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女傭
這座大廳采光極好,玻璃穹頂每片玻璃的角度都是精準(zhǔn)計算過的,每一絲射下的太陽光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它不管這能量巨大的恒星到底是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它只知道明天的陽光還有明天的用途。很多人俗氣又生動地叫它鉆石大廳,但是在青銅看來,它就像一座精致而冰冷的水晶棺,他之前來過這里兩次,都是因為葬禮。這一次他甚至不敢走進去。
蕓沒有勉強他,將他留在車?yán)铮粋€人替他走完了整個儀式。來參加葬禮的親友們聚在一起聊了聊天,沒有人提多余的問題,人群中彌漫著善解人意的氣氛。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結(jié)束了,在青銅不在場的情況下,大家悼念了青銅的父親。
這座城沒有墓園,也沒有墓碑之類供人懷念的東西,住在這里的人相信死去的人沒有真正地離開,他積累一生的財富留給了他的孩子,他生活過的痕跡作為數(shù)據(jù)永遠保留在這座城的中樞中,而他分解殆盡的身體在水源中,在土壤中,在電力系統(tǒng)中,無處不在。每個人都是一個字節(jié),只要這座城的數(shù)據(jù)還在滾動,字節(jié)就不會消失。
蕓回到車?yán)?,青銅正坐在副駕上看著自己的終端發(fā)呆,賬戶的信用曲線有一個明顯的挑高,這顯示他已經(jīng)收到了遺產(chǎn)。除了一些私人小物件被青銅保留下來,房子、車子和大件的家具都被中樞收回,并且以信用點的方式返還給了青銅。父親還留下一些照片,存在他的個人電子相冊里,在他離世的時候,密碼也已經(jīng)自動分享給了青銅。
“我們回去吧?!笔|坐進駕駛位,傾身吻了一下青銅的頭發(fā)。青銅身體沒動,卻突然像小孩一樣啜泣起來,止不住的眼淚穿過終端的投影落在他的褲子上。蕓很擔(dān)心,但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就發(fā)動了車子。
他們回去的路上,雷陣雨如約而來,烏云滾滾,光線昏暗,這是典型的夏季對流天氣,綠化帶里剛開的花,被打落了不少。即使是在有中樞的城里,像這種損失不大的惡劣天氣還是存在,據(jù)說是因為真實的天氣現(xiàn)象有利于人們的心理健康。
車子在暴雨中開上通往市郊的高架,車玻璃被水幕沖刷,好像一架在海底飛快前進的潛艇,周圍都是水,讓人感到莫名的壓力。蕓讓車子放了一首舒緩的音樂,在到家之前,青銅蜷縮在副駕駛位上睡著了。兩個人再沒有能說成話。
當(dāng)初,是青銅身上幼稚的感覺吸引了蕓。他們在一個家居裝潢展上遇見,她是廠商柜臺接待咨詢的裝潢設(shè)計師,他小心翼翼地問她有沒有家用的隔音材料,可以少量出售的那種。一開始她還以為他是音樂家,跟他客套最近有沒有新作,誰知道他說自己只是個機械工程師。一時間氣氛有點兒尷尬。
“真對不起。我沒想到不從事音樂工作的人也會來買這些?!笔|說。
“不不不,是我……太奇怪了?!鼻嚆~回答。
“您是怎么成為機械工程師的呢?”蕓好奇地問,“不是很喜歡音樂嗎?”
