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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功夫
——王船山《詩廣傳》的詮釋核心

2021-01-16 16:12顏清輝
衡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船山功夫天地

顏清輝

(同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092)

《詩廣傳》真正面對或處理的問題是“情”,因緣有二:一是船山個人特殊的歷史際遇,迫使其不得不對經(jīng)典、傳統(tǒng)與天道氣運進行深刻的反思,不得不積極探尋個體生命之意義。船山在五十歲時(1668年)完成《春秋》三說,正如潘雨廷先生所說,船山以此“探賾索隱于人情之蘊”[1]248,即人當(dāng)從封閉的個體中走出,與他人、時代乃至歷史同情共感。若人再往前推進一步,能以圣人之道對“同情共感”進行裁成取用,那么天下將既能同其情,又可得其大貞、大常,最終實現(xiàn)先圣的王道政治。這便是《詩廣傳》所擔(dān)負(fù)的任務(wù)①。正如潘雨廷先生所云:“通觀《春秋》與《詩》始見人情之真?!盵1]248二是“情”本屬于有明一代的時代話題。從明代開始,“情”的地位及作用被凸顯、放大,甚至出現(xiàn)“情本論”②之說。船山內(nèi)在于這一歷史風(fēng)氣之中,自然受其浸潤,是以,船山的《詩廣傳》《姜齋詩話》《古詩評選》《唐詩評選》《明詩評選》等專門的詩學(xué)著作,都對“情”進行了深刻的闡述與反思。袁愈宗認(rèn)為:“王夫之的‘詩情論’是對儒家‘溫柔敦厚’詩學(xué)思想在理論上的一次全面總結(jié)?!盵2]127《詩廣傳》恰恰是“船山詩學(xué)的理論根本”[3]10。

一、任情之害

在明末思潮中,理學(xué)末流“以理窒情”,僵化的理學(xué)氣氛固化了情的生氣流通;而反理學(xué)者如李贄等,則以情為世界之本源、為人事行動之根據(jù),其云“氤氳化物,天下亦只有一個情字”[4]224,主張任情之流行。船山對于上述兩端,都保持著敏銳的警覺。如果按照理學(xué)傳統(tǒng),關(guān)于“性”與“情”的討論,本當(dāng)從“已發(fā)”“未發(fā)”的角度切入,通常認(rèn)為“已發(fā)”為“情”,“未發(fā)”為“性”。船山在《讀四書大全說》中同樣也依照理學(xué)傳統(tǒng),不過思考得更為精深與圓融罷了。他認(rèn)為,“情”不僅是“已發(fā)”,同時也是“未發(fā)”之體,因為“已發(fā)”是“未發(fā)”的發(fā)用流行,“未發(fā)”是“已發(fā)”之未發(fā)存養(yǎng),兩者原本便不當(dāng)斷作兩截[5]450-451。但在《詩廣傳》中,船山卻并非按照理學(xué)傳統(tǒng)的闡釋思路,而是直接從“情”開始論述。他說:

欻然情動而意隨,孰使之然邪?天也。天者,君子之所弗怙,以其非人之職也。物至而事起,事至而心起,心至而道起。雖其善者,亦物至知知,而與之化也。化于善,莫之有適,未見其歆喜之情,異于狎不善也。[6]309

這段引文有兩層含義:一是情之興動是天使之然,超出人的認(rèn)知能力,故曰:“情者,陰陽之幾。”[6]323是以,情動之前不容討論,也無法討論,因其已超出人之尺度,為非人之職,亦即“未發(fā)”一段實不必妄測,姑且懸置。二是物、事、心、道四者乃感通并生,此有則彼有,此無則彼無。情正是心在與物事相摩相蕩、相激相感之際頓然發(fā)生。人總是處在且必須處在物、事、心、道的相互牽纏與摩蕩之中,亦即總處于情的蕩漾之中,所以不可無情,也不可能無情。若無情則性與理皆無法呈現(xiàn),則勢必導(dǎo)致人性的異化而淪為異端。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船山對佛教的“無情論”批判道:“閉情自怙,矜其無咎,蓋有咎而不自知矣,譽惡從而至乎?”[6]316

既然情無時不在流行發(fā)用之中,那么,是不是就可以任情而行了呢?船山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他認(rèn)為情無方所、無定向,而善惡不定,本身并不可靠,所以情更需要被正視,需要人恰如其當(dāng)?shù)匕仓?、調(diào)節(jié),使之總能“化于善”[6]309。這才是人之為人的必修功夫與必經(jīng)之道,是人之為人所必當(dāng)擔(dān)荷的職能。船山在《論草蟲》中說:

