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蓮
(電子科技大學中山學院,廣東 中山 528402)
《小王子》是法國作家安托萬·埃克蘇佩里于1942年寫成的著名兒童文學短篇小說,講述了小王子從B612星球出發(fā)在其他星球上遇到的各種人物和經(jīng)歷?!缎⊥踝印繁环g成300多種語言,僅漢譯本就超過70種?!缎⊥踝印返姆ㄎ脑恼Z言淺顯易懂,句子結構相對簡單,故事情節(jié)也不復雜,雖看似翻譯難度不大,但如果要翻譯得既能滿足中國孩子的閱讀需求,又能給大人們一點閱讀后的啟迪與回味,也非易事。本文試圖在許鈞的“翻譯層次論”[1]視角下分析鄭克魯?shù)姆g作品《小王子》。
翻譯層次論認為,翻譯分成三個層次:基礎層次、語義層次和美學層次?;A層次指的是兩種不同語言賴以進行轉換的基礎,即具有全人類性的思維。因此,翻譯的基礎層次即為思維層次。雖然各民族的語言在語音、詞匯和語法上差異巨大,但由于使用各種語言的人的思維對客觀事物反映基本一致,所以翻譯活動能夠順利進行。思維的表達需要語言,按照不同語言的具體規(guī)律,用一種語言符號傳達另一種語言符號的意義,這就是翻譯的語義層次。語言除了表達意思外,還有美學職能。文學翻譯的最高且關鍵的一個層次是審美層次。翻譯審美層次的第一步是感受原作的美,第二步是傳達原作的美。
翻譯活動有三要素:翻譯客體、翻譯主體和作用于主客體的翻譯工具,而翻譯主體正是借助于思維來作用于翻譯的思維層次中。譯者要辨清各概念的確切含義,還要運用判斷、推理等手段,理清各概念之間的邏輯紐帶。
《小王子》作者在獻詞中先是聲明要把此書獻給一個大人,但后來又說了一句:
例1 Je veux bien dédier ce livre à l’enfant qu’a été autre fois cette grande personne.
鄭克魯2008年版譯本把這句話翻譯成“我很愿意將這本書獻給這個大人當年身為孩子的他”,[2]而2013年版本則譯為“我很愿意將這本書獻給這個當年身為孩子的大人”。[3]周克希把這句話翻譯為“那我愿意把這本書獻給還是孩子時的這個大人”,[4]柳鳴九則翻譯為“那我就愿意把這本書獻給曾經(jīng)做過兒童的那個成年人”。[5]
筆者認為,這句話翻譯難度較大,主要是因為漢法兩種語言的表達習慣不同。法文中“獻給”的對象是l’enfant,即“孩子”,而l’enfant后面還有一個以que引導的限定性關系從句來加以限定,這樣翻譯成漢語時一般就要翻譯成“……的孩子”,或者翻譯時至少要把重要信息傳達出來,即作家想要把這本書獻給一個“孩子”,而非一個“大人”。但是如果直接翻譯成“……的孩子”,定語會很長,在漢語里太難實現(xiàn),可能會說不明白,如譯成“這個大人以前當過的孩子”,不符合漢語表達習慣,會令中國讀者覺得奇怪;如果譯成“這個大人的孩童時代”,又跟原文不符,因為原文說的是獻給一個“孩子”,而非獻給一個“時代”。鄭克魯2013年版譯文與周克希和柳鳴九的譯文都譯成獻給一個“大人”或“成年人”,筆者以為不妥,因為這違背了作家想要獻給一個“孩子”的本意。而筆者認為鄭克魯2008年版的“我很愿意將這本書獻給這個大人當年身為孩子的他”是不錯的,至少在思維層次里準確地翻譯出了這個句子的確切含義,表達出了作家要把此書獻給一個“孩子”的意思。
小王子在到達地球時先到了沙漠,再登上了一座高山,但都沒見到人,只聽到回聲,于是心想:
例2 Quelle drle de planète! Elle est toute sèche,et toute pointue et toute salée.(譯:多么古怪的星球啊!它整個兒干巴巴的,到處山峰聳立,充滿咸味。[3](P75))
