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舫

揚雄，成都人。繼司馬相如之后，西漢著名辭賦家。西漢官吏、學(xué)者。四十歲后，始游京師。大司馬王音召為門下史，推薦為待詔。后經(jīng)蜀人楊莊引薦，被喜愛辭賦的成帝召入宮廷，侍從祭祀游獵，任給事黃門郎。其官職一直很低微，歷成、哀、平“三世不徙官”。王莽當政時，校書天祿閣，官為大夫。 楊雄早期曾以《長揚賦》《甘泉賦》《羽獵賦》等佳作聞名于世，與司馬相如齊名。后來他又放棄辭賦之體，轉(zhuǎn)而研究哲學(xué)、語言學(xué)，并仿《論語》作《法言》，仿《易經(jīng)》作《太玄》，又著有《方言》，記述西漢時期各地方言，成為漢代一大著述家。

一

頭戴七旒冕冠，身著玄衣纁裳，揚雄神色肅穆。黃、白、赤、玄、縹、綠六彩大綬，白、玄、綠三色小綬，中單素紗，紅羅襞積，白玉雙佩，黑鐵長劍，讓他看起來更加冷峻。

手握一捆又一捆細細瘦瘦的簡牘，揚雄焦灼地走在長長的甬道上。有漢一朝，清虛自守者寡，慷慨悲歌者眾。這是漢代無數(shù)為時代而忙碌的思想者的身影，他們熱切呈送著“跨海內(nèi)，制諸侯的諫議，期待一代明主馳騁疆場、縱橫天下。他們是勘破時間奧秘的人，他們將他們的期待、企盼，寫在簡牘上、刻在歷史里——

漢武帝即位，公孫弘以六十高齡之身，以賢良征為博士。元光五年，復(fù)征賢良文學(xué)，以丞相褒侯。他為國家奔走呼號：“臣聞上古堯舜之時，不貴爵賞而民勸善，不重刑罰而民不輕，躬率以正，而遇民信也。末世貴爵厚賞而民不勸，深刑重罰而奸不止，其上不正，遇民不信也。夫厚賞重刑，未足以勸善而禁非，必信而已矣?！?/p>

陸賈追隨劉邦，以斡旋于諸侯，兩次出使南越，說服趙佗臣服漢朝，安定了大漢政局：“夫建大功于天下者，必先修于閨門之內(nèi);垂大名于萬世者，必先行之于纖微之事?！鬃釉唬骸兄恋乱酪皂樚煜隆Ｑ缘滦卸湎马樦??！?/p>

賈誼十八歲即以博學(xué)能文聞名郡中，三十三歲抑郁而亡。司馬遷哀念屈原、賈誼之才，為二人寫了一篇合傳，后世因此并稱賈誼與屈原為“屈賈”。賈誼論秦取天下之勢，守天下之道：“野諺曰：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是以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quán)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p>

晁錯以非常之功，卻無自全之計，終被腰斬東市。他論貴粟，言兵事，減民租，務(wù)農(nóng)桑，薄賦斂，廣蓄積。號令有時，要求朝廷的政治活動不要影響農(nóng)時;利民欲，即滿足人民的欲望，給老百姓以看得見的物質(zhì)利益。

司馬相如以其出神入化之文采，奠定了漢代文學(xué)的歷史地位。他出使西南夷，將西南夷民族團結(jié)統(tǒng)一于大漢疆域，被譽為“安邊功臣”，名垂青史。他的《子虛賦》和《上林賦》，以“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之口吻，道出了有漢一朝的強大聲勢和雄偉氣魄。

……

在雄壯遼闊的背景中，揚雄健步登上了時代的舞臺。這激越的漢風(fēng)，未曾幽咽，從未停息，沉淀在歷史深處的身影清晰而堅定，那順著臉頰流下的汗水，那伴著信念前行的腳步，那隨著歲月遠逝的記憶，那留下道道積淀的溝壑…… 時光如火光般四濺、飛騰、轟鳴、閃耀，最后終于被深邃的時間吞噬，被厚重的塵埃埋沒。