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有與道同情者。[6]310

對于引文中所述的“草蟲之情”,船山持批判態(tài)度,因為這不過是俟天以動、逐物而走罷了,最終很有可能出現(xiàn)以下幾種類型的情。

1.浮情,亦稱為流情,即無法沉潛、涵養(yǎng),總是浮之于表的無根之情。它剎那即變,無法持存?!墩撈]苢》曰:“夫茍浮情以往,幾幸以求,盈目皆是而觸手旋非,取物已勤而服躬不審,則違掇捋之緒,亂袺襭之容,道旁小草且覿面而非吾所據(jù),又況其大焉者乎?”[6]305果如此,人便只能浮沉于世,終究無所憑藉,無處寄身,如何能興起人世大制作,又遑論崇德廣業(yè)呢?此浮情之一害也。二害在于“浮情害氣”[7]226。浮情最終會耗散或銷鑠原本充實于人間的元氣,導(dǎo)致民族精神的萎靡與衰頹,是以政教制度的根本任務(wù)應(yīng)當(dāng)是“定其志而無浮情”[6]363。三害在于浮情會誘人趨利。船山謂:“天下之工于趨利而避害,必竟是浮情囂氣,趁著者耳目之官,揀肥擇軟?!盵5]659正如孔子所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當(dāng)“浮情囂氣”彌漫于世間,即意味著世間已小人當(dāng)?shù)馈0矘氛苷f:“小人不是對社會或政治上做出貢獻,而是為自私自利的動機所支配,破壞社群中富有成效的協(xié)作?!盵8]258總之,浮情最終導(dǎo)致德性的敗壞與政治、社會秩序的混亂。

2.淫情。它當(dāng)然“并非專門指向男女之情”[3]72,確切地說是因發(fā)用失節(jié)而不得其正的一種情,亦可謂之“留情”,即停留于某種情之中,膠執(zhí)不化,郁結(jié)不運。弔詭的是,淫情看似是過度之情,但在實質(zhì)上恰恰卻是無情。船山稱:“淫者,非謂其志于燕媟之私也,情極于一往,泛蕩而不能自戢也。”[6]433執(zhí)念于此必將遺忘于彼,因為當(dāng)過份地膠執(zhí)沉溺于某一種情之時,必然會與此情之外的其他事物隔絕,將更廣闊的物事遺忘,最終將存在整體遺忘。簡言之,淫情最終導(dǎo)致人與世界的隔絕與疏離,淫情之害,此其一也。其二,淫情會附帶生出遽迫、急促之情,這或許會使得淫情轉(zhuǎn)換成自身的反面——浮情。所以,如《草蟲》之“未見君子,我心傷悲”,《采葛》之“一日不見,如三歲兮”,《氓》之“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因其中心無主,故瞬間即轉(zhuǎn)而成“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既見復(fù)關(guān),載笑載言”。《論采葛》曰:

《采葛》之情,淫情也;……天不能為之正其時,人不能為之副其望,耳熒而不聰,目瞀而不明,心眩而不戢,自非淫于情者,未有如是之亟亟也。此無所不庸其亟亟,終不能得彼之亟亟,彼不與此偕亟亟焉,而此之情益迫矣。[6]344

當(dāng)此浮躁激切的氣息進入世界,它便化成“戾氣”。船山認(rèn)為,“戾氣”會使得“天下相殺于無已”,銷鑠天地之和氣,破壞存在整體之意義。所以船山說:“身心無主而不足以長言,國奚而不敝,俗奚而不頹邪?”[7]226淫情其害之烈,可謂極矣!

3.欲?!袄碛妗痹臼撬蚊骼韺W(xué)著重討論的論題,但《詩廣傳》并未從這個角度切入。先需交代,此處所論之“欲”并非指稱意志、理想,而是指某種類似動物本能般的難以自控的情,正所謂“動焉而不自待者,欲也”[6]325。在這個意義上欲也屬于某種情,是情的極度沉淪與執(zhí)泥,本質(zhì)上仍屬淫情一類。船山曰:“欲之迷,貨利為尤,聲色次之?!盵6]325然而,如果“沉溺天下于貨利而鑠其本心”,則最終必然導(dǎo)致“人理亡也”的局面出現(xiàn)[6]326。

但“情”與“欲”又需分合著看,是以船山強調(diào)“詩達情,非達欲也”[6]326。《論靜女》云:

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親其生,東西流之勢也。[6]327

“情”自“性”而來又分生出“欲”,三者呈現(xiàn)為“性-情-欲”的結(jié)構(gòu),由此,“情”的意義也就顯得極為重要:居于結(jié)構(gòu)中的中間位置,正是著力處,上可復(fù)歸于性,下則可安放、歸置著欲?!扒椤迸c“欲”若不分開來看,在“克欲”之時難免將“情”亦一并克除,以至理失其情的感通興起之能,終將淪為否絕不通之“死理”。事實上,理學(xué)后期便已走上“以理桎情”之路。在《詩廣傳》中呈現(xiàn)出的“情”與“欲”之辨,既是理學(xué)“理欲之辨”的深密化,亦是對理學(xué)的糾偏③,同時更是對明末如李贄之流“以欲為情”的隱秘批判。

