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瑩
霉綠斑駁的青苔上印刻著檐雨滴答下落的聲響,對他來說,隱藏在枕邊信封內的記憶也隨著欲言又止的風吝嗇地逃走了。
他的故事我是枕著姥姥胳膊入眠時聽說的,那個故事很長,像是一根盤虬纏繞著數(shù)百年的老宅子般悠長。他清瘦的臉龐上印著一雙望穿秋水的雙眸,悄然而過時,總會留下淡淡的金針花香,原來他偏愛金針花。
那會子,一椽破房子,一頭老牛,一條黃狗,便是踉蹌一生。
村子里家家早已娶媳婦的娶媳婦,生孩子的生孩子,他呢,想光棍一輩子,迷迷糊糊地將就著一生。反正轉過年兒,糧食有個好收成餓不著,就好。聽姥姥說,他最喜歡爬山坡,坐草垛上瞇眼看月亮。
那天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綢子。他比平常晚上晚來會兒,原因竟是黃狗跑隔壁村子約會母狗去了,讓他好生一頓氣,又打罵不得只能生怨氣,上山時,又被沿邊的鵝卵石子絆了個大跟頭,嘴里罵罵咧咧地像是吃了槍藥,無休無止??吹铰愤呌兴釛棧藥讉€填嘴里,又吐了出來,青銹鐵腥味灌入口腔,大概是刺頭扎破了手指出了血。他飛快地走到往常坐的草垛上,叉腰直喘氣,想大喊又不忍撕扯破鑼嗓子,想抹眼淚嘆息又覺得老大不小的還瞎矯情,著實怪丟人。干脆躺下睡上一覺,不想,就睡上一覺。也是快,呼嚕呼嚕嚕,聲響此起彼伏。
小夜風吹著,涼颼颼的,他忍不住打了個頂響的噴嚏,一哆嗦從草垛掉了下來,雜草扎著屁股癢癢麻麻的,怪不舒服。起身彈落身上的一點灰,揉揉眼,黑郁郁的山坡上,月亮在樹影中來回滾動。若真實,又若空幻。
突然,他踩到了軟糯糯的像是一攤軟泥的東西,連忙低頭尋思著,怕是蛇一類的動物,一看,拍著大腿不停地仰頭大笑,牛糞。他像是撿到寶一樣,擦擦手拍拍褲腿彎腰伸手抓起來,一把塞進了衣服口袋里,拍拍扣緊,生怕掉了出來,不曉得是怕人笑話還是真心喜歡。用唾沫淬淬手,撩了一下躥到耳前的頭發(fā),繼續(xù)呼呼大睡了。
恍然是來了個人,又或許是棒子地在月光下倒影的人像,反正是個清瘦細長的黑物,他斷定絕不是電線桿和準備放飛的氣球。走近,是個女人。之所以不是個姑娘,大概是因為不太輕快的步伐中帶著歲月的影子。
走近一看,對襟兒的小褂皺巴巴的,左右不齊的長褲耷拉到地,鼓鼓的包著鞋子,頭巾看不出什么色兒,上衣被牡丹花的圖案覆蓋。他覺得這女人俗氣,轉頭繼續(xù)睡覺,不說話。
“這位大哥,東戈村是坡下邊吧?”
他不轉頭地敷衍了一聲:“嗯?!?/p>
“大哥,天怪黑的,能借我個手電筒嗎?或者給我個棍子也湊合?!?/p>
他依舊不轉頭,心正煩著這俗氣女人呢,哪里有工夫聽她的閑言碎語:“沒有,沒有,村就在下面,亮燈的地方就是了。沒看我睡覺來嗎?”
這女人見他沒好脾氣對自己,也不蹭一鼻子灰地問路了,顫顫巍巍地往坡下走。
他準是覺得這態(tài)度對一個夜行的女人家不妥,于是心軟了,拍拍身上的土,大喊:“喂,我?guī)闳グ??!蹦桥宿D頭沖男人笑,月光正好照在女人極美的面孔上。他竟愣愣地定神看呆了。許是把女人看毛了,人家一轉頭羞羞地搖晃著有些單薄的身體。
一路上,誰也不說話,這條路走得很安靜很悠長。
到了亮燈的地方,他走了,又停住了,轉頭回去,說:“有空來玩,我送你金針花?!蹦桥诵叽鸫鸬模徽Z,點點頭,臉紅了。
他,繼續(xù)走,沒再回頭。摸摸口袋里的牛糞樂呵著。
突然有一天小趙子敲了門,說有個女人給他了一封信和一籃雞蛋。放下雞蛋,端詳著完整干凈的牛皮紙信封,沒有署名,只有一個簡單的“收”字。打開一看,沒有落款,沒有時間,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他看不懂,拼命地揉搓著,揉揉眼,還是不明白。抓耳撓腮,氣得直跺腳。煙灰弄得紙上一層灰末,他又拼命地吸,不住嘴,又小聲嘟囔著。他知道她一定寫了很多很多,說不定就有關于送她金針花的事,又說不準還有黃月亮下和他相約的事。他笑了。
他除了一頭老牛,一條黃狗,一無所有。那女人就像山坡上的黃月亮,他覺得可望而不可即。
數(shù)月后,聽說那女人要和村東頭的老秦結婚了,他悵然若失地抽起了旱煙,猛烈地吸,煙霧繚繞,讓人喘不過氣。
婚禮那天,他跑山坡上去了,幾片杏黃的薄云徐徐飄過他頭頂,霎時,烏沉沉的風卷著白辣辣的雨,一陣一陣,把豆大的雨點兒擠成棉花團子,在遍山肥樹中一股腦地傾瀉。他,不打傘,繼續(xù)躺著,沉沉睡去。
醒來,陰涼涼的空氣流遍了全身。雨露香得讓人發(fā)麻,他打了一哆嗦,抱著自己不說話。
后來,許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的緣故,他們不常見面。就算見了,點頭一笑,匆匆走開。他不懂她的言語,她恨他的冷漠。
他還是喜歡爬山坡,坐草垛上瞇眼看月亮。
大概蒼涼的況味中藏有一撇月影兒。
黃黃的月亮依然斜掛在山坡上,被炊煙薰得迷迷糊糊,金針花在雜草垛里張開橙黃的小喇叭,踽踽地凝望著那枚黃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