一切喧囂復(fù)歸沉寂，判官的判筆終將留給歷史。

揚雄早年崇拜司馬相如，曾模仿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作《甘泉賦》《羽獵賦》《長楊賦》，為漢王朝謳歌太平、歌功頌德。后世將司馬相如與揚雄合稱為“揚馬”。

此后，“客有薦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他的才氣日漸為朝廷所知。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大司馬車騎將軍王音召揚雄為門下史。加之蜀人楊莊推薦，漢成帝命他為文學(xué)侍從待詔，隨侍左右，此后又封他為黃門郎，與王莽、劉歆等為同僚。

即便如此，揚雄也孤高自傲，不同流合污，所以他一直窮困潦倒。為此，他還以戲謔的手法寫了篇《逐貧賦》：

揚子遁居，離俗獨處。左鄰崇山，右接曠野，鄰垣乞兒，終貧且窶。禮薄義弊，相與群聚，惆悵失志，呼貧與語：“汝在六極，投棄荒遐。好為庸卒，刑戮相加……我行爾動，我靜爾休。豈無他人，從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復(fù)久留……余乃避席，辭謝不直：“請不貳過，聞義則服。長與汝居，終無厭極。”貧遂不去，與我游息。

此時的揚雄，與乞兒為伍，“人皆文繡，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钡搅耸巢还埂⒁虏槐误w的地步了。為了生計，他不得不頂風(fēng)冒雨，親操耒耜，參加生產(chǎn)勞動：“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耕或籽，沾體露肌?！边@是一個多么典型、多么地道的農(nóng)夫。但是，他胸有大志，以圣人之業(yè)自任，不以產(chǎn)業(yè)為意，“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對“既貧且簍”的家道，處之“晏如也”。他一心研讀“圣人之書”，非此無所嗜好。

然而，侯門一入深似海，朝廷更著實令揚雄失望。漢成帝在還未繼承帝位的時候，便已沉湎酒色，登基之后更肆無忌憚。漢成帝有個男寵叫作張放，史書記載張放“少年殊麗，性開敏” 。漢成帝對他十分寵愛，平日里“與上臥起，寵愛殊絕”，還將張放提拔成中郎將，兩人經(jīng)常一起微服私訪，漢成帝在外出游玩時假稱是張放的家人，由此可見張放當時受寵的程度。漢成帝即位起，就大肆建造宮殿，霄游宮、飛行殿、云雷宮、甘泉宮都是供其享樂所用。

漢成帝在位二十五年，耽于酒色，荒于政事，大大小小的起義在全國各地相繼爆發(fā)。與此同時，漢成帝任由外戚專政，朝廷大政為太后一手把持。這些為王莽篡漢埋下了禍根。

一千余年的時間彈指而過。北宋位同宰相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安石翻開史書，一時間感慨萬千。千年流光，彈指而逝。回眸歲月深處，千余年前的揚雄讓他不勝唏噓：

儒者陵夷此道窮，

千秋止有一揚雄。

二

唐朝詩人劉禹錫在任監(jiān)察御史期間，因參加王叔文的“永貞革新”，被貶為和州刺史。正是在和州任上，劉禹錫揮筆寫下了名垂青史的《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鬃釉疲汉温校?/p>

文中的“西蜀子云”，指的就是揚雄。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短短十個字，卻將一代大儒的名字留在了青史之中。貧窮簡陋的茅廬中，卻住著胸懷天下、才氣浩然的文化精英——諸葛亮和揚雄。

《三字經(jīng)》寫道：“五子者，有荀揚，文中子，及老莊?！边@“五子”就是荀子、王通（王勃的祖父）、老子、莊子，以及揚雄?！度纸?jīng)》將揚雄與老子、莊子、荀子、王通并列，可見揚雄對后世的影響之大。

公元前53年，西漢蜀郡，一個普通的小男孩呱呱墜地。因為幾世單傳，父親希望這個孩子，以后在家庭和事業(yè)上都能光耀門楣，傳承薪火，于是借助四川話“雄起”，給小男孩起了個名字——揚雄。

揚雄，少年好學(xué)，博覽群書，但口吃訥言，喜靜多思，對事物常有獨到見解。幼年拜舅姥爺林閭翁孺為師。青年時，舅姥爺引他拜思想家、道學(xué)家嚴君平為師，嚴君平才學(xué)出眾，學(xué)生眾多，名傳當時，但對揚雄高看一眼，留下了“唯有揚雄識君平”的感嘆。