二、“情有止”之辨析

既然情可能會呈現(xiàn)出上述諸多惡的面相,那么如何保證情始終適其時、適其事的發(fā)生,即確保情總能趨向于善?《詩廣傳》給出的答案是“情有止”。然而,情本身只是感通興起,永恒地處于“已發(fā)”之中。那么,船山所說的“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是要通過某種壓抑機制阻絕感通的發(fā)生嗎?果真如此,那么所謂的“止情”不過是某種變相的無情,本質(zhì)上仍舊是對情的消除,只是“以理遏情”的變形。但《詩廣傳》已經(jīng)挑明:“一朝之忿,一念之欲,一意之往,馳而不反,莫知其鄉(xiāng),皆唯其遏之也?!盵6]439遏情必然導(dǎo)致精神的萎靡與人文世界的塌縮,所以這顯然不是“情有止”的真實涵義?;蚴钦f,情自然蘊涵著止這一維度,使之發(fā)而自然中節(jié)呢?既然如此,那為何又有浮情、淫情乃至欲的出現(xiàn)呢?

“情有止”究竟是什么意思?船山曰:“發(fā)乎情,止乎理。止者,不失其發(fā)也。有無理之情,無無情之理也?!盵6]323“止于理”④的意思并不是說用固化形態(tài)的理來抑制情的發(fā)生,不是外部力量對內(nèi)在情志的暴力鎮(zhèn)壓,而是說當(dāng)情興起發(fā)生之時自有其所歸止者——節(jié)度,即謂之理。需要繼續(xù)追問的是,情自身內(nèi)蘊節(jié)度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許會有以下兩種情形。

1.情自身氤氳的條理?!扒椤弊裱鋬?nèi)在的理路而流動,如同河流總順著河道流動。河水有時會溢出河道,但如果疏導(dǎo)得好,泛濫之洪亦不會成為人世之災(zāi),并且無論如何河水最終總歸與河道合一。同理,當(dāng)情偶然溢出之時,適當(dāng)?shù)氖柰?、?dǎo)引也可以使情不至于成災(zāi)。此臨事之時的疏導(dǎo),即“止”之一義。但更恰當(dāng)?shù)姆绞绞?,居安思危地做好水利工程,如李冰之為都江堰,這樣,待洪水來時,自有其道可導(dǎo)而不至成災(zāi),甚至還能發(fā)揮水于人世之大用。比而言之,平日作好相應(yīng)的功夫,使“情”總能得其正而止,臨事之時不至于泛濫。此“止”之二義,這或許才是根本之法。

2.情在其發(fā)用時,自有其能夠推擴的邊界或限度,可以看做是“情”所蘊含著的止。這里的界限,有兩層意思。

一是“發(fā)乎情,止乎理”這個句式中隱藏著一個未說之物,但究竟是什么導(dǎo)致發(fā)乎情而止乎理?換言之,尚有某物才是那根源性的東西,正是它將情推現(xiàn)出來。船山曰:“情者,陰陽之幾也;物者,天地之產(chǎn)也。陰陽之幾動于心,天地之產(chǎn)應(yīng)于外。”[6]323“幾”作為“情”的原發(fā)動力,既有臨界之義,又有未形、未著卻已含其象之義,更有興動無定之義,正如濂溪先生謂“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9]16。“情”不能越過“幾”——“心之幾”,否則不能稱之為情。

二是“情”作為某種形式的流通,雖云可與天地同情、與女子小人同情、與草木蟲魚同情,但總會有其幽閉難通與不可通之處,總有其所不到之處。《論麟之趾》曰:“天之所不可知,人與知之,妄也;天之所可知,人與知之,非妄也。天之所授,人知宜之,天之可事者也。”[6]306對人而言,天既有其可為人知的一面,又有不可為人知的一面。天之可與不可決定了人之知與不知,在可與不可之間就呈現(xiàn)出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的模糊界面——“天之幾”,它既劃定了人的有限性,也劃定了“情”的有限性。

情從“心之幾”中涌出,至“天之幾”而止,永恒的是其間周流變動。那么,這是否就意味著情自然能止于其限度之內(nèi)呢?顯然不是。

三、情之功夫

《論草蟲》云:

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有與女子小人同情者,有與道同情者,唯君子悉知之,悉知之則辨用之,辨用之尤必裁成之,是以取天下之情而宅天下之正。故君子之用密矣。[6]310

《草蟲》記的是女人小子之情——蕃變流轉(zhuǎn)之浮情或流情,這種情根本沒有停下來反身的機會。也就是說,“情”并不會主動走上它的節(jié)度,因此要有“止”之功夫。《大學(xué)》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薄爸埂闭堑赖聦W(xué)問的入手處:止得了,庶幾不遠;止不了,白鷺青天。君子必須有功夫的修正與涵養(yǎng),來使得“天下之情以止”[6]310。故船山曰:“情之不可恃久矣,故君子莫慎乎治情?!盵6]342《詩廣傳》中蘊含著兩大類“情之功夫”。

第一類是圣人制作禮法以止情。船山曰:

