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
《GEB》的作者侯世達在最新一篇文章里舉了一個富有說服力的案例,肖邦的音樂與AI做的一段旋律,在他心中所激起的奇異情感與神秘回響并無兩致,事實上,后者比前者早期作品更像“肖邦”。
寫了二十余年的小說,初心倒還大致記得,最早只是改變,渴望走出小縣城,見識那個傳說中的風暴大海,而寫作所打開的,無疑是一個比日?,F(xiàn)實要廣袤闊大的存在,直接對接著“人類群星燦爛時”。接著,很多個接著……慢慢覺得寫作是一個認識自我、擺脫自我的過程。
首先是認識自我。在這個孤獨旅程中,渴望與此時代及其歷史、未來建構起重重關系。比如廣度上要知道事物的多少,尤其是那些層出不窮涌現(xiàn)的新事物,各種異域奇觀、極端性場景;深度上要知道它們各自的腔調及邏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高度上能用一個敘事,通過對人這個主體性的凸現(xiàn),統(tǒng)攝萬象,確認它們互相聯(lián)系的結構與模型,發(fā)現(xiàn)那些真問題(包括老問題與新問題)及其對立面,與那些璀璨星辰一樣無與倫比的美;維度上盡可能打通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之間的森嚴界限,畢竟“根據(jù)已有的物理理論,我們所處的宇宙在最根本的層面上遵循量子法則”,而文學不僅能完成自身敘事(主要是抒情與修辭),也可對“各種不斷精細化的學科及知識體系”進行敘事,讓棲身在“知識洞穴”里的人能夠彼此理解,形成共情與對話。還有溫度,始終抱有一個人子應該有的真摯與誠意,他人的不幸即是我的苦,他人犯的罪即是我做過的惡……這些想法,在內(nèi)心里真實不虛地出現(xiàn)過,像山峰與河流,盡管有滄海桑田的掩埋,只要去找,還是多少能找得出一些藍田玉暖。
其次是擺脫自我,又或者說知道了“我是我的敵人”。知道自我的匱乏與有限,知道個體意識“自我”的普遍崛起,是基于工業(yè)化及現(xiàn)代性浪潮而起。構成社會基本單位的,是沿著血緣關系所建立的氏族,繼而家庭,“自我”首先是作為這種血緣關系的一分子而存在的……主要是這個“匱乏與有限”,昨天還在微信上開玩笑說:“真希望平行宇宙的理論是真的,能把各宇宙的那個自己,懂數(shù)學的,懂物理的,懂各種學科知識的,一起匯總,說不定就是一個奇點了?!?/p>
擺脫自我,倒不是說一個生旦凈末丑的戲精上身,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更勿施于人。坦率說,這些年下來效果不大好,那個由分娩而出的“自我”倒有點像關漢卿筆下的銅豌豆,砸不扁,錘不爛。只能說更多的傾聽,努力提高一點共情能力,每日三省吾身。但有個想法卻在這個“認識自我與擺脫自我”這個博弈過程中日漸清晰,即:
肉體或許就是一個被發(fā)明的硬件系統(tǒng),而所謂靈魂(知識與人格)基本等同于不斷迭代更新的軟件操作系統(tǒng)。
這個說法似乎不大新鮮。十八世紀的法國人拉·梅特里就寫過一本《人是機器》,從當時的醫(yī)學、生物學、解剖學等材料出發(fā),強調肉身官能對人之思維與心理結構的決定,思維不過是生命機體自我保存的本能要求,是大腦的技能,就像可供鳥在空中滑翔的那對翅膀,所謂心靈即身體各零件的功能總和。這種極其粗糙的機械論腔調,自然遭遇了足夠多的批判與反諷,三百年來編排出來各種段子引發(fā)的笑聲至今還在我們頭頂飄蕩。但問題是AI來了??!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曾幾何時,因為“千古無同局”,圍棋被視為人類最后的尊嚴所在。到2016年,我們都知道了Alpha Go(阿爾法狗)對人類圍棋頂尖棋手的輾壓。Alpha Go(阿爾法狗)還是一個從人類經(jīng)驗(棋譜)出發(fā)的算法。一年后,阿爾法元橫空出世,就不看棋譜了,只保留策略與價值兩個網(wǎng)絡樹,自我對弈,強化學習。短短三日,對Alpha Go(阿爾法狗)的戰(zhàn)績是100比0。這意味著什么?是人類的匱乏?人類的自以為是限制了機器的想象力?就圍棋原理來看,起碼可以說人過去所有的經(jīng)驗都可能是錯的,或者是效率低下。
2019年,馬云與馬斯克有一次對談。說,棋是人發(fā)明供人與人下的。這種辯解聽上去很高明,有點人本主義者的意思。細究一下,棋是發(fā)明,其根源是對數(shù)的發(fā)現(xiàn)。人在這里沒有知識產(chǎn)權?;凇皵?shù)”,AI大概率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我們?nèi)祟悷o法理解的“棋”。圍棋在后者面前相當于四則運算對應微積分。如果說我們做四則運算很快樂,這沒問題;但不能說四則運算比微積分牛逼。
阿爾法元,這個“元” 字意味深長,是指一個新紀元的開啟嗎?