“只是喜歡,也不代表擅長啊?!鼻嚆~不好意思地摸頭,“我還是機械圖紙畫得更好些?!?/p>
“哦……”蕓似懂非懂地回答。把不擅長的東西當(dāng)成愛好本身就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吧,她想。這個襯衫平整、頭發(fā)凌亂的高瘦男人在那時候吸引了她,他確實是有那么一點兒古怪。蕓寬容地認為,無害的古怪是一種可愛。
后來他們順理成章地戀愛,也最終結(jié)為夫婦。今年初在市郊買了房子,青銅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艘婚g隔音很好的房間。要不是青銅的父親離世,他應(yīng)該會為了這個房間開心上好長一段時間。
青銅依然偶爾會在睡夢中掉下眼淚來,蕓努力想去感同身受,但她實在不太記得自己父母過世時的感受。其實也就是前兩年的事,她按照通常人們的做法經(jīng)常出去逛逛,曬曬太陽,和鄰居聊天,讀了系統(tǒng)推薦的一兩本書,養(yǎng)了一盆花,并沒有留下什么刻骨銘心的難過。
大家不都是這樣嗎?中樞又沒有給人留下難過頹廢的余地,作為城的一分子,保持振作也是我們的義務(wù)啊。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
青銅原本就沉默寡言,現(xiàn)在更是回避和人交流。他私人時間完全不外出,甚至連喜歡的音樂會也沒去聽,他有時候在一個人發(fā)呆,有時候戴著耳機自言自語般地哼唱著什么,偶爾會突然間略帶慌張地問外面是不是下雨了。蕓也不去勸他,她很能適應(yīng)房間里冷淡沉默的氣氛,她依然做飯、讀書、照顧植物,幾乎不被對方滿滿的負面情緒拖累,偶爾倒一杯水放在青銅的手邊,過一會兒再默默地把杯子收走。對于內(nèi)向的人,這是特別好的相處方式。只要他還喝水吃飯,就無須過多擔(dān)心,只需要溫暖耐心,等著他自己開口就好了。
差不多又過了半個月,他們突然收到了生育批準(zhǔn),是中樞按照每個家庭的綜合評價發(fā)出的生育指標(biāo)。蕓本來對這件事已經(jīng)不抱有希望,雖然家庭有了固定資產(chǎn)并且適時地繼承了一些遺產(chǎn),經(jīng)濟條件上更符合生育標(biāo)準(zhǔn),但目前青銅的精神狀態(tài)可能會不那么理想。一個適合孩子出生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是對各方面的綜合考量,婚姻雙方能成為合格的雙親是其中很重要的因素。這封批準(zhǔn)信意味著青銅的心理狀態(tài)是得到中樞認可的,他們終于要迎來人生的下一步了。這好幾重的好事,讓蕓徹底放松了下來,她甚至掉了眼淚。青銅擁抱她,輕聲說對不起。蕓回答一句謝謝你。
他們之間,很多時候不需要多說什么。即使是在離婚率很低的現(xiàn)在,他們也算是溝通成本比較低的夫婦,能節(jié)省很多時間,也避免很多言語誤會。默契讓兩人沉浸在心靈相通的感動中,感情在良性循環(huán)的趨勢中保持著熱度。尤其在生育批準(zhǔn)下來之后,他們備孕、懷孕、準(zhǔn)備迎接寶寶的降生,似乎生活里全是好事。
蕓能意識到青銅的努力,他比以前更開朗了,他在努力拿出一個向上的態(tài)度。他可能認識到了自己的責(zé)任,雖然他和蕓之間一直很有愛,但是家里有一個沉默的父親對孩子來說可能是件艱難的事。記得他以前說過,自己內(nèi)向的性格可能跟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有關(guān)——青銅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因為事故去世了,那時候人工駕駛汽車的事故率比現(xiàn)在的自動駕駛要高出很多。
“本來我以為爸爸能長長久久地陪伴我,他身體還算硬朗?!鼻嚆~有一天主動聊起這件事,“但是我現(xiàn)在似乎能理解他了,當(dāng)我要成為一個父親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些東西?!?/p>
“你也無須負擔(dān)太重?!笔|說,“他也不全是為了你,你也無須什么都為了孩子。每個人的決定是每個人的自由。”
“我們都會有那么一天的?!鼻嚆~說,“我那段時間每天都在看爸爸的相冊,有一些他年輕時候的照片,和我媽媽在一起的,也有一些他工作時候的,那時候還沒有我呢。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不作為我的父親,他是這樣或者那樣的一個人。所以我想留下一些更特殊的東西給我們的孩子,包含更多……我們的個性在里面的東西?!鼻嚆~不是很確定地說。
“你可以做一個機器的小動物給他?!笔|說。
“不啊?!鼻嚆~說,“我想寫一首歌。”
蕓再一次為這種古怪的可愛露出笑容,打趣地說:“好啊。希望你寫的歌不會給我們孩子的音樂天賦帶來什么不好的影響。”
青銅用電腦作曲,也彈琴,也擺弄其他樂器,但他的進度緩慢。他畢竟沒什么做音樂的天賦。有音樂天賦的人會成為作曲家、歌唱家、樂手、指揮家……反正不是機械工程師。蕓其實不太明白他為什么非要寫一首歌,他不是要留下最好的一面給孩子,而是在展現(xiàn)他的執(zhí)拗。執(zhí)拗是沒有意義的,所有有意義的東西早就被設(shè)計好了。在這座城,每個人的教育條件、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差別很多,每個人都在合格的家庭出生,得到最適合自己天賦的教育,中樞會根據(jù)每個人的不同天賦,像分院帽①一樣把他分配給不同的專業(yè),又輸送去不同的崗位。這套培養(yǎng)系統(tǒng)理解起來可能很抽象,但實施起來卻非常具體,畢竟每個人從出生前開始,中樞就收集了跟他有關(guān)的所有數(shù)據(jù)。它了解他的一切。
