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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與祖先:《尚書·金縢》解義

2021-01-27 11:49■劉
開放時代 2020年2期
關鍵詞:武王先王周公

■劉 偉

[內容提要]《尚書·金縢》記載,周公向祖先祈禱請代武王侍奉祖先并得到應允,由此周公獲得先王之命而具備稱王的合法性;武王則受命于天為天子,安頓四海生民。這一區(qū)分揭示了作為制度上的天子和王的根本區(qū)別:天子受命于天帝,王受命于祖先;天子與天聯(lián)結的紐帶為生民,王與祖先聯(lián)結的紐帶為繼承而來的土地;天子廣有四海,王權則直轄于王畿;天子最重要的品質是凝聚人心的德,而王最核心的品質則是恪守祖先成業(yè)的才?!督鹂g》所揭示的不同于王的天子制度及其成立的基礎,乃周禮之核心,亦為殷周革命之要義。

一、引言:重提“何炳棣問題”

何炳棣先生在《原禮》一文中曾做出一個極富洞察力的判斷:周禮的核心是天子制度的確立。具體說來,這一論斷大約可以這樣概括:第一,周禮為周公創(chuàng)制,其主要內容是宗法制,其政治功能為“封建親戚,以屏藩周”;第二,宗法制的關鍵是大宗的確立,而天子則為天下之大宗;第三,與之相應,天子和天下觀念都產生于周公、成王時期。①何炳棣的用意非常明顯,就是要用現(xiàn)代史學的方式“拯救”屢經現(xiàn)代史學侵蝕而搖搖欲墜的《殷周制度論》的經典論述。

王國維關于“殷周制度”的全部論述都基于殷周轉型(“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這一前提,即所謂“殷以前無嫡庶之制”,在他看來:

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shù)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數(shù)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②

既然說“周公制作”的根本是嫡庶之制的確立,那么言殷周轉型,則意味著周朝以前不可能存在嫡庶之制。故王國維認為,殷商繼統(tǒng)之法以兄終弟及為主,父沒子繼為輔。這一點恰恰是后來歷史學者不斷質疑的地方,而何炳棣也認為王國維在這一問題上乃“過分強調兩代間制度上革命性的不同”③,需要修正。

如果嫡庶之制自有其遠源,那么又憑什么說“殷周革命”以及“周公制作”呢?

依王國維之說,由“立子立嫡之制”而生的宗法制,其本質是寓尊尊于親親,進而形成一個有凝聚力且有秩序的“道德之團體”。這一團體,“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形成了一個至大無外的“天下”。

面對殷商已有嫡庶之別的質疑,何炳棣強化了王國維所謂“周之所以綱紀天下”這一說法。將宗法作為政治秩序建構的根本原則,貫徹于普天之下,一個統(tǒng)一有序的天下理念由此誕生。不特如此,作為整個人間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力來源于天,于是而有“天子”之稱號及其制度,發(fā)《殷周制度論》所未發(fā)。如此一來,嫡庶之制發(fā)生于何時何地,已不重要。問題的關鍵是:基于宗法原理形成的統(tǒng)一有序且至大無外的“天下”,是何時以及如何被發(fā)明出來的?何炳棣通過引入天下理念和天子制度,捍衛(wèi)了王國維關于殷周制度的論述,同時打開了一個極具思想潛力的論域。

本文的寫作,得益于何炳棣的“天子制度”這一提法,并試著進一步探討“天子”制度的本質內涵,及其與“王”(秦漢以后稱“皇帝”)的差別。為防止討論漫無邊際,對于該問題的探討將圍繞《尚書·金縢》這一具體的文本展開。

《金縢》是《尚書·周書》中的一篇,一般認為其成文較早,真實性比較可靠。④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有一篇題為《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的簡文,內容與《金縢》大同小異,有學者認為是今本《金縢》的一個抄本⑤,或可說明今本《金縢》成書更早?!督鹂g》所記,乃武王伐紂之后的事。彼時,武王身染重病,周公設壇向先祖祈禱,希望代替武王侍奉祖先,并將禱辭書于簡冊,藏于“金縢之匱”中,此即篇名“金縢”之由來。在周公祈禱之后,武王一度恢復了健康。武王崩后,周公的兄弟管叔、蔡叔發(fā)起流言,說周公將危害成王,于是而有“周公居東”。是后天降災異,成王醒悟,迎接周公,叔侄和好。

