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
蘇州大學(xué)教育哲學(xué)博士,語文特級教師,曾獲“全國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2000年“全國十杰中小學(xué)中青年教師”提名獎、“四川省學(xué)術(shù)和技術(shù)帶頭人”、“全國中學(xué)語文學(xué)術(shù)領(lǐng)軍人物”、“成都市勞動模范”等榮譽(yù)。曾任成都市武侯實驗中學(xué)校長,現(xiàn)任新教育研究院院長。他的教育主張:民主、自由、個性、創(chuàng)造。主要著作:《愛心與教育》《做最好的老師》《做最好的家長》《做最好的班主任》《教育的100種語言》《教育的100種可能》等。
寫故事,不能僅僅滿足于寫得清楚,還要盡量寫得生動。
比如,已故著名特級教師陳鐘梁語言模仿力很強(qiáng),特別幽默風(fēng)趣。但所謂“語言模仿力強(qiáng)”“幽默風(fēng)趣”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讀者毫無感覺。如果繪聲繪色地寫出他的語言模仿力如何強(qiáng),又是怎樣的幽默風(fēng)趣,這樣對讀者就有感染力了。
于是,我這樣寫——
有一次在北京乘公共汽車,他問售票員“地安門到了沒有”,結(jié)果被正在悠閑地修指甲的女售票員一頓訓(xùn)斥:“不日(是)已經(jīng)告入(訴)你了嗎?你累日(死)我了!你站遠(yuǎn)一點兒!煩日(死)我了!”他是上海人,但用卷舌音快速模仿售票員的話,惟妙惟肖,我們捧腹大笑。
陳鐘梁先生曾給我講過他去故宮的一次經(jīng)歷:“有一次我去故宮,當(dāng)時是下午3:50,我怕關(guān)門,便問售票員:‘還可以買票嗎?回答可以。沒想到買了票還要求買鞋,可待買好鞋子穿上,門衛(wèi)不讓進(jìn),因為已經(jīng)下午4點鐘了,這是故宮關(guān)門的時間。我急忙問售票員:‘可以退票嗎?她回答‘不行?!菫槭裁磩偛乓u票呢?‘剛才是幾點?‘為什么剛買了票又不讓進(jìn)呢?‘現(xiàn)在是幾點?‘那么,這票明天可以用嗎?‘明天是幾號?”
他簡直是在說單口相聲。他的口吻時而是他自己的,時而是那冷漠而不講道理的售票員的,特別是聽他模仿“那為什么剛才要賣票呢?”“剛才是幾點?”“為什么剛買了票又不讓進(jìn)呢?”“現(xiàn)在是幾點?”“那么,這票明天可以用嗎?”“明天是幾號?”這幾句對話時,我們仿佛就在現(xiàn)場,看到陳鐘梁先生正可憐巴巴地哀求著售票員。
“語言模仿力強(qiáng)”“幽默風(fēng)趣”被展開成這樣繪聲繪色的文字,讀起來是不是就有感染力了?
所以,一定要學(xué)會“展開”。
寫人敘事有兩種表達(dá)方式:記敘與描寫。記敘,是簡單的交代,告訴讀者“是什么(特點)”,或“發(fā)生了什么”。描寫,是形象的刻畫,告訴讀者“怎么樣(情形)”,或是“如何發(fā)生的”。
比如,“陳鐘梁很有語言天賦?!边@就是記敘,是簡單的交代,告訴讀者“是什么(特點)”。而“有一次在北京乘公共汽車……”這是描寫,是形象的刻畫,告訴讀者“怎么樣(情形)”。
又比如,“太陽出來了。”這是記敘,是簡單的交代,告訴讀者“發(fā)生了什么”。發(fā)生了什么呢?“太陽出來了。”而“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是描寫,是形象的刻畫,告訴讀者是“如何發(fā)生的”。
在散文《冬天》里,朱自清寫他小時候特別喜歡吃白水豆腐。怎么“喜歡”的呢?“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那熱氣,等著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比詢烧Z,就把“喜歡”具體化了,這就是描寫。
作者又寫他在臺州教書時很孤獨,但一回家看到妻子和孩子便感覺很溫馨。怎么個“溫馨”呢?“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奔?xì)致的描寫將“溫馨”形象化了。這就是我說的“展開”。
別以為只有朱自清才寫得出這樣的文字。請讀這段文字——
“啊呀!好感動呀!我要趕快滴一下!”迅速拆開,滴一滴,兩滴……清涼的液體緩緩地滋潤著眼睛,也滋潤著疲憊的心。“你看,我感動得掉眼淚了!”清澈的眼藥水沿著眼角滑下來,像淚珠一樣。我口中說著笑話,其實是真的想掉眼淚。
課間,四川省大邑縣一位名叫鄧茜媛的鄉(xiāng)村教師收到一名女生送她的眼藥水。鄧?yán)蠋煾袆恿?,便把這件溫馨的小事寫了下來。她沒有簡單地寫“我好感動呀”,而是寫出了“感動”的動作、語言和心理。
可見描寫的作用之大。那么,如何將描寫體現(xiàn)在自己寫的故事中呢?
