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玉
一
一個消息,不怎么確定,但還是山一樣壓在小趙莊村的人心里。要拆遷了,遷到城邊。什么時候拆,拆哪些村——肯定不只小趙莊一個——都沒有確切的說法。劉全德根據(jù)前邊的經(jīng)驗分析,遷是后來的事,緊要的是先拆。一拆,這個鳥巢樣溫暖的家和這個依山傍水的小村就沒了。
張翠翠沒拿這消息當回事。張翠翠拿了剪刀剪手里的棉布。棉布鋪成一片白云,張翠翠把一大片白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四四方方,露在邊上不齊整的小毛毛再剪一次,把布上的皺褶用手捋開。張翠翠覺得,墊在孫子(也或許是孫女)屁股下的東西,一點都不能含糊。
但劉全德不以為然。劉全德的意思,根本沒必要去鎮(zhèn)上買這樣的布。這樣的布,白,軟,吸水好,咋舍得墊在孩子屁股上?有些暴殄天物。以前貧窮的日子里,這樣的布金貴得很。做蚊帳,或者汗衫都很好。有錢的人家,也只舍得做鞋底襯布。孩子屁股用不起這么金貴的東西。家里多的是破褲子爛褂子,甚至棉褲棉襖,隨便一撕,大塊的剪一剪,拿清水洗,至多打一點肥皂。洗凈,就是上好的墊布——兒子小時候就是這樣做的。再往上,據(jù)娘的說法,劉全德小時候連這樣的墊布都沒有。娘的鞋底可以解決好多問題,比如,拉了,用鞋底一蹭。尿了,蹭都不用,晾一晾就行。
但日子變了,變成一張笑盈盈的臉,不像以前。兒子小時候,日子的臉還陰著,沒有今天的喜慶模樣,而劉全德小的時候,日子以淚洗面。
不變的是劉全德的心,還有被日子束成的又瘦又細的習(xí)慣。
劉全德有職業(yè),農(nóng)民。這個職業(yè)不怎么令人羨慕。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劉全德在生產(chǎn)隊干過兩年。兩年后,一個機會,劉全德變了,比農(nóng)民的職業(yè)高了那么一丁點。
村里找人干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這個詞在那個年代還活得有滋有味蓬蓬勃勃。在農(nóng)村算是個令人羨慕的差事。不是因為錢多,赤腳醫(yī)生錢不多,比社員多不了多少。但受累少,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風里來雨里去,掄镢拋鋤流大汗。倘若不是那個年代的高中生少,怎么都輪不到劉全德。
劉全德在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三十年。時間夯實了劉全德的經(jīng)驗和聲望,他成了遠近聞名的看小兒病的好醫(yī)生。本村的小兒來,鄰村的小兒也來,更遠的村子的小兒也來。孩子來的時候蔫頭蔫腦,身子軟得像糖稀,孩子的父母或爺爺奶奶對劉全德說,孩子發(fā)燒,衛(wèi)生室說感冒,消炎,退燒。退了,又燒。弄了幾次。劉全德看孩子的眼,拿壓舌器看孩子的喉嚨,看完了,說,不管他,生東西。家長急得火上房樣,說,不管能行?劉全德說,能行。千萬不能退燒。一旦閉住,就麻煩。孩子父母半信半疑,也不好反駁。從劉全德手里接過幾貼退燒貼,聽劉全德囑咐,不燒到三十九度以上,不用管。超過三十九,貼一貼退熱貼。如果退熱帖不好使,拿一粒退熱栓,從肛門塞進去。
劉全德的聲望越來越高,小趙莊村衛(wèi)生室的生意就越來越忙。不大的衛(wèi)生室常人滿為患。劉全德忙,護士和別的醫(yī)生也跟著忙。有段時間,村衛(wèi)生室承包,劉全德掙了錢,肯定也受了累,那段時間,劉全德常忙到深夜兩三點。
現(xiàn)在不忙了,閑了。醫(yī)改,村醫(yī)沒有醫(yī)師資格證,不能行醫(yī),可以做防疫之類的工作。工資一下少了,少到了難以養(yǎng)家。好在兒子大了,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個工程隊上班,工資不低,又找了個當老師的媳婦。劉全德滿足了。
但遺憾還有。因為工資低,不得不拾起種地的本行。這個上午,劉全德要種蘿卜,天晴得鏡子樣,突然之間,就來一塊烏云,蓋在頭頂。劉全德放下農(nóng)具往回跑,雨點跟著屁股來了。
大雨沒砸到劉全德身上,砸到院子里。劉全德在屋檐下,借著下滴的雨水洗了手,拿一個馬扎看天。天破了,水織成一片雨幕,極天際地。偏房下水管道的空隙滿了,成一條又粗又壯的水柱。院子的地面磚,雨水砸出一片白,又淌成小河。雨砸在地上,砸在屋頂,砸在樹枝樹葉,砸在空洞的管道,砸在屋頂?shù)钠扑芰仙?,砸出一首急促宏大又和諧美妙的交響曲。
張翠翠的手機鈴聲還是很利落地從雨聲中跳躍出來,落在劉全德面前。劉全德扭一扭頭,張翠翠手里拿著剪子,見劉全德回頭,說,你接。劉全德起身,走到桌前,看一眼,是姜紅。就拿了手機給張翠翠,一邊說,兒媳。
兒子的電話送來的,多是駁雜的事兒。而兒媳的電話,經(jīng)常又冷又硬。
劉全德不聽姜紅電話,只坐馬扎,看天上的雨。思緒卻隨著兒媳的電話走了。
大約十個月之前,姜紅給劉全德打過電話。姜紅不怎么給劉全德打,也不怎么給張翠翠打。只要打,一定有事。那時,劉全德還沒有把握這個規(guī)律。當那個電話在晚上十一點乘著深夜和黑暗送到劉全德夢里的時候,劉全德的夢被鈴聲連根拔起。拿起電話,姜紅兩個字,讓劉全德的想法如彈開的孢子囊,瞬間釋放出許多不祥的預(yù)感:兒子出事了?一定是兒子出事了,否則兒媳不會在深夜打電話。自己跟老伴對兒子可是千叮嚀萬囑咐,工地上危險,有看不見的老虎,不定什么時間,也不定什么地點,要出來吃人。這個想法持續(xù)了僅百分之一秒,就想起兒子今天歇班,不去工地。那么一定是兒子或兒媳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倘若只是頭疼發(fā)熱,沒有必要在深夜打電話。但也或者有什么突發(fā)事件,比如水管破了,煤氣著火,小偷盜竊等。這些事,劉全德也早就預(yù)防的,比如,水管都換了最好的,廚房安了煤氣泄漏報警裝置,樓房的各個窗戶都安了防盜窗。倘若不是破門而入,應(yīng)該很難進到屋里去……一個一個的猜測出來,又被理智擋住,回去?;厝チ?,新的想法比春筍還快地冒出來。
按下接聽鍵,直到姜紅的聲音撞進劉全德心里。
姜紅抽抽噎噎。劉全德的心掉入冰窟。還沒來得及問,張翠翠一把搶過去。張翠翠問,咋了?就有一個讓劉全德張翠翠夫妻哭笑不得的理由端到他們面前。
姜紅跟張翠翠說,你們兒子今晚不干事。姜紅的話讓張翠翠一頭霧水,讓劉全德也一頭霧水。兒子不干事,不干什么事呢?這么晚了,兒子還能干什么事?什么事能讓姜紅這么晚打電話呢?