這里的pointue翻譯比較有爭議,鄭克魯翻譯成“山峰聳立”,而周克希翻譯成“尖”,柳鳴九翻譯成“瘦骨嶙峋”。周克希的翻譯與鄭克魯?shù)谋容^接近,而柳鳴九的翻譯則與前兩者完全不同。因此我們要先理解原文里的pointue這個概念在思維層次的確切含義,才能正確地把它翻譯出來。pointue這個詞的意思可以是“尖的,尖頂?shù)?,尖銳的,尖端的”等,而在此,結合上文說的“小王子登上一座高山,看到了一些高聳的懸崖峭壁”,所以這里pointue的意思應該是“尖的”。但如果直接翻譯成“尖的”,可能會讓讀者誤會作家是想說地球的形狀是尖的,而從上下文看,作家應該是想說地球上有“尖的”東西,所以鄭克魯翻譯成“山峰聳立”是準確而合適的,比起直譯成“尖的”更能準確傳達出原文的意思,也能讓中國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家的真實想法。
“我”和小王子終于在沙漠里找到了水,喝完水之后“我”有一種感覺:
例3 Cette eau était bien autre chose qu’un aliment. Elle était née de la marche sous les étoiles, du chant de la poulie, de l’effort de mes bras.(譯:這水遠不止是一種飲料。它是在星空下走了許多路,在轆轤的歌唱中,在我的手臂使勁搖動下才獲得的。[3](P98))
原文里的de l’effort de mes bras被翻譯成了“在我的手臂使勁搖動下才獲得的”,l’effort的意思是“努力,使勁”。雖然從思維層次上來看,中法讀者對手臂搖動來打水這一事情都能理解,但如果僅僅譯成“在我的手臂使勁下才獲得的”,可能會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不太清楚水跟“手臂使勁”有什么關系。而加上“搖動”一詞,讀者能瞬間明白是手臂搖動使轆轤轉動而把水從井里提出來,因此筆者認為這個加譯是比較成功的翻譯。
小王子即將要離開地球跟“我”告別:
例4 Celle que tu m’as donnée à boire était comme une musique, à cause de la poulie et de la corde…(譯:你給我喝的水由于轆轤和繩子發(fā)出的聲音,仿佛音樂一般……[3](P106))
這里鄭克魯使用“加譯”的方法,意思更加清楚易懂。原文的后半句只寫了à cause de la poulie et de la corde,意思為“由于轆轤和繩子”,如果按照原文直譯成“你給我喝的水仿佛音樂一般,由于轆轤和繩子”,不僅會令中國讀者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也不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而譯者調整了語句的順序,把后半句與前半句糅合在一起譯,并補譯了“發(fā)出的聲音”這幾個字,整個句子頓時清晰明朗起來。因此這句譯文在不失原文意思的同時照顧到中國讀者的閱讀需求,實乃佳譯。
小王子想把自己的笑聲當成臨別禮物送給“我”,并說:
例5 Et tu ouvriras parfois ta fenêtre, comme ?a, pour le plaisir…(譯:你有時會打開窗戶,仿佛想暢快一下……[3](P107))
原句中的comme ?a這個短語前后由一個逗號隔開,應視為插入語。這個短語的意思比較多,用法也較多,在這個句子里應該是作一個贅詞,用以總結情況,一般可以直譯為“這樣子”,或者干脆不譯。雖然在思維層次上,要求譯者要透過語符的能指,正確把握原文的所指意義,但有時如果原文的概念只是贅詞,譯者也要有能力判斷出來,可以視情況省略不譯。在這個句子的譯文里,鄭克魯把comme ?a視作贅詞而不譯出來。筆者認為這種“減譯”的處理方式還是很不錯的,因為如果生硬地直譯為“這樣子”,反而會使句子累贅。
語義可分為語言意義和言語意義,譯者要理清原文的詞匯意義、句子結構意義和句子之間的關系意義,也要能深刻理解原文的語境意義與修辭意義或蘊涵意義。
小王子在跟我說自己要離開時提到了“蛇”:
例6 Les serpents, c‘est méchants. ?a peut mordre pour le plaisir…(譯:蛇很惡毒。它樂意咬人……[3](P108))