揚雄家貧，他曾自序道：“家產(chǎn)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貧窮至此，他卻安貧樂道，苦學(xué)不倦。他一邊勤奮讀書，一邊游歷當?shù)?，將蜀地周邊地區(qū)游覽了個遍。在這樣超前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思想指導(dǎo)下，可想而知，他的才華遲早是要橫溢出來的。

在家鄉(xiāng)發(fā)奮讀書的這些年，揚雄離群索居，很少和人接觸，對讀書之外的一切事情都心不在焉，然而，人們不知道，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有著一顆沸騰的心，有著一個遠大的理想，要像他的四川先賢司馬相如一樣，憑借文學(xué)才智服務(wù)朝廷、報效國家。

司馬相如比揚雄早出生一百余年，兩個人同樣的家貧好學(xué)、口吃訥言，同樣的才華橫溢、滿懷理想，不同的是司馬相如憑借文學(xué)和音樂的才華，與卓文君以琴傳情，演繹了一曲愛情佳話。而揚雄卻終生貧困，相繼喪父、喪母、喪妻，就連聰慧異常、自己精心培養(yǎng)的兒子揚烏，也在九歲時夭折了。

經(jīng)歷了一連串失去親人的打擊后，固守貧家多年的揚雄，在友人的勸說下，終于決定出川北上長安去“京漂”。在長安，他結(jié)識了劉向、劉歆父子和其他辭賦大家如楊莊等人。大家交流賦文，在文學(xué)氣息濃厚的圈子里，他對賦文的寫作更加精進。

像許多個文人一樣，只要還活著，就要讀書寫作。揚雄視屈原和司馬相如為精神和事業(yè)領(lǐng)袖，他傷悼屈原的文采和不幸遭遇，又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崏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

揚雄為學(xué)有兩個特點，一是“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章句是西漢今文經(jīng)治學(xué)特點;訓(xùn)詁是東漢古文經(jīng)學(xué)的特點。揚雄不講章句，只究訓(xùn)詁，開創(chuàng)了樸實的古文家風(fēng)。今文經(jīng)學(xué)者，世守師說，規(guī)規(guī)以師法章句為意，不敢越雷池一步;古文家則主張博覽泛觀，東漢時期的古文大師，如桓譚、班彪、班固、王充等人莫不“博覽群書”，以此為法。

三

這一年正月，漢成帝命揚雄隨駕，前往甘泉宮，揚雄“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fēng)”，扈從成帝游甘泉宮，回長安后作此賦。

此時的揚雄，剛過不惑之年，對未來充滿憧憬與信心，他揮手寫下《甘泉賦》。文章極盡華彩之辭章、華麗之辭藻，極盡氣魄之宏偉、想象之豐富，將漢天子郊祀的盛況鋪張得恍若遨游仙境，祈愿劉氏王朝地久天長。賦的正文極力描寫甘泉宮建筑之豪華，可分前后兩部分，前部分采用由遠及近、由粗到細、由全景到局部的方法，多層次地加以描繪，如：“翠玉樹之青蔥兮，壁馬犀之瞵。金人仡仡其承鐘虡兮，嵌巖巖其龍鱗。揚光曜之燎燭兮，乘炎景之炘炘?！边\用白描、比喻和夸張的手法，把殿前景物、殿壁的裝飾等，刻畫得惟妙惟肖，感染力很強。賦的后半部分展開想象，以紫宮、陽靈等為喻，渲染甘泉宮的華貴。揚雄不僅在賦中描寫了漢天子郊祀的盛況，贊譽天子恭肅祭天，神祇憑依，廣賜福祥，子孫相繼無極，并與文章開頭相呼應(yīng)。全篇有如觀覽長卷畫幅，徐徐展示，一一顯明，凡君臣衛(wèi)侍、車馬旗斧、山川草木、雷電風(fēng)雨、宮殿觀闕、天上地下、神仙鬼怪乃至金人玉樹、燎燭景炎、玄瓚秬鬯等，無不畢陳。