劉強不干什么事?張翠翠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姜紅一點猶豫都沒有,就說了句房事。這話像扔過來一把顏料,張翠翠瞬間感覺臉上發(fā)燒。聲音被黑夜的安靜放大,劉全德耳朵全部拾進心里去。劉全德都感覺難為情了。這樣的事給公爹打電話,不知兒媳是咋想的。
劉全德跟張翠翠被姜紅的話噎得張大了嘴,半天回不過神,也不知咋回答。倒是電話另一端,姜紅絮絮叨叨說一番道理出來。卻是,自己進入排卵期,正是受孕的好時候,而且這時受孕,男孩的可能性更大。姜紅下班后就做準備。至于怎么準備,電話里沒說。劉強參加一個同學(xué)的婚禮,十點半多回來,怎么都不肯跟姜紅做。理由是太累,沒有心情。
劉全德聽完這話,頭有點大。三十多年的醫(yī)生,醫(yī)學(xué)知識還不如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教師,有點荒唐。但又一想,兒媳是真下了功夫,能把生育知識弄得這么頭頭是道。
只是,這樣的事,應(yīng)該老鼠樣在人們嘴里躲躲藏藏,不那么正大光明。即使現(xiàn)在,人們的精神開放了,卻也很少有人拿到臺面上,這么無遮無攔地說。
姜紅的話在黑夜里飛,一直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實際來說,張翠翠不偏袒兒子。從年輕過來的張翠翠理解一個女人到一個陌生環(huán)境中的感受。但張翠翠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劉全德更不可能說。
姜紅的話飛了十幾分鐘,還是累了,自顧自歇了。電話里傳來清晰的嘟嘟聲。張翠翠的話起了,絮絮叨叨。好像,姜紅的話是一個引子,張翠翠的話被這個引子揭開蓋子,話便蓬蓬勃勃來了。張翠翠說,姜紅怎么回事?這樣的事也能說……倒是劉全德,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劉全德的眼看著天花板的微亮,想了一些事。
兒子跟自己的日子是兩條各自流淌的河流,一旦匯合,會有翻卷的浪花,也會有叮叮淙淙的響。
時間推動的兩條河流終于到了交匯點。孫子(或?qū)O女)要來了。孫子(或?qū)O女)是一個希望,從兒媳懷孕的時候起已經(jīng)種在這個家中。兒子剛結(jié)婚那陣,張翠翠的話里生了探針,不斷地往兒媳嘴里探。終于,一天,姜紅一手拿早孕試紙,一手指著試紙上一些條紋,對張翠翠說,你看,這里一道紅線,又粗又明顯,說明懷孕了。張翠翠點頭。張翠翠看不清試紙上的線,只聞到一股尿騷味。但心里的高興是真的,臉上綻開向日葵。張翠翠想,孫子(或?qū)O女)終于要來了。
孫子(或?qū)O女)其實在八個多月后才真的要來。
這個上午,雨水澆濕了劉全德手里的農(nóng)活,擋住了劉全德的眼,只有思緒更加蓬勃。往事從劉全德的記憶里一點一點扯出來,扯成一堆。一抬眼,雨停了,太陽出來,明晃晃耀眼。地上的流水雖然失了根,卻還很成規(guī)模地流著。
劉振國出現(xiàn)在劉全德視野的時候,劉全德還是一驚。
劉振國是突然出現(xiàn)的。倘若不是下雨,劉振國的出現(xiàn)有些征兆。比如,拐杖戳在地上有“嘟、嘟、嘟”的響。還有腳步,劉振國的腳步一點都不利落,有些拖泥帶水。而現(xiàn)在,太陽出來還沒有斬斷滴滴答答的水聲。水聲淹沒了劉振國的聲響。
劉全德的身子陡然站起,又慢慢坐下。劉全德知道隔了玻璃窗戶,劉振國的眼不好使。其實,真正讓劉振國眼睛不好使的,不是玻璃,是時間。七十四歲,眼睛被時間磨鈍了,早沒有年輕人那般銳利。
劉全德的心還是很劇烈地跳動。劉全德見到老虎時心也沒這么跳過。
劉振國是劉全德的父親。
劉振國的好脾氣是出名的,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很多女人經(jīng)常拿劉振國說事。兩口子吵架,受了氣的女人一邊抹淚,一邊說,誰讓咱這輩子命苦,沒攤上劉振國那樣脾氣的人。
劉振國的脾氣是從什么時候改變的?劉全德細細地想一想,應(yīng)該是母親王金鳳死了以后。劉振國在王金鳳死后的日子里有那么一點失落和彷徨。他整天游走在村里村外的水泥路上。慣常的樣子是,低著頭,邁著很大很快的步子,毫無目的,又似乎很有目標地往前走。
照顧父親的重任毫無懸念地落在了劉全德和劉全忠兄弟二人身上。作為長子,劉全德?lián)斊鹆四赣H死后第一年照顧父親的重任。
劉振國憑空降落到劉全德夫婦生活里的時候,他們有些誠惶誠恐。
其實,自從弟弟劉全忠結(jié)婚后,原來的家一分為三。劉振國和張金鳳是家的老樹墩,劉全德和張翠翠是一支,劉全忠跟弟媳王梅香是一支。三個家庭沿著時間,一點一點往前推,而走的卻是各自的路。
劉振國空降到劉全德跟張翠翠的日子里時,劉全德心里滿滿都是憐愛。劉全德想象父親之前在村里受到的歧視,回憶母親對父親的苛刻,這些想象和回憶讓劉全德堅定了一個信念,在父親剩下的日子,要讓父親活好,活得舒服開心。而且,盡自己幾十年行醫(yī)的經(jīng)驗,讓父親的日子盡可能延長。
劉全德認真細心地打理父親的生活。張翠翠很好地配合了丈夫。張翠翠對公爹的感情跟劉全德不同,沒有那么深。但丈夫這么做,張翠翠也這么做。一輩子依偎在丈夫身上的張翠翠,這么多年都是唯丈夫馬首是瞻。
一日三餐一定是劉全德伺候父親的重點。劉全德開給張翠翠的菜譜,有多種多樣的蔬菜,蕓豆、豆角、土豆、冬瓜……稀飯也飽含養(yǎng)生元素,冬天薏米紅豆粥,夏天綠豆湯。主食以小米和豆面做的煎餅為主。當然,劉振國的生活里不會沒有肉,豬肉,羊肉,牛肉。還有魚蝦之類的海鮮。劉全德在劉振國的生活里添加各種營養(yǎng)素,而這些營養(yǎng)素平衡合理地支撐起劉振國的健康。
當然,僅有這些還不夠。為了父親的健康,劉全德充分運用自己多年的行醫(yī)經(jīng)驗。比如,春夏季節(jié),要在父親生活里添加補陽的東西,金匱腎氣丸就很好,每天兩粒。春天易犯血壓高,不能用金匱腎氣丸,就用五子衍宗丸。夏天血壓降下來,再用金匱腎氣丸。幾千年積累的養(yǎng)生智慧,一定會讓父親的生命之火重新燃放。
但劉全德的想法錯了。劉全德在父親走進自己的日子很短的時間就知道錯了。
比如,劉全德給父親設(shè)置的菜譜。父親吃過幾頓,忽然就大怒。在一個午飯時候看著桌上炒的豆角和茄子,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父親瞪著眼,氣咻咻地看著劉全德,吼,你要把老子餓死對不對?整天拿這些青毛野蒿應(yīng)付老子的生活,拿老子開心?你不知道老子好吃豬頭肉?現(xiàn)在社會,這些東西喂豬都不吃,你給老子吃?!父親的言辭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父親的手臂揮舞,很像一場演講或辯論。最后,竟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盤子,一下?lián)ピ诘厣?,摔得粉碎。紅紅綠綠的菜汁濺得滿地都是。
劉全德傻在那里,張翠翠驚恐地站起來,訕訕地退到墻角。
劉全德跟父親解釋這些菜里的營養(yǎng)和好處。劉全德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真理,都為父親好。但父親一句話,把劉全德的解釋徹底打翻。劉振國說,少給老子說這些沒用的。老子難道不知道?你們夫婦不就為省幾個錢?!你們不能明著把老子弄死,就用這樣暗的辦法把老子餓死。你們不怕你們的良心受煎熬,不怕鄰居們笑話?
父親的理由長出一只腳,把劉全德死死踩在地上,連一點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晚飯張翠翠拿了五十元錢,準備割豬頭肉。劉全德不,劉全德說,這么大年齡,吃油膩的東西不好。張翠翠說,好或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他想要,我們不給卻是我們的事。傳出去,不好聽。劉全德想想,這話對。而且,偶爾吃一次也沒啥大不了的。就不說什么了。
張翠翠割了三十元的豬頭肉。紅紅的泛著油光的豬頭肉擺上餐桌的時候,劉振國的眼里沒有放出光來。劉振國耷拉著一張臉,只拿筷子夾。仿佛是劉全德夫婦欠了劉振國的,劉振國要拿回來。
一大盤豬頭肉吃得劉振國兩嘴角流油,吃得劉全德驚心動魄。劉全德想勸幾句,但劉振國眼皮都不抬,只管吃。劉全德的話根本無法插到父親激烈的行為中,只能無奈地看。
劉振國的穿衣也要張翠翠打理。但張翠翠發(fā)現(xiàn),打理公爹的穿衣,其實很不易。比如,一個夏日,張翠翠給公爹買一雙布鞋,41碼。張翠翠知道公爹就穿41碼的鞋。婆婆在世時,見過。張翠翠拿回家,連同那牛皮紙包裝袋遞給公爹。公爹不說什么,坐在椅子上,脫下原來的舊鞋就往腳上套。穿上了,站起來走一走。劉振國說,小了,不行。一邊脫下來,遞給張翠翠。張翠翠說,你原來不就穿41的鞋嗎?劉振國一瞪眼,不同的牌子,41跟41能一樣嗎?張翠翠想想也對。就騎了三輪車重新到鎮(zhèn)上去,換回一雙42的。劉全德又穿。這次沒說小,嫌鞋底有塊白斑。鞋底有塊白斑算什么呢,既不影響美觀,也不影響使用。但劉振國說,不,這樣的鞋老子不穿。一邊狠狠地摔在地上。
劉振國的脾氣一天天長上去,劉全德夫婦的脾氣就一天天矮下來。脾氣矮下來,怨氣沒矮。但怨氣沒有出口。對著街坊鄰居們說,很可能就會有一頂不孝的帽子戴在頭上。但怨氣終歸要出,對誰出呢?對著弟媳。張翠翠眼里,弟媳王梅香是自己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在一個雨天,張翠翠到劉全忠家,對著看電視的王梅香說了公爹的行為。王梅香沒說什么,一旁的劉全忠說話了。劉全忠瞇著小眼睛嘿嘿一笑,帶點陰險的口氣,說,誰都不怪,怪我哥。他就不知道順者為孝的道理。這話有點噎人,張翠翠回不上話,只在心里說,很快就輪到你!