例5和例6兩個句子里都出現(xiàn)了pour le plaisir這個短語,但譯文并不一樣,這也體現(xiàn)了鄭克魯?shù)姆g風格——盡量不用相同的詞句來翻譯。例5中的pour le plaisir譯為“仿佛想暢快一下”;例6譯為“樂意”。在語義層次里,譯者在不同的句子里結合上下文,用了不同的文字來翻譯,既避免了重復,又結合了語境,使讀者獲得了更好的閱讀享受。
同樣的例子還有,比如“我”第一次在沙漠里見到小王子時:
例7 Et j‘a(chǎn)i vu un petit bonhomme tout à fait extraordinaire qui me considérait gravement.(譯:我看到一個妙不可言的小人兒莊重地注視著我。[3](P4))
當小王子來到第四個星球,遇到一個自稱擁有星星的商人后,他發(fā)出了感嘆:
例8 Les grands personnmes sont décidément tout à fait extraordinaires.(譯:大人準定萬分奇特。[3](P56))
例7和例8都有extraordinaire這個詞,但在兩句里的譯文并不相同。這個詞可以理解為“非凡的,奇特的,奇妙的,杰出的”等意思。根據(jù)上下文,第一個extraordinaire是用來形容在沙漠里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小王子,既突然又奇妙,所以譯者把該詞譯為“妙不可言”;第二個是指小王子第四次感嘆大人的奇怪行為,所以譯為“奇特”。這兩個譯法都是在語義層次上結合語境,在特定的上下文中翻譯出了特定的意義,避免了重復,屬于佳譯。
雖然鄭克魯?shù)姆g風格是盡量避免重復,但有時如果是作家刻意制造重復,譯者也必須參透其意,要把這種刻意制造的重復翻譯出來。如小王子在各個不同的星球旅行時,遇到的大人都是很奇怪的,他每次離開時都會感嘆,如離開第二個星球時小王子說:
例9 Les grandes personnes sont décidément bien bizarres.(譯:大人準定很古怪。[3](P49))
離開第三個星球時小王子感嘆道:
例10 Les grandes personnes sont décidément très très bizarres.(譯:大人準定非常非常古怪。[3](P51))
離開第四個星球時小王子心想:
例11 Les grandes personnes sont décidément tout à fait extraordinaires.(譯:大人準定萬分奇特。[3](P56))
例9-11中,原文里Les grands personnes sont décidément這幾個詞一直重復,而譯文也相應地重復翻譯成“大人準定”,并沒有刻意避免重復而把“大人”換成“成年人”,把“準定”換成“一定”或“肯定”。因為從語義層次上來說,根據(jù)上下文可以判斷出作家是刻意重復這些句子以強調小王子對“大人”的感覺,也讓讀者對“大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譯者在翻譯時不僅要從思維層次著手理解各個概念的含義,還要從語義層次深刻理解各個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理解作家的寫作意圖,才能更好地把原作的精髓翻譯出來。
文學作品的美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在語言美上,不同語言表達美的形式和手段存在著差異,但其反映的美學特征和審美功能有很大的共性,所以譯者應該從這一共性著手,透過原作的表現(xiàn)形式,盡量把握原作的美學特征和審美功能,用近似的或其他合適的方式來重現(xiàn)原作的美。《小王子》一書是寫給孩子的童話,同時也被譽為“寫給大人的童話”,所以它的語言里既有寫給孩子看的淺顯易懂,又有供大人沉思反省的哲理式語句。它的敘事口吻時而孩子氣,帶有孩子的天真直爽;時而略顯憂傷沉重,沾染了成人世界的灰暗色彩。這一看似矛盾的寫作風格與特征給這部小說平添了一種特別的美感,令人讀來親切自然又若有所思。因此,譯者應該先感受原作的這種美感,再盡力把它通過漢語傳達給讀者。如:
例12 Les grandes personnes ne comprennent jamais rien toutes seules,et c’est fatigant,pour les enfants,de toujours leur donner des explications.(譯:大人單靠自己是從來什么也弄不懂的,對孩子來說,老是給他們做解釋真煩死人了……[3](P2-3))
例13 Les grandes personnes sont comme ?a.(譯:大人嘛,都是這樣的。[3](P15))
例12和例13都是以孩子的眼光來看待大人,說的是孩子的內心感受,所以譯文用孩子的口吻來說再合適不過,會讓小讀者們有種親切的感覺,大人看起來也能會心一笑。因此,筆者認為這部小說開篇的這兩句譯文充分傳達了原作的美感,讓中國的大小讀者在閱讀之初便能感受到這篇童話的童真之美。
小王子建議“我”畫一幅關于猴面包樹的畫,我本來不太愿意,但考慮到:
例14 Mais le danger des baobabs est si peu connu, et les risques courus par celui qui s‘égarerait dans un astéro?de sont si considérables, que, pour une fois, je fais exception à ma réserve.(譯:但是,猴面包樹的危險鮮為人知,迷失在一個小行星中的人所經(jīng)歷的危險是這樣大,以致我偶一為之,破例表示要謹慎。[3](P23))
例14中短語pour une fois被譯為“偶一為之”,“偶一為之”一詞出自歐陽修的《縱囚論》,意思是平常很少這樣做,偶爾才做一次。這個成語既貼切地表達了原文意思,又體現(xiàn)了漢語的美感。這也是鄭克魯翻譯風格之一——恰如其分、有節(jié)制而巧妙地把漢語中不常用的甚至是古典詞語運用到翻譯中。筆者認為“偶一為之”這個成語運用在這句翻譯中是點睛之筆,給中國讀者提供了美的視覺享受。
鄭克魯翻譯的《小王子》一書里有一個顯著的翻譯特點是四字詞語用得比較多,如:
例15 J‘a(chǎn)i ainsi vécu seul, sans personne avec qui parler véritablement…(譯:我這樣獨個兒生活,沒有人能推心置腹地交談……[3](P4))
例16 Et puis voici qu‘un matin, justement à l’heure du lever du soleil,elle s‘était montrée.(譯:然后,一天早上,就在旭日升起時,她款款而出。[3](P32))
例17 Vu d‘un peu loin ?a faisait un effet splendide.(譯:從遠處看去,蔚為壯觀。[3](P67))
例15-17中,véritablement被譯為“推心置腹”,s‘était montrée對應“款款而出”,splendide則是“蔚為壯觀”。這幾個漢語四字詞語讀起來朗朗上口,充滿形式美和韻律美,既傳神地傳達了原作的文意,又重現(xiàn)了原作的語言美,堪稱是翻譯活動在審美層次上的成功。
綜上分析發(fā)現(xiàn),鄭克魯譯文在思維層次上,能做到盡量辨清原文概念,善于運用加譯、減譯、避免重復等手段清楚地表達出原文概念的確切含義;在語義層次上,能結合上下文,充分理解原文的語言意義和言語意義,比較準確地翻譯出原文概念在特定的語境中所表達的意義;在審美層次上,能基本重現(xiàn)原作的語言美,也能使中國讀者感受到漢語的形式美和韻律美。因此,筆者認為這部漢譯本是一部比較成功的翻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