每個人擅長的東西不同,但存在的意義是相同的。中樞會安排好一切,它能保證每個人物盡其用而衣食無憂,將整個經(jīng)濟系統(tǒng)維持在岌岌可危的均衡點上,這已經(jīng)是最優(yōu)解。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服從別無他法。
但是青銅好像非要抗?fàn)幨裁匆粯?,幼稚的世界總有個假想敵。蕓這樣想。
“怎么辦?”青銅攤手,“我的靈感來了。”他指自己的腦袋,說里面裝滿了各種復(fù)雜的旋律,他要把它們?nèi)珜懗鰜怼?/p>
“你再試試吧?!笔|笑著說。她是絕對不會勸他不要浪費時間的,這是她的優(yōu)點。寬容溫柔的人和幼稚執(zhí)拗的人,總是合適的。
曲子始終沒有做好,好在這也不是什么緊迫的事情。在休息的時間里,他們要讀書、澆花,還要去游樂場散步。
就是在那家不算很大的游樂場里,他們遇見了亂碼。
青銅和蕓在游樂場里散步,四周圍環(huán)繞著歡快的音樂和孩子們的笑鬧聲。蕓身體沉重,游樂場里很多項目也并不能玩,但是她好像完全樂在其中。于是,青銅也很開心。有個機器人朝他們走過來,手里牽著很多的氣球。那個機器人很奇怪,它不像其他機器人那樣,沒有亂真的容貌和神情,只有一個非常老式的金屬腦袋,戴著一頂破禮帽,面部沒有可以表示表情的活動零件,眼睛是兩塊閃爍的LED屏幕。它跟著音樂踢著步子,關(guān)節(jié)發(fā)出明顯的金屬摩擦聲。機器人走過來,彎腰行了個夸張的禮,將手里的氣球遞了一個過來。
機器人的電子音嘟嘟地說:“每個小朋友都有,媽媽肚子里的小朋友也有?!?/p>
蕓很驚喜地接了下來,“謝謝你!”蕓很慢很清楚地說道,就像對耳朵不好的老人那樣。
機器人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笑聲,“我雖然很舊,但是性能還好。您真是位溫柔的夫人?!?/p>
它說著走開了兩步,又轉(zhuǎn)回來說:“最好,不要再往那邊走了哦。”
“嗯?”
“不要去?!睓C器人的眼睛閃了一下,說完就若無其事地踏著僵硬的步子走開了。
蕓和青銅面面相覷。
“真奇怪?!?/p>
“是啊,真奇怪?!?/p>
“竟然還有這么舊型號的機器人,而且竟然還在工作?!笔|望著機器人走掉的方向,可是那機器人已經(jīng)不見了。
“機器人跟人不一樣,雖然會舊,但不會衰老,只要能動,就還能工作。也許以前它是家宅管家或者別的功能的機器人,老化退休之后,還可以在游樂場工作?!毕啾热祟惗裕欠浅S行视趾侠淼?。
青銅想起機器人剛才說的話,“他剛才說那邊怎么了呢?”
還沒等蕓回答。那邊就“砰”的一聲,發(fā)生了爆炸。
爆炸發(fā)生在摩天輪上,其實也不是什么危險的事。在摩天輪的某個轎廂升到最高時,往空中發(fā)射了彩粉做的炮彈。在沉悶的爆炸聲中,五顏六色的彩粉突然炸開,紛紛揚揚落下來,在半空中又被風(fēng)卷起,飄散得到處都是。不明所以的人群被嚇了一跳,有人呆在原地,也有人奔跑躲避,還有一些人突然興奮起來,大叫著手舞足蹈,彩粉密集的地方也有人咳嗽起來。青銅趕緊扶住蕓,將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嚇了一跳!”蕓緊張地兩手扶住肚子,又興奮地回頭朝摩天輪的方向張望,“怎么回事?”
“不知道??赡苁菒鹤鲃?。咱們快走吧。”
新聞報道了這起事件。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很多類似的事件,摩天大樓的頂上被灑下大量彩紙片,或者市中心的大型噴泉被人染了顏色之類的。那些彩紙、彩粉和顏料沒有毒,事件沒有導(dǎo)致人受傷,也沒有傳達出任何明確的信息。做這些事情的人,似乎沒有訴求,也沒有什么動機。
“是機器人做的吧。”蕓說,“那天那個機器人明顯是知道的,它可能是個行為藝術(shù)家。沒想到機器人中也出現(xiàn)了行為藝術(shù)家呢。可是它想表達什么意思呢?完全不明白。難道是只有機器人能看懂的作品嗎?”雖然機器人和人類一樣生活在城里,但它們在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方面總是差一點的。
“是啊,總覺得它哪里不太一樣。按說機器人只要更新?lián)Q代軟件和硬件,總是能保持一個比較好的狀態(tài)的,怎么破破爛爛成那樣?!?/p>
“它很像人?!笔|感嘆了一聲。
“總覺得它有點兒可憐?!鼻嚆~說。他想起機器人破爛而滑稽的身體,它似乎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歲月而呈現(xiàn)出苦苦支撐的姿態(tài)。青銅感受到自己內(nèi)里的一部分在和這個機器人產(chǎn)生共鳴。
所以在某天下班的途中,青銅突然決定一個人去游樂場看望機器人。他逆著散場的人群,一路朝游樂場的深處走去,陸續(xù)停止運作的游樂設(shè)施的燈光漸次熄滅,一座一座歸于安靜。機器人已經(jīng)下班了,它一個人坐在游樂場的長椅上,一動不動。青銅走過去,幫它趕走夏日傍晚被路燈吸引來的飛蟲,然后坐在它邊上。察覺到有人的到來,機器人本來黯淡的眼睛又開始閃動起來。
“打擾了?!鼻嚆~說,“就在這種地方休息嗎?”