然而，年歲漸長，朝廷混沌，這些都令揚雄警惕。揚雄不僅對朝廷，對漢賦、對人生都有了新的認識。在《法言·吾子》中，他寫道：賦乃是“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難能可貴的是，在這篇賦的第八段，他告誡漢成帝，清心寡欲，屏退女色，方能保持天性，增壽廣嗣。第八段描寫柴祭皇天的經(jīng)過，設(shè)想天神賜福甚多。此后，他逐漸意識到，自己早年的賦和司馬相如的賦一樣，都是似諷而實勸。

這一年十二月，揚雄又作《羽獵賦》。在這篇賦中，他增加了勸諫的主題，寫道：“上猶謙讓而未俞也，方將上獵三靈之流，下決醴泉之滋，發(fā)黃龍之穴，窺鳳凰之巢，臨麒麟之囿，幸神雀之林，奢云夢，侈孟諸，非章華，是靈臺，罕徂離宮而輟觀游，土事不飾，木功不雕，承民乎農(nóng)桑，勸之以弗怠，儕男女，使莫違，恐貧窮者不遍被洋溢之饒，開禁苑，散公儲，創(chuàng)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馳弋乎神明之囿，覽觀乎群臣之有亡;放雉兔，收罝罘，麋鹿芻蕘，與百姓共之，蓋所以臻茲也。於是醇洪鬯之德，豐茂世之規(guī)，加勞三皇，勖勤五帝，不亦至乎！乃只莊雍穆之徒，立君臣之節(jié)，崇賢圣之業(yè)，未遑苑囿之麗，游獵之靡也，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p>

第二年（公元前10年），漢成帝為了能在胡人面前夸耀大漢王國物產(chǎn)之豐盈，珍禽異獸之繁多，征調(diào)右扶風(fēng)郡百姓入終南山圍獵，西自褒斜，東至弘農(nóng)，南驅(qū)漢中，捕捉熊羆豪豬、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裝有圍欄的車子運到長楊宮的射熊館，用網(wǎng)子圍成圈，把野獸放在里邊，讓胡人以手搏之，然后胡人可以獲得抓到的禽獸，漢成帝則臨觀取樂，而農(nóng)民卻因此不能夠收獲他們的莊稼。

揚雄隨漢成帝到射熊館，回來立即創(chuàng)作了這篇《長楊賦》。在這篇賦中，他繼續(xù)對漢成帝鋪張奢侈提出批評。他以漢高祖的為民請命、漢文帝的節(jié)儉守成、漢武帝的解除邊患來顯示出漢成帝的背離祖宗和不顧養(yǎng)民之道。

揚雄在這篇賦中，仿效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在結(jié)構(gòu)和遣詞用句上則其步趨、祖其音節(jié)，神形俱是，然而，揚雄的賦與司馬相如的賦在命意、文章的氣勢以及意境上又大不相同。司馬相如為漢武帝通西南夷而辯，“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勸說百姓疏導(dǎo)交通，開拓疆土，交好夷狄。揚雄則更有新意，借子墨客卿與翰林主人一問一答，以田獵為構(gòu)架來概述歷史，樹立楷模，頌古鑒今，諷刺了漢成帝的荒淫奢麗：

子墨客卿問于翰林主人曰：“蓋聞圣主之養(yǎng)民也，仁沾而恩洽，動不為身。今年獵長楊，先命右扶風(fēng)，左太華而右褒斜，椓巀嶭而為弋，紆南山以為罝，羅千乘于林莽，列萬騎于山隅，帥軍踤阹，錫戎獲胡。扼熊羆，拖豪豬，木擁槍累，以為儲胥，此天下之窮覽極觀也。雖然，亦頗擾于農(nóng)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圖?？植蛔R者外之則以為娛樂之游，內(nèi)之則不以為乾豆之事，豈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為神，澹泊為德，今樂遠出以露威靈，數(shù)搖動以罷車甲，本非人主之急務(wù)也。蒙竊惑焉。”翰林主人曰：“吁，客何謂之茲耶？若客所謂知其一未睹其二，見其外不識其內(nèi)也。仆嘗倦談，不能一二其詳，請略舉其凡，而客自覽其切焉?！笨驮唬骸拔ㄎā！?/p>

