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賴志強
盡管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文革”前這十七年間為時不長,但在20世紀中國花鳥畫史中卻是一段重要的承前啟后的歷史時段。期間,有從晚清民國走過來依舊恪守傳統(tǒng)風格的畫人,有轉變自我創(chuàng)作習慣以應時代需求的畫家,也有受新時代文藝思潮與藝術教育成長起來的年輕后輩。裹挾于傳統(tǒng)文化遺產的批判繼承與藝術為政治服務的宏大話語之下,關涉花鳥畫者有諸多論爭、探索與嘗試,值得我們探究、反思。因能力所限,筆者無力對此作全面的回顧與省思,僅就其間花鳥畫中的太陽主題,在基于現(xiàn)階段所得文獻史料基礎上作一梳理、陳述與解讀。誠然,這個問題無法完整呈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初期花鳥畫的整體面貌,但它卻是我們理解這個歷史時段一個富有吸引力的入口。
圖1 王雪濤、胡佩衡、葉恭綽、溥雪齋、汪慎生、何香凝、陳半丁 百花齊放 紙本設色 1951年 中南海藏
建國初期,花鳥畫領域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就是和山水畫一樣,描繪太陽成為一種新風尚。1951年居京名畫家合作的兩幅花鳥畫,無疑是這一主題中較早的作品——它們都是在特定的時間為特定的主題服務的,均致送國家最高領導人。一幅是值中國共產黨的生日7月1日,由王雪濤、胡佩衡、葉恭綽、溥雪齋、汪慎生、何香凝、陳半丁合作的《百花齊放》圖(圖1)。此畫由新民報社獻給毛澤東,描繪了合作花鳥畫中常見的主題,如松柏、菊花、蘭花、牡丹、蝴蝶等。與一般合作畫不同的是,畫中在松葉間畫了一輪紅太陽。據(jù)落款顯示,太陽是由何香凝所繪。畫幅上,作為點題,葉恭綽特別抄錄了徐琮所作的一段頌歌:“共產黨就像太陽,走到哪里哪里亮。萬物齊生長,松柏長青,百花齊放,大地同歌唱?!雹倭硪环菄鴳c節(jié)期間,陳半丁、齊白石、葉恭綽、于非闇、溥雪齋、汪慎生、王雪濤、溥松窗合作繪送毛澤東的《普天同慶》圖(圖2)。是圖描繪了一株碩大的梧桐,兩只象征高貴長壽的綬帶鳥立于枝頭上,一輪紅日高掛中天。描繪紅日的畫家為著名學者葉恭綽,他同時用白話文在畫中題寫了一段文字,以闡明畫旨和創(chuàng)作心境:“秋宇澂清,百卉爭榮,萬物收成,這象征人民共和國誕生和前進。我們因此更增加對毛澤東的愛戴和崇敬。望前途一片光明,錦繡前程,好拿這張畫兒為證?!雹?/p>
畫紅太陽這一獨特主題,齊白石無疑是目前所見知名度最高的畫家。1954年至1955年間,齊白石接連創(chuàng)作了三幅內容相同的花鳥畫作品,分別為《祖國頌》(圖3,款識:祖國頌。九十三歲白石。私人藏)、《松鶴圖》(圖4,款識:毛澤東萬歲。九十三歲齊白石。北京中南海藏)和《祖國萬歲》(圖5,落款:祖國萬歲。九十四歲白石)。這三幅作品從主題到構圖高度相似,均描繪了松、鶴以及一輪從海中冉冉升起的巨大紅日。齊氏作品所擁有的簡潔、概括、夸張、熱情的特征,受到不同時期觀者的喜愛與贊譽。齊氏創(chuàng)作三幅花鳥畫的愿景與前述兩幅合作畫一樣,均為老一輩畫家向國家領袖和祖國表達崇高的敬意與至誠的祝福。它們和古代上至皇家貴胄、下至山野小民的無數(shù)祝壽圖一樣,使用了相同的象征物,而不同的是,太陽作為一個象征體系的新成員被放置于特別顯眼的位置,這可視為新中國成立初期花鳥畫領域呈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
圖2 陳半丁、齊白石、葉恭綽、于非闇、溥雪齋、汪慎生、王雪濤、溥松窗 普天同慶 紙本設色 1951年 中南海藏