“是的啊。”機器人像一個普通的成年人一樣伸過手來,“我叫亂碼。”
青銅握了它的手,是冷的,就是金屬本身的溫度。他想起餐廳或者商店里那些像真人的機器人,它們以假亂真地擁有體溫,裝模作樣地吃人類的食物,用信用點向政府貸款買房子,組成家庭,甚至?xí)碛泻⒆???墒谴丝?,青銅覺得自己趕走蟲子的舉動有些一廂情愿。
“只要能關(guān)機休眠,在哪兒都是一樣。房子啊家啊,大家都知道對于機器人來說沒有意義,所以千萬不要覺得我落魄?!眮y碼的聲音是淡淡的電子音,但是不像第一次見時那么夸張,它此刻像一個干瘦的老人,沉沉地坐著,和白天那種破爛但歡快、帶著戲劇性的它非常不同。原來機器人在工作時和私下也略有不同。它是有人格的。
“而且我喜歡人,我喜歡游樂場里人聲鼎沸的感覺,所以我就住在這里?!眮y碼說,“不過現(xiàn)在,游樂場關(guān)門了,你應(yīng)該出去了?!?/p>
“就當(dāng)作我在你家做客?!鼻嚆~環(huán)顧著四周。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里,整個游樂場寬敞安靜。
“咔咔咔。”亂碼笑起來有種沙沙的聲音,它說,“夫人好嗎?”
“她很好。她很擔(dān)心你?!鼻嚆~說,“她總問我警察會不會因為你的行為藝術(shù)而找你麻煩?!?/p>
“她真是個善良的人。你真幸運,像這么善良溫柔的人,整個城也不多?!?/p>
“謝謝。”
“我是說真的不多。中樞里應(yīng)該有精確到個的數(shù)字?!眮y碼似乎感受到了青銅的客氣,補充說,“城再大,人數(shù)總是有限的。和你合適的人就那么多。你越是奇怪,和你合適的人就越少。你在這城里找到伴侶的概率就越小,所以說你真幸運。”
“我的幸運是因為她?!鼻嚆~說,“我遇上她的概率是固定的。因為蕓就那么一個,所以概率就是幾千萬分之一。其他所謂合適不合適的,對人類來說沒有意義?!?/p>
“你能這么想真好啊。這是只屬于人類的幸福?!眮y碼看著青銅,它金屬的臉上沒有任何動作表情,它的眼睛閃爍的頻率也沒有變化,但不知道為什么,青銅總是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它的臉上流動。青銅甚至感受到了蒼老,亂碼所經(jīng)歷的近百年的時間突然反芻一般瞬間呈現(xiàn)。
“希望有件事能拜托你?!?/p>
“如果是維修方面的話,我可以試試。我是機械師。你的……嗯……零件,損壞得不算嚴(yán)重。其實如果一直好好保養(yǎng)的話,不至于這樣的?!鼻嚆~知道有些機器人挺介意這種詞,但他還是坦誠地說了,如果說成是“器官”,他們兩個人反而都會不自在。
“不是啊?!眮y碼沒理會青銅的心理活動,它說,“我試著寫了一首歌,想請你幫我聽一下?!?/p>
那是一首簡單的曲子,旋律平淡,編曲一目了然。不同樂器的音軌交疊在一起,在全黑下來的游樂場中流淌,中間偶有似曾相識的片段,讓人略感失望。那種東拼西湊的貧瘠感,沒有辦法給人驚喜,也許根本就算不上是創(chuàng)作。青銅自嘲地笑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總想寫一首好作品,交代給一個人,讓他幫我一直保存下去?!眮y碼說。
“你……”青銅問,“這是要永久休眠了嗎?”