主人曰：“昔有強秦，封豕其士，窫窳其民，鑿齒之徒相與摩牙而爭之。豪俊糜沸云擾，群黎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顧高祖，高祖奉命，順斗極，運天關(guān)，橫巨海，漂昆侖，提劍而叱之。所過麾摲邑，下將降旗，一日之戰(zhàn)，不可殫記。當此之勤，頭蓬不暇梳，饑不及餐，鞮鍪生蟣虱，介胄被沾汗，以為萬姓請命乎皇天。乃展人之所詘，振人之所乏，規(guī)億載，恢帝業(yè)，七年之間而天下密如也。

相傳，《長楊賦》問世，天下振動，萬口傳誦。揚雄寫罷此賦，立刻倒地酣眠，昏睡三天三夜，大病一場，三個月方得痊愈，嘔心瀝血，披肝瀝膽，感人至深。

四

揚雄，本姓楊，但他生性好奇，特自標新，易姓為揚。揚雄的先人是有姬伯僑的后代，作為庶出旁支以晉的揚作為食邑，并以此為氏，不知伯僑是周的哪一支系。

據(jù)歷史資料記載，揚雄長相普通，身材不高，并無其他可描述之處。揚雄師從嚴君平學(xué)《周易》，從林閭翁孺學(xué)“古文奇字”，并且與蜀地高人李弘有交往。揚雄在學(xué)術(shù)研究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輝煌成就，《太玄》和《法言》奠定了揚雄在中國哲學(xué)史和儒學(xué)發(fā)展史上的崇高地位;《甘泉賦》《羽獵賦》《長揚賦》《河?xùn)|賦》《蜀都賦》《逐貧賦》等使其與司馬相如齊名而并稱“揚馬”，被《中國文學(xué)史》稱為“西漢末年最著名的辭賦家”;《方言》和《訓(xùn)纂》使其被后世稱為“世界上研究方言第一人”。揚雄還在天文學(xué)、數(shù)學(xué)、歷史、音樂等方面有重大貢獻，無愧于“百科全書式的奇才”。

揚雄的先祖，系姬周支庶，因食采于晉地之楊邑，而以楊為氏。據(jù)《通志氏族略》等書記載，公元前552年，晉六卿之亂發(fā)生后，楊侯受韓、趙、魏的逼迫，其子孫潰散，四處奔逃，其中一支南遷到楚國境內(nèi)的巫山地區(qū)繁衍生息。為了掩人耳目，故將“楊”姓改為“揚”姓。

楚漢相爭，揚雄的先人們?yōu)楸軕?zhàn)亂，又溯江而上，最后在巴郡江州（今重慶）棲身。避亂時期揚雄祖先們不求聞達，均無事跡可述。直至其五世祖揚季有一定起色，官至廬江郡太守。后遭到桑弘羊算計，揚季為避禍不得不棄官入蜀，在郫邑甕店（今成都郫縣友愛鎮(zhèn)）隱姓埋名，置土買田一心農(nóng)桑稼穡，當?shù)夭庞小皳P”姓繁衍。

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滅蜀國，置蜀郡，改郫邑為郫縣，以張若（傳說為張儀之子）為蜀郡守，兼領(lǐng)郫縣令。秦漢時期的郫縣轄有如今郫縣全境、溫江和灌縣大部以及彭縣部分地域。秦孝文王和莊襄王時期，李冰任蜀郡守，治理岷江水患，修筑了都江堰，并且“穿郫江、檢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使郫縣在內(nèi)的整個川西平原從此“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备皇摹按ㄎ魃衔蹇h”（溫江、郫縣、崇寧、新繁、灌縣），按照秦漢兩代的行政區(qū)劃，大部屬于郫縣的轄境。

紀國泰在《“西道孔子”：揚雄》一書里指出，揚雄故里位于郫縣走馬河畔的白鶴里。白鶴里有大片濕地，林木翁郁，溝渠兩旁遍布榿木、楊樹等。樹上棲息著一群群白鶴，因而堰名“白鶴堰”，里以堰名，故稱“白鶴里”。