《金縢》所載,顯然不止是一個叔慈侄孝的感人故事,其中包含著諸多重要的經學議題,細繹其本文,對于理解傳統(tǒng)政治思想文化大有裨益。因此,筆者不憚繁冗,征引如下: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周公曰:“未可以戚我先王?!惫俗砸詾楣?,為三壇,同墠。為壇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史乃冊祝曰:“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今我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圭?!蹦瞬啡?,一習吉。啟籥見書,乃并是吉。公曰:“體!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終是圖。茲攸俟,能念予一人?!惫珰w,乃納冊于金縢之匱中,王翼日乃瘳。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敝芄烁娑唬骸拔抑ケ?,我無以告我先王?!敝芄訓|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鴞》。王亦未敢誚公。

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zhí)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蓖鯃?zhí)書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筑之。歲則大熟。⑥

經文根據內容,可分為三部分:其一為“金縢”故事的主干部分,包括事件之始末緣由,而重點則是周公的祝辭和占卜后的言論;其二為武王崩后,面對流言四起,周公的辯解和行為;其三為天降災異,真相大白。下文的論述,將由此展開。

二、稱王:一場與祖先的“約定”

《金縢》故事的主角是周公,可“二公”在上文三個環(huán)節(jié)都在場,不容忽視。“二公”為誰?司馬遷在《史記·魯周公世家》中釋“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云“太公、召公乃繆卜”,以太公、召公為“二公”,后世皆從之。武王駕崩后,有流言說周公所作所為將不利于本應繼嗣的孺子成王。周公向太公、召公解釋說:“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标P于“辟”字,有兩種解法:或解釋為“避”,意為如不“避居東都”則無以面對先王,馬融、鄭玄持此說;或解釋為“法”,可理解為若不東征法辦造謠者則無以面對先王,偽孔安國《尚書傳》(以下簡稱“偽孔《傳》”)持此說。⑦二說都可與“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相應。不過,更耐人尋味的是司馬遷的理解,《魯周公世家》云:

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葆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國曰:“周公將不利于成王?!敝芄烁嫣?、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蚤終,成王少,將以成周,我所以為之若此?!雹?/p>

同樣以“避”訓“辟”,但對于整句話的理解,司馬遷與馬融、鄭玄完全不同:司馬遷認為,之所以不“避”(引申為攝政),是因為逃避責任則無法面對先王。很顯然,司馬遷之解讀,較其他各家為優(yōu)。除更合乎上下文之情境外,還在于這一解釋提示了經典(包括歷代注疏)欲說還休卻客觀存在的事實:周公踐祚稱王。

關于周公踐祚稱王,最直白有力的依據就在《尚書》之中?!渡袝た嫡a》開篇有“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的說法,其中“王若曰”的“王”指何人,歷來爭議頗多。所謂“康誥”,乃冊封周公母弟康叔之辭,康叔名“封”,故經文云“小子封”。訴諸常理,既曰“朕其弟小子封”,則言說者絕無可能是身為康叔晚輩的成王。而經文于“王若曰”之前云“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則此“王”為周公而非武王無疑。在今本《尚書》中,《大誥》在《金縢》之后、《康誥》之前;以事件發(fā)生先后為序,一般也認為《大誥》在《康誥》前。鄭玄注《大誥》“王若曰猷大誥爾多邦”云:“王,周公也。周公居攝,命大事則權稱王?!雹釡蚀?,則《康誥》之“王若曰”鄭玄亦必視為周公所言無疑。

后世經學家為了捍衛(wèi)周公的圣人形象,堅決否認周公稱王。如偽孔《傳》釋《康誥》“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云:“周公稱成王命?!雹庖庵^周公以成王的名義訓誥康叔,因權藉成王名義,故云“王若曰”,又因假周公之口,故稱康叔為“弟小子封”,頗費苦心。更有甚者,認為“王若曰”乃武王所說,11用意與偽孔《傳》同。誠如劉起釪所說,周公受命稱王之說,在先秦兩漢的典籍中俯拾皆是。12如《荀子·儒效》云“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此“及”即“兄終弟及”的“及”,意為繼嗣王位;《逸周書·明堂解》云“周公攝政君天下”;《禮記·明堂位》云“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等等。后世王莽、劉歆更是發(fā)揮周公稱王之義,代漢而立。王莽在給太后的奏疏中說:“《康誥》: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酥芄訑z稱王之文?!?3證之出土文獻,康侯簋銘文有云:“王來伐商邑,延令康侯啚于衛(wèi)?!睏顦溥_云:“文云‘王來伐商邑’,或疑王為成王,然其時興師伐殷討武庚者為周公,成王年少,未嘗親征,則銘文所云‘王來伐’者不得指成王也。然則王何指?蓋周公攝政稱王,王即謂周公也。”14可見周公攝政稱王,鑿鑿無疑。