“啊,是這樣打算的。”亂碼有點兒慚愧似的低垂下頭,“我啊,經(jīng)歷了機器人從有人類做主人,到?jīng)]有主人獨立生活的漫長時代,活得太久了,覺得有些無聊了。我從工廠中誕生,這城里的一切本來就跟我無關(guān)。像人類那樣,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去,不好嗎?”
“不要?!鼻嚆~的內(nèi)心說道,但他沒有說出口。他沒理由。
每個人的決定是每個人的自由。人類社會流傳著一句古老的諺語,“只要喝水吃飯,人類就能活下去?!憋@然這句話不適用于眼前這個機器人。
青銅沉默了,他感覺到不適。有些憤懣又無奈的感受從他的思緒中浮出來??赡苁悄鞘缀翢o才能的曲子攪動了他內(nèi)心復(fù)雜的回憶。因為機器人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因果漸漸明白起來,原來全是因為有了機器人啊。
“你可以再改改?!鼻嚆~最后說。
青銅告訴蕓,他去過游樂場,機器人沒事。她就放心了一般長舒一口氣。蕓似乎對這些行為藝術(shù)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之間有沒有什么聯(lián)系并不好奇。一個沒有靈感的機器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一個沒有靈感卻想當(dāng)藝術(shù)家的機器人,似乎不那么正常,但她自己家就有一個沒有靈感卻想當(dāng)音樂家的機械師,所以沒什么可好奇的吧。至于那天青銅和亂碼在游樂場談了些什么,她沒有細問,青銅也沒有說。從那天后,那些神秘事件也消停了一段時間。
直到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了一則新聞。
有一個人承認自己實施了某一起彩紙事件,并主動請求心理干預(yù)。那是個人類。警方也就大方承認,早就調(diào)查到了這些事件的實施者,并密切觀察中,只是因為沒有造成什么社會危害,所以沒有進行下一步行動。當(dāng)然,做這些事的不止一個人,而且大多數(shù)是人類。
蕓有點兒吃驚。原來在這么周密的城中樞管理下,也還是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中樞從基因、原生家庭、教育、就業(yè)各方各面都已經(jīng)為人類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卻還是不行,人類真是脆弱的生物??赡苋祟惿腥保幌駲C器人那樣正是適合被安排的物種,可是那要怎么辦才好呢?卻也無人知道,這已經(jīng)是最優(yōu)解,大家都心知肚明。
新聞中當(dāng)事人在采訪中顯得非常痛苦,語氣卻很平淡,臉上帶有一種麻木的感覺,不太能做出表情,他說明明每天都過著正常的生活,卻漸漸失去了食欲,每天很少喝水和進食,無論他怎么強迫自己振作,卻也無法攝入更多的能量,他眼看著自己健康系統(tǒng)里表示精神狀態(tài)的數(shù)值下滑,直到他看到了游樂場的那場彩粉爆炸,仿佛突然接收到了某種信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有趣和刺激,不由自主想要跟著模仿。他們之中有些人是受到彩粉事件的啟發(fā),而有一些也只是跟風(fēng)者的跟風(fēng)者而已。在描述了自己如何撕碎紙張、將它們?nèi)旧偃龀鰜淼倪^程中,他眼睛里放出了一些光,似乎回憶起了實施時的刺激,之后他的談話漸漸失去了邏輯,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最后他突然說了一句,“喝雨水是不能活下去的,我試過了?!敝袠袑⑸媸碌娜耸杖萜饋?,給他們提供特殊的食物和水,幫助他們恢復(fù)。始作俑者的亂碼卻依然在游樂場工作,畢竟它是一個心理狀態(tài)比人類更穩(wěn)定的機器人,中樞認定它是正常的。
“這些人是在學(xué)機器人嗎?”蕓說,“為什么呢?”