后來，揚雄先祖為逃避戰(zhàn)亂，遷往巫山，再沿江而上，在今重慶居住了一段時間。到祖先揚季時，方來到四川郫縣落戶，當時家有百余畝土地，在廣種薄收的西漢，有百畝之地的家庭，應(yīng)說是不太富裕，但也溫飽自如。

有此揚雄，方使得煙波浩瀚的中華文化長卷，成為我們今天回溯歷史的遙遠的遠方。

五

《三國演義》中借諸葛亮之口，對揚雄評價道：“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

揚雄晚年供職于天祿閣，也就是當時的皇家圖書館。天祿閣遠離朝堂，實乃清靜之地，四壁皆書。大隱隱于市的揚雄，在這里潛心著書，研究玄學(xué)。天祿閣，成就了揚雄立言于后世的皇皇世著的地方，也見證了他的失意苦悶，灰心絕望?！妒裢醣炯o》是研究古西蜀歷史和地域文化的皇皇巨著。揚雄后來認為辭賦為“雕蟲篆刻”，“壯夫不為”，轉(zhuǎn)而研究哲學(xué)。仿《論語》作《法言》，模仿《易經(jīng)》作《太玄》，并提出以“玄”作為宇宙萬物根源之學(xué)說。歷時27年才寫成的《方言》一書，不僅集全國各地語言于一書，還讓揚雄成為語言大師?！短犯浅錆M哲理思辨的意味，為他博得了“西道孔子”之名。

揚雄因病免職，又召為大夫。家境一向貧寒，愛喝酒，人很少到其家。晚年的揚雄嗜酒如命，以至常有人用車拉著酒來向他請教文字，鉅鹿侯芭常跟揚雄一起居住，學(xué)了《太玄》《法言》?！拜d酒問字”就是如此來的。當然，因為酒的催化作用，他也寫了不少文章。他曾做《酒箴》以傳后世：

子猶瓶矣，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而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滿懷。不得左右，牽于纆徽。一旦叀礙，為瓽所轠。身提黃泉，骨肉為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fù)借酤。常為國器，讬于屬車。出入兩宮，經(jīng)營公家。由是言之，酒何過乎？

揚雄這篇狀物小賦，描述的是兩種盛器的命運，水瓶質(zhì)樸有用，反而易招損害，酒壺昏昏沉沉，倒能自得其樂。反話正說，語近指遠，良苦用心，為的是勸誡世人，莫為酒惑，應(yīng)“近君子而遠小人”。劉歆曾對揚雄說：“白白使自己受苦！現(xiàn)在學(xué)者有利祿，還不能通曉《易》，何況《玄》？我怕后人用它來蓋醬瓿了?！睋P雄笑而不答。

王莽當政時，劉歆、甄豐都做了上公，王莽既是假藉符命自立，即位之后想禁絕這種做法來使前事得到神化，而甄豐的兒子甄尋、劉歆的兒子劉棻又奏獻符瑞之事。王莽殺了甄豐父子，流放劉棻到四裔，供詞所牽連到的，立即收系不必奏請。當時揚雄在天祿閣上校書，辦案的使者來了，要抓揚雄，揚雄怕不能逃脫，便從閣上跳下，卻被救活?！皳P雄投閣”從此成為典故，比喻文人無端受牽連坐罪，走投無路之下的選擇。

王莽聽到后說：“揚雄一向不參與其事，為什么在此案中？”暗中查問其原因，原來劉棻曾跟揚雄學(xué)寫過奇字，揚雄不知情。下詔不追究他。然而京師為此評道：“因寂寞，自投合;因清靜，作符命?！?/p>

活到七十一歲，在天鳳五年（18年），當時大司空王邑、納言嚴尤聽說揚雄死了，對桓譚說：“您曾稱贊揚雄的書，難道能流傳后世嗎？”桓譚說：“一定能夠流傳。但您和桓譚看不到。凡人輕視近的重視遠的，親眼見揚子云地位容貌不能動人，便輕視其書。從前老聃作虛無之論兩篇，輕仁義，駁禮學(xué)，但后世喜歡它的還認為超過《五經(jīng)》，從漢文帝、景帝及司馬遷都有這話?，F(xiàn)在揚子的書文義最深，論述不違背圣人，如果遇到當時君主，再經(jīng)賢知閱讀，被他們稱道，便必定超過諸子了。”諸儒有的嘲笑揚雄不是圣人卻作經(jīng)，好比春秋吳楚君主僭越稱王，應(yīng)該是滅族絕后之罪。從揚雄死后到現(xiàn)在四十多年，他的《法言》大行于世，但《大玄》到底未得彰顯，但篇籍都在。