若要弄清周公受命為王的實質,需要理清周公成為王的過程。而問題的關鍵,就在《金縢》所載周公的禱辭之中。事件的起因是武王病重不愈,“二公”想通過占卜向先王之鬼神考問吉兇。周公則以為,只是一般的占卜不足以感動先王(“未可以戚我先王”),15于是有了后面的祝禱行為。從周公與“二公”的對話可知,他們都堅信武王的生死取決于已故的“三王”(太王、王季、文王)。大概他們認為,死亡乃是離開此世到另一個世界侍奉祖先之鬼神,于是有了周公的祝禱行為,而祝禱的內容事后由史官著于簡冊,藏于“金匱”之中。

在這篇重要的禱辭里,周公向“三王”告白:武王病重,如果是“三王”要讓其到另一個世界服侍自己,那么,本人因多才多藝而更適合替武王服侍先王;武王受命于“帝庭”,并且獲得四方民眾的敬畏,“三王”不應罔顧天命。本人請求替代武王,如“三王”準許,請通過命龜顯示吉兆。從祝辭的內容可以看出:第一,周公確然認為,武王遭遇“虐疾”,乃“三王”使然,目的是讓武王去侍奉他們;第二,“鬼神”對于侍奉者的個人稟賦有很高的要求,如經文所云“仁若考能,多材多藝”;第三,周公明確區(qū)分了祖先的鬼神和天帝,并認為自己更適合“事鬼神”,而武王受命于天帝;第四,周公的訴求是,以己之身代武王之身,承擔“事鬼神”之職責;第五,先王是否應允周公的訴求,將通過占卜來驗證。如經文所載,占卜的結果顯示為吉,這意味著“三王”應允了周公的請求。

種種跡象表明,這篇禱辭的本質是周公與“三王”(“鬼神”)訂立的契約。訂立的過程首先由周公一方請禱,最終以占筮為吉表示鬼神一方的應允,約定由此成立。故周公在占得吉兆后,說“王其罔害”,因為周公已代替武王而獲得了“事鬼神”的資格。果然,第二天武王的病就痊愈了??墒切枰貏e說明的是,這一“契約”的成立,意味著周公獲得的不止是替代武王疾病和死亡的資格(在今人看來屬于風險),同時還伴隨著受命為王。所以,當卜得吉兆之后,周公明白無疑地說道:

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終是圖。茲攸俟,能念予一人。

這句話的關鍵詞是“新命”和“予一人”?!遏斒兰摇吩啤暗┬率苊酢?,以“受命”釋“命”,實為不易之論。唯需注意的是,和武王“乃命于帝庭”,“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寧王惟卜用,克綏受茲命”不同,周公受命于“三王”而不是天或者帝,文王和武王則受命于天帝。16“予一人”為至尊之稱,一般用作王或者天子的自稱,在此已無須贅言。

有了受命為王這一前提,面對流言蜚語,周公對太公和召公說“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就很容易理解了:我之所以不避成王而即王位,乃是因為和先王已有約定,嗣位稱王,目的是讓先王的王業(yè)綿延長久(“惟永終是圖”)。作為見證者,“二公”最后又參與開啟金匱,證實周公所言不虛。太公和召公自始至終參與到這一事件之中,作為不可或缺的見證者,“二公”在文本中的作用,很值得細細品味一番。

三、“敷佑四方”:成為天子的約束性條件

周公欲以己身代武王,以期武王病愈。可是,這樣做的合理性何在?在禱辭中,周公講了兩點理由:第一,自己“多材多藝”,更勝任“事鬼神”;第二,武王雖不能勝任“事鬼神”,但卻“受命于帝庭,敷佑四方”,并能獲得四方民眾的敬畏(“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和周公受命于鬼神而為王不同,武王受命于天而為天子。王與天子之不同,下文將詳細說明。周公踐王位而未踐天子位,乃是因其未受天命。后世因王與天子為一身二任,故多混淆。如上文所引《禮記·明堂位》云“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又此文開篇云“昔者朝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負斧依南鄉(xiāng)而立”,鄭玄注云:“天子,周公也?!?7可見自戰(zhàn)國以降以至漢世的博學碩儒,皆已不區(qū)分王與天子。