“可能因為他們想變成機器人吧。”青銅說。
自從有人被收容,城里出現(xiàn)了一點點小恐慌。人們都不由自主地善意地判斷周圍的人是否需要心理干預(yù),甚至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需要心理干預(yù)。在短期之內(nèi),中樞調(diào)整了飲用水中可緩解壓力的成分的投放量,城里的生活很快又恢復(fù)到了正常水平。
除了青銅以外。他開始在下雨的時候,站在窗口很長時間望向外面。蕓也開始有點兒擔(dān)心,她對青銅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感到不自信,可能這個生育指標(biāo)來得過于草率。孕期的女性本來就格外敏感,當(dāng)青銅跟她說“雨水的味道會不會不同?”,她開始擔(dān)心青銅陷入不正常的狀態(tài)。
臨近產(chǎn)期,蕓睡得很淺。青銅的翻動驚動了她,她在半夜醒來,看到青銅在睡夢中緊皺眉頭,睫毛濕潤,喃喃自語。她過去抱他,突然感到害怕。
“你也會想變成機器人嗎?”蕓半躺半坐在床頭,用手指梳著青銅的頭發(fā)。
“以前我小時候,希望我媽媽是機器人。那樣她就可以更換器官,繼續(xù)活下來?!鼻嚆~說。
“是啊,機器人的器官成本比較低,人類的生物器官很昂貴?!痹?jīng)人類為了延長生命,用機器裝置來代替自身受損傷或者衰老的器官,但是因為機器人權(quán)的產(chǎn)生,機器人變成了獨立存在于社會中、和人類同等地位的另一個物種,人類使用機器人的零件作為器官就成了不合倫理的事情。然而這仍然無法避免有機器人被私自拆卸、買賣,更不用說身體機械成分超過一定數(shù)量的人類會被當(dāng)成“混合種”看待而受到歧視。于是人類只能立法不允許將機器器官用于人體。況且,現(xiàn)在的人早已過了不惜一切代價瘋狂追求個體壽命的年代,不能夠產(chǎn)生價值地活著,也是違反道德的??梢哉f人類已經(jīng)進入了更高尚的進化階段,竟然靠集體的力量戰(zhàn)勝了生物的求生本能,而可以永生的機器人們卻像個稚童一樣模仿著人類的生活,相比之下又是多么膚淺。
“昂貴就是致命。所有人都得盡力才能對得起這份昂貴?!鼻嚆~輕輕地說。因為人生而比機器人昂貴,所以不得不精打細算,團結(jié)一致。人類出生在千挑萬選的家庭,接受因材施教的教育,做自己最擅長的工作,和最合適的愛人在一起,在無法繼續(xù)勞動的時候主動選擇退出人類社會,可以不浪費資源,保全尊嚴(yán),不必受到衰老和病痛的折磨。這一切都是因為每個人必須為彼此奉獻最大化的價值,同時也得到了自身的升華和自由。這是人類能求出的最優(yōu)解。就連人類高尚而脆弱的精神都可以用飲用水安撫,真的是無懈可擊。
“這沒什么不好啊?!笔|說。
正是人類自己發(fā)明了中樞這樣擁有龐大計算力的城管理者來管理自己,讓人類團結(jié)一致,繁衍生息。這套系統(tǒng)所得到的最優(yōu)解是那么準(zhǔn)確,就像是嚴(yán)絲合縫的榫卯,那些生有毛刺的人,就是應(yīng)該被磨平的。不然等待他的只有脫落,而人類社會也可能因此崩塌。
所以,這沒什么不好。
青銅說:“可是總有一些人不一樣,他會嘗試著去喝雨水。喝雨水的人也覺得自己這樣的人是錯誤,卻也無能為力。那種無力感就像我做不成音樂家,我深知是自己不好,卻也只能接受。他們做些引人注目而又無害的事,也許是在紀(jì)念、也許是在求助,也許是就那樣毫無意義地釋放一下吧。”
我雖然擁有很多,但并不自由。而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嗯。不要去想這些無能為力的事?!笔|說,“這些事會讓你做噩夢的。”
“我剛才夢見亂碼死了。我夢見它被分解了,它的部分金屬被重鑄成了鋼筋,修筑進了新的一段公路里,我們的車經(jīng)過它的身上,我就聽見它關(guān)節(jié)的咔咔聲?!鼻嚆~說,“我想到了我父親?!?/p>
衰老的人逐漸失去了他們的勞動力,能創(chuàng)造的價值不能覆蓋他本身的消耗,他就脫落了。這是他內(nèi)心的道德在作祟,他要為其他人奉獻出自己,每個人的父親都是一樣。
“別擔(dān)心。亂碼是機器人,它可以選擇不死。那么多機器人都在不停更新自己,要是它想,它可以一直活著。就算是它已經(jīng)無法勞動,但也沒有人有權(quán)利讓它們休眠和報廢,因為它們已經(jīng)沒有主人了,它們有人權(quán)。而且機器人永遠也不需要為其他機器人奉獻自己?!?/p>
“對啊,多么浪費啊?!毕啾热祟?,機器人活得多么浪費啊。而亂碼連這么奢侈的身份都不要,又是多么浪費啊。這就是機器人帶來的因果,歸根結(jié)底是人類自己的因果,誰讓他們的造物竟然青出于藍。青銅把臉貼在蕓的身上,蕓肚子中的寶寶似乎在翻身,稍微動了一下。
“也許你們一起,寫一首好歌,它就會放棄這個想法了。我們都是靠人和人之間的連接活下去的,不是嗎?”