在古代文化史中,松、鶴是道家仙境的象征物。松樹不僅具有勁健、傲岸、挺拔、堅韌等外在特征,更是長壽的象征。據(jù)《玉榮記》所載:“千歲松樹,邊枝起上,杪不長望,而視之有如偃蓋。其中有物……服之皆壽千歲?!雹埴Q在古代文化中除了具有君子的象征寓意外,更兼有超凡脫俗的神性。據(jù)《列仙傳》所載:“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見柏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緱氏山巔?!習r,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shù)日而去?!雹芤蝗鐭o數(shù)仙家故事一樣,王子喬成仙的坐騎正是白鶴。于世間人而言,終極目標無疑是脫離苦難的地獄而上升天堂,追求永生。在傳統(tǒng)繪畫中,松鶴一直以來都具有象征寓意,尤其被廣泛運用于祝壽這一行為上。以松或鶴為主題的祝壽畫作在中國古代藝術史上俯拾可見,如北宋畫家郭熙曾“以二尺余小絹,作一老人倚杖巖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作無數(shù)松,大小相亞,轉嶺下澗,幾千百松,一望不斷。平未嘗如此布置,此特為文潞公壽意,取公子孫聯(lián)綿公相之義。潞公大喜”⑤。郭思的記載告訴我們,繪畫者與受畫者同在一個相同的文化象征語境中,對畫中松樹所具有的象征意涵心領神會。
圖3 齊白石 祖國頌 216×68cm 紙本設色 1954年
圖4 齊白石 松鶴圖 290.5×70cm紙本設色 1954年 中南海藏
圖5 齊白石 祖國萬歲 紙本設色 1955年
在新中國象征寓意體系中,松鶴同樣延續(xù)著傳統(tǒng)內涵,甚至廣泛用于外交領域。1949年12月20日,《人民日報》記載了沈陽市五一工廠全體工人準備將親手制作的白鋼方形圖章一顆(刻有篆書“斯大林”字樣)、白鋼花瓶一對(刻有“萬壽無疆”、“松鶴延年”字樣及松鶴圖)及精制的相片冊等送給斯大林元帥⑥。1955年5月9日,中國政府代表團訪問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時,團長彭德懷向總統(tǒng)威廉·皮克獻上了象牙雕刻“松鶴延年”和翡翠鳥等禮物⑦。1957年,蘇聯(lián)“紅色元帥”伏羅希洛夫訪問天津時,天津師范學院的師生送給他一枚圖章和兩幅題為《萬年長青》《松鶴延年》的國畫⑧。新中國時代,雖然處在破舊迎新的氛圍中,但無論在政府高層文化禮儀活動,抑或民間節(jié)慶場合,松鶴都被廣泛作為表達祝福、慶壽的主題。
在新中國,將太陽納入祝壽圖這種開創(chuàng)性的繪畫,卻更多地出自傳統(tǒng)畫家之手,而齊白石無疑可以視為集大成者。松、鶴與太陽這種簡潔明了的組合雖然不能肯定出自齊白石的發(fā)明,但齊氏對這一主題組合的大加運用卻是不爭的事實。通過檢索齊氏早年作品可以知道,這位出身鄉(xiāng)村的畫家對太陽卻情有獨鐘,太陽作為絢麗的自然景觀之一,以各種形式組合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在他早期的畫作中。翻檢《齊白石全集》,太陽最早以畫中有畫的形式出現(xiàn)在齊氏1906年創(chuàng)作的《賜桃圖》中,此后約1910年至1917年創(chuàng)作的《日出圖》、1919年的《洞庭君山》、1929年的《秋水鸕鶿》(圖6)、1931年的《朝陽》(山水冊)、1932年的《紅日白帆》、1930年代中期的《揚帆圖》(圖7)等近十件山水畫中,太陽作為主體或襯景出現(xiàn)⑨。其中一部分作品,一如1954年至1955年間創(chuàng)作的三幅“松鶴圖”一樣,太陽被夸張至碩大的形象,成為畫面耀眼的主題。在清末民國畫壇上,無論是傳統(tǒng)派國畫家,抑或是以革新派自居的國畫家,都謹守著歷代以來太陽不入畫的默不成文的“規(guī)矩”。我們有理由認為,齊白石是近代以來身體力行倡導太陽入畫最為積極的國畫家⑩;而新中國成立后創(chuàng)作的三幅具有象征寓意的“松鶴圖”是添加了新的歷史元素基礎上的一種開創(chuàng)性作品,它們?yōu)榇撕螽嫾以诟鞣N不同情境中廣泛表現(xiàn)太陽奠定了基礎、鋪平了道路。