二
拆遷一步步走近。傳言說,鄰村已有工作組進駐,開始丈量住戶面積的工作。這些消息把劉全德和一村子的人心裝上一條船。這條船在暗黑的海上風雨飄搖。
劉全德的心上岸了,張翠翠也上岸了。原因是兒子劉強的一個電話。兒子說,姜紅要生了,明天去醫(yī)院,待產(chǎn)。
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幾個月前,兒子告訴劉全德,姜紅懷孕了,是雙胞胎。這個消息給劉全德和張翠翠帶來了雙倍的興奮,也帶來了雙倍的擔心。興奮好說,一次兩個,比一個強,效率高。擔心不好說,倘若兩個都是女孩……劉全德其實重男輕女,張翠翠也是。多年的傳統(tǒng)了。
當然,最要緊的問題是父親劉振國。劉振國在劉全德家只有半年,還有半年時間。但現(xiàn)在,兒媳生孩子,需要整個家庭全力以赴。
劉全德覺得,身上的擔子,說好要挑到一年這個節(jié)點,現(xiàn)在只走了半年就卸下來,有點愧意。倘若老二不接,劉全德還真不好說什么,畢竟母親走后,一人一年是他提出的。
果然,王梅香聽到哥哥交擔子的時候臉不好看。王梅香的臉拉長了,閃爍的電視畫面讓王梅香的臉有些恐怖。王梅香口氣冷冷地說,說好的一家一年……話只說了一半,弟弟劉全忠接過去。劉全忠說,哥哥你放心,明天讓爹過來。王梅香白了劉全忠一眼。劉全忠什么也不說。劉全德說,要不我們改為一家半年,或者,你們替我照顧一個月,等劉強媳婦出了滿月,我再接爹回去。劉全忠語氣不耐煩,說,說哪里話,這么啰嗦。讓爹過來就是。劉全德心里還有話說,想囑咐一些關(guān)于爹的生活的事??戳说艿艿哪樕?,就不說。起身回家。
養(yǎng)爹的擔子暫時卸了,另一副更重的擔子壓在肩上。孫子或?qū)O女,倆,不是輕快活兒。只靠張翠翠一個人不行。姜紅有產(chǎn)假,但只有半年。半年的孩子睡在襁褓里,用人反而少,真正受累反而是半年后。而半年后,或者不用這么長時間,爹這副擔子又壓下來。到時,日子陷在泥水里,邁一步都艱難。
天無絕人之路。從小被貧困和艱難澆灌的日子,長出一種叫頑強的東西,支撐著劉全德。再苦能苦過年輕時的歲月?劉全德想。
劉全德跟張翠翠第二天上午去的醫(yī)院。
白色是壓力,白大褂穿在身上的時候,劉全德沒感到壓力?,F(xiàn)在,在醫(yī)院,兒媳待產(chǎn),白色氛圍壓得劉全德呼吸困難。而且,兒媳生孩子,公公的角色有點尷尬。根據(jù)傳統(tǒng),公公最該做的,現(xiàn)在社會差不多是必須做的,拿錢就夠了。比如,生孩子花費五千,公公很大方地掏出一沓一萬塊錢,拍在桌上,對著即將去醫(yī)院的兒子兒媳,道,拿著,去醫(yī)院吧。別怕花錢,不夠打電話——很干脆很豪爽,也很有面子,很有公爹的氣勢。剩下的孩子們?nèi)メt(yī)院就行了。但現(xiàn)在,情形又變化,這么做不行。以前社會孩子多,生個小孩,弟弟妹妹好幾個,到醫(yī)院幫忙就行?,F(xiàn)在呢,獨生子,抬個擔架都需要兩個人。再有人抱著小孩,拿吊瓶,甚至奶瓶尿布。所以,劉全德出了錢,還要出力。
但兒媳進產(chǎn)房前不需要出力。劉全德在醫(yī)院的白色中孤魂樣轉(zhuǎn)了兩個小時,真轉(zhuǎn)不下去了。劉全德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囑咐妻子,兒媳進產(chǎn)房時打電話,后,劉全德出來,城市的喧囂和擁擠鋪天蓋地地涌過來。來來往往的車輛,門頭喇叭不停地喊叫,人行路上一個挨一個的小商販。走一會兒,覺得也還是無聊。劉全德眼里,城市仿佛是壓縮版的農(nóng)村。畢竟,農(nóng)村的街道也有車輛,也有超市,甚至也有人在路旁閑聊和打牌。只是密度小一些。但即使再無聊,也勝過醫(yī)院單調(diào)的白。劉全德順著醫(yī)院前邊的路,看著路旁的行人、車輛,還有一個接一個的門頭房,一點一點消耗掉張翠翠電話來前的這些時間。
就有一個門頭,一下引起了劉全德的注意。
兩扇棕色偏綠的門框,從上到下通透的玻璃,玻璃上紅膠紙粘的大字,卻是,美甲美睫。劉全德當然知道美甲是什么意思。街上很多年輕的女孩手指染成紅色或黑色,有些還帶了金星或銀星。至于美睫,劉全德有些糊涂。人一共兩只眼睛,四只眼皮,四行睫毛。睫毛的長短粗細都天生的,怎么能美呢?這樣一想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也曾見過的,有些女孩子的睫毛似乎很長,也似乎不是黑色,或不是純黑色。這樣一想,就知道這睫毛也能美的。在劉全德看來,這樣的事,應(yīng)該都是自己做,或者請自己周圍的人幫忙。倘若有專門的門頭做,而且開在這鬧市,有多少人去做呢?而且,這樣的鬧市,門頭的租金應(yīng)該很貴。刨除租金,一定還要有利潤,否則生意不能做下去。這樣看來,這門頭,一年至少要盈利十萬以上。劉全德想破腦袋都想不出,通過美睫美甲能掙到十萬。
但還是有人從門頭進出。大多是年輕人。劉全德似乎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些女同學(xué)也染指甲,用玫瑰花或月季花。只是,那時是作為資產(chǎn)階級臭美來批判的。況且,生活的艱辛,農(nóng)活的繁重,榨干了大多數(shù)人的愛美之心。
時代變了是真的,但倘若說這樣的時代會通過一個美甲美睫就能淘出一個人甚至一家人的生活,劉全德又不信。劉全德跟張翠翠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可是累死累活。
轉(zhuǎn)過角落,零零星星的商販。一兩個農(nóng)村人,面前一個竹籃。竹籃里一些綠油油的青菜。等走近低頭一看,劉全德啞然失笑。卻原來是些馬齒莧、青青菜、苦菜之類。這樣的野草,田邊地頭,多如牛毛,也能拿來換錢?正疑惑間,就見一個時髦女子,推黃色電動車,到菜攤前駐足,問,馬齒莧多少錢一斤?那賣菜老婦說,三塊。劉全德心里又一震,馬齒莧能賣三塊?就不說什么,只走近了。那推電動車女子,不說什么,直接蹲下身,往方便袋里撿。那賣菜老婦絮叨叨說,我們這野菜,沒有農(nóng)藥,吃了好處多。劉全德心里發(fā)笑,這樣的東西,田野里鋤都鋤不盡。等那女子稱好野菜,農(nóng)婦竟拿出二維碼,等那女子拿手機掃。
再走一段,一個公園。一撮一撮下棋打撲克的。這景象不稀奇,農(nóng)村也有。但細看,劉全德又覺得不對。農(nóng)村下棋打撲克都是老人,城里的都年輕,四五十歲,很少見老年人。劉全德又不解,這么年輕,能沒事干?
正這樣想,電話響了。拿起一看,是張翠翠。按下接聽鍵,就聽張翠翠說,姜紅進產(chǎn)房了,你回來吧。
三
技術(shù)的進步使醫(yī)院對人力的需求變得不像以前那么夸張。兩人抬的擔架,早已被能推的四輪小車替代。而弟弟劉全忠和弟媳王梅香的加入,使人力的需求得到更大的滿足。兒媳從產(chǎn)房出來,劉強推著車,弟弟拿著吊瓶,張翠翠和王梅香一人手里一個嬰兒——這樣的場景溫馨而熱鬧。劉全德跟著擔架車,一會兒走在前,推開病房門,一會兒又落在后,接過弟弟手里的吊瓶。
劉全德掛念老爹了,好幾次差點就問老二。但最后,還是憋住。王梅香在,說話要注意。
產(chǎn)科病房跟其他病房最大的區(qū)別是,病房里的人沒有愁眉苦臉,個個喜笑顏開。張翠翠抱著老大,臉差不多要貼在嬰兒的臉上。王梅香一邊看了懷中的嬰兒,一邊對劉全德說,哥,孩子的嘴像你呢。一邊低下頭去,對了嬰兒道,叫爺爺,叫爺爺。
爺爺是做定了,也肯定要叫,但早了些。至少要學(xué)會說話后才行。但爺爺兩個字還是一下鉆到劉全德心里去。劉全德忽然覺得身上背負的時間越來越重,而且還在一點一點往上加。自己瘦弱的身子,還能撐多久?