與天地同情者,化行于不自已,用其不自已而裁之以憂,故曰“天地不與圣人同憂”,圣人不與天地同不憂也。與禽魚草木同情者,天下之莫不貴者,生也,貴其生尤不賤其死,是以貞其死而重用萬物之死也。與女子小人同情者,均是人矣,情同而取,取斯好,好不即得斯憂;情異而攻,攻斯惡,所惡乍釋斯樂;同異接于耳目,憂樂之應(yīng),如目擊耳受之無須臾留也。用其須臾之不留者以為勇,而裁之以智;用耳目之旋相應(yīng)者以不拒天下,而裁之以不欣。智以勇,君子之情以節(jié);不拒而抑無欣焉,天下之情以止。[6]310

只有對情進行一番知、辨、用、裁之后,情才會真正的“有止”。船山給出三種情的裁成方式:

1.與天地同情——裁之以憂;

2.與禽魚草木同情——貴其生而重用其死;

3.與女子小人同情——裁之以智與不欣。

圣人通過制作禮法,歸置天下之情,使之各得以止、得以正⑤。禮在本質(zhì)上并非抑制機制,安樂哲也說禮是“一種非正式的社會機制”[8]266。所以,通過禮法止情并不是壓抑情的感通發(fā)生,而是通過禮樂的節(jié)制、疏導(dǎo)與振奮,使得天下之情可順行暢達,并在圣人之道中被歸置、裁成,成人世之大用,這才是真正的“情有止”。止于禮,達于圣人之德,船山又謂之為“達情”。于是,情無不暢,道無不達,人世政教得以建立,人倫百物各得其所?!兑住吩疲骸案髡悦?保合太和。”《論時邁》云:“萬有之情,不順之則不動;百昌之氣,不動之則不振。積習(xí)因循之染,不振之則不新。人情隱,而為達之;天道堙,而為疏之?!盵6]489但這與其說是功夫,毋寧說是典章制度、教化風(fēng)行由外而內(nèi)的作用,是以君子不怙,故有第二類功夫。

第二類是個人通過自身的功夫修煉來止情。這是由內(nèi)而外的功夫。船山給出兩重功夫,第一重是“敬”?!墩撚骸吩疲骸熬凑撸酥橐??!盵6]495《詩廣傳》并不是在傳統(tǒng)理學(xué)“涵養(yǎng)”與“察識”的功夫論中討論“敬”⑥。《論采蘩》曰: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敬之豫也;“被之祁祁,薄言還歸”,敬之留也。先事而豫之,事已而留之,然后當(dāng)其事而不匱矣:乃可以奉祭祀,交鬼神,而人職不失,過墟墓而生哀,入宗廟而生敬,臨介胄而致武,方宴享而起和。[6]308-309

“豫”“留”的圓融時間觀擺脫“已發(fā)”與“未發(fā)”的線性時間思維方式,如此,已發(fā)與未發(fā)、前際與后際皆被“敬”所納攏。同時,“敬”以“豫”“留”的形式把時空敞開,呈現(xiàn)出一個“間性”⑦,讓“事”得以順?biāo)彀l(fā)生。而船山所強調(diào)的“事”即人職,專指人之為人所必行之事,但人職必須通過“奉祭祀、交鬼神”來界定:人主動地將自己托付出去,與天地鬼神往來游戲,通過這樣的獻禮,人才得以在天地鬼神之中獲得自身的生長、生存空間,不至于僭亂天地鬼神、敗壞人世。

“敬”必須通過具體的功夫,才能實現(xiàn)?!墩摬商O》謂:

靜斯涵,涵斯微,微斯慮,慮斯媺惡審,時地敘。媺惡審,斯忌惡也嚴(yán);時地敘,斯致美也盡。忌惡嚴(yán),致美盡,“無不敬”焉,敬此也已。[6]311

由持靜入手,在細(xì)微中逐漸展開功夫,最終指向的是“無不敬”。這個過程必須有“敬”作為指引,否則“靜”難免淪于虛靜。當(dāng)“敬”實現(xiàn),則能信,信則能誠,誠則能實,實則中心充闊而有主,便不至于墜入虛無。如是,通過“敬”的功夫,人在與天地鬼神交互中獲得自身,能夠真正做得主,便不至于淪為情的傀儡。這樣,情才能始終隨順人之本性而發(fā),最終得以升華為“性之情”[6]384。

“敬”作為功夫,其根本任務(wù)是保持“人之為人”這一維度。對儒家而言,人并非上帝所造之物,也不是靜止不變的現(xiàn)成之物,當(dāng)然也不是抽象的、可任由人自行定義的概念之物。安樂哲說:“‘人’于是被看成一個復(fù)雜事件,而不是個別的‘物體’;是個‘成為’的過程而非本質(zhì)的‘存在’;是不斷發(fā)展中的‘做’而非獨立自治的‘是’;是一系列具體、動態(tài)關(guān)系的復(fù)雜構(gòu)造而非抽象、概念化的行為者。”[8]141人所彰顯的是經(jīng)典、德性及參與天地創(chuàng)造的真實生活與艱苦卓越的永恒的行動(修養(yǎng))過程。通過“敬”的功夫,人可以克服生物性遺傳所帶來的墮落、固化與抑制,在承接傳統(tǒng)典范、先人智慧的同時,又得以在當(dāng)下具體、靈活的經(jīng)驗中生成神圣體驗、審美感受、理性行動、道德標(biāo)準(zhǔn)、社會價值等諸多方面的意義。