圖6 齊白石 秋水鸕鶿 147×50cm紙本設色 1929年
圖7 齊白石 揚帆圖117×26 c m 紙本設色約20世紀30年代中期
圖8 李苦禪 力爭上游140.5×182c m 紙本設色1958年 北京畫院藏
圖9 陳大羽 一唱雄雞天下白紙本設色 1962年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藏
如果說1951年北京傳統(tǒng)派老畫家合作的兩幅大型花鳥畫和齊白石的三幅“松鶴圖”是浸淫于傳統(tǒng)象征寓意的文化氛圍的話,那么李苦禪1958年創(chuàng)作的《力爭上游》圖和陳大羽1962年創(chuàng)作的《一唱雄雞天下白》圖則代表了另一類型的作品,它們深受當下政治思潮的影響,或以口號的形式圖解政治政策,或以圖像的形式再現(xiàn)毛澤東詩意。前者難免生硬拼湊,而后者則未嘗不可視為畫家延續(xù)與革新自我藝術的另一種創(chuàng)造。
李苦禪《力爭上游》圖(圖8)創(chuàng)作于大躍進時期,描繪了一群魚向著太陽的方向游動,他的落款和魚的動態(tài)表現(xiàn),直白地告訴我們這是對大躍進期間響亮口號“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直接挪用。對這種現(xiàn)象,一些觀者予以同情的理解,如陳之佛所言:“有人畫兩只鴨子,或者兩條魚在水里游,題上‘力爭上游’”,“也煞費苦心地為花鳥畫的革新而努力,這應該說是一件好事。”此前在中央美術學院的教學生涯中,以寫意花鳥畫見長的李苦禪有過改畫人物畫的被動經歷,他這種略顯笨拙的表現(xiàn),未嘗不可視為傳統(tǒng)風格畫家對時世回應的一個群體性縮影。當然,這種圖解式的畫作,有時候也有一種風險,會招致不同論者的批評?!霸诟锩F(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理論指導下的花鳥畫創(chuàng)作,當然是要具有政治思想性。許多畫家也積極地想用作品為政治服務,這種熱情是很好的,但也不能不顧花鳥畫這一特殊的藝術形式,而生硬地去結合政治。例如有些畫畫幾條小魚就題上‘力爭上游’,畫幾株向日葵就題上‘發(fā)展生產’等等。偶一為之,作為題跋不是完全不可的。問題在于把它當作新的花鳥畫的道路就不對了?!?/p>
圖10 毛澤東 《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手稿 紙本
1962年,南京藝術學院校慶期間,以畫雞聞名的大寫意花鳥畫家陳大羽創(chuàng)作了負有盛名的作品《一唱雄雞天下白》(圖9),并隨南京藝術學院建校十周年美術展覽會刊載于12月9日《新華日報》上,為各界人士所矚目。此圖以雄健奔放的筆法描繪了一只高踞草垛之上的雄雞引頸高歌,一輪紅日正從草垛中升起。落款簡潔明了:一唱雄雞天下白。壬寅初冬,大羽寫毛澤東詩意。據(jù)其學生周積寅所言,這幅作品“表現(xiàn)出中國人民昂揚的斗志,以及戰(zhàn)勝三年自然災害后農村出現(xiàn)的欣欣向榮的新景象”。
“一唱雄雞天下白”源出于毛澤東1950年10月所作的《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1950年10月3日,為慶祝建國一周年,中央人民政府在中南海懷仁堂舉行了盛大歌舞晚會。詩人柳亞子寫下了《浣溪沙》:“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毛澤東即席和詞一首:“一九五〇年國慶觀劇,柳亞子先生即席賦浣溪沙,因步其韻奉和。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保▓D10)