出院后回到樓上,時間變了,不再一天一天過。時間被孩子的哭聲和姜紅的聲音切了,變成一小段一小段。一小段一小段時間,倘若能湊起來,也好。只是時間這東西,切開了,哪里還能湊起來?比如,夜里,劉全德剛睡下,有一個夢如游魚般搖頭擺尾地來了。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哭聲把游魚樣的夢嚇跑。劉全德帶著一頭霧水,懵里懵懂地起身,看身邊的孩子。劉全德看不出什么,張翠翠看出來了。張翠翠解開孩子的襁褓,手往屁股下一伸,沒尿,也沒拉。張翠翠知道,孩子餓了。就起身,拉開燈,拿奶瓶給孩子兌奶。
孩子安穩(wěn)了,劉全德睡意沒了。劉全德瞪著眼,看了好一陣子黑乎乎的天花板,又翻身,看一陣子暈乎乎的窗。城市的夜沉到深處也一樣是夢。但還是有別于農(nóng)村的聲音。比如,在某個時刻,一陣急救車的聲音就從黑夜里狗一樣竄出來,很尖利地劃過夜空;或者,某戶人家的狗叫,一聲一聲浮在黑夜里。
不知不覺,劉全德的夢又來了,還是剛剛開了個頭,老二哭了。老二的哭聲尖利刺激,把劉全德的夢又趕跑了。劉全德學(xué)著張翠翠的樣子往嬰兒的屁股下伸手,就被張翠翠一下打掉。張翠翠道,拿開。一邊抱了老二,起身,在屋里踱步。
劉強和姜紅在另一間屋子。那里有溫馨的夢氤氳開來。但有時,夢醒了,會有姜紅一聲喊,媽,把孩子抱來喂奶。這樣的喊聲也會嚇跑劉全德的夢。
劉全德主張孫子讓姜紅帶,孩子跟著母親天經(jīng)地義。但張翠翠不。張翠翠心疼劉強。張翠翠說,劉強上班多累,畫圖紙,下工地,風吹日曬,晚上再睡不好怎么行?劉全德說,不會讓劉強自己睡?張翠翠說,你說了算?劉全德知道,姜紅是不許劉強自己睡的。為什么不讓,劉全德又不清楚。
日子變成一碗滾燙且辛辣的粥,劉全德和張翠翠轉(zhuǎn)著碗沿,慢慢往肚里喝。
劉全德是真看不慣姜紅的浪費。
常常,白天孩子在姜紅的房間。一天時間,地上的衛(wèi)生紙、紙巾堆成小山。吃剩的飯菜,不管是燉排骨還是清蒸雞塊,抑或是醬牛肉,只要過一晚,即使在冰箱冷藏了,姜紅也堅決扔掉。劉全德覺得,扔掉這樣的東西是暴殄天物。張翠翠更不舍得。于是,兩人的飯菜,差不多都是劉強和姜紅吃剩的東西。
這樣一些不怎么值錢的東西也還在其次,好幾百塊錢的奶粉也說扔就扔。平時,奶粉都是買最新鮮的。敞開,每次喂后,都必須放在冰箱保存。一次,張翠翠在喂奶后,又忙著給孩子換洗尿布,就忘了。第二天早晨,姜紅看到奶粉沒放冰箱,拎起來,一下扔到垃圾桶。
劉全德看不慣,就跟姜紅說,家里開著空調(diào),溫度不高,在外面放一夜沒什么。姜紅說,沒什么?你能保證這樣的奶粉孩子喝掉不會拉???劉全德還要說什么,張翠翠說,你爹就改不了那節(jié)儉的毛病。
劉全德明白張翠翠的用意,就不說什么。姜紅繼續(xù)說,凡是吃的東西,只要有一點點變質(zhì),或者只是有變質(zhì)的威脅,都不能拿來給孩子吃。
姜紅在劉全德和張翠翠面前又立了一道規(guī)矩。姜紅在他們面前立了好多規(guī)矩。比如,給孩子喂奶前必須用肥皂洗手,而且至少洗三遍;換下的尿布必須立即洗,不能讓霉菌滋生;孩子睡覺期間,盡量不要說話,堅決不能高聲說話等。這些規(guī)矩像一條條繩索,捆住劉全德跟張翠翠的手腳,捆住他們的嘴,捆住他們的一舉一動。
劉全德一百個不愿意。但孩子是解開這些繩索的手。只要看到孩子的笑臉,看到孩子粉白細膩的肌膚,劉全德跟張翠翠心里的怨氣沒有了。為孩子好,他們心甘情愿。
姜紅上班后,就自由了。劉全德和張翠翠在閑聊時說。姜紅上班成了懸在劉全德張翠翠心中的希望。
姜紅真上班了。在劉全德跟張翠翠還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一個電話,姜紅去了學(xué)校。學(xué)校要迎接一個檢查,姜紅的產(chǎn)假提前結(jié)束。即使沒有這個電話,姜紅的產(chǎn)假至多還有不到一個月。
自由來了,但辛苦生出的觸角,進一步纏住劉全德張翠翠。
姜紅在家,孩子哭,抱給她。雖然奶水不多,充饑主要靠奶粉。但奶水再少也是乳房。實際來說,乳房是孩子的心理安慰。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遞到姜紅手里。姜紅掀開上衣,把奶頭遞給孩子。孩子不哭了,一下一下吮得溫暖而有力。
現(xiàn)在,姜紅不在家,乳房沒了,只能用人造的,就是奶瓶。奶瓶里也有奶,也有溫度適合的乳汁,但孩子的感覺不一樣。孩子餓的時候,奶瓶遞上去,不哭了。不餓的時候,遞上去照樣哭。弄得張翠翠一邊抱,一邊哆嗦,一邊滿屋子跑。
上班的第二天,下午五點半,姜紅回來。陽光還趾高氣揚,城市的聲音已經(jīng)蓬勃。劉全德剛到菜市場買菜回來,兩個孩子睡得正濃。張翠翠守著一大盆尿布吭哧吭哧洗得賣力。
扔下手里的包,姜紅到劉全德跟張翠翠的房間看孩子。老大劉容威的嘴角有點白色奶末。姜紅問張翠翠,怎么回事?張翠翠道,漾奶了。姜紅的臉耷拉下來,對張翠翠道,怎么會漾奶?是不是給他吃得太多?張翠翠道,應(yīng)該不是,這孩子能吃,拿下奶瓶就哭。姜紅道,那也不行。一定要定量,定量定時。
說完,隨手扯過背包,掀開背包蓋,拿出一本又厚又大的日記本和一支黑色中性筆,扔到劉全德面前。
劉全德不明白兒媳要做什么,但很快姜紅的話到了。姜紅說,從今天開始,每天要把孩子的情況記錄在這個本子上。比如,今天孩子吃了什么,什么時間吃的,吃了多少。又比如,今天孩子大便沒有,幾點。還有,今天孩子的臉色怎樣?什么時間臉色怎樣?這些都要詳細記錄。能記多細記多細。
劉全德站在桌前,聽著姜紅交待的任務(wù),頭都大了。劉全德從醫(yī)幾十年,聽過的奇葩故事不少,但兒媳要求公公記孩子的成長日記還是第一次。雖然自己幾十年手里都有一支筆,但那只是給病人寫病歷。用到的漢字也不多。除了常用的那些漢字或醫(yī)藥名詞,上學(xué)時學(xué)過的很多字都從記憶中偷偷跑掉了。有時很熟悉的字,提起筆來,要寫了,竟怎么都記不起。
這些也在其次,讓姜紅帶一本字典回家就行。另一個更重要的困難是眼睛花了。眼睛花了是大毛病。沒有眼鏡,看什么都一團一團的。況且,孩子身上的一些癥狀,不仔細看,也確實看不清。比如,大小便的顏色、形狀、量的多少等。
劉全德不說話,臉有點難看。但張翠翠還是笑。張翠翠說,你放心,讓你爸每天記記就行。張翠翠的話把姜紅的臉松下來。姜紅不說什么,走到自己臥室,換拖鞋和衣服。
劉全德站在桌子旁,看著窗外。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被秋風凌辱得不成樣子,一片片開始凋零。一兩只蟬的叫聲還有,但也有氣無力。
平心而論,倘若姜紅只是安排劉全德記錄孩子的生活狀況或身體狀況,劉全德能接受。畢竟,幾十年的從醫(yī)生涯讓他知道記錄的重要性。每個醫(yī)院都有病人的住院記錄,比如血壓、大小便等。但要記錄孩子什么時候哭,什么時候笑等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jié)就為難了。按照姜紅的意思,劉全德跟張翠翠要每時每刻盯在孩子身旁,不能離開半步。因為你不知道孩子在哪一刻會哭那一刻會笑,哪一刻會拉哪一刻尿。如果這樣,另一個問題來了,誰洗尿布?誰去買菜做飯?誰交水電費?誰去樓下倒垃圾?
劉全德心里氣,氣咻咻的。一張臉拉長了,拉成二指寬。但張翠翠不,等姜紅上班,張翠翠道,你傻呀。她這樣說能咋樣,未必我們就真這么做。她也未必就真查。劉全德心里清楚,以姜紅這樣的性格,不光查,還會嚴查。一定會認真看本子上記了什么。張翠翠又說,你還不會應(yīng)付呀。你在村衛(wèi)生室那些年,上面那么多報表,那么多檢查,哪一項不是應(yīng)付下來的?,F(xiàn)在輪到兒媳當領(lǐng)導(dǎo),就應(yīng)付不了了?
劉全德真應(yīng)付不了了。但看到張翠翠一張疲憊不堪的臉,看著因為熬夜眼里的血絲,看著一臉的委曲求全,劉全德還是決定做一做,按照兒媳的要求。
但時間差不多已經(jīng)抽空了劉全德記憶里的文字。一個很常見很簡單的字,都可能成為劉全德眼前的一座山。
但年輕時的刻苦和努力,加上幾十年寫病歷的功底,還是讓劉全德越來越順利地完成了姜紅交待的任務(wù)。只是,這個任務(wù)后面牽扯的更多的東西又一一擺在面前。
姜紅像個恪盡職守的教師檢查學(xué)生作業(yè)。每天,姜紅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劉全德的筆記。姜紅什么話都不說,走到桌子前,拿起黑色筆記本,翻到今天內(nèi)容,一邊看,一邊說,今天劉易威就笑了一次?是不是記錯了?或者,劉容威今天的小便只有20毫升?這正常嗎?是不是你們沒給他喝水?
姜紅的咄咄逼人常常讓張翠翠進退失據(jù)。張翠翠拿出一雙微瞇的眼睛和一堆的皺紋,對姜紅解釋,我們就看到劉易威笑了一次?;蛟S在我們不注意的時候笑了,沒注意。劉容威今天的水可沒少喝。上午我們喂了四次,下午喂了五次,每次都喝得他把奶瓶推開,怎么放奶嘴都不張嘴。
劉全德站在旁邊,或坐在沙發(fā)上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姜紅的話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一支利箭,這支箭的靶子很清楚,你們要么沒好好看護孩子,要么沒認真記。姜紅要用自己的苛刻,給劉全德和張翠翠劃定一個清晰明亮的規(guī)范。
劉全德心里的氣一點點化成火?;鹱寗⑷旅嫫ひ稽c點滋出黑來。但多年的從醫(yī)生涯,多年面對各種病人養(yǎng)成的習(xí)慣,還是形成了很好的防火墻。這些火既沒有從嘴里噴出,也沒有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來。但在心里,火已經(jīng)給劉全德煉就了一個信念或一個決心,從明天開始,這日記堅決不記,看你姜紅能怎樣對我們!