“是啊。亂碼說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合適的概率是一定的,那么每個人從出生開始,獲得幸福的概率就是可計算的,也許中樞從一開始就知道人和人相遇分離所有的軌跡。所有人的命運都在它掌握之中。但是對于人類說,這些身不由己的東西才是幸福的來源。我仍然相信遇見你是命運的饋贈,我們的孩子之所以降生為我們的孩子,也是命運的饋贈?!鼻嚆~牽起蕓的手,吻了她的手背。
“只要活著,總有好事發(fā)生。”蕓說,“可是對于機器人來說,愛人是概率,孩子是產(chǎn)品。它們根本不能感受到這些帶來的慰藉。機器人真可憐,為了像人類一樣生活,它們也在追求著太多他們不需要的東西吧。中樞也是機器人,它既然可以安排和預(yù)測所有的東西,那它懂人類的幸福嗎?”
“它不懂。如果它懂,它就會像亂碼那樣想要永久地休眠了?!?/p>
人類不能明白機器人為什么活著,就像機器人不明白人類為什么要死去。蕓的心慢慢平靜了,她覺得青銅雖然容易脆弱,但他此刻的思緒非常清晰,而且他的孩子要出生了,他應(yīng)該很堅強才對。
在一起這么久以來,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聊過天,好像從來沒有對對方說過那么多話。那天晚上,就像怕失去什么似的,誰也不肯放開對方,就那樣互相抱著,一句一句地,聊到天漸漸亮了。
周末那天陽光不是很刺眼,蕓在院子里手繪設(shè)計圖,她想家里的布置需要做一些調(diào)整,可能需要把自己的書房和青銅的隔音間合并一下,好騰出寶寶玩耍的地方。
蕓透過窗戶玻璃看向青銅,青銅摘下耳機說耳朵有點兒不舒服。
等吃過午飯,青銅的耳朵還是沒有好轉(zhuǎn),蕓叫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正在失神,他說自己聽見了雨聲,非常清晰,像是人的絮語,又像是音樂的旋律。他預(yù)約了醫(yī)生,說想去看下耳朵。
下午蕓在臥室休息的時候,青銅換好衣服準(zhǔn)備出門去醫(yī)院。他在門口換鞋,門開了一半,對流的風(fēng)潛進房間,貼著地面盤旋。蕓走出來,看著他穿襯衫的背影,突然覺得他異常珍貴。她想沖上去跟他吻別,卻突然感到劇烈的胎動,只能皺起眉頭,手扶著門框緩慢地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門就在那一瞬間關(guān)上了。
天還沒黑,青銅的死訊就傳來了。
蕓沒有哭出聲,只有眼淚洶涌地落下來。她明白,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生而為人的自由。她明白,他必須得這么急,如果看到了孩子的臉,他可能會產(chǎn)生留戀,這社會少一名機械師不算什么,但多一名心理不健康的人產(chǎn)生的后果可能會更嚴(yán)重,他可能會影響他身邊的人,他可能會影響他的孩子。她明白,他是毫無愧疚地離去了吧,他應(yīng)該是感覺自己不會再好起來了。
她明白,“只要喝水吃飯,人類就能活下去?!敝灰俣喾N一些花她就能好起來。蕓用橡皮輕輕擦去下午畫好的設(shè)計圖,現(xiàn)在家里又只剩下兩個人了,布置又得重新改過。
天色暗了。這次沒有葬禮了。蕓感到累了。
她拿起青銅的耳機,上面既沒有他的體溫也沒有他的頭發(fā)。只要不去想他,就什么都沒有。她打開那些未完成的音樂文件,其實大部分都是空的,有一個采樣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夾雜著隱隱的雷聲,就像他父親去世那天,他們開車回來路上那樣。采樣最后有一段麥克風(fēng)里不小心錄到的小聲咳嗽,似乎他清了清嗓子,準(zhǔn)備唱些什么或者說些什么,但最終沒有開口,留下了進度條最后三秒鐘的沉默。文件時間在很久很久以前,算一算,那時候他們才剛認識。
他是喝雨水的人嗎?蕓不知道。蕓只知道,他沒能救了自己。
生而為人,就是這樣艱難吧。如果活著真的是那么愉快,誰又不貪戀呢。所以讓人受到折磨,好毫無留戀地離開,又給他們高尚的頭銜用以安慰還活著的人。中樞竟然連這一步都算到了嗎?