芯片業(yè)有個摩爾定律,隔18個月,性能翻番。斯坦福大學的AI指數(shù)2019年度報告認為,AI總體算力三四個月翻一番,再加上谷歌宣布的“量子霸權”(其研發(fā)的量子計算機在3分20秒時間內(nèi)完成傳統(tǒng)計算機需1萬年時間處理的問題),這又意味著什么?
再看看那些正在我們身邊發(fā)生的現(xiàn)實吧??梢钥隙ǖ卣f,以AI為首的,融合生物技術、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等為一體的新技術革命將徹底重塑這個星球。這是一個對支配世界運轉的底層代碼的重新書寫,一個如同命運交響曲的澎湃書寫,也還是一個具有凜冽北風殘酷性質的書寫過程。人的數(shù)字化不可避免。包括這次全球疫情風暴,也在加速此過程。
AI在變得越來越像人,而人在變得越來越像機器。
這很荒謬。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荒謬事實。
我喜歡人,人是萬物的尺度。人,這種知道陰陽寒暑的奇妙存在,在我眼里要高于“神圣自然律”,高于晨曦破曉與月上柳梢——沒有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給哪個物種看?
這些年,我最大的樂趣就是對人進行敘事,試圖用人的主體性,在這個由科技與資本建構的世界,發(fā)現(xiàn)美與激情,重新審視愛與恨,對抗滯重與虛無,構建一個人的烏托邦;對個人作為“風暴中的島嶼”是如何保持其穩(wěn)定結構,又如何在日常秩序中完成觀念建構、邏輯自洽及美學萃取等,無不津津樂道??蓡栴}是,窗外飛來的那架無人機讓我沒辦法再理所當然自嗨下去。我不是技術主義者,也不是瞎子,對AI時代打開的景深,對技術進步及其導致的風險與各種倫理困境,尤其是新技術與極權思潮交媾后帶來的風險,比如規(guī)訓與洗腦術等,沒法視而不見(視而不見能解決當下生存層面的許多問題,不能說盲人尤聰,起碼是有福的),我得在這個亙古未有的時代,在這個知識生產(chǎn)呈指數(shù)增長的“新現(xiàn)實”里,找到一個“萬丈高樓平地起”的重心,才能繼續(xù)行走。
人是這個熵增宇宙的奇跡,是造物主對自身的復制與迷戀,所以“人類大腦結構和宇宙結構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又或者說,人類就是宇宙的大腦。在這個恢宏框架下,我們開始討論數(shù)千年來的哲學家對人的分析與定義,人的內(nèi)核與邊界,人的歷史何以延續(xù),何以如此敘述,人是否配享信仰,值得被給予關于天堂的允諾,又是否應該擁有科技之力,對此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討論人還可能擁有什么樣的未來圖景,而構建未來的關鍵節(jié)點與變量蘊藏何處,又如何找到激發(fā)節(jié)點引擎的能量等。
技術溢出,介入社會運行,由點滴至涓流至浩蕩江河,而今更在資本與消費主義的加持下,把人類社會原來那個由價值理性搭建的內(nèi)在框架盡皆拆毀,取而代之。技術治理時代來臨,這已經(jīng)是全球范圍內(nèi)的普遍現(xiàn)象??茖W管理、社會工程等理論術語已為公眾廣泛接受,成為日常用語。對人的敘事,起支配作用的,不再是人文那套思想體系,不再是哲學宗教藝術、傳統(tǒng)語境里的文學,而是科學,是技術的日新月異,是大數(shù)據(jù)、物聯(lián)網(wǎng)、生物技術、基因工程等。
更重要的是:我們大概率已經(jīng)來到一個技術奇點的前夜,不要說科幻電影里的那種強人工智能,就前兩年的阿爾法元,若把它運用在寫作上,只要為之建立相應的架構與算法,一個整體宏觀描述及其結構性的呈現(xiàn),以及相應的語法嚙合與語義嚙合,完全有理由得到一個類似諾貝爾得主那樣水準的寫作。
寫作者還能干什么?換句話說,人到底是什么?