“敬”作為功夫,或如朱子所說在理論層面可通貫涵養(yǎng)與省察兩端,然而,事實上它更偏向于涵養(yǎng)一段。但是,人的日常生活、實際處境卻紛繁復(fù)雜,具體而特殊,沉重而艱難,更何況人無時不在“拷問”與“揀擇”之中,單純地靠“敬”字功夫,可能遠遠不夠。特別是具體的、有限的個人,在面對未知且多變的境遇之時,乃至進入極端處境,如船山所說的“天崩地解”之時,又當(dāng)如何,又能如何?《論麟之趾》云:

天之所授,人不知所宜,天之無可事者也。事天于其可事,順而吉,應(yīng)天也;事天于其無可事,兇而不咎,立命也。……人之所與知,麟之所以為麟也?!瓎韬簦△胫詾轺?,蓋有道以善此矣,非夫人之所能與知也?!煜赂ツ芘c知,而知其為麟,“于嗟麟兮”!……所不可知者鮮度晉鄭,而可知者,麟也。[6]306-307

有限的人只能知天所予之知,可問題是人怎么知道天之所可與天所不可呢?船山認(rèn)為,人若以強硬之姿去揣測天之可知與不可知,不過是純粹的虛妄與僭越。因為“知”的問題并不能靠“知”去解決,只能在具體的事中,在具體的遭遇中,去體認(rèn)、省察、覺知,此即孟子講的“必有事焉”,程子講的“在事中體會”。事同樣有其界限,如果只是“事天之可事,順而吉”,那么,事永遠在既定的界限中徘徊,無法企及天之可與不可,是以船山認(rèn)為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事天于其無可事”。當(dāng)事已經(jīng)逼臨至極端之時,人在認(rèn)知上或許無法知道其事是否為天所授,但仍要積極地去事。然而,如果“事天于其無可事”,就很有可能落入“兇”(危機、極端)的生存處境中。船山認(rèn)為有兩種方式來應(yīng)對這種情況。

一種是“咎”?!断缔o》謂“咎也者,小補過也”,即以“咎悔”的回返之力,把人從極端狀況中拉回來,回歸到常規(guī)狀態(tài)、安全界域之中。另一種是“不咎”。即貞定于極端狀況之中,去觸碰到存在之“極”——界限。船山曰:“雖兇而無悔,雖吝而無咎,善用之者皆可以盡天道人事之變而反其大經(jīng)。”[10]277這才是船山之自覺與自道。當(dāng)大明王朝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接下來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船山不知,但他知道不能以命殉國,必須繼續(xù)行事于世間,貞定于天崩地解的情狀之中,于是最終體貼到自己的天命——“六經(jīng)責(zé)我開生命”。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才有可能觸碰到自身之界限——性,然后命才有可能立得起來。這正是對《說卦》“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真實演繹。

既然天不可知,且天命靡常,難道就這樣沉淪為虛無嗎?非也,船山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從其所知處立基,從可事處下手,即貞定于經(jīng)典之教誨、德性之修養(yǎng),依之而行。在這一過程中,自然會催生出一種典范式的教化力量,故船山曰:“此麟之所以為麟也。”簡言之,在面對未知的天命之時,只能以貞定之姿,從能夠確定的文化傳統(tǒng)與德著手,以之涵養(yǎng)、充闊其“性”,最終指向那不確定的、不可知的——命。

于是,另外一重“情之功夫”就被逼生出來:“貞”??追f達謂“貞”為:“天德剛正而氣序不差,是正而信也?!盵11]242船山認(rèn)為“貞”即“真”,“為正、為實、為誠、為常、為不妄”[12]329之義。當(dāng)“敬”將大體挺立出來之后,“貞”便是對此大體的看護與持守,使之能在面對大變之境,面對未知之時,不至于迷失或沉淪,依舊能挺立出大常,正如《論行露》所云:“大貞者,保己而不保物者也?!?zé)o訟,而后以全其貞,是必天之無露,而后可無濡也?!盵6]312“貞”亦非一蹴而就,須經(jīng)歷一節(jié)一節(jié)之功夫,方可達成。

首先,需要“自愛”?!白詯邸辈皇瞧埱?,也不是自私自利。船山在《論關(guān)雎》中云:

若夫既養(yǎng)而猶弗若也,圣人之于天道,命也,道且弗如天何也。雖然,則必不為很子傲弟煽妻之尤,而抑可抑其銳以徐警之,君子猶不謂命也。人而令與,未有不以名高者矣。人而不令與,未有不以實望者矣。若夫言者,相窮于名而無實者也。故《易》曰“咸其輔頰舌”,感之末矣。榮之以名以暢其魂,惠之以實以厚其魄,而后夫人自愛之心起。[6]300

又在《論柏舟》中云:

古之有道者,莫愛匪身。臣之于君,委身焉,婦之于夫,委身焉,一委而勿容自已,榮辱自彼而生死與俱,成乎不可解,而即是以為命。[6]318

船山認(rèn)為,“自愛”是對自我有限性的認(rèn)識,是對“性”與“命”的看護與愛惜,是對人在天地之間的意義的自覺與期待,也是對天道的敬畏,“人皆載道之器”[5]503“貴乎道者身也”[7]226“身本經(jīng)生”[13]631。因為“自愛”,人才有可能以身載道,才可以立命;因為“自愛”,人在未知與變動之中,特別是在極端境遇之中,才不會被其所傷;因為“自愛”,人才能“自安”,才能綻放獨立且豐富的在世狀態(tài)。船山曰:“獨志者,自愛自貴也。……反其獨志,秉天德以搖蕩之于獨見獨聞之中,使之自動,意欲得而性亦順?!盵14]227然而,人僅停留于“自愛”,卻難免落入“意必固我”之境,封閉生命的充闊之能。

其次,需要“自飾”?!白燥棥庇袃煞N理解。

1.自我的矯飾。這一現(xiàn)象在明清易代之際的士大夫們中比較常見,不管是遺民心態(tài)的“自飾以掩其短”[15]588,還是貳臣心態(tài)的“自飾其惡”[7]229,多半是帶著一種委屈襞積的微妙心態(tài)進行的自我解釋或自我安慰。嚴(yán)格地說,這樣的矯飾,本質(zhì)上是違背本心本情的虛偽之情,是對世界的諂媚與妥協(xié)。船山曰:“以物之敬慢而始自飾,則其飾也偽矣?!盵16]289這樣的“飾”,毋寧是一種“矯情”,恰恰是“達情”之反面,是對真情的抑制。故船山曰:“矯情之所愛而憎之,矯情之所憎而愛之,怦怦其不能堪,而附之如漆,悖甚矣。”[6]379一個人違背其本情,卻依舊能心安理得,若其在位、在勢,亦必是“孱庸之主”與“回遹之臣”,政治氣氛也將被溺愛與諂媚的氣息所充斥,國家終將陷入極大的混亂之中。

2.自我的裝扮。這也就是說,人踏實努力于“人之職”,文加于質(zhì),積極裝扮存在的樣式,并使之最終充闊于世界之中而彰顯自身。船山曰:“利導(dǎo)之而不糅雜乎陽以自飾,至于履位以正,而遂成乎章也?!盵17]835動蕩危亂之中,人依舊堅貞于先王制作之禮儀,并以之來裝扮自己,在禮中獲得其存在的樣式。船山認(rèn)為:“非是則仁道不顯,而生人之理息矣?!盵16]10必有禮,仁道才有所依托,人道才能立起,最終得以超拔的在世界彰顯人道的光輝與神圣。

最后,需要“自擇”。若僅止于“自飾”,洋溢之生命亦難以面對世界之無定,特別是當(dāng)生存的極端情狀——亢呈現(xiàn)出來時,“性”與“命”的問題便跟著凸顯出來,于是催生出最后一步功夫——“擇”?!墩摑h廣》曰:

飾于己而后能擇于物,擇于物而后亢無有悔也。弗飾于己以擇于物,物亂之矣。弗擇于物以亢其志,亢而趨入于衺,不知其弗亢矣。[6]305

《論摽有梅》云:

女有不擇禮,士有不擇仕。嗚呼!非精誠內(nèi)專而揀美無疑者,孰能與于斯乎?[6]312

人必經(jīng)自飾而后才能做出真正的選擇,即必當(dāng)自身充闊、豐富,然后才有可能應(yīng)對周圍世界。當(dāng)然,“擇”不是當(dāng)下具體人生道路的選擇,而是“性”的內(nèi)在追求,根本上是“性”與“命”之間的揀擇,如孟子所說:“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知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庇^船山自身之遭遇:易代之際,天崩地解,世界已無立錐之位置,只能藏身于山洞,與麋鹿為伍,但依舊能日誦詩書,居易以俟命,篤信堯舜之氣至今猶在,并通過修養(yǎng)自身之氣,使之精純,進而以此反哺天地,參與天地造化。于是,船山就在不死不活之際,開出新的可能:詩、他人、歷史乃至天地皆已進入船山之生命,并充闊、豐富著其生命,世界雖亢,但人性的光輝卻永恒照耀,此即船山所說的“亢龍無悔”。當(dāng)內(nèi)在之亢志與外在之亢境,兩極相互能夠感通之時,“亢”便不再是亢,而將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更為廣闊的世界。經(jīng)由“自擇”,“貞”便不再固執(zhí)不通,而能與通變合一而又不忘其本,所以船山謂“通其變而不滯其?!盵18]538“君子之貞一,時而已矣”[6]405。