蕓反復(fù)播放那段雷雨的聲音,感覺她種的花在雨里凋落。后來撕心裂肺的疼痛開始從腹部沿著密密麻麻的神經(jīng)蔓延到腦子里,她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他們的孩子要來了。
孩子出生不久,蕓又見到了亂碼。它還在那個游樂場工作,牽著大把的氣球,像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丑。直到它看到了推嬰兒車的蕓,它動作停滯了一瞬間,LED的眼睛閃了兩下,不知道是喜悅還是難過。它張開手走過來,那些氣球互相拉扯著朝天空奔去。
“長得很像你?!彼媒饘俚氖种笓芘獘雰很嚿系膾祜?,孩子睡著了,并沒有做出反應(yīng)。
“嗯。你還好嗎?”蕓努力分辨亂碼的表情,可惜她在那張毫無變化的金屬臉孔上沒讀到什么。
“我就那樣。我換了新的膝關(guān)節(jié)?!眮y碼抬起腿來,活動了下小腿。
“這樣真好。我們誰也不應(yīng)該放棄自己?!笔|很平淡地說。她語氣中沒有怨念,她堅強而穩(wěn)定,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人類。
“我……”亂碼用蒼老的電子音說,“我很抱歉提到青銅,我想告訴你,我很想他?!彼恼Z氣像一個人到暮年又失去親人的老人,“他讓我想起我很年輕的時候,和我主人生活在一起。那時候,我不用費心去想我存在的意義,我只需要陪伴他,聽他的指令。當(dāng)然后來……”亂碼把手掌輕微地攤了一下,讓蕓感受到它的無奈。
主人沒有了。它沒有換上人類的外表,保持著陳舊的樣子。它不知該如何是好,機器人也會迷茫。后來在它要結(jié)束自己的時候,它遇見了青銅,它感受到了自己和這座城的一點點溫暖的聯(lián)系,但現(xiàn)在青銅也沒有了。
“除了工作,你有興趣愛好嗎?”蕓突然問。
亂碼看著她,不知道她的意圖,最后他說:“我喜歡音樂。我儲存了大量的樂曲,我分析它們的規(guī)律,可是我不懂創(chuàng)作。我……是個機器人。我沒辦法用音樂表達我的孤獨,這讓我感到更加孤獨?!?/p>
蕓點點頭,“彩粉那個行為藝術(shù)品的含義原來是孤獨啊?!?/p>
亂碼給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我本來想做煙花,我原來的主人特別喜歡煙花。”游樂場只有白天有人,而白天是看不見煙花的。它想有人陪它一起看,有人注意到它,有人能讓它找到繼續(xù)活著的意義。
那個人就是青銅。那些白日煙火讓很多人類注意到了,很多人都作出了自己的反應(yīng),可惜他們都執(zhí)著于自己的壓抑,甚至都有點兒瘋了。只有青銅,他走近亂碼,去陪伴它,盡管青銅其實也有點兒瘋了。
“這個摩天輪是我早就想好的地點,它夠高,從上面飄散的彩粉,能落到城里各個地方。”亂碼說,“這件事我跟青銅說過。他說能理解我。他和你一樣,非常善良?!?/p>
蕓登上了摩天輪,以前她從來沒有上來過。這里真高,她想象自己漂浮起來,路過那些雨云——那些什么時候凝結(jié),飛向什么方向,什么時候落雨,什么時候飄散都被中樞計算得很清楚的云。她想象自己一直向上,飛出了這個城,飛往充滿未知的宇宙。
可是摩天輪是在地上的,她去不了別處,只能仔細地看著這城里的一切在視野里變得清晰又渺小,河流以規(guī)整的路線穿過地面,鉆石大廳在陽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蜿蜒的高架組成一座鋼鐵籠子,縱橫交錯罩在城之上。那些反光的建筑,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地上,直到地平線。這座城真大。
后來,亂碼把蕓送到游樂場的門口,“還沒問,孩子叫什么名字?”
“來生。”
在一個晨霧彌漫的早晨,蕓又驅(qū)車來到這里,摩天輪在模糊的視野中像一個鋼鐵的怪獸。在這怪獸的注視下,亂碼從蕓的懷里接過了孩子。“來生會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主人?!眮y碼說,“我會愛他?!?/p>
蕓笑笑,“也許他會像一個機器人一樣長大,像他父親希望的那樣?!睓C器人還在一個物種的童年階段,也應(yīng)該是最肆意快樂的階段吧。她把那段雷雨的采樣留給了亂碼,那聲輕輕的咳嗽就是青銅唯一的遺囑。
蕓的車子開上了高架,一路朝著城外開去。這座城像精巧的永動機一樣一刻不停地運作,中樞將人類和機器人分毫不差地編織在里面。死了的和活著的,誰也不曾離開過。這城太大了,高架無窮無盡,車子一路飛奔,從清晨到日落,再到清晨,穿過烈日和暴雨,一直沒有停下。
蕓忘了在哪里看到過,說城的外面是大片的田野,田野的外面是無垠的戈壁,戈壁上沒有天氣,沒有雷雨,只有恒星的粒子在空中絢爛的爆炸。她突然想去看看。
一個人應(yīng)該有想去看看的自由。
【責(zé)任編輯:阿 吾】
①分院帽是著名小說《哈利·波特》中描述的一個魔法物品,能看出學(xué)生具備何種才能,從而將學(xué)生分到適合他們的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