但張翠翠不。張翠翠絮叨叨說出一番道理來。張翠翠說,倘若我們跟姜紅這樣犟,誰為難呢?還不是我們劉強。姜紅對我們不說什么,對劉強呢?劉強是我們從小養(yǎng)大的,什么脾氣我們還不知道?這孩子有委屈情愿自己吞在肚里,是怎么都不肯跟我們說的。倘若這樣,真憋出病,還不是我們遭殃?況且,姜紅這么做,無非為了孩子。你做醫(yī)生這么多年,就不知道記錄病歷的重要性?劉全德說,這怎么能跟寫病歷比。寫病歷只記錄病人身體特征,記錄那些笑、哭的有啥用?張翠翠說,有用沒用我們哪里知道。兒媳是教師,懂的肯定比我們多。她要我們記,我們就記吧。反正你已經(jīng)寫了,寫十個字,跟寫一百個字能有多少區(qū)別。
劉全德心里的堅硬被張翠翠的話一點一點軟化。劉全德嘆口氣,又攤開筆記本,記錄兩個孫子的一舉一動生活起居。
但生活鋪就的路絕不會因為忍讓就變得平坦。
只要不是周末,姜紅每次回家都背著一身的疲憊。通常的樣子,放下包,到洗手間洗手。姜紅的手洗得仔細,每次必須用肥皂洗三次。劉全德覺得醫(yī)院里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都未必能洗得這么仔細。然后,先把自己放在床上歇一陣子。這一陣子不會太長,至多十幾分鐘。然后起身,看劉全德的記錄,然后去劉全德夫婦房間看孩子狀況。晚上的時間,姜紅是鉆進手機里的。當然,姜紅鉆進手機里不是聊天,不是看網(wǎng)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姜紅看作業(yè)。劉全德不能明白姜紅怎么就把一個班幾十個孩子的作業(yè)裝進那個小小的手機,也不明白她的學(xué)生怎么通過手機就看到了姜紅的批改。劉全德知道的是,經(jīng)常有孩子或孩子家長給她打電話,商討或請教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
但姜紅對于劉容威劉易威兄弟的事,卻從沒有絲毫馬虎。
這一天,姜紅就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張翠翠哄孩子的語言不對。張翠翠一邊拍著手里的劉容威,一邊說寶寶乖,寶寶不哭。語言里的內(nèi)容沒有問題,但語言本身有問題。不是普通話,是當?shù)赝猎挕?/p>
這是個相當大的問題。盡管孩子還不會說話,但不會說話不能說孩子沒有記憶。記憶是一片還沒開墾的處女地,你種下小麥長小麥,種下玉米長玉米。整天這樣對孩子說話,孩子一開口,準是本地土話。這對于孩子的成長很不利。
姜紅說,你不能這樣對孩子說話。姜紅的口氣棍子樣硬邦邦捅到張翠翠面前,捅出一臉的迷茫。張翠翠說,那怎么對孩子說?張翠翠的口氣又軟又松,臉上永遠帶著虔誠和虛心。姜紅說,要對孩子說普通話。又說,就是跟電視里的人說話一樣,跟以前廣播里的人說話一樣。
這是件相當困難的事。幾十年前,張翠翠上學(xué)的時候,跟老師讀課文,用過普通話。但幾十年前的那點對于普通話的記憶早就被時間吃得一干二凈。電視看得不少,也知道電視里的人物怎么說,但看著人家說容易,真要自己說,就不是那回事了。
最令劉全德無法接受的是,張翠翠竟然沒心沒肺地接了姜紅的話,問,說什么呢?姜紅說,什么都可以說。實在沒說的也可以給孩子念唐詩,念宋詞,念《黃帝內(nèi)經(jīng)》,念二十四史,念你們能見到的想到的古代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沒有書不是問題,我明天就去學(xué)校的圖書室借。你們不但要在孩子醒的時候念,還要在孩子睡著的時候念。我從網(wǎng)上看了,孩子睡著的時候也能接受知識。人家的孩子是不輸在起跑線上,我們的孩子要在起跑線前就要贏。
劉全德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姜紅的嘴唇上下翻飛,看著姜紅臉上急吼吼的表情,忽然想到了一些東西。劉全德覺得姜紅其實挺可憐,而自己跟張翠翠是不是更可憐?
在前幾次姜紅安排任務(wù)的時候,劉全德會焦躁生氣,但這一次,劉全德心如止水。劉全德不說話,張翠翠也不說,姜紅的話就流水一樣往外淌。直到淌盡了,或者說淌到一個節(jié)點,劉全德站起身,對張翠翠說,翠翠,我們走吧。張翠翠一開始沒弄懂劉全德的意思,瞪著迷惑的眼神看劉全德。劉全德說,我們回家。這次聽懂了。張翠翠有一點猶豫,但劉全德的身影告訴她,這一次劉全德是動了真格的。
劉全德收拾自己的衣物。衣物很少,一個灰白殘破褂子,一條黑褲,一條藍褲。又順手從床下拖出一個白尼龍袋。把衣物放進去,又把一雙白旅游鞋放進去,再收拾一下自己的刮胡刀、毛巾和幾雙襪子。
張翠翠的東西多一些,但也無非自己的衣物,比劉全德多了兩個發(fā)卡,幾雙襪子——也放到劉全德的白尼龍袋中。尼龍袋鼓鼓囊囊,裝了滿滿的不滿。
姜紅有點失落,沉默了一小會兒,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口氣愈發(fā)凌厲。姜紅說,人家有的孩子家長是高官,孩子一生下來就貴不可言。有的家長是富豪,有錢,有房子,有財產(chǎn)。我們的孩子有啥?如果不從小就努力幫他們超越別人,將來孩子怎么生活?劉全德依舊一言不發(fā),只管收拾衣物。看著劉全德跟張翠翠,姜紅手都癢了。倘若不是劉強的父母,而是保姆的話,只怕姜紅會扇兩巴掌。姜紅想,為了孩子,你們連這么點付出都做不到,怎配做孩子的爺爺奶奶?
姜紅沒有挽留,只是站在床前看劉容威劉易威。兩個孩子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劉容威甚至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四
拆遷的事似乎停了。攪動人心的消息如一粒石子落到水里,再生不出一點水花。有些人說上面出了政策,不讓這么拆了,拆遷出了好多問題。也有人說,拆遷的事沒停,只是暫時緩一緩。前面拆遷的村子都閑著,長著野草野花或藏著狐貍、狼或野狗野貓,長不出一點效益,白白浪費了土地。也有人說,拆遷工作組很快就來,正在討論新的安置政策。因為以前的安置政策讓很多村民賺了房子,房子又升值,村民就富了,不勞而獲。以后安置,不再有以前的優(yōu)惠。
劉全德和張翠翠踏上小趙莊土地的時候,這些消息還沒有卷過來。卷過來的是氣味。雞糞的酸臭、豬糞的惡臭,還有兔子糞的騷臭。這些氣味混雜了田野青草、莊稼的青稞味和土地的腥氣,裹著一股暖風,圍著劉全德跟張翠翠。劉全德使勁吸了吸鼻子,他覺得自己從魚缸,一下游入了大海。
路旁,街頭,巷尾,大樹下,門口旁,照例還是謠言、傳言、謊言、諾言的集散地。很多謠言傳言從街頭巷尾的人嘴里生成,裹挾著一種氣勢,越走越遠,越走越大,大到遮住人們的視線。
謠言或傳言的主角幾乎沒有正面的。劉全德跟張翠翠沿著路旁走得小心翼翼。但他們的形象很容易像腐敗的木頭生出蘑菇那樣生出謠言。劉全德扛著那個盛了他們衣物的白尼龍袋子走在前面,張翠翠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這個形象很符合逃荒或落難的形象,但這個社會基本沒有荒可以逃,也沒有難可以落,在小趙莊村人的眼里,從二十世紀改革開放以后,很少再見逃荒的人了。
路旁人多,都熟。劉全德幾十年的行醫(yī)生涯,鋪就了他通往名人的路。而醫(yī)術(shù)的精湛讓他坐穩(wěn)了名人的位子。小趙莊的一千多人都是熟人。這就出現(xiàn)一個問題,路旁的人見劉全德,幾乎沒有人不打招呼。光打招呼不要緊,很多人的話里帶了鉤子,一定要從劉全德夫婦的形象和行為里勾出一些事。這其實讓劉全德挺擔心。
路走得快一點,急匆匆的樣子,把路上的時間縮到最短——不好,很多人一看急匆匆的樣子肯定問,到哪里去這么急?或者掛上一臉的關(guān)心,問,啥事,急火火的?熟人熟臉的又不能不說。但說什么呢?那就走得慢一些,悠閑一點——也不好。肩上扛著袋子呢,一眼就看出出門剛回來。熟悉的人知道劉全德夫婦進城看孩子,現(xiàn)在背了尼龍袋子回家,多么奇怪的謠言和傳言都可能長出來。
劉全德有些為難,張翠翠說,有什么為難的,就說從兒子那里回來,照顧一下田里的莊稼。至于肩上的袋子,就說扛回一些換洗的衣服。
這個理由挺棒,劉全德看一眼張翠翠,說,女人的嘴果真就比男人的好使。張翠翠帶一點嬌嗔道,少貧嘴。
一路上的招呼不少,招呼來的時候,劉全德輕輕就擋回去。村子又小,只要轉(zhuǎn)過一個墻角,就到家了。
卻聽一個聲音道,當然是二兒子孝順了。聲音很大,有點刺耳。劉全德的耳朵很容易就分辨出是劉振國。
劉全德停住腳步。墻角擋住了劉全德和張翠翠的腳步,卻擋不住劉振國的聲音。聽父親說老二劉全忠孝順時,竟有一點安慰。他想,一定是弟弟比自己做得更好,賺得父親表揚。
張翠翠沒聽到公爹的話,看劉全德站住,也站住。一個很清晰的聲音傳來,是鄰居劉大。劉大問,二兒子怎么孝順了?我們可聽說你大兒子待你好呢。張翠翠的耳朵張到最大,搜集劉振國的聲音。她是真不明白老二兩口子怎么能哄得老爹說他們好。而且,就王梅香那脾氣,能比她伺候老爹更周到?