是否有可能像《西部世界》電影里所想象的那樣,不過就是10274行粗糙原始的代碼。那些觸及人類心靈最深處的東西……這個“心靈最深處”不過是千億神經(jīng)元突觸間的信息傳遞。而人的自由意志,這個讓人在虛無與荒誕中得以厘定自身尊嚴的最后之錨,其實質還是某個既定程序對信息進行整理加工的另一種說法罷了——這會讓他們還有勇氣活下去,說幾句“頭頂?shù)男浅脚c心中的道德律”之類的話。就像那段讓侯世達倍覺困擾的AI創(chuàng)作的旋律,雖然是作用于人類靈魂層面,卻根源于一個極簡單的機制。
算法即魂靈,算力即肉身,兩者之和即為生命?
我們老覺得世界萬物(真理真實真相)總是在那兒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總能不斷拉近這段距離。但這存在的真相倒更可能是量子力學所描述的,不僅是一個因為人的觀察而塌縮的量子系統(tǒng),人類的內(nèi)心,也是一個量子糾纏與量子退相干的作用。并沒有一個真實不虛的自我在意識層面坐鎮(zhèn)中軍,運籌帷幄,而是我們大腦里那由數(shù)千億個神經(jīng)元突觸(一個比在地球上生活過的人類總數(shù)還要多的天文數(shù)字)構建起來的網(wǎng)絡系統(tǒng),在接收到外界信息刺激后做出的一個又一個決定。這些決定并不完全依賴理性邏輯,還同時從直覺、信仰汲取力量。這些決定各有其風險與收益,彼此還可能抵牾,它們就像那個被列為七個“千禧年大獎問題”之一的納維葉——斯托克斯方程所試圖描述的湍流,是這些“決定”的總和構成我們,構成一個人的命運賦格……諸般念頭紛至沓來,如鏡中搖曳影,影中又有鏡,重重疊疊,幾至于無窮。
所以我說:“唵?!?/p>
我喜歡侯世達寫的《GEB》。不是說懂了,而是喜歡他對AI及意識產(chǎn)生的理解,以及在此命題統(tǒng)攝下,對哥德爾的數(shù)理邏輯,艾舍爾的版畫和巴赫的音樂三者的打通融合——這是一種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是藝術,而非奇觀,是對那個“荒謬事實”所導致可怕幻覺的抵抗。他還求解出一個侯世達定律,也是非常迷人,看上去像是講管理效率,其實可從中闡發(fā)出一個人生哲學,冗余的必要性及其價值。
腦子里都是數(shù)據(jù)流構成的云層。某日,沒夢見什么日月入懷,也沒看見天有什么異象,走在南京的街頭,在飛絮飄揚的梧桐樹下,云層里驀然出現(xiàn)一道蜿蜒閃電,就覺得那個曾無限沉溺其中的“自我”,那個自由意志,那個承轉著驕傲與榮譽,宇宙里獨此一份的存在,沒有多么特殊,即是這個冗余的一部分。一旦意識到這點,漸漸心平氣和。
這個事實可以得出兩個截然相反的評價,一,這是悟道,《牧牛圖》里的入廛垂手,證得大乘果位;二,這是對人子之光的放棄,就像一滴水恐懼被蒸發(fā)的命運,還是灰頭土臉選擇回到大海,是一個身陷阿Q精神而不自知。
“我們真的就生活在一小撮人所發(fā)明的觀念里。不管這些觀念的光譜位置的左中右,實質是一樣的。都必然導致大多數(shù)人的群畜,或者說是社畜與家畜。區(qū)別只在于群畜存在的方式,是在一個邊泌所說的圓形監(jiān)獄里,還是在一個浪頭里所裹脅的娛樂/體育/與美滿生活的假象(這個要高級點,畢竟是一個流體力學的范疇),以及一些其他的幾何體結構。要求解真實,或者說捕捉它的一些殘影,可能得回到出發(fā)的原點看一看?!?/p>
“吃飯是痛點,是對匱乏的滿足;抽煙是G點,是嗨。痛點是活著;G點是像個人那樣活著。今天的需求,是在對G點深刻理解上,被重新發(fā)明出來的。這里固然有資本逐利的邏輯,同時也包含著一個哲學命題:什么才是今天的人。所謂去看山河大地,又探幽微人心。這個看,這個探,都是動詞,一個正在進行時……”