何為“命于帝庭,敷佑四方”?偽孔《傳》云:“受命于天庭為天子,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18王引之訓“敷”為“遍”,王國維以“佑”通“有”,則是天子廣有四方之義。19結合眾說可知:第一,天子即天之子,成為天子需要受命于天;第二,天子廣有四方;第三,“敷佑四方”乃成為天子的約束性條件,具體要求是四方之民無不敬畏,如此一來,廣有四方其實是獲得天下之民心。20據《論語·堯曰》記載,作為天子的堯禪位于舜時說過:

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所謂“歷數(shù)”,乃是指克承大位的天命,受天命即為天子。堯對舜說:天命固然在你,但如果四海之內民眾窮苦困頓(如此便會失去民心),則天命將自行終止。

武王之后,周公并未承受天命,真正受天命的是武王的嫡嗣成王。所以,在《大誥》中,周公以王的身份說:“洪惟我幼沖人,嗣無疆大歷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此處“大歷服”即上文所謂“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的“歷數(shù)”,皆指代天命。而“幼沖人”則指年幼的成王,21不論“洪惟”作句首語詞抑或是釋“惟”為“念”,結論都是說年幼的成王繼承天命。只不過周公還特別強調,如果“不能為智道令民安”(“弗造迪哲民康”),則不能獲得天命。如此一來,周公的職責便是開創(chuàng)“迪哲民康”的局面,讓孺子成王受天命而為天子。周公此處所云“民康”與《金縢》所謂“四方之民罔不祗畏”一樣,都是說天下之民免于“困窮”而安居樂業(yè),是獲得天命的必要條件。

周公還政成王之前,營建東都洛邑,欲使成王于大地之中受天命,平治天下。據《尚書·召誥》記載,在動工之前,周公曾派召公勘察卜問地形,并假召公之口誥誡成王,其中有云:

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

嗚呼!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

今沖子嗣,則無遺壽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謀自天?嗚呼!有王雖小,元子哉。其丕能諴于小民,今休。

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22

綜合來看,召公所述無非以下幾點內容:第一,營建洛邑,乃是因為洛邑地處“土中”,得中者可得天命;23第二,獲得天命者,為天之“元子”,即天子;24第三,成王年紀雖然幼弱,但仍克承天命,為天之“元子”;第四,天子若要保有天命,當“疾敬德”;第五,天子“敬德”的效驗是能協(xié)和萬民,即《金縢》所謂“敷佑四方”。

四、作為一體兩面的王與天子

受祖先王命,可以為王,繼承祖先王業(yè);受天命,則為天子,廣有四海。所以,王位可以繼承,天子之位只能受之于天。關于這一點,孟子和弟子萬章的對話說得很明白。萬章問孟子,堯是不是將天下給了舜?孟子回答:“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比f章接著問:“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回答:“天與之?!?5萬章又試著追問禹傳位于子這件事: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6

從萬章的兩次追問,不難看出他潛在的理解:大位總是后人自前人那里繼承而來,比如舜從堯那里繼承了君位,啟從父親禹那里繼承了君位。而孟子始終強調,天下屬于上天,非人為授受。其實,孟子和萬章只是各自強調了最高統(tǒng)治者同一人格的不同方面。萬章關注王位的繼承,孟子強調天命的獲得;前者為王的一面,后者則為天子的一面。對于王位繼承來說,除開國之君以外,皆承襲于先祖;天命的獲得,則毫無疑問來自上天。由此可以理解,后世帝王祭祀天、地、日、月、山、川時稱“天子臣某”“天子某”“天子”,而祭祀祖先、先代帝王、孔子等人格神時稱“皇帝臣某”“皇帝某”“皇帝”。27秦漢以后的皇帝,即先秦的王,名稱不同,實質則一。面對上天時稱天子,面對祖先時稱王(皇帝),此為天子與王之別的第一項內容。