只要劉振國再一開口,很多事就有答案。但不知劉振國裝聾作啞,還是看見別的東西,竟一言不發(fā)了。
總站在墻角不行,誰看了都疑心。而且,倘若真是父親說出自己一番不好,見了跟父親一起玩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會尷尬。劉全德只站了很小一會兒,就邁開步,轉(zhuǎn)過那個墻角。
關(guān)于孝順的那個話題被劉全德夫婦的形象徹底斬斷,疑問形成的煙霧卻愈加升騰。
張翠翠的腳剛踏進家門劉強的電話追著來了。劉強說,你們就這么走了?你們走了孩子怎么辦?老大的褥子尿濕了,哇哇哭,把剛睡著的老二也弄醒了。兩個孩子哭得昏天黑地。張翠翠說,姜紅呢?她不在家看孩子?劉強說,姜紅有事去了學(xué)校。姜紅見你們走,就打電話叫我來。姜紅說孩子不是光她自己的,受累也不能光她自己受。
聽劉強這樣說,張翠翠的心先軟了。目光里露出猶豫不決。劉全德?lián)屵^電話,對劉強說,你跟姜紅說,讓她爸她媽來看!她爸媽會寫日記,會睡夢里教孩子說普通話。她爸媽沒空,就讓姜紅雇個會寫日記會教孩子普通話的保姆。我跟你媽達不到姜紅的要求。說完,不等劉強說話,一下掛了。
張翠翠埋怨劉全德,你說話不講理。人家爸媽那么遠,都有工作,又沒退休,哪能來看孩子?再說,我們是孩子的爺爺奶奶,看孩子天經(jīng)地義。人家看外甥,可看可不看。你讓孩子雇保姆,兩口子那幾個死工資,雇了保姆還吃不吃,喝不喝?
劉全德說,那你回去,我不去了!你回去好好教孩子普通話,給孩子記日記。這話噎人,張翠翠只回了半句,倘若我能做……
院子里長滿了荒蕪的時間。他們在家時,哪里會生出這么多馬塘草、牛筋草和厚厚的青苔,哪里會有蟋蟀或蝗蟲的在草叢里跳?半年多時間,劉全德回家,感覺走進了聊齋里面,竟生出‘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又想,只忙著幫孩子經(jīng)營他們的家,經(jīng)營他們的日子,竟把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給荒蕪了。
劉全德拿一把鐮刀,張翠翠拿抹布準備重新收拾自己的生活,黃玉芳來了。個頭不高嗓門不低的黃玉芳一進門,就對著長滿雜草的院子說,這么長時間沒見,今天開了門,一定是你們回來了。
話沖著張翠翠來。卻是劉全德先聽見。劉全德欠一欠身子,對張翠翠道,黃玉芳來了。
黃玉芳是張翠翠鄰居,更重要的,娘家是一個村,而且是從小相好的玩伴。這樣的關(guān)系很鐵。張翠翠在家時,劉全德去村衛(wèi)生室上班,黃玉芳差不多天天泡在張翠翠家。干活的時候一起走,回的時候一塊回。
黃玉芳進屋,張翠翠的話就來了。女人的話題本來就如破毛衣的線頭,又多又雜,長時間不見,話更是六月里的野草碰上了雨天,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劉全德沒有多少話。也不愿聽黃玉芳跟張翠翠嘮叨,就起身,拿起鐮刀,準備清理院子的雜草。剛起身,就聽黃玉芳說,你們走了以后,你公爹在劉全忠家,可受老鼻子罪了。
一句話絆住了劉全德的腳。劉全德放下鐮刀,又坐回椅子上。
張翠翠就道,不可能吧。我們回來的時候可是聽到公公親口說老二孝順呢。黃玉芳說,他能這樣說?他這人沒有腦子還是沒良心?接著,黃玉芳就絮絮叨叨說一些劉振國在老二家的軼事,劉全德心中也有了一幅流動的畫面,父親在老二家的事一幕幕上演。
劉振國剛到老二家時,不可避免地帶了習(xí)慣。比如,吃飯的時候,往桌旁一坐,除了吃飯用自己的嘴,其他的事都是劉全德來做。拿饅頭、筷子,盛飯。其實這也還在其次,更重要的,劉全德對桌上的飯菜要求高。并不是要求菜炒得多好吃,但肉一定要有。
劉振國在劉全忠家第一頓飯,王梅香做的西紅柿炒蛋。那冒著香氣的菜端到劉振國面前的時候,劉振國的眉頭皺起來。如果在劉全德家,劉振國會拿起盤子,一下摔在地上,摔得粉碎。但在劉全忠家里,劉振國沒這么做。他知道老二的脾氣。他只是坐在那里皺了眉頭,不拿筷子動盤子里的菜,也不吃饅頭。
劉全忠不管這些,王梅香也不管。劉全忠跟王梅香到田里干活已經(jīng)用干了身上的力氣,也用干了早晨吃的飯。饑餓在兩人的身體里長著大口,很快就把桌子上的菜和饅頭風卷殘云。劉全忠吃飯的間隙看了一眼劉振國。劉振國皺著眉頭,瞇著眼睛,一言不發(fā)。劉全忠什么也不說,只管自己吃。
吃飽后的劉全忠看一眼劉振國,說,不餓?劉振國說,我不吃西紅柿炒蛋。劉全忠說,不吃?那好,下頓再吃。
王梅香也不客氣,連盤子帶碗一塊收拾掉。剩菜剩飯扣到狗食盆子里。
劉振國挽了挽袖子,騰地一下站起來。本以為要說點什么或做點什么。但看到劉全忠粗壯的胳膊和冷冷的臉,又慢慢坐下。
晚上吃飯,劉振國剛坐下,王梅香又端一盤西紅柿炒蛋,穩(wěn)穩(wěn)地放在劉振國面前。這次劉振國不干了。劉振國經(jīng)過一下午的考慮肯定想到了某些事或者某些道理。劉振國站起來,端起眼前的盤子,用力地摔在地上。整個地面都成了紅黃的顏色。王梅香隨著砰的一聲響跳起老高。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成一團膠。劉振國瞪著猩紅的眼睛,看上去很像一頭發(fā)瘋的牛。而劉全忠則坐在沙發(fā)上,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只有王梅香的嘴里嘟嘟噥噥,不吃是不餓。明天早晨還是西紅柿雞蛋,愛吃不吃。
但劉振國說話了。劉振國向前邁幾步,走到劉全忠跟前,指著劉全忠的鼻子,你說,你為什么不換別的菜?你要餓死老子不成?
其實,關(guān)于劉振國不吃西紅柿炒蛋的事,劉全忠知道,王梅香也知道。劉振國在小時候不但吃,而且很愛吃。他小的時候,家里日子過得很肥膩。劉振國要什么,他爺爺給他買什么。劉振國的生活里落滿了別的孩子羨慕嫉妒的目光。
那時劉振國愛吃西紅柿炒蛋。他爺爺就總給他做。一頓,二頓,三頓……一開始,只要不是西紅柿炒蛋劉振國就不吃。爺爺就只給做這個菜。整整三天,劉振國不吃了,不但不吃,見了就吐。而且,從此以后,劉振國再不吃西紅柿炒蛋。家里也從不再做這個菜。
但王梅香就愛吃西紅柿炒蛋。又恰恰是西紅柿收獲的季節(jié),地里的西紅柿結(jié)成一片紅云,賣又賣不了,只能狠吃。
做中午飯的時候,王梅香忘記西紅柿炒蛋犯了劉振國忌諱。晚上做飯時,王梅香切好西紅柿準備下鍋的時候才想起來。王梅香猶豫一陣要不要換個菜?但劉全忠說換什么換,就西紅柿炒蛋,愛吃不吃。
劉全忠沒想到父親會在晚上發(fā)火。他覺得中午已經(jīng)把父親的氣勢壓下去了。當父親指著他鼻子的時候,他有一點驚訝,但并不恐懼。他握住了父親的手腕。劉振國的手腕已經(jīng)被歲月掏空了力氣,剩下些皮肉。而劉全忠手里的力氣正蓬蓬勃勃。劉全忠只用了三成力氣,劉振國已經(jīng)齜牙咧嘴。劉全忠本想繼續(xù)用力,而眼光搭在劉振國臉上的時候,忽然看出了父親的悲涼和無奈。這些悲涼和無奈一下?lián)糁袆⑷?。劉全忠松了手?/p>
劉振國的氣勢只是被劉全忠的力氣阻一阻。一阻之下,似乎激起更大反彈。劉振國指著劉全忠道,你今天出息了,敢打老子?老子從小掙給你吃,掙給你喝,供養(yǎng)你上學(xué)娶妻,就是為了等你這樣伺候老子?
王梅香很不明白劉全忠怎么會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熄了火。根據(jù)王梅香的經(jīng)驗,劉全忠屬于那種愈挫愈勇的人,不是孬種。莫非公爹真有什么非凡的氣勢,壓倒了兒子?