四、結(jié)語

《詩廣傳》之名曰“廣傳”,當(dāng)然可以有廣泛的闡釋角度,正如王孝魚先生所說:“他(指船山)從個人存在境遇出發(fā)以哲學(xué)、歷史、政治,倫理和文學(xué),對《詩經(jīng)》各篇加以引申發(fā)揮,所以稱為廣傳。”[19]517由是,當(dāng)代學(xué)者得以從各個方面來研究《詩廣傳》,比如,從《詩廣傳》所說“詩際幽冥”的角度討論詩的起源,或從船山詩論中所提出的“現(xiàn)量說”來對《詩廣傳》進行研究,又或從“性靈論”的角度來研究《詩廣傳》,等等。晚近以來,船山“詩學(xué)”的研究者,已經(jīng)意識到船山《詩經(jīng)》闡釋及其詩學(xué)精神之本在于情,不過在具體研究中卻難免落入“情本論”或“抒情傳統(tǒng)”的窠臼之中。毋庸置疑,船山之《詩經(jīng)》闡釋及其詩學(xué)精神自然總歸與情相關(guān),但更為核心的是通過“情之功夫”對情裁成取用,導(dǎo)情以歸性,最終盡《詩》之大用于世。正因有“情之功夫”這一環(huán),人性才不至于落入“自然人性論”的先驗設(shè)定之中,才能與“性日生”的“功夫人性論”一貫宗旨相契合,所以說《詩廣傳》的理論核心不僅是情,更是情的修養(yǎng)功夫。

船山通過對《詩經(jīng)》的闡釋,發(fā)明“情之功夫”,是其自身思想結(jié)構(gòu)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簡而言之,天以氣化流行而生成萬物,在此意義上,人也是物。只不過人與物又先天被區(qū)別,天賦命于人以“靈”,或者“真一無妄之理”,亦或“良知良能”,物卻沒有被賦予這些,因而是蒙昧與惰性的。但天命之性不應(yīng)該被詮釋為某種已經(jīng)完成和終結(jié)了的先天本質(zhì)。船山認(rèn)為,性只是生命行動的根據(jù),是初始處,尚有待于擴充與實現(xiàn)。所以,人的使命或意義,最重要的莫過于自身之實現(xiàn),亦即成人,船山謂之“繼天成性”或“繼善成性”。

可問題在于,天命之于人還有“自然屬性”或“生物屬性”,即所謂身體感官,當(dāng)其與外界之物相激相感之時,倘若不能貞定于天所特命賦于人的良知良能,便會被外界之物牽引而去,最終與物無別,這便是對孟子“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的演繹。只有當(dāng)心之官不思物而專思“不可謂之物”的仁義之時,才可能免于逐物的沉淪,所以船山極為贊賞孟子“不動心”之旨。但是,“不動心”如果不自我封限,走上“外物”或“絕物”的寂滅之境的話,就必然會與物交接,而心物之交接便謂之情。然而,既然總是有情,那“不動心”又該如何理解?換言之,“有情而不動心”如何可能?船山認(rèn)為功夫正在情上。通過“情之功夫”,本質(zhì)上安頓的是心與物:一方面,心雖與物接,而能受物卻又不被物所攖擾;另一方面,物不被棄絕,并在心的指引之下亦能成人世之大用,即所謂“成物”。

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船山著重用“情之功夫”來闡釋《詩》,是對理學(xué)末流“遺情”或“桎情”之拯救。世間不可能無情,因為人與物無不在氣化流行中,無不在陰陽兩體之交感中,是以感通恒在。同時,它也是對明代“濫情”“泛情”諸說之補正,因為這樣的“情本論”不過是人隨物遷、人隨情遷,同樣貽害無窮,必須經(jīng)由“情之功夫”:一方面在世界挺立自身,進而充闊洋溢,另一方面“萬物皆受其裁成”[10]69,只有這樣,天下之情才能皆不爽于節(jié),“情”才能發(fā)揮積極的效應(yīng)。

從更廣闊的政治社會層面來看,經(jīng)由“情之功夫”對情的疏導(dǎo)與安頓,情便不再浮散、淫逸,能夠不亂于物,于是能夠無所不暢、無所不達,天地之間洋溢的是“裕情”與“道情”,真正達到“白情”之境。天地萬物人事皆因情而通之如一,世界彼此感通關(guān)聯(lián)成一整體,且皆內(nèi)在于圣人之道中得其裁成,得其性命之指歸⑧,所以船山認(rèn)為“白情”能為“王化之基”。真正理想的政教制度,除了對秩序的遵照,更重要的是要疏導(dǎo)、安頓天下之情,成就一個“有情世界”,這才是詩教真正的意義,故船山曰:“《詩》者所以蕩滌惉滯而安天下于有余者也?!盵6]302

注釋:

①關(guān)于《詩廣傳》的成書時間,尚無定論。魏春春等認(rèn)為,《詩廣傳》的“寫作時間應(yīng)持續(xù)于康熙三年(1664)到康熙二十一年(1682)之間,具體完成于哪一年,由于資料的匱乏,不易揣測,闕而不定”。參見魏春春、李歡:《<詩廣傳>成書時間考辯》,《船山學(xué)刊》2010年第2期,第108頁。但王孝魚先生認(rèn)為,《詩經(jīng)》與《春秋》密切相關(guān),必先待其《春秋》成,方能廣論十三國之風(fēng)。袁愈宗則從船山之心境與時局出,認(rèn)為《詩廣傳》正是作于《春秋》諸說之后(1670),《禮記章句》之前(1673)。參見袁愈宗:《王夫之<詩廣傳>成書年代考》,《衡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7年第四期,第6-8頁。本文以為王、袁之說為是。