與之相關,天子與王之別的第二項內容是:天子與上天聯(lián)結的紐帶是生民,王與祖先聯(lián)結的紐帶是土地。換句話說,天子受命于天,是因為能夠“敷佑四方”,獲得天下民心;而王則是從祖先那里繼承了對于土地及其附屬物的統(tǒng)治權。周公向“三王”祈禱時說,武王受命于天,“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召公說成王受命于天,“其丕能諴(和)于小民”;堯禪位于舜時警告說“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凡此皆可說明唯有恰如其分地安頓天下之生民,才可以受命于天。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28,上天是通過民心向背來檢驗天子是否具備克承天命的德性的。所以,孟子在解釋舜受命于天而非繼位自堯時說:

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29

舜因獲得天下諸侯、百姓的擁戴而“踐天子位”,此為受命于天。

《金縢》中周公禱告的對象是“三王”,即太王(古公亶父)、王季(季歷)和文王。為什么禱告的對象是“三王”,而非更少或者更多呢?此外,在古典經學體系中,周族至文王始受天命,幾乎是常識,30為何古公亶父和季歷可以稱王呢?《詩經·魯頌·閟宮》云:“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至于文、武,纘大王之緒?!编嵭豆{》云:“大王自豳徙居岐陽,四方之民咸歸往之,于時而有王跡,故云是始斷商。”31鄭玄以“民咸歸往”訓“王”,不區(qū)分王與天子,認為受天命而為王。如此就不可避免地面臨這一問題:古公亶父為何稱“大王”?32鄭玄大概認為在古公亶父之時,周朝龍興的跡象已經出現(xiàn),所以后世將其推尊為王,實際不是王。其實古公亶父稱為太王,關鍵在于“居岐之陽”,即鄭玄所謂周族至古公亶父時從豳地遷至岐下。《詩經·大雅·緜》亦有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庇纱丝梢酝茰y,周公禱告的對象至太王而止,而不上溯到公劉甚至后稷,與太王遷于岐下有關。此后,周族統(tǒng)治范圍從周原不斷擴大,至文王時遷都于豐,為西周王室所在。周初諸“誥”中屢言“西土”,即指周族所統(tǒng)治的區(qū)域,其中“岐下”作為周王朝的發(fā)祥地,極具象征意義?!渡袝ぞ普a》中周公訓康叔云“乃穆考文王,肇國在西土”,“西土”即岐下。33建立都邑以統(tǒng)治周邊地區(qū),叫作“國”;有“國”就有王,有土則可以繼承。所以,太王對于周族來說,類似于后世所說的“始封”之君,“封地”即是以岐下為代表的“西土”。按禮制,諸侯祭祀可以及太祖,乃是因為“太祖”為最初“受封君”34,即最初獲得可以被后世繼承的土地及其附屬物的諸侯國君。

君與臣相對,意味著有統(tǒng)治的權力。權力的產生源于對土地的占有和支配,鄭玄說:“天子、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35天子和王之區(qū)別的第三項內容是作用空間的差異:天子廣有四海,王權直轄王畿。天子為天之子,天無所不覆,則天子作用的空間亦無所不包,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是也,只不過這里的“王”應該指“天子”。《春秋》經文區(qū)別天子、天王和王,古文經學家賈逵曾解釋說:“諸夏稱天王,畿內曰王,夷狄曰天子。”36畿內、諸夏和夷狄,在“五服”(或“九服”)的想象中,恰好可以構成一個從圓心逐漸外擴的模型。畿內是王直轄的區(qū)域;夷狄處于遙遠的邊疆,無法直接統(tǒng)治,只能通過羈縻來維系一種松散的關系;諸夏則處于二者之間,稱“天王”意味著同時包含“天”和“王”兩方面的含義。賈逵所云經義,于史有征。東漢衛(wèi)宏《漢舊儀》記載:

皇帝六璽,皆玉螭虎紐,文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凡六璽。以皇帝行璽為凡雜,以皇帝之璽賜諸侯王書,以皇帝信璽發(fā)兵。其征大臣,以天子行璽;策拜外國事,以天子之璽;事天地鬼神,以天子信璽。37