毛澤東用“一唱雄雞天下白”來形容漫長黑暗社會的消逝和新國家新政權的誕生,具有了普遍的象征意義。用郭沫若的話來解釋:“解放前一百年間的中國,長夜漫漫,百鬼夜行,群魔亂舞?!?949年,在黨領導下的人民革命終于勝利了,使全國人民從100年的漫漫長夜中得見了天日。這就是‘一唱雄雞天下白’。這里的‘雄雞’已經不是李賀詩句里的個人英雄主義的‘雄雞’,而是象征著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旗幟的黨。‘雄雞’的‘一唱’也就象征著黨所領導的人民革命的凱歌?!闭缗c無數(shù)以毛澤東詩意為藍本或受毛澤東詩意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一樣,《一唱雄雞天下白》成為陳大羽一再創(chuàng)作的主題,從其后人的回憶及目前市場流通的畫作來看,陳大羽可能創(chuàng)作過多幅同名作品,它是陳大羽將個人花鳥畫創(chuàng)作與時代需求相結合的一個成功范例。
目前資料所見,齊白石弟子婁師白是較早將毛澤東詞句“一唱雄雞天下白”入畫的畫家。他于1954年春便以此為主題創(chuàng)作了一幅花鳥畫,描繪一只立于石上昂首啼叫的公雞,襯以藍色的牽牛花(圖11)。幾乎與陳大羽創(chuàng)作同時,任職于浙江美術學院的吳茀之亦創(chuàng)作了一幅《一唱雄雞天下白》。與陳氏之作相同的是,同樣取材于毛澤東詞句;不同的是,吳氏的作品沒有表現(xiàn)太陽,而是以略微俯瞰的視角表現(xiàn)了啼叫的公雞,弓起脖子的生動姿態(tài)體現(xiàn)了他對公雞打鳴的細致觀察(圖12)。1964年,郭味蕖亦作過同題花鳥畫,他沒有延續(xù)表現(xiàn)雄雞的路徑,而是別出心裁地表現(xiàn)了一株盛開的雞冠花(圖13)。1965年12月,唐云亦畫了《一唱雄雞天下白》,以竹作襯景,畫了一只雄雞立于石上,對著遠方啼明(圖14)。上述這些以毛澤東詞句為主題的花鳥畫,從不同角度表現(xiàn)了毛澤東詞意。在陳大羽之前及身后,“一唱雄雞天下白”成為新中國美術創(chuàng)作領域一種經久不息的重要主題,像黃胄、關山月等名家亦曾于不同時期畫過,時至今日,仍有畫家為之。
追踵詞源的出處,我們知道,毛澤東的“一唱雄雞天下白”語出唐代詩人李賀《致酒行》中的一句“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此詩常為后人用來比喻東方破曉,長夜宣告結束。這句詩后來經毛澤東化用,更成為家喻戶曉的經典名句。但毛澤東對這句經典名詩的引用,顯然不是首倡。在20世紀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艱難轉型的歷史情境中,李賀這句原本表述個人心境的詩句卻與“革命”、“建國”、“民族獨立”乃至“新文化建設”等重大主題建立了緊密的關系,并被同盟會所引用、闡發(fā)。
1909年,同盟會廣西支部出版《南報》(1910年改為《南風報》),報冊第一期封面即為“雄雞一聲天下白”插圖,繪一雄雞立于大石之上,對著地平線剛上升至一半的太陽,引吭高唱。雄雞頭頂上方,有竹子一叢,枝葉隱藏“民族主義”四字。這位署款為“介士”的畫家,同時還配了一首歌,以闡明畫幅的意義:“南人志欲扶昆侖,臨風高喚健兒魂;健兒奮起環(huán)銀鎧,闊斧齊揮掃荊榛;我憶黃帝馳逐來西北,而今神胄蔓衍殖中國;朝朝仰首脛橋陵,赫赫威靈足表式;奈何眾庶猶酣眠,忍令山河久變色。天涯介士思無極,彷徨漆室終宵泣;長恨中原猿鶴啼,重嘆大陸龍蛇蟄。吁嗟乎!漫漫長夜幾時明?忽來喔喔雄雞聲,雞聲喔喔自南夏,探首東窗才見曙光晶?!?/p>
新文化運動浪潮中的1920年10月,譚平山、陳公博、譚植棠在廣州創(chuàng)辦以宣傳新文化為宗旨的《廣東群報》,其中就有文指出:“長夜漫漫夢已甜,雄雞一聲天下白。吾道不孤,豪杰之士,當有聞風興起者,則廣東之新文化事業(yè),正如旭日初升,其前途固有無量之希望也?!睔v史學家呂思勉在撰寫其著名《復興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中介紹辛亥革命和中華民國的成立時,首句即引用李賀的詩:“雄雞一聲天下白,武昌城頭,義旗高舉。清朝占據(jù)了中國二百六十八年,就不得不自行退讓了?!?945年,值抗戰(zhàn)勝利時,《民族魂》雜志封面刊登了章林所作標題為《雄雞一聲天下白》的短文,以“慶祝勝利”。凡此種種,均可見李賀原詩曾被引用于20世紀上半葉有關革命、建國、文化創(chuàng)造等重要領域中,以示除舊布新之意,某種程度上大有儒者為萬世開太平般的愿景與襟懷。
