鳌菲斑M一步引申《原道》《原學》之義,闡明學術研究的主旨在于開辟新的學術風氣,挽救現(xiàn)有學術出現(xiàn)的流弊”[1]441?!夺樏贰俺欣^前面《黠陋》一文,進一步鞭撻追求名聲很狡猾而理解真意卻膚淺的人”[1]690。而《古文公式》又和《答問》“有關聯(lián),也是圍繞后世學者刪潤點竄古人文章展開討論,揭示其得失利弊。兩篇文章的區(qū)別在于,上一篇中章學誠主要是從文心不同的內部原因闡明后人篡改前人文章的弊病;本篇則專論古文體制,從文體隨時而變的外部原因闡明后人篡改前人文章的弊病”[1]776。可見,羅炳良教授撰寫題解時,并不是孤立地看待每一篇的思想,而是對它們作了通盤的考慮。這些題解有助于呈現(xiàn)實齋史學理論的整體性和連貫性。
一篇好的題解,能夠啟人心智。羅譯本的題解,既是對實齋史學理論的發(fā)揮,也是羅炳良教授治學心得的發(fā)抒。筆者讀書中的題解,時有夫子自道之感?!都倌辍菲}解說:
人生在世,不過百年之間。而人類不斷積累的知識和各種典籍,卻日益浩繁,汗牛充棟。如此一來,人們很自然地會感到人生短促,面臨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學的困擾。于是就有人提出“假年”的假說,認為假如人借到年齡而長壽,都能夠活到五百歲,就可以讀遍天下所有的書,不會留下遺憾了。以后隨著時代的推移,書籍必然進一步增多,那么人的壽命也應當隨著遞增。這種似是而非的觀點,居然還被當作名言。章學誠用詼諧幽默的語言做了辛辣的諷刺,指出這是不懂得學習的愚人妄言?!聦W誠認為每個人都應當根據自己的資質條件選定不同學習內容,以求盡心盡性,這樣才能使身心有所獲得,而不至于為追求矜奇炫博而誤入歧途,一事無成。[1]460
這番話讀來,怎能不讓人為之一振。羅炳良教授剛過知天命之年,便被病魔奪去生命。但他在學術之旅上摸索多年之后,在1995年以后的20年中,“根據自己的資質條件”,沉浸在中國古代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的學術世界中,“盡心盡性”,屢有創(chuàng)獲。他不正是遵循章學誠的學術理念,耕耘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學術天地么!
《感遇》篇題解中,羅炳良教授與章學誠之間的學術共鳴更讓人唏噓不已:
古往今來,懷才不遇者不計其數(shù)……他生活在舉世崇尚考據的乾嘉時代,不追隨時尚,而是專門從事文史撰述義例和校讎學術源流的研究,不受時代重視,知己落落,備感寂寞。這種身世和遭遇,更增添了章學誠對學術與世道遇合之難的感慨?!_的態(tài)度應當是追求自得之學,而不能一味追隨時尚,迎合世俗,至于生前身后是否遇合,順其自然罷了。[1]469
在世道與學術之間,是逢迎還是堅守,章學誠給出了答案。而羅炳良教授撰寫此篇題解,不啻于借章學誠之口講自己的治學主張,同樣道出了他一生對真學問的堅守:“實齋先生與世齟齬,中進士而不敢為官,以著述終其生。我亦不善于交際,拙于逢迎,不汲汲于為官和牟利,惟欲淡泊處世,與人無爭,踏踏實實讀書做學問而已?!h(huán)顧當今學術界,一個人有沒有學術似乎顯得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讓人說你有學術,特別是要想方設法讓可以掌握你命運的人說你有學術!攻于此種學術,沒學術的人可以變得有學術;若不通此種學術,有學術的人也就形同沒學術。不幸我恰恰不精此道,原本就沒有學術,這樣一來就更加沒有學術了。所以還是遵從實齋先生的教導:‘君子假兆以行學,而遇不遇聽乎天’;‘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2]363這是把自己的學術感悟、遭際與對實齋史學的解讀緊密結合在一起了。