拙作《愛心與教育》里有一個故事,一句話就可以說清楚:“一個男孩兒的隨身聽被盜之后,我很快便查出是萬同干的?!?/p>
我說過,這叫記敘,只是簡單的交代。這樣的文字顯然“干巴巴”的。如何讓這個故事回到生活本身的有聲有色?
我是這樣寫的(括弧里為點評)——
下午,游賢來向我報案:“李老師,我的隨身聽被人偷了?!?/p>
我問:“怎么回事兒?說具體些?!?/p>
(這里,我要求游賢用描寫的手法講講如何“被人偷”的。)
“上體育課前,我把隨身聽放在教室我的課桌抽屜里。剛才我回教室拿乒乓球拍,發(fā)現(xiàn)隨身聽不見了?!?/p>
停了一下,他又說:“李老師,我的隨身聽可能是被社會上的人偷了?!?/p>
“為什么呢?”我感到有些不解。
“萬同說,他剛才看見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在我們教室外面游逛,可能是那幾個人偷了?!?/p>
“現(xiàn)在萬同在哪兒?”
“他說他去幫我追那幾個人去了?!?/p>
(以上為對話,即語言描寫。如果不這樣寫,只是說“經(jīng)過詢問,我得知……”顯然就沒有了感染力。)
我想起來了,上體育課不久,萬同就來向我請假,說他病了,要提前回去打針。我便同意了。
第二天早晨,游賢又來向我報告:“今天萬同一到學(xué)校便叫我把隨身聽的使用說明書送他。他說他奶奶也給他買了一個隨身聽,但說明書被弄丟了。”
我一下來了興趣:“萬同還說了些什么?”
“他說:‘反正你的隨身聽都被人偷了,說明書也沒用了,干脆就送我算了?!?/p>
我茅塞頓開,遂當(dāng)機(jī)立斷:“你馬上把萬同叫來?!?/p>
(設(shè)想一下,如果沒有我和游賢的對話描寫,這個故事讀起來將是怎樣地乏味。)
不一會兒,萬同坐在了我的面前。蓬亂的頭發(fā),似乎從來沒有梳理過;黑黑的臉龐,左臉頰上還隱隱約約有一塊疤痕;由于下嘴唇比上嘴唇突出,所以隨時都給人一種賭氣的感覺;眼睛不大,眼神看不出有半點天真,卻閃射著與他年齡不大相稱的老練。此刻,這雙老練的眼睛正坦然地迎著我對他審視的目光并也審視著我。
(外貌描寫,突出萬同的“頑童”特點。如果不這樣詳細(xì)地描寫,只是簡單交代說“這孩子一看就是一個讓人頭疼的差生”,顯然就無法表現(xiàn)出他的特點,也不能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
“今天,公安局的到學(xué)校來了?!蔽夷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萬同,嚴(yán)肅而緩緩地說道。
他老練的眼睛里頓時閃爍出一絲驚慌,但仍然死死地與我的目光對視。
我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對他說:“昨天,游賢的家長去報了案。公安局的人來學(xué)校后,先到政教處……”
萬同的眼睛仍死死地盯著我,但眼神已是一片呆滯,仿佛已沒有了知覺。
他的眼睛已完全告訴了我他此刻的內(nèi)心。于是,我接著說:“公安局的人說,破這個案子不過是小菜一碟?!?/p>
他終于垂下眼簾,說:“我是與游賢開玩笑的?!?/p>
(連續(xù)三次寫萬同的眼睛——“眼睛里頓時閃爍出一絲驚慌”“眼睛仍死死地盯著我,但眼神已是一片呆滯”“終于垂下眼簾”,其實是寫內(nèi)心,即通過寫外貌特別是目光揭示其心理變化。)
我順著自己的話說:“就是嘛,我也在想,這里面肯定有些誤會。所以,我才對公安局的人說,先讓我來處理這件事兒?!?/p>
他于是急忙申辯:“我的確不是想偷,我真的只是和他開玩笑的!”
“我也想萬同是不會做那種事兒的?!蔽艺Z氣更加緩和了,“但是,你這個玩笑可開大了,把公安局都驚動了。這樣吧,我去向公安局的人澄清這個誤會。你呢,下午一定記著把游賢的隨身聽帶來交給我,由我還給他。好嗎?”
他如釋重負(fù)地點了點頭。
(對話描寫,但他越來越緊張,我越來越緩和,兩種截然不同的心理,共同編織著這個故事。)
…………
親愛的讀者,您可否試試,將您以前寫過的“干巴巴”的故事,如我這樣重新寫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