王梅香上來了。王梅香說,西紅柿炒蛋你都不吃,還吃什么?我看你是被這好社會慣瞎了,被你的大兒子慣瞎了。你在大兒子家想怎么就怎么,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想發(fā)火發(fā)火,想摔東西摔東西。但你把眼睜大了,這是劉全忠的家,站在我身旁的不是劉全德。說完,王梅香一陣風出去。
劉全忠不知道王梅香出去干啥,劉振國也不知道。劉振國在跟老二的較量中至少已打成平手。即使王梅香橫插一杠子,也不會出多么大的意外。劉振國只卡了腰,站在那里,看王梅香還有什么招式可用。
回來的王梅香手里多了一只雞,是家里最健壯最無賴最橫行霸道的紅毛大公雞。大公雞在這個晚上差不多已進入夢鄉(xiāng),被王梅香捉住雙腳,相當不忿。一邊憤怒吼叫,一邊撲棱翅膀,一邊伸嘴啄人。但王梅香的手實在太高了,大公雞只能把脖子和頭往上挺,卻始終沒法夠到王梅香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那一刻,劉振國跟劉全忠都是看客。他們不知道王梅香要干什么。雞的叫聲有些刺耳,還有伴隨雞進來的一股濃濃的雞屎臭味和雞身上的腥味。
王梅香拿起了桌子上的菜刀,菜刀閃著寒光。王梅香右手拿起刀的同時,那只不知死活的雞恰好把脖子用力往上挺。王梅香的刀沒有一點猶豫,一下寒光閃過,雞頭墜地。雞血撲濺了劉振國一身,也濺到了劉全忠的褲子上。
掉了頭的雞并沒有停止掙扎,兩條翅膀撲棱棱飛。但飛的力道減了。只撲騰幾下,整個身子就面條一樣柔軟了。
王梅香的右手里還握著那把滴著鮮血的刀,左手的雞一下扔在劉振國面前,口氣里帶了堅硬的殘忍,說,我殺你跟殺這個雞一樣!
劉振國看著這只軟下去的雞,巨大的恐懼席卷而來,劉振國一下蹲在地上,張開的嘴巴很久沒有閉上。
劉振國很堅決地退出了劉全忠一家的生活。他開始在自己獨居的小院打理自己的日子,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劉振國甚至在小院里養(yǎng)了幾只雞和一只狗。
劉全忠當然不會舍棄自己的親爹。劉全忠依舊是爹生命中一道堅實的保障。只是這種保障換了一種方式。人們經(jīng)常見劉全忠出入劉振國的小院,有時送幾個茄子,有時又拎了塊肉,還有時拿了件帶了塑料包裝的衣服。而且,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的劉振國竟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有能力。他在自己的小院做了很多事,比如壘雞窩,給小狗打針等。
黃玉芳講完父親跟弟弟的事,劉全德嘆了一口氣。
五
不知從啥時起,劉全德總感覺丟了什么。摸摸腰里掛的鑰匙,細細地數(shù)一數(shù),家里大門的,屋門的,以及櫥柜的,還有樓上的鑰匙,都在。拍一拍褲袋,錢包也在,拿出錢包,敞開,包里各種銀行卡以及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百元大鈔和零錢也在,一張不少。再摸另一個口袋,車鑰匙也在。該有的東西一樣不缺。但丟東西的感覺不但有,而且越來越強烈。劉全德想不出原因。作為多年的醫(yī)生,他想,莫非自己心理出了問題?
劉全德跟張翠翠回農(nóng)村老家,只待了兩天。兩天的時間,劉全德拔了院里的草,張翠翠抹了桌上的灰。很多活兒都沒來得及干。劉全德跟張翠翠到地里看過。地里的豆苗早已紆尊降貴,長得非常謙虛。倒是那些雜草,一點都不客氣。狗尾草長到人的腰。馬齒莧鋪開來,那么像一張綠地毯。牛筋草、馬堂草都在夏天雨季到來之際,瘋狂繁殖自己的后代。整塊地看上去,荒蕪得很不像樣子。
只要有時間,劉全德跟張翠翠一定能清除掉地里的雜草。但時間掌握在孫子手里,孫子張著大嘴要吃要喝,張著手臂要穿要玩。孫子比地里的莊稼值錢,劉全德跟張翠翠不得不放下地里的活兒,到城里看孫子。
兒子劉強在劉全德跟張翠翠回家后第二天回的老家。劉強開著劉全德跟張翠翠省吃儉用買來的捷達車,帶著露出怒氣和埋怨的臉色回來。
你們不聲不響地回家,留下兩個孩子,我和姜紅都上班,叫我們怎么辦?這些話刺耳,劉全德還沒開口,張翠翠一臉關(guān)心,道,孩子咋樣了?榮威易威都好吧?劉強說,好什么好?姜紅請了一天假,我請了一天。我們兩人這個月的全勤獎都泡湯了。姜紅看孩子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我看孩子的這一天,榮威尿了一床,易威的糞便把被單都弄臟了。
劉全德跟張翠翠在心里早就筑好了一堵墻。這堵墻既結(jié)實又堅硬。劉全德跟張翠翠說,姜紅找這么多理由,無非是嫌我們看孩子不上心。弄那么多無理要求,無非是逼著我們自己走。我們既然回來了,兒子兒媳沒有非常好的態(tài)度,我們不回去。
但劉強只這幾句話,張翠翠心里的墻先毀了。張翠翠說,那就別說了,我們跟你回去。劉全德心里還有氣,就說,你跟姜紅說,讓她給孩子找保姆吧。我跟你媽看不了。劉全德剛拿出這個紙做的盾牌,還沒抵擋一下,張翠翠先說話了。張翠翠說,找保姆你付錢?他們兩口子就那點工資你沒數(shù)?保姆能有我們這么上心照顧孩子?保姆傷了孩子我們不心疼?
本來應(yīng)該在同一陣營的張翠翠先繳械投降。不但繳械,而且跑到兒子陣營里對付自己。但劉全德還清醒,知道這樣回去用不了多久,怕還要回來。就跟劉強說,你跟姜紅說,姜紅不來,我們不回去。劉強說,姜紅跟我說了,是她不對,她不該對父母要求這么嚴。
這話一出,張翠翠更忍不住了。張翠翠說,別磨嘰了,快走。一邊收拾了幾件衣物,一邊扯了劉全德手臂。
劉全德才知道,親情原來是無堅不摧的東西。不要說自己心里只筑了一堵墻,即使一百堵、一千堵,在親情面前也不堪一擊。
日子重新踏入由辛苦筑成的路。
劉全德跟張翠翠差不多每天都踩著城市的夢起床。張翠翠在家收拾屋子,準備一家人的飯菜。劉全德去早市,買回一家人一天新鮮的日子。
這個早晨劉全德起得有點早。星星擺攤還沒收拾干凈,路燈還有明亮的光。城市的喧囂也沒醒來。垃圾車的叫聲顯得那么單薄,脆弱。
劉全德的腳步踏著城市的寧靜往菜市場走。劉全德知道那些商販已經(jīng)攪進城市的夢中,從城市那些早起的人手中,在討價還價中討取自己的生活。
菜市場越近,人的腳步聲越稠。兩個年輕的女人,一高一矮,就從一個拐角出來,在劉全德前面走。
矮個女人嗓門粗,也高。一邊走一邊說,我們那孩子,被爺爺奶奶慣壞了,自私任性。前天跟我去超市,非要個變形金剛。我們家里的變形金剛有一箱子了,孩子要,他爺爺就買,都買習(xí)慣了。這次跟我去超市,非要一個。我怎么說就是不聽。被我狠狠揍了兩下,竟耍賴皮,躺在地上不起來。高個女人嗓門細,就說,可要好好管,孩子任性不是好事。矮個女人道,不是不想管,實在是沒時間,又要上班,又要生活。這不,我認識到這個問題后,先讓孩子的爺爺奶奶回家一陣子,我先帶一帶。
高個女人道,我們那兒子,也被爺爺奶奶慣出很多壞毛病。脾氣暴躁,懶,散,臟,還任性。但在學(xué)校,攤上一個好老師。矮個女人道,好老師?叫啥?怎么管的?高個女人道,一個叫姜紅的。只姜紅兩個字,一下牽住劉全德耳朵,打住了劉全德趕超她們的腳步。劉全德跟在兩個女人身后,不緊不慢地走。
就聽那高個子女人道,那個叫姜紅的,可厲害了。我們孩子有咬鉛筆的毛病,人家姜老師坐在教室里,盯著,不錯眼地盯。直直盯了一周,終于改掉了孩子的壞毛病。
矮個子女人道,你們孩子在哪個學(xué)校?高個子女人道,就是前面這個美麗小學(xué)。這一說,劉全德知道,美麗小學(xué),一般不會有兩個叫姜紅的。
高個子女人繼續(xù)說,我們孩子那個班,很多孩子的壞毛病都讓姜紅治好了。這個老師的嚴是出名的。很多家長寧愿托關(guān)系花錢也愿意把孩子送到她班中。
劉全德超過兩個女人,買好菜,忽然又覺得丟了什么。低下頭,檢點自己手里的方便袋,一袋蕓豆,一袋黃瓜,還有一袋蟹味菇,都在。一樣沒落。再摸一摸錢包、手機、鑰匙一樣不缺,自己就傻笑,哪里還有其他東西可丟。
回家后,丟東西的感覺越發(fā)強烈。劉全德努力地把這個念頭放下,但放下了,很快又來。
劉強跟姜紅沒起床。張翠翠站在他們房間門口,輕輕敲幾下門,口氣里摻了棉花,說,劉強,該起床了,到點了。屋里沒有一點聲音。張翠翠還要叫,劉全德看不過,就拉了臉,對張翠翠道,不用叫,隨便他們。話音剛落,房間里響起鬧鈴聲。響了兩次,屋里有了動靜。