晚年的揚雄，無妻，無子，孤苦無依，幸虧有學(xué)生侯芭陪伴照料，他才得以安享人生最后一點時光。

公元18年，貧窮而清高，才華出眾，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名利的西漢大儒，落下了他人生的大幕。他死后，侯芭為他建墳，守喪三年。

六

風(fēng)，從高處刮來，這里盤旋低回。這里是四川盆地的西部邊緣，深丘和山地此起彼伏，沖積平原、臺地、低山、丘陵錯落有致。風(fēng)，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雕刻大師，諳熟在地面、在石頭刻下生命的秘密。

這曾經(jīng)是一個偉大的時代，這曾經(jīng)有一個偉大的秘密。時光老去，這些刻在石頭上的秘密依然感人肺腑，攝人心魄。

從成都一路向西，揚雄的衣冠冢在郫縣城西南十一公里處的三元場友愛鄉(xiāng)。當?shù)厝苏f，這高高的山丘就是揚雄的墓地。然而，語言學(xué)家王力認為，劉禹錫所說的“子云亭”，其實就是“子云宅”，就是指的揚雄的故宅，而不是揚雄的墓地。為了讓《陋室銘》中的句子押韻，劉禹錫有意改“宅”為“亭”。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南陽諸葛名垂青史，遺憾的是，西蜀子云亭卻鮮有人知道。深秋的子云亭，遼闊，開曠，東西有農(nóng)舍竹林環(huán)抱，一片亙古寂靜。

明代四川按察史郭子章入郫憑吊子云先生，見其墓已荒蕪，鄉(xiāng)人隨意放牧采樵，遂明令嚴禁樵牧，又于墓地遍植柏樹，并立碑作記。清道光元年（1821年），知縣黃初又命人在墓周圍栽植柏樹。1950年后墓地尚存古柏80余株，墓周有石欄、石柱、石碑。石柱上鐫刻楹聯(lián)：“文高西漢唯玄草;學(xué)繼東山是法言。”非?？上У氖?，后來墓地古柏及石欄、石柱、石碑遭毀壞。

揚雄一生坎坷，經(jīng)歷了漢成帝、漢哀帝、漢平帝及新朝王莽四帝。他文采斐然，學(xué)問淵博;道德純粹，妙極儒道。王充說他有“鴻茂參圣之才”;韓愈贊他是具有“大純而小疵”的“圣人之徒”;司馬光更推尊他為孔子之后、超荀越孟的巍然“大儒”。

揚雄生前寂寞，他在唐朝卻被一干詩眾奉為圭臬。杜甫對自己的才華更是自信滿滿：“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孟浩然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的牢騷也與揚雄相比較：“相聚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我空有揚雄一樣的才華，可惜沒人推薦。李白的族叔李陽冰評價李白，也是用揚雄做標尺：“馳驅(qū)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屈原、宋玉、揚雄、司馬相如，都被李白超越了。劉禹錫的“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何陋之有？”更是將揚雄推到了文學(xué)領(lǐng)袖的高峰之巔。

自劉禹錫《陋室銘》而下，“子云亭”不脛而走。郫縣人因地處揚雄故里而自雄，也將“問字宅”改為“問字亭”。又因揚雄曾作過《太玄》，影響很大，故又有人稱其宅為“草玄亭”。清朝時期，為避“圣祖”玄燁諱，改“玄”為“元”，又稱為“草元亭”?！堵毅憽访曁?，以至于蜀中“子云亭”四處林立，凡是揚雄曾涉足過的地方，紛紛修建“子云亭”，其中較有名的有成都、犍為、劍閣、綿陽、郫縣等地。

究竟哪里才是真正的“西蜀子云亭”？

其實，兩千年后的今天，這個問題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若揚雄地下有知，他徘徊在這山風(fēng)樹影之間，他該如何評價我們對他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