②從陳白沙開始便倡導(dǎo)“自適任情”,經(jīng)由陽明及陽明后學(xué)的不斷闡發(fā),到李贄時,在哲學(xué)層面基本完成“情本體論”的建構(gòu)。由此而又影響文學(xué)創(chuàng)作理論,如馮夢龍所說的“《六經(jīng)》皆以情教”“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湯顯祖所提倡的“世總為情”“以情抗理”。關(guān)于明代“情本論”的建構(gòu)史,可參見韓偉:《論明代革新派的“情本論”建構(gòu)》,載《文藝評論》2017年第5期,第104-109頁。

③多數(shù)研究者在討論船山《詩廣傳》中的“理欲”問題時,似乎并未就《詩廣傳》這一文本展開,而是跳轉(zhuǎn)到船山其他著作如《讀四書大全說》《四書訓(xùn)義》中,得出“理在欲中”的論斷。參見王博:《理在欲中,公欲即理——王夫之<詩廣傳>中的理欲觀》,載《武漢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科學(xué)版)2014年第 期,第24-30頁。以至于很難關(guān)注到船山對“情”與“欲”作出的精微判斷。

④按:船山這里做了一個意義轉(zhuǎn)換機制,即以“止乎理”替代了原本的“止乎禮”。以“理”代“禮”是思想史上的一大轉(zhuǎn)變。汪暉先生以為:“作為歷史視野,禮樂與制度的分化構(gòu)成了北宋時代宋儒觀察歷史的一個普遍性的視野?!币娡鯐煟骸冬F(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上卷第一部,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14頁。一方面,古典世界的全面隱退。古典世界中,禮即是世界整體,但至于宋時,真正的“禮”或“禮”的精神早已被遺忘,剩下的只是空洞式的、碎片化的“虛假禮”。另一方面,如程子所說“吾學(xué)雖有所授,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標(biāo)識著“新世界”的打開。“理”的意義在于:其一,一方面以“超越性”的理想為現(xiàn)實政治(生活)提供根據(jù),另一方面又給現(xiàn)實政治(生活)劃定界限;其二,(也許是最大的意義)把“人”從“非人”的深淵中引(拯救)出來,讓人始終維持在“人之為人”的維度上?!岸Y”已經(jīng)隱遁,再去講“止乎禮”已無實際意義,而船山必須接受理學(xué)的話語,故云“止乎理”。但是關(guān)于“理”的所指,船山的表達與傳統(tǒng)理學(xué)是有區(qū)別的。船山認(rèn)為:理并不是外在的尺度,而是內(nèi)在自然之節(jié)度;理亦不在世界之外,而是世界自身的展開方式,故曰:“正其本,萬事理”(《論何彼秾矣》)。如此,理學(xué)家所說的“理”就獲得其具體內(nèi)容,故船山謂之“禮皆理”(《論昊天有成命》)。

⑤這種機制之所以能成立,是因為圣人類似于神,貫通天人:一方面他彰顯著天道;另一方面他以天道帶出人道。圣人之德即是天道的彰顯,圣人正是據(jù)此制禮作樂,并“舉而措諸天下之民”,讓各層級的存在都可以在他的德性與制作中得到安頓,所以最終天下之情所安止的,其實是圣人之德。

⑥朱子曾謂:“程子提出此敬’字,極有功于后學(xué),有補于圣門?!卑咨诚壬u朱子時云:“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陽。說敬不離口,示我入德方。”“敬”是理學(xué)一貫的功夫法門,是內(nèi)圣之基。湖湘一脈主“先察識,后存養(yǎng)”,即在心之已發(fā)后緊追之以“察識”之功,卻缺少平時一段涵養(yǎng)之功。朱子認(rèn)為,這是以心察心,以心識心,流于釋氏之說,難免有“煮空鐺”之嫌,自然導(dǎo)致“心動神?!保云饺铡昂B(yǎng)”實為重要,云:“須是平日有涵養(yǎng)之功,臨事方能識得。若茫然都無主宰,事至然后安排,則巳緩而不及于事矣?!保ā洞鸷鷱V仲》)

⑦柯小剛教授認(rèn)為,正因有此“間性”,和氣是以能發(fā)生,而人職方得以不喪。參見柯小剛:《詩之為詩:詩經(jīng)大義發(fā)微》卷一,北京:華夏出版社,2020年版,第170-171頁。

⑧成中英認(rèn)為,“貞”之義即“性命的定位”,即人和物“各正性命”,各得其所。參見成中英:《占卜的詮釋與貞之五義——論易占原初思想的哲學(xué)延伸》,《中國文化》1994年第9期,第36頁。成先生雖是論《易》之“貞”,然其所得之結(jié)論卻與船山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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