反映在繪畫上,除了1909年《南報》所載的插圖外,徐悲鴻無疑是這一主題的積極創(chuàng)作者。目前所見,徐悲鴻已多次創(chuàng)作名為《雄雞一聲天下白》的花鳥畫,其中一幅則明顯與抗戰(zhàn)主題相關。1932年1月28日,日寇悍然出兵進犯上海閘北時,駐防淞滬地區(qū)的十九路軍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鍇率全軍將士奮戰(zhàn)抗擊敵人。徐悲鴻受戰(zhàn)事的刺激,隨即創(chuàng)作了花鳥畫《雄雞一聲天下白》,繪一勁健雄雞立于石上,引吭高唱,用以激勵國人,并發(fā)表于1932年第1卷第1期《大陸雜志》上(圖15)。其款識依稀可辨:“雄雞一聲天下白。十九路健兒奮勇殺賊,振垂斃之民族。圖以美之,又自愧于危亡無補也。壬申歲始,悲鴻?!?933年2月,《時代》圖畫半月刊發(fā)表了徐悲鴻另一幅花鳥畫《雄雞一聲天下白》,繪一雄雞立在豎石上高聲長鳴,一母雞回視雄雞。據(jù)落款所示,該畫為1933年“元日為時代畫報寫”(圖16)。據(jù)親見該畫的編輯言:“此幅為近作,賦彩超脫,位置幽古,有宋元畫意,參以西洋應物象形之法,氣韻生動,用筆之蒼勁,猶其余事也?!背鲜鰞煞?,徐氏尚有1944年及1946年所作的同名作品傳世,前者題贈畫家方君璧,后者見于《朵云軒藏書畫精品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
中國古代美術史上,尤其是在文人畫史上,并沒有太陽入畫的傳統(tǒng)。在古代,太陽進入到繪畫中,更多的是服務于日常生活中少見的墓葬繪畫或宗教藝術領域,如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帛畫所繪的金烏以及古代墓室壁畫中的星宿圖。而至新中國時代,包括花鳥畫與山水畫在內的國畫領域曾廣泛掀起了表現(xiàn)太陽的熱潮,著名者除上文提及的數(shù)幅花鳥畫外,尚有傅抱石、關山月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嬌》等難以數(shù)計的作品,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藝術現(xiàn)象。
眾所周知,新中國時期被廣泛贊頌的太陽,與締造新中國的偉大領袖毛澤東直接相關。表現(xiàn)太陽,表面上雖然是歌頌其作為天下萬物生長之源泉,實際上卻用于比喻毛澤東締造新中國。追尋其歷史衍變,將毛澤東比喻為太陽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從1940年代初期興起這種觀念,至“文革”時期達到高潮。
圖11 婁師白 一唱雄雞天下白 90×68cm 紙本設色 1954年
圖12 吳茀之 一唱雄雞天下白紙本設色 1962年
圖13 郭味蕖 一唱雄雞天下白98×49cm 紙本設色 1964年
圖14 唐云 一唱雄雞天下白112×58cm 紙本設色 1965年
