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書亞?梅茲里希 韓明月
9月,凌晨2點。美國威斯康星州,拉克羅斯山上方的一架小飛機上。
雖然已多次乘坐飛機,但我從未在一萬英尺(1英尺約等于0.3米)的高空體驗過雷暴的威力。此刻,國王航空公司的這架搭載著6名乘客的小型飛機變成了一架蹦床,每隔幾秒鐘,飛機就會做自由落體運動,然后猛地向后傾斜。我們的醫(yī)生助理邁克已經(jīng)數(shù)百次乘坐這種小型飛機,他此時在失控地尖叫:“我們要死了!我們要死了!”邁克算是我們團隊中經(jīng)驗豐富的,看來我只能把這次飛行判斷為一次糟糕的經(jīng)歷了。飛行員回頭瞥了一眼在尖叫和咒罵的乘客,我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恐懼。
這是我在威斯康星大學進行器官移植研究的第三個月。我沒有選擇研究移植手術(shù)(而是選擇了器官獲?。?,才能體驗半夜在威斯康星曠野上空穿越雷雨的感覺。
移植的重要一步是從捐獻者那里獲得器官。我們也會用活體捐獻者的器官進行移植,尤其是腎移植,但大部分器官來自剛剛死亡的捐獻者。捐獻者一般是腦死亡者,仍佩戴著輔助呼吸設(shè)備且有心跳。捐獻的方式不是把捐獻者運過來,而是由我們派出一個團隊去見捐獻者的家人,感謝他們的贈予,然后手術(shù)摘除器官,把器官帶回來,移植到等待移植的患者身上。
這天下午5點左右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讓我晚上9點到達OPO(器官獲取組織),飛機9點半起飛。從麥迪遜到拉克羅斯的航程有半小時,從未出過事故。10點半左右,我們到達了捐獻者所在的醫(yī)院。捐獻者是一名在摩托事故中喪生的男孩。威斯康星州是“哈雷摩托之州”,而戴頭盔在這里是為人所不齒的,所以摩托事故的喪生者提供了大量移植器官。冬天容易發(fā)生雪地摩托事故。雪地摩托是酒鬼們在夜里出行的首選,聽起來很好玩,但是這種交通工具像脫韁的野馬,相當危險。
我們在拉克羅斯的醫(yī)院里檢查過捐獻者,確認了他的身份和血型,填寫了相關(guān)文件,包括腦死亡確認書,然后我們見了他的家人。
這個環(huán)節(jié)至今仍是我的工作中最難熬,卻也最有價值感的時刻。不論我有多疲憊,與捐獻者家庭的交流總是不斷提醒我,這是一個多么美好、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時刻。捐獻者的家人剛剛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因為大多數(shù)捐獻者是未至年老的意外身亡者,家人常常甚至沒有機會和他們告別??赡茉谄鞴倬璜I這件事上,家人秉持的積極念頭是:有了這份最好的禮物,他們愛的人將拯救多至7條生命,并將以此種形式延續(xù)生命。這份生命的禮物將成為他們的家人在忍受失去至親的痛苦時可以珍惜的一份遺產(chǎn)。
我們的移植中心掛著一位母親的照片。這位母親的女兒十幾歲時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生,這個年輕女孩的器官至少拯救了7條生命。幾年后,這位母親在我們資助的一場移植受助者的野餐會上見到了自己女兒心臟的接受者,她用聽診器聽著女兒的心臟在這名男士的胸腔中跳動,這一幕被我們記錄了下來。
與其他捐獻者家庭一樣,今晚這位捐獻者的家人詢問了如何以及何時才能聯(lián)系器官接受者。如果各方都同意的話,我們可以幫助推動這一進程。所有問題都得到解答后,家人向捐獻者做最后的告別。
捐獻者的遺體被放置到手術(shù)臺上。我們刷洗好手,蓋上無菌布,完成術(shù)前準備。這一刻,在與捐獻者家庭的接觸中產(chǎn)生的情緒一股腦涌進了我的腦海里。我們要做的工作是:取下所有可移植器官并進行灌洗。這樣,當器官被植入新身體中時會重新迸發(fā)活力。我們的團隊要取下腹部的器官,手術(shù)室里還有另外兩個團隊正在等著取下心臟和肺。我們圍站在手術(shù)臺旁,患者的膈肌將其胸與腹分成兩個區(qū)域,我們負責腹部,他們負責胸部。
我拿著一把手術(shù)刀,從軀干到恥骨劃了一條長長的切口。當我切開上皮和肌肉組織,露出腹腔時,心臟團隊用鋸子打開了胸腔。我迅速抓住一個可彎曲的長牽引器,把它固定在肝臟前,以避免使用鋸子的人因一時粗心而傷害這個美麗的器官。
心胸團隊和腹部團隊之間天然存在沖突。原因在于,我們都認識到捐獻者給予的這些了不起的禮物是如此重要,并且我們都是這些器官的管理者;而同時,獲取器官的團隊總是因為后續(xù)移植手術(shù)出現(xiàn)問題而受到指責。
“為什么肝臟的腔靜脈上端保留得這么短?”