鬧鐘叫醒的生活,時間壓縮成一張紙。劉強草草洗把臉,要走。張翠翠喊,吃飯。劉強說,不吃了,到點了。一邊找車鑰匙。張翠翠一把拽住劉強胳膊,硬按住坐下,道,吃,必須吃。我都盛好了,不冷不熱。劉強勉強坐下,拿起筷子應(yīng)付幾口。
姜紅還要梳洗,卻又不急,慢條斯理的樣子。張翠翠也喊姜紅吃飯,姜紅一邊拿包,一邊道,到單位吃吧。已經(jīng)走到門口,又回來,在劉容威劉易威臉上親一口,急匆匆走了。
時間一下子松弛下來,生活變成一個空洞,沒有邊際,沒有密度,也沒有形狀。劉全德跟張翠翠以及孫子劉容威劉易威在這個空洞里,等待下一個緊張的節(jié)奏。
但張翠翠的生活里還有許多事。張翠翠忙。拖地,洗衣,熱奶,為孩子起床做準備。劉全德生活里的空洞是孫子給的。孫子睡了,劉全德的時間是空的。孫子醒了,劉全德的時間一下充實飽滿。
張翠翠已經(jīng)吃飽,開始拖地。劉全德還喝一碗稀粥。稀粥熱,劉全德喝得吸溜吸溜響。張翠翠的拖把也響,很快走到劉全德跟前,劉全德一抬頭,就見張翠翠彎腰的時候,嘴里噴出一口飯。一股餿味,蚊子樣飛到劉全德鼻子里。幾十年的職業(yè)生涯,已經(jīng)讓劉全德的神經(jīng)變成熾熱的鐵塊,任何關(guān)于健康的信息落在上面都會吱吱作響。劉全德問張翠翠,咋了?張翠翠一臉疑惑,道,哪里咋了?劉全德說,剛才噴出的飯是哪里的?張翠翠就笑一笑,能哪里的,肚子里的唄。張翠翠的話輕松,沒有一點重量,但壓在劉全德心里卻沉甸甸的。
劉全德知道張翠翠的胃不好。多少年了,從年輕時起,張翠翠經(jīng)常胃疼,劉全德靠硫酸慶大霉素顆粒和奧美拉唑以及云南白藥等硬生生壓住了張翠翠的胃病。幾年前劉全德跟張翠翠到醫(yī)院做過胃鏡,胃竇炎的結(jié)論讓劉全德的心放平了。但劉全德知道這樣的病會發(fā)展,而且結(jié)果有時很難預(yù)料。
看孫子的半年時間,辛苦正把張翠翠的健康一點點掏空。劉全德知道張翠翠的身體不怎么結(jié)實,有時甚至虛弱。劉全德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給張翠翠的健康硬生生撐起一根柱子。正是有了這樣一根柱子,張翠翠也沒把自己的身體太當回事。
這樣噴射食物有多久了?劉全德問。張翠翠答,沒多久。劉全德說,明天讓孩子們請個假,照看一下孫子,我跟你去附近的醫(yī)院查查。張翠翠看一眼劉全德,道,查什么查?哪里有工夫,再說,又不疼不癢。
不疼不癢才可能是大病。話到了劉全德嘴邊,又硬生生咽下。劉全德說,不行,明天必須查一查。張翠翠不耐煩,道,要查你去,反正我不去。
晚上吃飯,張翠翠在房間給孩子喂奶。劉全德跟劉強說,明天你在家看孩子,我跟你媽查一下身體。劉強抬頭,問,咋了?劉全德就把白天的經(jīng)過說一遍。
劉強吞吞吐吐。劉強說,公司近來實在太忙……這話只露了頭,劉全德硬生生斬住。再忙也不行,明天必須跟你媽去醫(yī)院。劉全德話里的激動和憤怒誰都聽得出。姜紅接過來。姜紅說,明天我請假,你跟我媽去吧。
劉全德的心還跳得厲害,姜紅的話舀來一瓢水,澆滅了劉全德心里的火氣。
張翠翠還是去了。張翠翠知道劉全德脾氣,更重要的,沒有人拿自己的健康不當回事,只是檢查的結(jié)果令劉全德很意外。慢性胃炎,沒有其他毛病。
劉全德的心又放下。張翠翠更是熱情百倍地投入到看孫子的事業(yè)中。
日子似乎又滑入以前的軌道,一天一天滾動前行。
但劉全德心里的疑問并沒有徹底消除。劉全德覺得張翠翠的病沒有這么簡單。當劉全德把心里的疑問跟張翠翠說的時候,張翠翠說,你神經(jīng)不行了吧?醫(yī)院都說我沒病,你硬往我身上安?
但飯后的嘔吐越來越厲害。而且,張翠翠的身體瘦下去,體重下降很快,眼球都凸出來。劉全德說,不行,我們再到大醫(yī)院查查。張翠翠說,這次不聽你的了,說什么都不查了。我本來沒病,為什么非要給我查出毛病呢?
倒是姜紅的話起了作用。姜紅說,我爹說得對,到大醫(yī)院檢查檢查放心。有病早治,沒病更好。姜紅的話熱辣辣的。劉全德跟張翠翠的心都暖起來。
這次檢查的結(jié)果證實了劉全德的判斷。胃癌晚期的結(jié)論,讓劉全德的心沉到冰底。劉全德心里清楚,這樣的結(jié)論是一枚導(dǎo)彈,摧毀的不光是張翠翠的精神。劉全德從胃鏡室外的墻上,拿下那張寫著結(jié)論的檢查報告,看了一眼,臉上就掛了輕描淡寫的笑,對張翠翠說,真是慢性胃炎,是我大驚小怪了。張翠翠有點懷疑,伸手,道,給我看看。劉全德捏著檢查報告一部分,一邊遞到張翠翠臉前,道,你看。張翠翠低頭,果真看到慢性胃炎四個字。但下面還有一張報告單,張翠翠說,底下這張是啥?劉全德說,底下是上一次的檢查報告。
張翠翠懸著的心徹底放下,跟劉全德說,我說不查,你非要查。這不,結(jié)果出來,還不白白花了錢。劉全德很凄慘地笑一笑,道,花錢買來放心,值。
周末,劉強跟姜紅都歇班,劉全德瞅張翠翠出去買東西的機會,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當然,說會議有點過,沒那么鄭重其事。但功能一樣,就是跟劉強和姜紅說一下情況,商量下一步怎么辦。
劉全德把報告單擺在桌上。姜紅還在房間逗孩子,劉強本來手里捏著手機。聽劉全德招呼,就走到桌前,先拿起來看了。劉強看了足足兩分鐘。嘴里喃喃說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劉全德坐在沙發(fā)上,看一眼劉強,一言不發(fā)。劉強的眼里蓄滿了淚。劉強說,這可咋辦?媽病了,孩子誰看?
劉強眼里的淚水和說出的話,讓劉全德知道,雖然三十歲了,雖然有了孩子,劉強其實并沒有成熟,沒有長成支撐家庭的那根柱子。
劉全德想聽聽姜紅怎么說。姜紅還沒說,劉強說,這樣的病,治跟不治都一樣。這話讓劉全德相當刺耳。前面的話,劉全德聽來是悲哀,而這句話,劉全德聽來是憤怒。
那就讓你媽這樣去死?!劉全德這話還沒有出口,姜紅說了。姜紅說,劉強你咋說這話?媽為我們辛勤操勞一生,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劉全德是料不到姜紅這么說的。一轉(zhuǎn)念,或者只是這么說,寬一下劉全德的心。但接下來,姜紅做的事是劉全德根本沒料到的。姜紅從自己的紅兜里,掏出一張卡,對劉全德道,爸,這是我的工資卡,里面有兩萬多,先拿去給媽看病。
劉全德沒接姜紅的卡,劉全德知道,兩個孫子還有這個家,正張開一張大嘴,需要不斷地用錢去喂。張翠翠重要,劉容威跟劉易威更重要。更重要的,劉全德跟張翠翠還有些積蓄,能應(yīng)付一陣。
兩個孩子這么辦?劉強的眉頭濃成一團烏云,透不出一點陽光。
這個問題很像上學(xué)時學(xué)過的某些數(shù)學(xué)題,是無解的。劉全德心里也沒有辦法。但劉全德知道,張翠翠是絕不能再跟以前一樣受累了,再這樣下去,張翠翠很快就掛在墻上去了。
姜紅一邊逗孩子,一邊說,這有什么難的,讓孩子去托兒所吧。無非我們拿些錢。劉全德說,或者雇個保姆。說完這話,劉全德有些后悔。劉全德已經(jīng)沒有能力說這樣的話,要錢沒錢,倘若兒媳說一句,你出錢?自己真就無地自容。
但姜紅不這樣說,姜紅說,去托兒所比雇保姆省錢。而且,托兒所里孩子多,可以培養(yǎng)孩子跟人合作的能力。
劉全德什么也不說。
這樣的病,治跟不治都一樣。劉強的話還不斷在耳邊響。這樣的道理劉全德比劉強更清楚。幾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樣的病,很多時候,治還不如不治。
劉全德沒打算讓張翠翠去醫(yī)院受煎熬。只有用中藥慢慢調(diào)理,或許還有一絲生的希望。
那個夜晚,劉全德很久沒有入眠。劉全德覺得身上纏了密密麻麻的繩索,怎么都掙不脫。其實,這些繩子在劉全德出生的那一刻就拴好了。
街上的垃圾車響的時候,劉全德竟朦朦朧朧做了個夢,夢里看到自己地里的雜草越加旺盛,又看見無邊無際的人,都低著頭尋找什么。劉全德心里疑惑,怎么這么多人丟了東西呢?往近處一看,就看見自己的爺爺奶奶,也看見自己的母親和父親,再一看,怎么還有自己的兒子和姜紅呢?
劉全德一直不明白這么多人找什么。但他的決心定了。他開始收拾東西,跟張翠翠一起回家。
一路上,劉全德都在想,等老伴哪天駕鶴西去了,自己就老老實實在診所坐著,直到老死。他怕自己也像父親那樣變得古怪,處處讓人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