秦漢以后的皇帝可等同于先秦的王。而在郡縣制國家之中,整個國家統(tǒng)治疆域無差別地履行王朝律令,和諸侯列國體制中王對于王畿的支配大體相同。從六璽之區(qū)分不難看出,皇帝大約對應于內政,天子大約對應于外交。天子與夷狄有所關聯(lián),在于同處“溥天之下”?!栋谆⑼āぬ枴菲疲骸盎蚍Q天子,或稱帝王何?以為接上稱天子者,明以爵事天也。接下稱帝王者,明位號天下至尊之稱,以號令臣下也?!边@最清楚地說明了王和天之之別:王的內涵是權力支配,其基礎是占有和支配土地,最強的支配作用于王畿之內,向外則依次遞減;天子的內涵是天下共主,受天命而事天,其獲得天命的前提是“敷佑四方”。

天子和王之區(qū)別的第四項內容是二者對個人稟賦或品質的要求不同:天命有德,天子最重要的品質是“德”;對于繼承祖先王業(yè)的守業(yè)人來說,最核心的品質是“才”。周公禱告鬼神,請代武王,最主要的理由就是自己“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俞樾認為,仁當讀為“佞”,考讀為“巧”,而據《說文》,“佞”為“巧諂高材”之義。38如此一來,可知周公的自我評價:有才能,尤其口才好。孔子說過:“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39巫祝奉侍鬼神,從“祝鮀之佞”這一提法可知,口才好是“事鬼神”所必須具備的品質。從父祖先輩(不論在世與否)的立場看,才與不才是評價子弟最主要的標準。史書有“高陽氏有才子八人”,“顓頊有不才子”等說法;40顏回去世,其父顏路請求孔子賣車置辦外槨,孔子拒絕并說道:“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1才和材同義,都可以指能夠滿足某種特定目的的材料或資質。不論是事在世之父祖,還是事已故之鬼神,“事”的含義都是滿足需要,合乎目的。對于先王來說,守護并光大祖先傳承下來的基業(yè)當然是最根本的目的。而德作為一種內在品質,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懷柔遠人”,凝聚人心,團結民眾。所謂“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42,“德以柔中國”43,最能體現(xiàn)“德”的含義。所以,作為天子,當以德柔諸侯,和萬民;作為王,對內應知人善任,打理王業(yè),因為知人尚賢本身也是一種才能。

關于這一點,細味《尚書·舜典》所記舜的即位及其施政過程,便可明了。舜共即位兩次,一次是在任百揆經歷種種考驗之后,于“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此時堯還健在;一次是在堯崩三年之后,于“月正元日,舜格于文祖”。前者可視為即天子位,后者則相當于即王位。為何這么說?因為舜“受終于文祖”之前,經歷種種考驗,尤以“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最為關鍵,此乃“德合于天”的表征。44在這一次即位后,隨之而來不論是“肆類于上帝”,“望于山川”,還是四方巡守,都是行天子之事。而“格于文祖”之后,則分命百官,各司其職,此則行王(皇帝)之事。

五、結語:重審“殷周革命”

讓我們重新回到“何炳棣問題”:殷周革命最核心的內容是天子制度的發(fā)明,以及與之相關的天下理念的確立。王是政治統(tǒng)治之名號,它基于土地的支配建立起人身支配,形成“君臣”關系,這是政治的本質。所以,一旦劃分土地權屬就有政治統(tǒng)治,有政治統(tǒng)治的地方就有王??墒牵m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但王權實際支配的空間只能是特定的、有限的空間,就如同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一樣,主權總是被限定在特定的區(qū)域之內。所以,基于王的權力,沒法建立起一個最整全的、無外的政治秩序,需要另尋出路。誠如趙汀陽所言,這個最整全的、無外的空間就叫作“天下”。周公發(fā)明天子制度,是中國文明一次偉大的創(chuàng)制,基于此而有了天下理念。45

一如上文所說,天子與上天聯(lián)結的紐帶是生民,則天下理念必然包含可以被稱為“生民論”的精神內涵。46所謂“生民論”,最直接的表述就是天下萬姓皆為天生,在本質上一律平等,而無與生俱來、不可改易的高低貴賤之別?!对娊洝吩弧疤焐鸁A民”47,《左傳》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48,荀子說“天地者,生之本也”49,凡此種種,都強調民為天地所生;甚至天子也是天地所生,只不過是天之“元子”而已。50天地為父母,生民為兄弟。于是,整個天下便可能被安頓在以兄弟倫理為基礎的宗法關系之中,形成天下一家。

注釋:

①何炳棣:《原禮》,載《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論》,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68—177頁。

②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載《王國維全集》第8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03—304頁。