羅譯本的題解稱得上言之有物,得其要義,基本上呈現(xiàn)了章學誠史學理論的方方面面,對于人們掌握實齋史學的精髓具有重要作用。同時,題解中也注入了羅炳良教授對乾嘉史學的理解,抒發(fā)了他對真學問的思考,流露出他的真性情。
為文史經典作注,是中國學術史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史記》的三家注、《漢書》的顏師古注,《三國志》的裴松之注、《文選》的李善注等久負盛名。而為古代史學理論專著作注,也不乏先例,如清人浦起龍的《史通通釋》。羅炳良教授繼承了這一學術傳統(tǒng),在前賢基礎上為《文史通義》作注(3)1985年,中華書局出版葉瑛的《文史通義校注》,流傳廣泛。1997年,嚴杰、武秀成譯注《文史通義全譯》在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是關于《文史通義》的第一個全譯本。羅譯本參考、比較、借鑒了這兩種本子,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注釋和翻譯”(羅炳良譯注:《文史通義·前言》,第9頁)。。《文史通義》雖非考據或敘事著作,但也囊括萬有,若不懂得其中的人物、史事、典故、字詞和術語等,閱讀中自是舉步維艱。羅譯本小到一個字,大到整句話,都有注解,具有“細”和“全”兩個特點。這樣作注的難度可以想見,效果也顯而易見。
先來說細。注史與作史不同。注史貴在細密、細致。文史經典之所以需要注釋,是因為有些地方不作注釋,已不便閱讀和理解。高質量的注釋對于讀者來說,可以省去翻檢各類工具書和典籍之苦。羅炳良教授對此顯然具有高度的學術自覺。羅譯本中,一篇之注釋常不下五六十處,甚至更多,如《古文十弊》有114條注釋,而《言公下》的注釋則多達177條。有的段落,注釋密集,如《詩教上》“今即《文選》諸體,以征戰(zhàn)國之賅備”至“文人情深于《詩》《騷》,古今一也”一段,就有30條注釋,幾乎每一句都有注,但這并不是煩瑣,實為一種必要。如其中“安陵之從田,龍陽之同釣”二句,羅譯本分別作注如下:“安陵之從田:據《戰(zhàn)國策·楚策一》記載,楚王在云夢澤狩獵,極盡歡娛,并且感嘆自己死后和誰一起行樂。幸臣纏(一作‘繵’)進言愿意陪葬楚王地下行樂,楚王非常高興,封纏為安陵君。田,指畋游、狩獵?!薄褒堦栔灒簱稇?zhàn)國策·魏策四》記載,魏王和寵臣龍陽君一起釣魚,龍陽君釣到十幾條魚以后突然哭起來。魏王詢問緣故,龍陽君說自己釣到大魚后就想把前面釣的小魚扔掉,由此聯(lián)想到魏王如果再得到比自己容貌美好的寵臣就會把他拋棄,所以痛苦。魏王于是下令有敢進言美貌寵臣者,殺其全家?!盵1]100非熟讀《戰(zhàn)國策》者,不能知曉這兩則歷史故事,也就無從準確理解章學誠之意。
作為老一輩學者,葉瑛學術功底深厚,他完成于20世紀40年代的《文史通義校注》,自傳布以來,已成為《文史通義》的通行版本。但葉瑛校注本畢竟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成果,有些字句當時可以不注,今日卻需作注?!兑捉躺稀氛f:“非如后世托之詭異妖祥,讖緯術數(shù),以愚天下也?!比~瑛校注本對“妖祥”未作任何注解。嚴杰、武秀成譯本對“妖祥”有了解釋:“兇兆和吉兆”[3]3,但僅五個字,比較簡略。羅譯本則寫道:“妖祥:語出《周禮·春官》:‘眡祲掌十炯 軍之法,以觀妖祥,辨吉兇?!嵭蹲ⅰ吩唬骸?,善惡之征。’意為兇兆和吉兆?!盵1]5這就更加完備了。又如《原道中》篇說:“非夫子推尊先王,意存謙牧而不自作也?!比~瑛校注本和嚴杰、武秀成譯本都沒有對“謙牧”作注。羅譯本寫道:“語出《周易·謙卦》:‘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修養(yǎng)?!盵1]179做這樣的比較,并無抑揚之意,而是要說明,治學如積薪。羅譯本在前人基礎上,史注更加完善。