這些念頭在腦子里遲緩地轉動。腦子里有七八個小人,有時齊聲喊叫,更多時候是彼此大打出手。偶爾,某個奇妙一刻,它們齊心協(xié)力把鏡頭轉到遙遠的記憶深處,一束光在空中出現(xiàn),照耀著小時候那些影影綽綽的人與事,就想寫點什么,就像一顆種子要長,一朵花苞要綻放,其實是沒有更多的人間道理。只是這種子在長的時候,這花苞在綻放的時候,那些困擾我的,讓我莊生曉夢迷蝴蝶的,一一消失不見。也就有了那本有幸入圍深圳讀書節(jié)年度十大文學好書、騰訊探照燈年度十大長篇小說的《人間值得》,手上正在寫著的《縣城報告》系列。
“小說的主人公張三也死了。但百個千個萬個的他們還活著,他們不是鄉(xiāng)村秩序下的蛋,也不是都市文明的孩子,他們的基因片斷是在一個被現(xiàn)代性浪潮重組的過程中,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緊密勾連,有諸多崩毀殘存,亦有突變進化。他們?nèi)酥林心?,多半在事實上成為縣域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生態(tài)系統(tǒng)內(nèi)的話事人,是權力的毛細血管,亦是各種潛規(guī)則與隱秘秩序的制訂者,諳熟不同的話語體系,自如切換,能在一個時辰內(nèi)分別扮演畜類與人類。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尚未成為當代中國人精神的主體部分,在實際日常層面影響著大多數(shù)百姓的生活。中國有兩千多個縣城,這是一個廣袤現(xiàn)實,是真實的真實。而他們中的一小撮人,比如張三,試圖從歷史與現(xiàn)實情境等維度,以及生命意志的高度,反思人這種奇妙存在,講述唯獨屬于他們的故事,或者說傳奇,故而《人間值得》?!?/p>
這是我在《人間值得》研討會上說過的一段話。
“現(xiàn)在的城市與鄉(xiāng)村都有均質化的傾向,談到城市就是密度與個人原子化后的疏離,資本狂潮的全球涌動與被韓國整容術打理過的精致妝容、對海量信息的饕餮之胃與不假思索的吞咽等,基本上是一張被科技主義與消費主義規(guī)訓后的面龐;談到鄉(xiāng)村,就是‘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在淪陷式的抒情與古典挽歌。我相信這些情感的真實性,但對有效性有一定懷疑。追憶只是人的一個維度??h城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倒更可能保留了更多關于人的本真。像我老家,一個麻雀大小的地方,都有那么多的匪夷所思與拍案驚奇。中國有兩千多個縣城,它構成廣袤現(xiàn)實,一個正在發(fā)生的風暴,皆有其個性與奇觀,是對璀璨夜穹的無盡書寫。所以寫縣城報告這個系列,以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為背景,寫一些縣城人今天的面龐,是我見過的,聽過的?!?/p>
這是我在寫《縣城報告》創(chuàng)作談里提到的一段話。
這兩段話,似乎為此刻的我提供了一個能夠描述強力、弱力及電磁力這三種基本力,并與量子力學及狹義相對論相容的“標準模型”。
從經(jīng)典力學到相對論再到標準模型,這是物理300年發(fā)展史。
好像,我的心靈也是這樣一個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