③同注①,第168頁。

④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53頁。

⑤黃懷信:《清華簡〈金縢〉校讀》,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1年第3期。

⑥[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黃懷信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493—502頁。

⑦同上,第499頁。

⑧[漢]司馬遷:《史記》第5 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版,第1518頁。

⑨同注⑥,第507頁。

⑩同上,第532頁。

11[宋]蔡沈:《書集傳》,王豐先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88—189頁。

12同注④,第1364頁。

13黃彰健:《論漢代古文尚書經說謂周公攝政稱王,并論此一經說始于劉歆》,載黃彰健:《經今古文學問題新論》,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2年版,第11—13頁。

14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380頁。

15劉起釪引戴鈞衡之說,以為“此言僅卜未足以動我先王也?!荨x若《孟子》‘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戚’,趙岐注:‘戚戚然心有動也?!瘍H卜未可以感動先王,故下文特為壇墠,先冊告而后用卜耳”。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1225頁。

16黃彰?。骸夺屩芄苊x》,載黃彰健:《經學理學文存》,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11頁。

1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禮記正義》,呂友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258頁。

18同注⑥,第496頁。19同注④,第1230頁。

20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1頁。

21黃彰健認為“我幼沖人”指周公本人,證據是《尚書·盤庚下》中盤庚自稱“予沖人”,《金縢》中成王亦自稱“予沖人”,等等??墒恰坝铔_人”非“我幼沖人”,其中不止多了“幼”字,“予”“我”亦不同,徐復觀曾經敏銳地指出這一點。黃彰?。骸夺屩芄苊x》,載黃彰?。骸督泴W理學文存》,第20頁;徐復觀:《與陳夢家、屈萬里兩先生商討周公旦曾否踐祚成王的問題》,載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xù)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年版,第104—105頁。

22同注⑥,第579—583頁。

23筆者的《天下的空間性:論〈禹貢〉中空間的三個維度》(未刊稿),對此有專門論述。

24何炳棣認為,《召誥》載召公所云“有王雖小,元子哉”乃是天子制度的發(fā)端,前所未有。相應地,“天下”觀念由此誕生。何炳棣:《原禮》,載《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論》,第168—177頁。

25《孟子·萬章上》。

26同上。

27[日]金子修一:《古代中國與皇帝祭祀》,肖圣中等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9頁。

28《孟子·萬章上》引《尚書·泰誓》文。

29《孟子·萬章上》。

30按《史記·周本紀》之說,文王斷虞、芮之訟后,諸侯便認為文王已受天命。故司馬遷以推測的口吻說:“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贝藫对娊洝ご笱拧ぞ偂匪啤坝蒈琴|厥成,文王蹶厥生”?!睹珎鳌穼⒋朔笱転橐欢闻c司馬遷所載大同小異的故事?!渡袝ご髠鳌吩疲骸拔耐跏苊?,一年斷虞芮之訟。”漢初劉敬(婁敬)說漢高祖時曾云:“文王為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這些說法均可與孟子以“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等解釋舜受天命相佐證。

31[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唐]陸德明(音釋):《毛詩注疏》,朱杰人等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083頁。

32大,通“太”。

33同注⑥,第549頁。

34同注17,第1349頁。

35[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儀禮注疏》,王輝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884頁。

36[周]左丘明(傳)、[晉]杜預(注)、[唐]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浦衛(wèi)忠等整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31頁。

37[清]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周天游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1頁。

38同注④,第1228—1229頁。

39《論語·雍也》。

40《左傳·文公十八年》。

41《論語·先進》。

42《論語·季氏》。

43《左傳·僖公二十五年》。

44同注⑥,第73頁。

45趙汀陽:《惠此中國》,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頁。

46日本學者渡邊信一郎曾使用“生民論”這一提法,并認為“生民論”基于民眾沒有自治能力這一前提而產生。作為天之所生,生民都是平等、公平的存在。天子之權力來源于天,可以構成對現(xiàn)實權力進行批判的基礎。[日]渡邊信一郎:《中國古代的王權與天下秩序:從日中比較史的視角出發(fā)》,徐沖譯,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9—30頁。

47《詩經·大雅·蕩》《詩經·大雅·烝民》。

48《左傳·成公十三年》。

49《荀子·禮論》。

50張載《正蒙·乾稱》云:“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薄稄堓d集》,章錫琛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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