再來談全。羅譯本對《文史通義》的注解十分全面。舉凡人名、地名、典籍、職官、地理、典故、字詞、語句等都在注釋之列。這里不作面面俱到的介紹,因為翻開羅譯本就能得到這樣的印象,若再逐一羅舉,只會讓人覺得啰唆無味。筆者只想重點談談羅譯本對典故的考索。閱讀古籍的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即古籍多典故,有時半懂不懂,囫圇吞棗,若逐一查核,耗時既多,且未必能全部解決。這應該也是羅炳良教授曾有的閱讀體驗。他將自己的經驗用在了注釋中,對典故一類的知識予以足夠的重視,做出了詳盡的注解?!读暪獭菲杏幸痪洹澳苛谇锖?,耳力窮乎穴蟻”。怎么理解呢?羅譯本注云:“秋毫指鳥獸秋天長出的新羽毛。據《商君書·錯法》記載,古代有個名叫離朱的人,視力非常好,能夠在百步之外看見秋毫的尖部?!倍把ㄏ佒付囱ɡ锏奈浵仭稌x書》卷八十四《殷仲堪傳》記載,殷仲堪的父親殷師耳朵患病,聽覺太強,聽到床下螞蟻活動的聲音,總說聽到牛在打架”[1]365。除了上面所舉的事典外,語典的注釋也引人注意?!侗嫠啤菲疲骸拔嵋娊裰脤W者,初非有所見而為也,后亦無所期于至也,發(fā)憤攻苦,以謂吾學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焙沃^“泛焉不系之舟”?這并不是章學誠隨隨便便的一個表述,而是有出處、也有所指的。它“語出《莊子·列御寇》:‘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笇W問泛濫而無宗主”[1]497。借此注釋,人們不僅可以讀懂實齋之意,而且知曉了“泛焉不系之舟”的典源。又如,《說林》中論文辭與志識的一段話:“文辭,猶金石也;志識,其爐錘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義者,可以不執(zhí)一成之說矣?!绷_譯本注“神奇”“臭腐”二句:“語出《莊子·知北游》:‘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盵1]523此類注釋還有很多。《文史通義》運用了大量的語典,且典源多為先秦經、子,它也提示人們深入思考實齋史學與先秦學術的關聯(lián)。
羅譯本的注釋講究言必有據,細致周全。細讀這些注釋,不僅能夠獲取文史知識,還能逐步提高理解古文的能力。大量詳盡的注釋,又為全書的今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這些年來,學術界做了不少古文今譯的工作,這對于普及經典、推動學術研究,都有不小的貢獻。大凡閱讀古代文史典籍,常有可意會難言傳之感。一般來說,能意會已算理解,但若要今譯,那就不能停留在意會的層面,而是必須言傳了。質量上乘的古文今譯,意味著譯者既要深諳古人之意,又能在古文與現(xiàn)代漢語這兩套話語系統(tǒng)之間成功轉換。
章學誠的文風馳騁沉郁(4)參見拙文《略論乾嘉時期考據派與浙東學派的文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下卷,第70—80頁。?!段氖吠x》的文字流暢犀利、說理透辟,在中國古代文史理論著作中,屬于一流。但它畢竟不同于史傳文字,缺乏故事性,這又增加了今譯的難度?!段氖吠x·易教下》談《易》教何以垂范天下時說:
《莊》《列》之寓言也,則觸蠻可以立國,蕉鹿可以聽訟。《離騷》之抒憤也,則帝闕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縱橫馳說之士,飛鉗捭闔之流,徙蛇引虎之營謀,桃梗土偶之問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議。然而指迷從道,固有其功;飾奸售欺,亦受其毒。故人心營構之象,有吉有兇;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1]33
羅譯本是這樣翻譯的:
《莊子》《列子》中的寓言,蝸牛角上可以建立觸國、蠻國,蕉葉覆蓋死鹿可以引起訴訟?!峨x騷》里抒發(fā)憤怨,叩天帝宮門可以直上九天,探尋鬼的情況可以察看地府。其他像以合縱、連橫的學說游說諸侯的策士,用飛鉗、捭闔的辦法抓住人心的說客,蛇徙裝神、狐假虎威的計謀,桃梗人與土偶人的問答,議論越來越玄妙,簡直不可思議。然而指點迷途走上正道,固然有它們的功績;掩飾奸邪施展騙術,人們也受到它們的毒害。所以人心意想的形象,有的吉祥有的兇惡;應當考察天地間自然形成的形象,再用事理把意象折中到恰當程度,這就是《周易》教化能夠垂范天下的原因。[1]35
古文與今譯相較,可見羅譯本從容不迫地呈現(xiàn)了《文史通義》的文意。有了這樣高質量的譯文,讀者自可省去不少麻煩。
《文史通義》長于說理,這就要求譯者不僅從字面上作疏通古今的工作,還要特別講求思想的暢達。在這方面,羅譯本也具有較高的水準?!洞饐枴菲懻摵笕它c竄前人之文的得失問題,有一段名言:
著述改竄前人,其意別有所主,故無傷也。論文改竄前人,文心不同,亦如人面,未可以己所見,遽謂勝前人也。劉氏《史通》,著《點煩》之篇矣。左、馬以降,并有涂改,人或譏其知史不知文也。然劉氏有所為而為之,得失猶可互見。若夫專事論文,則宜慎矣。今古聰敏智慧,亦自難窮,今人所見,未必盡不如古。大約無心偶會,則收點金之功;有意更張,必多畫墁之誚。蓋論文貴于天機自呈,不欲人事為穿鑿耳。[1]770
章學誠在這里表達了他在文、義上的一貫主張——“史所貴者義也”[1]310,“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1]244。對于點竄前人文章,章學誠認為應區(qū)別對待,即分為“著述改竄”和“論文改竄”。若是前者,因為著述者有自己的學術主張,不妨點竄。若是后者,則需要慎之又慎。這是章學誠在這個問題上的基本立場。翻譯這段文字,須準確譯出這層意思。羅譯本的譯文如下:
專家著述刪改前人的東西,作者是另有別的宗主,所以沒有妨礙。文采辭章刪改前人的東西,撰文的用心各不相同,也就像人的面孔一樣,不能根據自己的見解,匆忙下結論說勝過了前人。劉氏撰《史通》,著有《點煩》篇了。自左丘明、司馬遷以下的史書,均有涂抹刪改,有的人譏諷劉知幾熟悉史書而不懂文章。然而劉氏是有針對性而這樣做,成績與失誤還能夠相互表現(xiàn)出來。至于專門就文采辭章而言,就應該慎重了。古今的聰明智慧,也自然很難窮盡,今人見到的境界,不一定全都不如古人。大約無心去做而偶然領悟,就能收到點石成金的功效;存心有意刪改,一定會受到在涂飾完好的墻壁上亂畫的諷刺。大概是言辭文章貴在造化靈性的自然呈現(xiàn),而不希望人為的穿鑿附會。[1]771
這就把章學誠論文的重要思想譯出來了??鬃诱f:“辭達而已?!盵4]雖說“而已”,卻也極不容易。這是古人的文章之道,也當是古文今譯的原則。羅譯本無疑做到了這一點。
羅炳良教授一生欽佩章學誠的為人與為學,對《文史通義》用功既深且久。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中,羅炳良教授完成《文史通義》的譯注工作,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學術夙愿。竊以為,羅譯《文史通義》是一部研究經典的力作,開卷有得,常讀常新。
(附記:炳良師生前曾為北京師范大學史學研究所中國史學史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講授“《文史通義》研讀”課程。筆者有幸于2005年春聆聽炳良師授課,16年過去了,言猶在耳。后來,炳良師應中華書局之約,不顧病體,以極其認真的態(tài)度譯注《文史通義》,曾囑我代為查核劉咸炘有關《文史通義》的評語。此書出版后,炳良師贈我一部,并說是專門為我留下的。數(shù)年間,睹書思人,常為他的英年早逝和未盡的才情感到惋惜。今草此小文,以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