“為什么心臟下面沒有保留更長的下腔靜脈?”
我們總是盡力帶回最好的器官。因此,每個人都在保護自己的“領(lǐng)地”。
我想著手術(shù)的步驟。第一步,打開腹腔。第二步,移動升結(jié)腸和十二指腸,暴露主動脈和腔靜脈。第三步,將主動脈結(jié)扎以準備插管(即將塑料管插入動脈中以沖洗血液)。
那天晚上,我們完成了所有步驟,包括摘除肝臟附件,并將肝臟與膈(橫膈膜)和后腹膜分開。我們切開膽管,讓金黃色的膽汁流入腹腔內(nèi)。然后我們清洗了門靜脈。接著,我們移動脾臟,暴露胰腺。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確認了連接腎臟的腎靜脈和動脈。
這時心臟團隊已經(jīng)消毒完畢,焦急地站在我們身后。我們這部分的操作總是比他們的多,他們像往常一樣不停地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準備好。根據(jù)他們的說法,進行移植手術(shù)的外科醫(yī)生(通常在數(shù)百英里之外)一般已經(jīng)將患者推進手術(shù)室,開始開胸并為患者連接心肺旁路,準備移除病弱的心臟或肺臟。
最后,我們準備好了。我們在主動脈中插好管,心臟團隊給主動脈夾上十字鉗,開始灌注心臟停搏液(這會使心臟停止搏動)他們準備在停搏液進入心臟前切開腔靜脈。(我們確保自己盡可能從他們手里護住腔靜脈。他們的移植過程不需要腔靜脈,但是我們需要。)一旦腔靜脈被切開,血液立刻涌出,流出胸腔。我們開始沖洗主動脈,然后在門靜脈中放置第二根插管,注入冰涼的“威斯康星大學溶液”,這種溶液有助于器官保存,使移植變?yōu)榭赡堋?/p>
血液被沖洗到吸引裝置中,流出的液體逐漸變清,然后我們把冰塊倒進腹腔里。由于冰的存在,我們把插管固定到位時,手會開始抽筋、疼痛。好消息是,幾分鐘后疼痛就消失了(我們手上的其他感覺也消失了)。器官被切下,反復(fù)灌洗,然后被放進袋子里。
之后我們各奔東西。
那天夜里,我打電話給亞歷桑德羅博士,告訴他我們帶著一個完美的肝臟正在回醫(yī)院的路上。當然,那時他在酣然大睡。不過他會指揮手術(shù)室的團隊回到麥迪遜,把患者推到手術(shù)室,并開始摘除患者的肝臟。我們乘出租車回到機場時,已經(jīng)是凌晨1點45分了。我們都非常疲憊,但仍被一種手術(shù)順利進行時會產(chǎn)生的滿足感包裹著。還有額外的“福利”—— 4個器官里填充著的是我們自己的冷卻劑。3位患者將分別被植入這些器官:一副肝臟、一個腎臟,以及腎臟和胰腺組合(被稱作“胰-腎聯(lián)合”,簡稱SPK)。
我們走到機場停機坪上,飛行員早已等候多時。風暴來得匆匆,走得也匆匆。暴雨和強氣流慢慢消散,飛機也穩(wěn)定下來。航程的最后5分鐘,我們坐在飛機里,沉默無言。
著陸后,回到麥迪遜的手術(shù)室,亞歷桑德羅博士和我的同事埃里克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肝臟切除術(shù)。
供體肝臟是如此完美。我清除多余組織,細心地結(jié)扎所有從靜脈上脫落的小血管(當然,如果再灌注后有任何出血,我會因此受到指責),然后把胰腺與肝臟分離開來。胰腺另有他用。我小心翼翼,確保器官沒有損傷,并留出足夠長的門靜脈和動脈,用以兩個器官的移植。我把胰腺放進單獨的袋子里,帶回“實驗室”。今天早晨,這個胰腺將與同一捐贈者的一個腎臟一起被移植給一位1型糖尿病患者。另一個腎臟會移植給另一名接受者。在另外的兩個州,兩位患者將分別移植拉克羅斯那位捐贈者的心臟和肺。
我一直享受著這種不可言喻的美妙。
肝臟準備好后,我迅速把它送到接受者的手術(shù)室,移植團隊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亞歷桑德羅博士拿起新的肝臟,開始一步步縫合。先是腔靜脈上端,然后是門靜脈,接著沖洗,然后再灌注。肝臟變成了粉色,非常漂亮。大家都很開心。
這時亞歷桑德羅博士提醒我該走了,在綠灣還有另一場器官采集需要我完成。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當死亡化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