至遲在1943年的時候,毛澤東就與太陽建立了聯(lián)系。據(jù)著名詩人賀敬之記載,1943年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qū)勞動英雄大會上接見勞動英雄之一的曲子縣人孫萬福時,孫就歌頌說“咱們毛澤東比如一個太陽”。同年,陜甘寧邊區(qū)政府號召北部貧民移往南部開荒生產時期,葭縣城關區(qū)三巷農民李增正與其叔李有源就在人群中傳唱《東方紅》,其中的歌詞有“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而移民歌手李增正的故事及其創(chuàng)作的歌曲《東方紅》早在1944年就已被報道,同時刊發(fā)了歌詞全文和曲調。據(jù)當時人的記載,在移民的窮苦人中,“他們把毛澤東比作太陽,照在地上,大家都溫暖了”(圖17)。在討論毛澤東時期的太陽崇拜時,德國漢學家鮑吾剛指出:“回溯這種對太陽感情的淵源,會發(fā)現(xiàn)它并不是源于本土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而是更大程度上受到了拜火教與摩尼教的影響,這兩種宗教于唐代入傳中國。這種源自西亞的宗教信仰,在八九世紀與道教和佛教理念,在作為通俗信仰上有如此親密的融合,以至于從那個時代開始,它們就逐漸被視為中國本土宗教。尤其對于下層階級來說,對太陽、星星、光、火甚至幸運的紅色,與漢代教條思想相聯(lián)系,組成了平民起義意識形態(tài)中重復出現(xiàn)的母題?!敝?950年國慶晚會“一唱雄雞天下白”詩詞的面世,這是對毛澤東帶領共產黨將中國由落后、苦難、分裂的百年走向統(tǒng)一的歷史功業(yè)的形象比喻,這也是對毛澤東歷史地位與人格魅力無可辯駁的確認。
值得注意的是,雄雞作為新誕生的人民共和國版圖的象征意象,也經歷了一個歷史的動態(tài)選擇過程。晚清民國時代,中國版圖的形象常被人形容為秋海棠葉。清末學部所編《初等小學國文教科書》形容其時中國地理圖版,“我國地形,如秋海棠。出渤海,如葉之莖;西至蔥嶺,如葉之尖;各省及藩屬,合為全葉?!泵駠貏?chuàng),繼承了“秋海棠”意象。民國元年出版的教科書《新地理》寫到:“中華民國之地形,頗似秋海棠之葉。西方為銳角,似葉之尖。東方則斜平,且有凹處,似葉之本。南北兩方,或凹或凸,似葉之邊。熟審秋海棠葉,即知我國之地形矣?!本幷咧苯用枥L了秋海棠葉與民國版圖,兩相對照,讓讀者一目了然(圖18)。在民族災難深重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擅長視覺形象創(chuàng)造的漫畫家邵恒秋出于激發(fā)民族自信的需要,將國家版圖的形象由任人宰割的葉子改為富有反抗進攻精神的雞。他于1940年發(fā)表的《中日的今昔》圖將過去中日關系由葉子與蟲子的關系轉變?yōu)殡u與蜈蚣的關系,葉子被動的承受蟲子的撕咬轉變?yōu)殡u主動啄食蜈蚣(圖19)。
新中國成立以后,原本附屬于中國的蒙古脫離開去,“秋海棠葉”出現(xiàn)了巨大的缺陷,一種新的版圖意象隨即被建構起來。1950年毛澤東“一唱雄雞天下白”詩詞的出現(xiàn)為新中國的版圖意象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雄雞所具有的知時、英勇、頑強、戰(zhàn)斗的特征與抖擻精神,契合了一個嶄新的形象,與新中國版圖形象相似,成為了替代舊中國飽含悲秋、飄零的海棠葉的國家意象,成為新的國家象征。有趣的是,1952年抗美援朝志愿軍歸國代表龐煥洲在訪問西安時,西安的“少年團”指著泥土制成的地理模型說“咱們祖國真像一只美麗的大雄雞”,這未始不可視為雄雞版圖在新中國初期深入人心的一種體現(xiàn)。
有學者指出:“雄雞報曉所導致的白對黑的替換,正是新對舊的替換和正對邪的替換。由此,在決然不能兩立的新與舊、正與邪之間,扮演著關鍵性角色的雄雞將新中國的政治倫理清晰地表達了出來。這也極大地豐富了雄雞作為版圖的形象和國家的象征在構建國家認同方面所能夠提供的情感能量和知識儲備?!被蛘呖梢哉f:“只有當‘秋海棠葉’成為遭到西方勢力蠶食的恥辱對象之時,‘雄雞’的新形象方能展現(xiàn)出傲然挺立的新的政治形象,并重塑起蓬勃向上、自強不息的國民形象?!?/p>
通觀20世紀中國花鳥畫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建國十七年是花鳥畫論爭較為激烈而持久的一段時期,論爭關涉的話題包括傳統(tǒng)花鳥畫遺產的批判與繼承、花鳥畫的階級性,尤其是花鳥畫創(chuàng)作與政治的結合等諸多話題,這其中難免產生諸多應景式或拼湊式的權宜之作。如在1950年代的除“四害”運動中,自古以來為歷代畫家樂于描繪的作為自然界小生靈的麻雀忽而轉變?yōu)楸痪字浜椭S刺的對象,天真的孩童被塑造成為英雄式的兇相、“谷香麻雀來”的秋景圖變?yōu)椤叭阜使人胧荨薄=▏吣甑幕B畫除了延續(xù)花鳥畫固有的裝飾、欣賞的功能外,更強調繪畫的思想性,甚至這種追求變成了一種刻意而為的生硬表達,其結果是不少作品成為了對政治社會政策、方針乃至領袖講話的圖解。如畫許多在叫的鳥,用以表示“百家爭鳴”;畫滿幅各式各樣的花朵,用以表現(xiàn)“百花齊放”;畫向上游動的魚,表示“力爭上游”。
“一唱雄雞天下白”系列花鳥畫中表現(xiàn)雄雞,其背后正是委婉地表現(xiàn)太陽。在悠久的中國文化史上,雄雞集文、武、勇、仁、信“五德”于一身,太陽則潛于民間宗教內有著隱而不彰的傳統(tǒng),二者于新中國開國初期獨特的歷史情境中匯合,成為新時代、新國家及其締造者的象征。包括太陽與雄雞的塑造與表現(xiàn)在內,新中國語境中花鳥畫創(chuàng)作所取材的元素,本質上是延續(xù)、激活和運用它們本身在漫長歷史過程中生成的象征內涵。這些花鳥畫作品退去文人藝術所追求的素雅趣味,使用新的視覺圖像語言、圖式加以融匯創(chuàng)造,重塑、順應鮮活而熱烈的具有民間情味的時代審美需求。這類型作品更為重要的意義在于,它們以一個敏銳的視角切入了當下的政治與文化需求,而它們本身就具有歷史的想象空間。
從更寬闊的視閥來看,如果我們把“文革”時期一系列將毛澤東描繪成太陽的作品作為新中國美術領域表現(xiàn)領袖像的一個高峰的話,那么新中國十七年間表現(xiàn)太陽的花鳥畫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以齊白石為代表的建國初期描繪太陽的祝壽圖是傳統(tǒng)花鳥畫的延續(xù),以陳大羽為代表的“一唱雄雞天下白”系列作品表現(xiàn)毛澤東詩意,嘗試將毛澤東代表太陽與雄雞代表國家的意象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圖式范本。
圖17 陳伯林《移民歌手》,《解放日報》1944年3月11日第4版
圖18 莊俞編《共和國教科書·新地理》中秋海棠葉與中華民國版圖對比
圖19 邵恒秋作、黃子君刻《中日的今昔》,《抗建通俗畫刊》1940年第3期
注釋:
①《中南海珍藏畫集》第一卷,西苑出版社,1993年,第1頁。據(jù)畫面題款抄錄。
②《中南海珍藏畫集》,第17頁。據(jù)畫面題款抄錄。
③《太平御覽》卷953,第8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03頁。
④劉向《列仙傳》卷上,叢書集成初編影印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23-24頁。
⑤郭思編《林泉高致集》,《欽定四庫全書》子部八。
⑥《擁護斯大林!學習斯大林!東北西北華南西南各界各族廣大人民普遍展開祝壽活動》,《人民日報》1949年12月20日第2版。
⑦《皮克總統(tǒng)接見我國政府代表團》,《人民日報》1955年5月10日第4版。
⑧《二十里導賞紅旗飄揚 近百萬人冒雨致敬 伏老到上海受到熱烈歡迎》,《人民日報》1957年4月23日第2版。
⑨均見《齊白石全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年。
⑩花鳥畫家張大壯1935年亦曾創(chuàng)作過一幅描繪太陽的《鶴壽圖》(紙本設色,68×31cm),見《朵云軒藏書畫精品集》,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第2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